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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国的“爷们”
——和你侃侃李白与杜甫

朋友们打开的这本小书,是我几年前讲课的录音稿,课程名称叫“走近大诗人”,这里先出版“走近李白”“走近杜甫”。

“走近大诗人”,原来是我给本科生开的选修课。当年超星给我随课堂录像,想不到,后来成了“超星名师讲坛”的精品课程。在全国各个大学里,每年都有几万名学生选修,深受青年学子们的欢迎。几年前,这些视频被传出以后,又受到广大网友的厚爱。几乎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少,很多人都喜欢看我的视频。“戴建业口音”“戴建业麻普”,很长一段时间一直排在热搜榜的前几名。

原来,我的普通话竟然讲得这么“标准”!原来,“戴建业口音”还这么动听!我的个天!

本书只选录了对单篇诗歌的分析,为了便于大家对李杜诗的整体把握,特地写了这篇《诗国的“爷们”》,权当全书的“绪论”。

、你见过双日当空吗?

鲁迅先生曾说:“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1934年12月20日《致杨霁云书》)

这句十分夸张的名言,表明在鲁迅先生心目中,唐诗是古代诗歌的高峰,而且我们后人无法逾越。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早在清代就流行这样的俗语。从宋人开始,学诗的首选是唐诗,读唐诗的首选又是盛唐诗,而盛唐的杰出代表则是李白与杜甫。

宋代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明人更强调“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假如唐诗是古代诗歌的高峰,那李杜就是这座高峰上的峰顶。

天宝三载,李白和杜甫在洛阳相会,闻一多先生十分形象地比喻说,这是中国的太阳和月亮碰了头。

细究起来,这个比喻会惹来很多麻烦:首先,李、杜两人,谁才是太阳?谁只是月亮?其次,太阳和月亮偶一“碰头”,它们就将连成一条直线,立即出现日食或月食,天象就是一片天昏地暗。

相反,李白与杜甫刚一碰头,中国的诗坛上便红霞满天——出现了光耀万代的“盛唐气象”。可见,李白与杜甫在洛阳的会面,不是诗坛上的太阳和月亮碰头,而是诗国的天空双日并耀。

诗国的“盛唐气象”仅可一见,而双日并世更是旷世奇观。

古代有“大诗人”与“名诗人”之分,“大诗人”是指伟大的诗人,“名诗人”就是著名的诗人。用英语来区分“大”与“名”,就是“great”与“famous”“celebrated”之别。“大诗人”不仅必须诗艺非凡,还必须人格伟大和境界崇高。“名诗人”只要诗艺高超,甚至只要某一诗体独擅,如盛唐著名诗人王昌龄就因为他长于七绝,被人尊称为“诗家夫子”。中国古代被称为“大诗人”的屈指可数,如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苏轼等。他们中间屈、陶、苏,在各自的时代都是孤日当空,唯独李白与杜甫是双日并世。

、“盛唐气象”长啥样?

盛世必然出现伟人,伟人必然创造盛世!

诗国的盛世就是“盛唐气象”。

“盛唐气象”到底表现在哪些方面呢?就目前的资料看,这一术语由南宋严羽首创,可他并没有告诉我们,“盛唐气象”到底“长”啥样。他只在不同的地方零零碎碎说过:“盛唐诸公之诗,如颜鲁公书,既笔力雄壮,又气象浑厚。”(《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沧浪诗话·诗评》)“高岑之诗悲壮,读之使人感慨。”(《沧浪诗话·诗评》)归纳一下这几处的说法,他的“盛唐气象”是指几种风格特点:或雄壮,或浑厚,或飘逸,或沉郁,或悲壮。

要是把它仅局限于诗歌风格,那“盛唐气象”就太单薄了。其实,“盛唐气象”这一概念内涵丰富,它涵盖了盛唐诗歌的诗情、诗境、诗风和诗语。

表现宏伟阔大的境界,抒发博大宽广的胸怀,书写目空一切的自信,富于奇幻夸张的想象,运用天然入妙的语言,还有那或激昂或沉郁的情感,或明朗或冲淡或悲凉的情调……把这一切有机地融汇在一起,就是“盛唐气象”的大致模样。

