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维多夫因脱离体力劳动而感到苦闷。他那整个强壮的身体渴望着工作,这种工作,到傍晚能使全身的肌肉在强烈而舒适的疲劳中隐隐作痛,而到了夜里,又会使人一睡下去就进入没有恶魇的梦乡。
有一次,达维多夫走进铁匠铺,去看看农庄几台公有的转臂收割机修理得怎样了。赤热的铁和烧尽的煤的酸涩味儿,锤子敲打铁砧的叮当叮当声,和一架多年旧风箱像老人似的嘶哑而哀怨的喘息声——这一切逗得他浑身战栗。他在半明不暗的铁匠铺里默默地站了几分钟,幸福地闭上眼睛,仿佛陶醉一般吸着那从小就熟悉的无比亲切的味儿,随后,终于禁不住诱惑,拿起锤子来……他从日出到日落整整干了两天,没有离开铁匠铺。中饭是由女房东给他送来的。但他干这活儿可真是见鬼,因为差不多每隔半小时总有人来打岔,要他在文件上签字。这样,钳子里的锻件就只好冷掉,变成青色,老铁匠沙利就叽里咕噜起来;而那个管炉子的小学徒,竟还要当面嘲笑达维多夫,因为他看到达维多夫的手因打铁打得太累了,连铅笔都握不住,常常掉在地上,在文件上写字也写不整齐,而只能笨拙地歪歪斜斜地抹得一塌糊涂。
达维多夫对这样的劳动条件感到没劲。为了不致妨碍沙利,就像一个船老大那样暗暗地咒骂着,走出铁匠铺,阴沉沉恶狠狠地回到集体农庄管理处。
事实上,他每天总是把全部时间都花费在解决各种日常的,却是必要的事务问题上:审核会计员编制的账目和无数的结算报告,听取各生产队长的汇报,审查农庄庄员们的各种申请,出席生产会议——一句话,就是一个大规模集体农庄所必不可少的各种事务;但处理这些事务,达维多夫却最不感兴趣。
他开始夜里睡不好觉,早晨醒来总感到头痛,吃东西没有滋味,也没有固定的时候;一种以前没有体验过的莫名其妙的不舒服之感,从早到晚折磨着他。达维多夫连自己也没发觉,竟变得有些萎靡了,他的情绪上出现了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烦躁,而他的外表也远没有初到隆隆谷村时那样矫健强壮了。再加上那个卢什卡·纳古尔诺娃,他对她时刻不断的想念,各种各样的念头……这个该死的婆娘真是在不吉利的时刻挡了他的路!
拉兹苗特诺夫嘲弄地眯缝起眼睛,打量着达维多夫消瘦的脸,莫名其妙地说:
“绥明,你怎么老是瘦下去?如今你的样子就像一头没有过好冬的老公牛:眼看着走走就会倒下来;你那副神气真是萎靡,憔悴……你是在脱毛还是怎么的?你对我们那些姑娘少瞧几眼吧,特别是人家离了婚的婆娘。这对你的健康是万分有害的……”
“收起你这些馊劝告,给我滚吧!”
“你别生气,绥明。要知道我劝你是出于好意呀。”
“你总是想出各种各样的蠢话来,就这么回事!”
达维多夫脸上升起了红潮,虽然是慢慢地,但却红得很厉害。他无力克制自己的窘态,拙劣地故意扯到别的问题上去。然而拉兹苗特诺夫却不肯罢休:
“你这是在舰队里还是在工厂里学会这么涨红的:不光是一个脸庞,连整个脖子都红了?说不定你全身都涨红了吧?把衬衫脱掉,让我瞧瞧!”
