3.3
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这是孔子讲仁和礼、仁和乐的关系。冯友兰、李泽厚两位先生都认为,仁是对待人和事的一种心理情感和态度;钱穆先生认为,仁乃人与人间之真情厚意。孔子说:“做人,如果没有仁爱之心,怎样来对待礼和乐呢?”也就是说,没有仁爱之心,就没有真正的礼和乐;没有仁爱之心,礼和乐就失去了意义和本质。礼和乐只是外在的形式,而仁才是礼乐背后的“本”。由此可看出在孔子心中,礼之本即仁。
关于礼、乐和仁的辩证关系,钱穆先生作过具体阐释:“礼必随时而变,仁则亘古今而一贯更无可变。”“人心之仁,则蕴蓄在内。若无内心之仁,礼乐都将失其意义。但无礼乐以为之表达,则吾心之仁亦无落实畅遂之所。”“孔子言礼必兼言乐,礼主敬,乐主和。礼不兼乐,偏近于拘束。乐不兼礼,偏近于流放。二者兼容,乃可表达人心之仁到一恰好处。”
3.4
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
林放,鲁国人,也有人说是孔子的弟子。他向孔子问“礼之本”,可见其喜欢追问,具有“慎思之,审问之,明辨之”的学习品质。以这样的话题来问孔子,一来说明孔子知礼、懂礼,在当时很有影响;二来,此问正中孔子下怀。于是,孔子兴高采烈地回答——“大哉问!”可以想象出孔子的兴奋和激动。在很多人违礼、越礼、毁礼的情况下,孔子忧心忡忡、惴惴不安,此时有人来问礼,问礼之本,孔子怎能不喜出望外呢?接着,孔子说出了自己礼之本的观点:“礼仪,与其讲究表面的奢华,不如简朴;丧事,与其仪式周全,不如内心悲哀。”
把第3、4两章结合起来,我们更能深刻地理解孔子的礼之本即仁心、人内心真实情感的思想。礼本于人心之仁,就像接待客人,如果条件不够,不必故意奢华,真诚相待即是可贵的礼,俗话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为政篇第二》第7章中孔子讲孝:“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孝的外在行为里应该包含着仁。孔子讲孝,其根本就是一个“敬”字,即对长辈真诚的关爱、尊重之心。
3.5
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古称东方部族为夷,北方部族为狄,常用“夷狄”泛称除华夏族以外的各族。“诸夏”,即华夏,指古代中原的部族,经夏、商、周三代融合,建立统一稳定的周朝,周朝时称“华夏”,后世成为中国的称呼。“华”,美丽之义,即文化繁荣;“夏”,盛大之义,即国势强盛。这里的“亡”同“无”。
孔子这句话历来多解,主要有两说:文化落后的夷狄虽然有个君主,还不如中国没有君主呢 (杨伯峻:《论语译注》) ;夷狄亦有君,不像中国的君主已经名存实亡 (李泽厚:《论语今读》) 。
钱穆先生说:“社会可以无君,终不可以无礼。”意即如果诸夏无君,但人群相处有共同遵守的礼,其社会之道还会超过夷狄。从这个角度看,礼就像现代社会的法律,是维护社会稳定和秩序的根本。
3.8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
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这是孔子和学生子夏的一段对话。子夏,姓卜,名商,小孔子44岁,是孔子后期的高才生,“孔门十哲”之一,擅长文学。
这段对话从《诗经·卫风·硕人》的两句诗说起,说的是本色与装饰的关系。“倩”,是笑起来有一对小酒窝的意思。这是基因,是本色,有人本来如此,有人再怎么笑也没有酒窝。这样的本色,一笑起来给人乖巧、玲珑的美感,起到了装饰、美化的作用。“盼”,是眼睛黑白分明的意思,这也是本色,这本色让人觉得这眼睛是美的。查阅《诗经》,“素以为绚兮”原文上是没有的。“素”,是指没有染色的绢,引申为白色。素,是本色的;绚,是装饰的。“素以为绚兮”,装饰由本色而来,“素”经过绘画、装饰而有了花纹和色彩。这样来理解的话,“素以为绚兮”就是前两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解释。子夏问这两句诗的意思,孔子回答“绘事后素”,就是绘画(使之有文采)是在素上进行的,也就是先有本色的素,后有绘画装饰使之绚丽起来。子夏接着问:“礼后乎?”那么,礼也是在什么(仁)之后吗?就是说,礼是有装饰美化作用的外在形式,它的里面应该有本色的东西,这本色的东西就是仁,即人的内心情感、态度等。子夏没有说出这么多具体的解释,但孔子似乎听懂了。这里呼应了前面的“礼之本”,就像无论多么美的人,都离不开天生丽质,一个天生斜眼的人绝不会“美目盼兮”;礼仪无论怎样繁华热闹,如果缺乏了仁爱、真情,只能是空中楼阁。