“盛唐气象”出现于诗歌史上的“盛唐”,盛唐诗主要是指唐玄宗开元初至天宝末这一时期的诗歌创作,历时四五十年时间。唐人殷璠在《河岳英灵集序》中说:“开元十五年后,声律风骨兼备矣。”后人通常把“开元十五年后”作为盛唐诗歌成熟和繁荣的节点。

“开元十五年后”,迎来了诗国最美的春天。此前天寒地冻,地上刺骨的寒风在逞凶,头上漫天的雪花在飞舞,花花草草的嫩芽不敢露头;此后春意阑珊,连诗人也“长恨春归无觅处”,越到后来就越是“绿肥红瘦”,一直挨到秋天便“无边落木萧萧下”。

李白与杜甫的命真好,不早不晚刚好出现于此时。

要是没有“盛唐气象”的语境,怎会产生李白和杜甫这样的大诗人?马上有人会说,要是没有李白和杜甫,又怎会有诗国的“盛唐气象”?

那么,是因为有了李白和杜甫,才有这一诗国的春天,还是因为有了诗国的春天,才会涌现出李白和杜甫?

这种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似的鬼问题,是刚才写着写着才冒出来的,说真的,它把我自己也给弄蒙了。

盛唐诗坛群星璀璨,除李白和杜甫两位大诗人外,一时的著名诗人还有:王维、孟浩然、王昌龄、岑参、高适、李颀、王之涣、崔灏、王翰、祖咏、储光羲……

李杜是这盛唐诗人群体中最出色的代表,是姹紫嫣红诗苑中最鲜艳的奇葩,是无边林海中最亮眼的参天大树。

、“盛唐气象”的“橱窗”

在唐代诗人中,也许要数李白的人生最为彪悍,他的生命力最为旺盛,他的性格最为浪漫,他的激情最为猛烈,他的夸张最为火爆。

当然,好话不能对李白一个人说尽,要把另一些好形容词给杜甫留着。

要是英国的卡莱尔仍然活着,要是他也懂中文,他那本《英雄与英雄崇拜》中的“诗人英雄”,必定会换成——或至少要加上——李白与杜甫。

在半自传著作《瞧,这个人》中,尼采写了几篇“神文”:《我为什么如此智慧》《我为什么如此聪明》《我为什么能写出如此好书》。一看标题,你就知道作者有多“狂妄自大”,有多“恬不知耻”。其实,像尼采这种盖世天才,不是他“自大”,是他本来就“大”。

盛唐诗坛上的那群诗人,同样个个自我感觉良好。“旗亭画壁”的故事大家耳熟能详,王之涣、王昌龄、高适三人,个个都觉得“老子天下第一”,逞才竞技还谁怕谁?

当然,自我感觉最好的是李白,他不仅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还一直觉得自己身上有“仙气”。“谪仙人”的称号,并不是对他的敷衍恭维,而是同行发自内心的惺惺相惜。

从来到这个世界,到离开这个世界,李白老人家就觉得自己不是肉胎凡身,他一直认为自己无所不能,天下没有他李白搞不定的事情。年轻时称“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与韩荆州书》),中年说“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老来仍然相信自己“怀经济之才,抗巢由之节,文可以变风俗,学可以究天人”(《为宋中丞自荐表》)。

自少至老李白都以大鹏自喻,年轻时的《大鹏赋》称道大鹏“斗转而天动,山摇而海倾”的神力,直到死前的《临路歌》还唱道:“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生要“斗转天动”,死也要“飞振八裔”,当得起“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他所抒写的是“雄”与“力”,他让人赞叹的也是“雄”与“力”,他的价值意义也主要在于“雄”与“力”——李白通过个体生命的激扬,深刻地表现了我们民族处在盛世的那种伟大的活力。

人的生命力越旺盛,他的欲望就越多,他的抱负就越大,他的眼界也就越高,因而他的痛苦可能越深,他的失望可能越惨,这使他的精神世界长期处于冲动—亢奋—希望—沮丧等骚动紧张的状态。生命力孱弱的人承受不了这种精神磨难,他们会很快就放弃了自己的抱负,压抑住自己的欲望,回到“知足常乐”式的苟且偷安。只有李白这样的强者,才敢与绝望进行搏杀,才不会向挫折和失败认输,更不会向坎坷的命运屈服。在现实世界,李白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在精神世界,他勇于“与狼共舞”——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将进酒》)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行路难》)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行路难》)