直到看见达维多夫变得阴暗的眼睛里冒出敌意的火星,拉兹苗特诺夫才断然转变话题,无聊地打着哈欠,开始谈到割草的事,同时从假装出的睡意惺忪的半垂的眼睑下打量着达维多夫,可是,不知是办不到还是干脆不愿意,他那灰白的胡子仍隐藏不住狡猾的微笑。
拉兹苗特诺夫是在猜测达维多夫和卢什卡有了关系呢,还是已经知道他们的关系了?大概已经知道了。噢,当然知道了!这种关系怎么能蒙得住人呢,既然厚脸皮的卢什卡不但不愿加以掩饰,而且还故意到处张扬的话。她,党支书的弃妇,找的对象不是一个普通农庄庄员,而是集体农庄主席,并且他也没有拒绝她。这种情况显然使卢什卡的廉价虚荣心获得了满足。
有几次她跟达维多夫一起从农庄管理处出来,她竟不顾村子里的严肃风气,挽住了他的手臂,甚至还肩膀微微挨着他走。达维多夫畏畏缩缩地向周围顾盼着,惟恐看到马加尔,可是手却没有拿开,并且适应着卢什卡的步伐,脚步跨得很小,好像一匹绊住腿的马,但不知怎的常常在平地上绊跤……淘气的村童们——情人们的无情鞭子——跟在后头跑来跑去,扮着各种鬼脸,用尖嗓子大声唱着:
新娘子,新郎倌,
捏成一个酸面团!
他们唱得非常熟练,无穷无尽地改变着自己荒唐的对句。等到满头大汗的达维多夫心里咒骂着孩子们,咒骂着卢什卡和自己的软弱性格,同卢什卡走过两条街时,“酸面团”就顺次变成硬面团、淡面团、甜面团、奶油面团等等了。最后达维多夫实在忍不住了:他轻轻地松开紧紧抓着他臂肘的卢什卡的浅黑手指,说道:“对不起,我没工夫,得走了。”说完就大踏步向前走去。可是要摆脱那批讨厌的孩子的追踪倒不容易。他们分成了两伙:一伙仍旧跟卢什卡纠缠,另一伙就固执地在达维多夫身后追踪。要摆脱他们,只有一个可靠的方法:达维多夫走到最近一处篱笆旁,装作要抽出一根枯枝来的样子,于是孩子们顿时像一阵风似的散开了。而集体农庄主席到那时才恢复大街和附近地区全权主人的身份……
没多久以前,达维多夫和卢什卡在一个深夜里跟风磨看守人打了个照面。那座风磨设在离村子很远的草原上。风磨看守人——老迈的农庄庄员维尔希宁——原是身上盖着一件粗呢大衣,躺在一个多年的土拨鼠洞穴的土堆下的。一看到迎面走来两个人,他就一骨碌站起来,像军人一般厉声喝道:
“站住!来的是谁?”他握住那支还没有装上弹药的老式步枪,准备射击。
“自己人。维尔希宁,是我!”达维多夫无可奈何地回答。
他突然向后转过身去,拉着卢什卡就走,可是维尔希宁却追上他们,恳求说:
“达维多夫同志,您没有烟草吗?只要够卷一根烟就行。不抽烟真难受,连耳朵都肿起来了!”
卢什卡并没掉过头去,也没退到一边,也没用头巾遮住脸庞。她若无其事地瞧着达维多夫匆匆从烟袋里倒出些烟草来,并且若无其事地说:
“走吧,绥明。你呀,尼古拉伯伯,最好多留心留心小偷,人家到草原上来谈谈心,可不必干涉。夜里出来逛逛的并不尽是坏人……”
尼古拉伯伯哈哈笑了一声,亲昵地拍拍卢什卡的肩膀:
“你要知道,亲爱的路莎……晚上的事是弄不清的:有人是在谈情说爱,有人是在顺手牵羊。我的工作是看守,也就是喝住过往行人,保卫风磨,因为里面放着的是集体农庄的粮食,不是干牛粪。嗯,谢谢您的烟草。一路平安!祝你们成功……”
“哼,谁教你插嘴的呀?你要是走开些,他也许不会认出你来的,”当留下他们两人的时候,达维多夫带着掩饰不住的怒气说。
“我又不是十六岁的小姑娘,看到一个老傻瓜就会害臊。”卢什卡冷冷地回答。
“但不管怎样……”
“不管怎样什么?”