不难想象,最后孔子是有些激动地说:“启发我的,是你啊,卜商!现在可以和你讨论《诗》了。”这时,孔子已经忘记自己教师的身份,完全沉浸在和弟子同学共修的欢乐之中。这是远古的头脑风暴,这是师生智慧的对话,这样的教学相长令人心仪向往。从孔子对子夏的肯定和赞赏中,我们看不出他是在和小他44岁的学生说话,仿佛是朋友之间在讨论、交流学习心得,真可谓“以文会友,以友辅仁” (《颜渊篇第十二》第24章) 。孔子的率性、好学、教学民主可见一斑。此章可与《学而篇第一》第15章子贡与孔子的对话参读相益。
对此章“绘事后素”的解释,另外提供点信息供读者参考,有兴趣的读者可做深入了解和研究。
从古至今,对“素”的解释有两种:一般解释为“白色的底子”,“绘事后素”即先有白色的底子,再在上面绘画;另一种解释是,何晏《集解》引东汉郑玄注:“绘画,文也。凡绘画,先布众色,然后以素分布其间,以成其文。”这里的“素”指白色的颜料。这两种解释,“绘事”和“素”的顺序相反,第一种解释“素”在“绘事”前,第二种解释“素”在“绘事”后。
在“互动百科”上,有一篇长文对“绘事后素”做了详细的溯源和解释。该篇文章以春秋战国时期的工艺文献《考工记》为依据,对“绘事后素”做了解释。在那个时代,“素”指的是“底画”,即现在的“素描”,也就是加色彩前的黑白画。底画是需要绘画专业技能的,否则“画虎不成反类犬”,就不可能有最后的彩画作品。有了底画,后面的涂色添彩即是“绘事”,只是机械的附加而已,无需专业技能,只要细心一些就行。古代的“画缋(绘)”,包括民间的“画缋”,仅限于美术的后半段工作即涂色添彩,不包含全过程。《考工记》的“画”专指笔涂五彩颜料成彩图,其“缋”是在制成的衣服等上面刺绣五色丝线成绚丽花纹,它们仅仅局限于涂色添彩操作部分。后来,“绘画”一词才引申为指整个的画画过程。
知道了“绘事后素”原本的意思,对“素”的价值才有深刻的理解。“绘事后素”的寓意显然是有良好的底子、质地,才能锦上添花。至于孔子说的“礼后乎”,其“礼”是质地,“乐”是锦上添花;或者,“仁”是质地,“礼”是锦上添花。诸位可以反复琢磨,做出自己的理解和判断。
3.12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
祭神,祭祖先,从远古一直延续到现在,是人类的一种宗教活动,也是人的心理、情感活动;同时,它也是在场者与不在场者的一种心理、情感对话。对于祭,孔子强调的是诚,是内心的尊重。祭祀的对象是不在眼前的神,是已经逝去的祖先,似乎是缥缈的,但祭者对他们敬畏的情感却是真实的。祭的对象是神、始祖,祭的目的却在祭者本身。祭已经离世的不在场者,求得的是在场者的内心追求、向往、慰藉等。这就是“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这里没有指明其主体是谁。我们可以假设,这是弟子们对孔子祭祀时情态的回忆和记录。因为孔子一贯强调礼之本在仁,在内心的真诚和敬畏。
在行为后面,是孔子说的话。孔子说:“我不亲身参加祭祀,或者说我的心不放在祭祀上,那就等于没有祭祀。”这是孔子对祭礼的态度——人在,心在,情感在,才是真正的祭祀,才能表达对神、对祖先的尊重和敬畏,祭礼才有真正的价值和意义。
3.13
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奥”,屋神,在屋内西南角,是家中的主神;“灶”,灶神。王孙贾出了个两难选择给孔子,说:“与其巴结屋神,不如巴结灶神,是什么意思?”这话类似于现在的“县官不如现管”。王孙贾是卫国的大臣,此时孔子应该在卫国。王孙贾用这句当时的俗语问孔子,可能是暗示,也可能是嘲讽。
孔子当时在卫国为了从政,他自己或他的弟子找过卫灵公或其他大臣,孔子还见过卫灵公夫人南子。但是,孔子的回答很有智慧:“不对,如果这样巴结神,就会得罪最高的神——上天。得罪了上天,祈祷什么也没有用。”在孔子看来,巴结屋神也好,巴结灶神也好,都是不对的。神不是用来巴结的,而是用来尊敬的。这还是孔子一以贯之的思想,即礼之本在仁,仁心乃人间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