这才是“彪悍的人生”,这才是真正的“爷们”。

“爷们”的本质是笑饮生命的苦酒,笑对人生的成败,生命因其“彪悍”而深广,人生因为“爷们”而坦荡。在中国古代诗人中,最为“爷们”者非李白莫属。李白是唐代诗坛上横刀立马的英雄,他单枪匹马地在心灵的王国中纵横驰骋。这位精力弥满、才情奔涌的天才,不乐于也不屑于“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才是他的创作方式。严羽说“他人作诗用笔想,太白但用胸口一喷即是”,文字就是他笔下的千军万马,强烈的激情就是他驱动的滚滚洪流。李白的诗中常常带有一些宏大的意象,冲撞着另一些同样宏大的意象;一种猛烈的激情,冲击着另一种同样猛烈的激情;一种强烈的意念,排斥着另一种同样强烈的意念;他像匹脱缰的烈马从情感的一极,突然跳跃到情感的另一极。他时而被淹没在愤怒的大海,时而又被逼上绝望的悬崖,时而又登上风光旖旎的峰顶,只有生命力极其旺盛的诗人,才会在心灵深处形成这种凶猛的海啸: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将进酒》)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蜀道难》)

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毂转秦地雷……

(《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

极度亢奋的生命激扬,不可一世的傲兀狂放,出人意表的想象夸张,使人震撼的气势力量——李白的诗歌就是“盛唐气象”的“橱窗”。

、别样的“盛唐”

杜甫给我们展示的,是另一种“盛唐气象”。

在唐代诗人中,无疑要数杜甫的心胸最为博大,他的境界最为崇高,他的人格最为健全,他的情感最为深沉,他的眼光最为敏锐,他的感受最为细腻,他的体察最为细致。

既然李杜并肩,二人必有其共同点:他们对自己的才华都同样自信,他们的生命力都同样旺盛,都同样具有英雄主义激情,都同样具有远大的抱负,也都同样具有深厚的同情心。

李、杜二人个性、气质和才情的不同,各人诗歌内容、风格和创作方法的差异,正好揭示了“盛唐气象”内在的丰富性。李白为人热烈奔放,豪迈不羁,他的诗歌更多地表现了那个时代蓬勃向上、浪漫豪放的精神;杜甫为人则稳健节制,博大深沉,他的诗歌更多地表现了大唐由盛转衰的痛苦历程。在李白那里的纵情欢乐,无限憧憬,恣意幻想,在杜甫那里则表现为忧心忡忡,痛苦的反思,深刻的揭露。因而,李白的诗风豪放飘逸,杜甫的诗风却沉郁顿挫。

人们对杜甫的误解,可能比李白还多。

这些年的大学课堂上,教授们喜欢拿一些西方的术语,胡乱给我们的古人贴标签。莫名其妙地给杜甫贴上“现实主义诗人”,好像杜甫老是盯着脚下的土地,从来没有望过天上的星空,不仅与浪漫完全无缘,更和狂放沾不上边。

其实,在放纵和疏狂上,年轻的杜甫从来是“当仁不让”,在对才华的自信上,杜甫更与李白旗鼓相当。《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是杜甫早中期的作品,来看看他对左丞韦济的“自我介绍”:

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

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

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上大学前,我就知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是伟大诗人杜甫的名句,但那时我以为他是在恭维别人,上大学后才明白这是在说他自己。想想看,今天的求职者要是吹自己“下笔如有神”,面试官肯定断言“他有病”。杜甫接着对韦左丞说,“我的赋只有扬雄可以匹敌,我的诗只有曹植可以比肩”。大家知道,扬雄和司马相如是汉赋双雄,而曹子建是唐以前被公认为最有天才的诗人。相传“才高八斗”就是说他,诗国狂人谢灵运曾说,“天下才有十斗,子建独占八斗,我一人占有一斗,剩下的一斗天下人共用”。谢灵运虽说狂得要命,但至少承认子建的才华是自己的八倍,哪知道杜甫比他更狂,觉得子建勉强才能与自己靠近。这个世上,没有最狂,只有更狂。大名士李邕求着与他见面,著名诗人王翰乐意与他为邻。“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那更是赤裸裸的炫耀,赤裸裸的要官。假如你对杜甫的自负,还没有更清醒的认识,再给你读读他早年名作《望岳》的结尾: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这两句的意思是说,“我一定要登上泰山的绝顶,一定要感受一下俯瞰群山的盖世豪情”!这是“目空一切”的气概,也是藐视天下的雄心。年轻人“老子天下第一”的狂傲,诗化为“一览众山小”的豪情,这是雄心,也是眼界,更是自信。