“你何必公然展览出来让人瞧见?”
“他是我的什么人,亲爹爹还是公公?”
“我真不了解你……”
“那你就加把劲儿来了解吧。”
达维多夫在黑暗中看不见,但从声音中听得出,卢什卡在笑。他因为她不关心自己女人家的名誉和完全藐视礼节而感到烦恼,于是生气地嚷道:
“你得明白,傻丫头,我是在为你担心哪!”
卢什卡越发冷冷地回答:
“不用费心。我自己对付得了的。你还是多为你自己担些心吧。”
“我也在为自己担心呐。”
卢什卡登时站住了,身子挨紧达维多夫。在她的声音里听得出一种幸灾乐祸的得意腔调:
“你这话才说得对,我的好人儿!你只是为自己担心罢了,你懊恼的是,夜里跟女人一起逛逛草原,恰巧被人家看见了。其实,夜里你跟谁睡觉,那在尼古拉伯伯倒是无所谓的。”
“干吗说睡觉?”达维多夫火了。
“那又说什么呢?尼古拉伯伯经历多了,他知道你跟我晚上到此地,可不是来采黑莓子的。你害怕的是隆隆谷村的那些正派人,那些规规矩矩的庄员会怎么想你,是吗?你不稀罕我!你即使不跟我,也会跟别的女人到村子外头胡搞的。但是你呀,连造孽都想待在冷清清的地方,想躲在隐蔽的场所,不让谁知道你在搞女人。嗨,你原来是个这样的虫子!可是,我的好人儿,要一辈子待在冷清清的地方,那是办不到的。嘿,你呀,还算是个水手呢!你这是怎么搞的?我不害怕,你倒害怕吗?这样说来,我是个男子汉,你是个女人家,是不是?”
卢什卡此刻的心情与其说是挑战,不如说是开玩笑;不过,显而易见,她对自己情人的态度有些生气。她沉默了一会儿,轻蔑地斜眼瞅着他,忽然很快地脱下自己黑色的充缎裙子,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脱下来!”
“你疯了!这是干吗呀?”
“你穿我的裙子,我穿你的裤子。这样才合理!在生活中谁像个什么人,就穿什么服装。嗯,快点儿!”
达维多夫哈哈大笑,虽然卢什卡的话和提议使他感到有点屈辱。他竭力克制着越积越旺的火气,悄悄地说:
“别胡闹了,路莎!快穿起来,咱们走吧。”
卢什卡没精打采地扭动身体,穿好裙子,整了整从头巾里露出来的头发,忽然用出乎意外的苦闷腔调说:
“跟你一起真没劲,你这个窝囊水手!”
就这样他们一直走到村子里,没有再说一句话。在胡同里还是默默地分了手。达维多夫勉强弯了弯腰;卢什卡几乎看不出地微微点了点头,隐入栅门,仿佛消融在老槭树的浓荫里……
他们有好几天没有碰头,后来,有一天早晨,卢什卡走进集体农庄管理处,耐着性子在穿堂里等待着,直到最后一个来访的人走掉。达维多夫正想关上办公室的门,忽然看到了卢什卡。她坐在长凳上,像男子似的分开两腿,拿裙子把两个圆滚滚的膝盖裹得紧紧的,嘴里嗑着葵花子,宁静地微笑着。
“瓜子要吗,主席?”她用笑盈盈的低声问。她那对细长的眉毛微微动了一下,眼睛里毫不掩饰地露出狡猾的神色。
“你为什么不去除草?”
“马上就去,你瞧,我从头到脚就是工作日的打扮。我是来跟你说……今晚天一黑,你到放牧地上来。我在列昂诺夫家的打谷场旁等你;你知道那在什么地方吗?”
“知道。”
“你来吗?”