和盛唐的大多数诗人一样,他的青年时期是在轻狂放荡中度过的。二十岁那年东游吴越,还备好了帆船准备东游扶桑:“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壮游》)他晚年还为没有去过日本游玩而遗憾,即使今天的中国人,又有多少人去过日本呢?谁说杜甫“与浪漫不沾边”?一看诗名《壮游》就知道,杜甫是专来夸耀自己的“当年勇”:“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冈……”“放荡”“清狂”“呼鹰”“逐兽”,这一切可不是我的“诬蔑”,全都是杜甫的自供自夸。

杜甫从小就瞧不起身边那些小伙伴,觉得他们全都懵懵懂懂、浑浑噩噩,他不仅把对他们的轻视写在脸上,而且还常常挂在嘴边:“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饮酣视八极,俗物都茫茫。”(《壮游》)假如我是杜甫的同龄人,我肯定就成了他眼中的“俗物”。中青年的杜甫仍有强烈的英雄主义激情:

房兵曹胡马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

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

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画鹰

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

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

绦镟光堪擿,轩楹势可呼。

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

《房兵曹胡马》中的“胡马”,就是产于西北的名马。你看看那“风入四蹄轻”的矫捷轻俊,看看那“所向无空阔”的骁勇豪纵,再看看那“万里可横行”的豪气胆量,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这是在借对胡马的形象刻画,来抒写杜甫自己目空四海的雄心,是在展现他那纵横天下的血性!《画鹰》是一首咏画诗,诗人把画鹰写得神气活现,好像马上要从白绢上飞出来似的。“ 身思狡兔”写苍鹰攻击的本性,“侧目似愁胡”写苍鹰凶猛的英姿。最后两句说,“雄鹰呵,你什么时候去搏击长空,快把那些‘凡鸟’的毛血洒满原野,铺满草丛”。此诗中的“凡鸟”,就是《壮游》中的“俗物”。由此可以看到,年轻的杜甫对平庸的厌恶,对勇武的推崇,对英雄的礼拜。

这就是我们常说的“盛唐气象”,也是大家向往的“盛世精神”。

李白与杜甫那种旺盛的生命力,那种英雄主义的激情,是我们民族处在鼎盛时期的那种伟大民族活力的折光。你看看李杜身边那帮兄弟,那“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的开阔境界,那“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远大追求,还有那“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的张狂荒唐,更有那“可怜锦瑟筝琵琶,玉壶清酒就倡家”的轻狂放荡,我们就能更深刻地理解那个时代的“爷们”,更深切地感受恢宏、雄强与浪漫的时代精神。李杜及身边那伙兄弟全是高声大气的“爷们”,他们逢山开道,遇水筑桥,迎敌冲锋,携友醉倒……这帮“爷们”孕育于民族血气方刚的盛年,闯荡于“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的春天。

李杜诗中的这种境界,这种激情,这种气势,这种想象,这种夸张,这种张扬,是“盛唐气象”独一无二的“特产”,也是“盛唐气象”最生动、最充分的展现。

杜甫后来实现了对自我的超越。

正是这种自我超越,使他能够表现出另一种“盛唐气象”,或者说“盛唐气象”的另一个侧面。

也正是这种自我超越,成就了他自己的伟大,使他真正地在诗歌王国“一览众山小”,使他在精神境界上甩出了盛唐那帮“爷们”几条街。

杜甫身历了大唐帝国由盛转衰的全过程,不仅目睹了民族的苦难,也和民族一起受苦受难,因而,个人的命运与民族的命运,个人的悲欢与民族的悲欢,在杜诗中总是紧紧地连在一起。这使得杜甫在抒发个人情感的时候,也是在表现民族的痛苦、悲切、焦虑和期盼,他通过个人命运的书写,在更深刻的意义上揭示了时代的精神和历史的走向,这使杜诗成为时代的“诗史”。我们来以两首杜诗代表作为例:

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大家只注意到,《春望》抒发安史之乱的惨痛,书写“国破”之际的悲泣,可完全忽略了民族的大悲与个人的巨痛,在此诗中总是水乳交融在一起。“感时花溅泪”言国,“恨别鸟惊心”因家。“烽火连三月”又言国,“家书抵万金”再说家。在这里,杜甫的家事是因国事而起,国事因而便成了他的“家事”。个体与民族就这样实现了有机统一。这两首诗都是写国事,前者泣于大悲,后者泣因大喜。“剑外忽传收蓟北”是全诗的喜因,由于喜讯过于突然,所以“初闻涕泪满衣裳”,接着而来的便是“喜欲狂”,如长江破闸奔腾而出,“白日放歌”“青春作伴”,处处都洋溢着喜气,结尾两句“即从”“便下”节奏之快,使人误以为杜甫不是乘车、坐船,完全像是在坐飞机、乘火箭。

他早年目空四海,蔑视平庸,讨厌“凡鸟”,极富英雄主义豪气,随着饱尝国事家事的惨痛,他对弱小孤寡有了更深入的了解,自然也就有了更深厚的同情,他深切地感受到“民生之多艰”,在把自己献给多难祖国的同时,也把自己献给了苦难中的人民,并把这些视为创作的动力和人生的真谛。年轻时赞美“万里可横行”的胡马,晚年却哀怜尘中的病马:“尘中老尽力,岁晚病伤心。毛骨岂殊众,驯良犹至今。”(《病马》)并关切离群的孤雁:“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孤雁》)

僧肇《物不迁论》载,一个回乡老人对邻居说:“吾犹昔人,非昔人也。”超越了自我以后的杜甫,也可以说他还是杜甫,但又不是当年的杜甫。

他那“致君尧舜上”的抱负,变成了“济时敢爱死”的壮心;他那博大宽广的胸怀,化成了深厚广博的仁爱;他那“万里可横行”的豪纵,变成了“安得广厦千万间”的同情心。

、这才叫“豪放飘逸”

大家知道,“豪放飘逸”是李白诗歌的主导风格。先来“咬文嚼字”,所谓“主导风格”,是指一个作家或诗人,多种风格统一中凸显的主要特征。风格这种东西,不难于感受,可难于说明,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明于心而不明于口”。

从字面上讲,“豪放”就是豪迈而又奔放,是指李白诗歌的感情和气势。“飘逸”先得卖个关子,“且听下回分解”。

既然豪放主要指情感和气势,这里便通过李白的“酒兴诗情”,来让朋友们感受一下什么是“豪放”。因为饮酒很容易观察到一个人的个性、为人,也容易看出一个人的情感强度。

陶渊明说“在世无所须,惟酒与长年”,李白更是被指责“离不了醇酒妇人”。我们来看看这两位伟大诗人如何饮酒。有比较才有鉴别,这句老话套用在哪儿都有效。

他们嗜酒如命虽然相同,而饮酒方式却大异其趣。

陶渊明喜欢一人独酌,而李白倾向于聚友豪饮;陶渊明喜欢细细品味,而李白则习惯海吸鲸吞。

陶渊明饮酒时,大多是一人自斟自饮,你看他品酒时的那份悠闲恬静:“静寄东轩,春醪独抚”(《停云》),“一觞虽独尽,杯尽壶自倾”(《饮酒二十首》之七),“何以称我情,浊酒且自陶”(《己酉岁九月九日》)。

要是看到陶渊明这样饮酒,李白肯定要笑他“斯文”。

李白哪怕是一人独饮,照样会发酒疯似的闹得天地不宁:“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月下独酌》)诗题明言是一人“独酌”,诗中却“邀”明月共饮,还要凑成“对影成三人”,更要一下狂歌,一下乱舞。

像他这样精力过度旺盛的人,无疑难以忍受孤寂,他借诗与酒来尽情展露才华,也借诗与酒让生命的激情得以尽情喷发:“鸬鹚杓,鹦鹉杯。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酦醅。”(《襄阳歌》)一饮就要饮到醉眼迷蒙,远看汉江水鸭头色似的碧绿,以为是刚刚酿好的一江葡萄酒。我的个天,不仅人生百年要天天饮酒,而且天天还要狂饮三百杯;不仅要天天狂饮三百杯,而且还要饮尽一江水!

我见过一口气把一杯酒喝干的酒徒,见过一口气把一碗酒喝干的酒鬼,你见过还想一口气把一江酒喝干的酒仙吗?

兄弟,熟读几遍这首诗,你就知道饮酒的海量,什么才算“倒海翻江”;背诵几遍这首诗,你就能感受诗歌的气势,什么才算“豪迈奔放”。

再和大家一起聊“飘逸”。

从字面上讲,作为一种诗风的飘逸,是指李白的诗歌给人一种流动轻快、飘然欲飞和自然舒展的审美感受。

我们以《峨眉山月歌》为例: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七绝只有28个字,在这28个字中,一连用了峨眉山、平羌江、清溪、三峡、渝州五个地名。

这是此诗最大的特点,也是此诗最大的难点。

要是一般诗人写起来,不知该有多沉重,更不知该有多死板。

要是让我写起来,不,不,不,我写不起来。要硬是用枪逼着我写,我就把这五个地名,按顺序编号为12345完事,要杀要剐全由你。

可李白这首诗竟然成了名作,它没有半点儿人工堆砌的痕迹,全诗读来流动轻快。试想一下,李白要是将这五个地名整齐排列,你定会觉得乏味死板,然而他巧妙地使这些地名错落有致,空间上的每一次转换,就意味着离家乡越远,而离家乡越远,对家乡的思念就越深。不同的地名标明不同的空间,诗中地名的变动就是空间的转换,空间的转换标示了离家的久远。这样,空间转化成了时间,而时间又暗示了情感,于是地名空间的转换,成了情感意识的流动。

当然,李白诗歌的飘逸,更多地还是与他的个性和想象有关。孔子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乐山是因为山沉静庄重。可李白眼中的山照样飘飘欲飞,如他的另一首绝句名篇《望天门山》: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

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天门山位于今安徽当涂县长江两岸,东岸叫东梁山,西岸叫西梁山。两山隔江对峙,形似天设的门户,“天门山”由此得名。就其夹江而峙的山形来说,天门山有点像它上游的龟山、蛇山。

毛泽东《菩萨蛮·黄鹤楼》,为我们留下了写龟、蛇二山的名句:“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这两句写出了长江的浩渺苍茫,“锁”字曲传了龟、蛇二山的险要沉雄。

李白的天门山别有风采。“两岸青山相对出”,真是神来之笔!他笔下的“两岸青山”,像舞女一样轻盈飘逸,从舞台两边联袂而出,翩翩起舞。“孤帆一片日边来”,这哪里像行于水上的船帆?活像是从天国飘然而至的飞仙。

朋友,你对“飘逸”有一点感觉了吗?

、你能品味“沉郁顿挫”吗?

杜甫的胸襟海涵地负,杜甫的诗情悲壮深沉,而杜甫的诗艺则集其大成。

杜诗“集大成”的说法起于元稹,《新唐书·杜甫传》说得更为形象,大意是说,无论诗体、诗风还是诗艺,杜诗都称得上“千汇万状”,诗歌体裁无所不能,诗歌风格无所不有,诗歌艺术无一不精。他人没有的,杜甫全都兼有;他人不善的,杜甫全都兼善。杜甫随便匀一点残羹剩饭出来,就会让许多诗人受惠终生。

的确,杜甫是诗歌的多面手,古体近体无所不善,五言七言无一不妙,五律七律都能称圣。

中唐以后的诗人虽李杜并称,但对李白大多敬而远之,暗中学习模仿的还是杜甫。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评》中说:“少陵诗法如孙吴,太白诗法如李广。”杜甫诗歌有规矩可循,李白诗歌不得其门而入。说白了,李白是那种脱口而出的天才,你再怎么学也望尘莫及,杜甫诗歌虽然堪称艺术的极致,可经由反复学习还可以追踪。

唐以后的诗人,虽然口口声声地钦佩李白,可私下都是以杜甫为师。

假如你不熟读杜甫诗歌,你很难理解唐以后的诗歌演变,也很难了解诗人的艺术渊源。

为了便于朋友们欣赏杜甫的诗歌,这里和大家聊聊杜诗的主导风格——沉郁顿挫。这四个字是杜甫夫子自道,原本用来形容自己的辞赋,后来人们发现这也是对他诗风的最好概括。

先解释“沉郁顿挫”字面上的意思。清代吴瞻泰在《杜诗提要》中说:“少陵自道曰‘沉郁顿挫’。其沉郁者,意也,顿挫者,法也。意至而法亦无不密。”吴瞻泰这段话的大意是说,“沉郁”是对诗意诗情而言的,“顿挫”是就诗歌艺术方法而言的,只要诗意浓郁,诗法自然会绵密。“沉”指杜诗感情深厚沉痛,“郁”指感情愤闷抑郁。“顿挫”有点像书法中毛笔的顿笔和转笔,笔锋按下去停一下叫“顿”,顿后笔锋稍松再转折叫“挫”。“沉郁”指诗情,“顿挫”指诗法。

杜诗的沉郁顿挫,是指他诗歌感情深沉、抑郁、凝重,呈现出悲剧性的色彩,与这种感情相适应的表现方式,不是飞流直泻,而是婉转回旋,波澜起伏。

沉郁之情在诗中不难体会,而顿挫之法则须稍费口舌。先以《白帝城最高楼》为例:

城尖径仄旌旆愁,独立缥缈之飞楼。

峡坼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游。

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

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

这是一首著名的拗体律诗,它运用古体的句法和声调,而对仗又符合格律的要求。先看它的句法,第二句的“之”字,第七句的“者”字,这些虚字用在律诗中,诗句就变成了散文句式。第七句中的“者”字,比第二句的“之”字更有特点,因为从节奏上说,第二句还是常规的上四下三,第七句则变成了上五下二。“之飞楼”三平声可连读,“者谁子”连读则不成句。“者”字语意上应与前四字连成上五,可“杖藜叹世者”五字,念到“者”字又必须顿宕。因此,与第二句相比,第七句在句式上更为奇崛,在语调上更为艰涩。

诗人并非无谓地玩弄文字游戏,他是以奇崛艰涩之句,来抒发深沉郁闷之情。“杖藜叹世者谁子”七字,念起来一波四折,而下句“泣血迸空回白头”,“泣”已经够苦了,而且还是“泣血”,“泣血”不是滴下而是“迸空”,可见所“泣”之“血”是喷涌而出,更让人不忍看的是“回白头”。“泣”而且是“泣血”,“泣血”而且又是“迸空”,“泣血迸空”而且又“回白头”,在层层递进中表现凄苦、惨痛。这首诗的声调、句型、感情三者有机地结合,是沉郁顿挫的代表作。

根据古人的说法,杜诗中的“顿挫”,有时指声调的停顿和抑扬,有时又指章句的转折。清人常说杜诗的“顿挫”就是“句断”,特别是桐城派评点杜诗常用“断”“再断”等字样。高步瀛的《唐宋诗举要》中,仍选择和保留了不少类似的评点。这一特点以后还会详谈。

如果欣赏杜诗的艺术技巧有点门槛,开始不妨把李杜诗篇对读,我们体会起来也许更为简单。

试以李杜各自的代表作为例——

李白《行路难》前面说,“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读者都以为他已无路可走,谁也想不到李白来了个大翻转:“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不仅峰回路转,而且还高唱入云。李白的代表作常常大开大合,陡起陡落,不难感受他的豪迈奔放。

再来看看杜甫的名作《登高》,颈联“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空间上“万里悲秋”,时间中“百年多病”,所以尾联不出意料,杜甫觉得自己的人生“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这十四字其情一字一血,其声几乎一字一顿。我们要反复诵读,才能从中领略什么是“沉郁顿挫”。

、李杜诗篇:为何读与如何读

清人赵翼说“李杜诗篇万口传”,可见李杜诗篇流传之广,影响之大。从前会写诗歌,不只是反映一个人的修养,也不只是表现一个人的才华,还事关一个人的出路。古代的考试、社交和公务,都离不开吟诗和写诗。

“李杜诗篇”向来被视为诗歌典范,尤其是杜甫诗歌一直被奉为经典。可是,今天既不考写诗,甚至也不用吟诗,只要会编程,只要会炒股,只要会赚钱,我们的人生就能“潇洒走一回”。

如今还去读“李杜诗篇”,何苦要去自讨苦吃?干吗要去浪费宝贵的时间?

要是只想一辈子打工混饭,还真是用不着去读李杜诗篇,假如你还想有点创造,有点聪明,有点想象,有点细腻,我觉得还真应该多读点李杜诗篇。

英国培根在《谈读书》中说:“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数学使人周密,科学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庄重,逻辑修辞之学使人善辩。凡有所学,皆成性格。”这段名言看似头头是道,实则大多似是而非。譬如,逻辑难道只能使人“善辩”,而不能使人“周密”?读诗难道只能使人“灵秀”,而不能使人“明智”?看来,培根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还不如我们老祖宗孔子说得精彩:“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

单说“兴于诗”。“兴”是《诗经》中的一种修辞手法,先说一件别的事物或景物,以引起自己所要歌咏的情感。“可以兴”的“兴”字,此处是作动词用,“兴”是“引譬连类”,由此可以联想到彼,学诗可以培养读者的想象力;“兴”又指“感发志意”,读诗能激发人们的生命活力。

李杜诗篇是他们旺盛的生命活力的展现,常读李白和杜甫的诗歌,能激发我们生命的激情,能激起我们创造的冲动。另外,李白是想象奇幻丰富的绝顶天才,李杜的想象又各有不同特点,李杜诗篇是培养想象力最好的教材。想象是一个人智力最重要的因素,没有想象就没有创造。

古人说读书养气,李杜诗篇气势宏伟激昂,境界开阔高远,常常吟诵李杜诗篇,能拓展我们的胸怀,开阔我们的视野。另外,杜甫诗歌还能培养我们的爱心,更能养成我们成熟的人性。长期吟诵杜甫诗歌,久而久之定会潜移默化,让我们逐渐远离浅薄,让我们越来越稳重深沉。

那么,要如何读李杜诗篇呢?

李杜并列本应不分优劣,可古人和今人一样,总喜欢拿李白和杜甫说事,有的扬李抑杜,有的扬杜抑李,不掂出个轻重谁都不肯服气。可人又没有秤那么公平,西方人说“趣味无争辩”,你喜欢或讨厌什么,其实说不出个什么道理,事实上也没有什么道理,譬如,喜欢浓艳的嫌素淡偏枯,喜欢素淡的又嫌浓艳庸俗。

李、杜二人的伟大诗篇,同是我们民族和人类的瑰宝,同样都值得大家珍视,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厚此薄彼呢?当然,你可以有偏好,但不必分高低。

审美趣味越是广泛多样,就越能欣赏各种风格的作品,自然就越能获得更为丰富的精神营养,更为丰富的审美享受,这就像下馆子品菜一样,越不挑食你选择的余地就越大,能吃到的好菜也就越多。

读李杜诗歌可以先凭个人感觉,不必过分考虑专家意见。专家推荐某一经典诗篇,哪怕此诗是经典中的经典,你读后照样可能无感。这种情况十分常见,与你的欣赏能力无关。莎士比亚是公认的世界大家,可托尔斯泰把他说得不值一文。你爱吃海鲜就去吃海鲜,喜欢吃牛排就去吃牛排,同样,你喜欢哪一首诗,就先读哪一首诗,这样才能培养你的阅读兴趣。假如你真的爱上了李杜诗篇,还担心自己不读这些诗篇吗?读诗就像谈恋爱,要是爱上了它,你就会放不下它。

先要培养你对李杜的兴趣,慢慢再拓展你阅读李杜的范围。

多读以后,就是多背。读李杜这样的古代诗歌,千万不能只是默看。只默看李杜诗篇,可能终生都是门外汉。李杜那些经典名篇,尤其是那些格律诗中的经典,就像音乐一样悦耳动听,常以声调的抑扬来表现起伏的情感,反复背诵涵咏,既能加深对诗情的体验,也能增进自己语言的节奏感。

聊不完的李杜,聊下去没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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