达维多夫默默地点了点头,把门紧紧地关上了。他久久地坐在桌旁,陷入阴郁的沉思中,双拳支住腮帮,疲劳的目光集中在一点上。他实在很有点心事呢!
还在第一次争吵以前,卢什卡曾经在黄昏时到他的住所去过两次。有一次,坐了一会儿,她大声地说道:
“你送送我,绥明!外面已经黑了,我一个人有点害怕。哎,实在害怕。我从小就胆小得很,从小就害怕天黑……”
达维多夫现出一副可怕的面容,眼睛望望板壁——那边女房东,一个笃信宗教的老妇人,一面气愤地像猫一样呼哧呼哧地喘气,一面给丈夫和达维多夫准备晚餐,叮叮当当地碰响餐具。卢什卡尖利锐敏的耳朵,清清楚楚地听出女房东叽叽喳喳的低语声:
“她还会害怕?那是个魔鬼,不是女人!就是到了阴间,她也会在暗中摸索着去追求年轻的男鬼,等不及他上门来找她的。老天爷,饶恕我罪孽深重吧!她还会胆小?她用黑暗来恐吓你,妖精,可不是!”
卢什卡听着她这么不客气的品评,只是微微地笑着。说一个信神的老太婆的诽谤会影响她情绪,她可不是那样的女人!她只想对着这个嘴唇永远湿漉漉的虚伪而有洁癖的老太婆的脸打上几个喷嚏!敢做敢为的卢什卡在自己短促的婚后生活中,早已经历过严重得多的纠纷,跟隆隆谷村的一些娘儿们,也早已发生过更厉害的冲突。此刻她清清楚楚地听到,女房东怎样压低嗓子在门外咕噜着,把她叫作荡妇和淫妇。我的天,这种算不上难堪的话,卢什卡不止是听听就算完事,她在跟那些被她触怒的女人们争吵的时候,自己也会说出更恶毒的话来回敬的。逢到这种场合,那些娘儿们不是动手打架,就是用不堪入耳的骂人话去攻击她,天真盲目地认为只有她们才配爱自己的丈夫!卢什卡不论在怎样的场合都有本领自卫,并且总会给对方以应得的反击。不错,在任何情况下她决不会招架不住,而对于尖酸刻薄的话,也总是能够应对自如的,何况村子里也没有一个女人,醋劲重得会去撕卢什卡的头巾,教她当场出丑的 ……不过,此刻她还是决定要给老太婆一顿教训,为了遵守习惯,遵守一个生活的准则:她卢什卡永远是最后说话的胜利者。
当第二天来访的时候,她在女房东的穿堂房间里逗留了一下,让达维多夫先走。等到达维多夫走出前室,接着走下吱吱格格发响的台阶,卢什卡突然用最天真无邪的模样向女房东回过头去。卢什卡的估计没有错。费里莫尼哈老婆子赶忙舔舔她那本来就很湿润的嘴唇,一鼓作气地说:
“你实在太没羞耻心了,卢什卡,我有生以来还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
卢什卡万分谦虚地垂下眼睛,在房间中央站住了,仿佛堕入忏悔性的沉思中。她的眼睫毛又长又黑,宛如描出来的一般,而当她垂下眼睛的时候,乌黑的睫毛就在雪白的面颊上投下一层浓密的阴影。
费里莫尼哈受了这种假温顺的欺骗,说话已经和气些了:
“你倒自己想一想,大嫂,你是个结过婚的女人,虽然已经离婚了,但来到一个独身男子的住所成什么体统,何况天已黑了?做人总得有个羞耻心,呃?你醒醒吧,看在基督分上,你应该知道害臊!”
卢什卡学着女房东的腔儿,温和而油滑地回答说:
“当上帝,我们的神和救主……”说到这儿她有所期待似的停住了,稍微沉默了一会,又抬起她那对在暮色中闪露出凶光的眼睛来。
信神的女房东一听提到上帝,登时虔诚地低下了头,慌忙画起十字来。于是卢什卡就得意洋洋地用男子一样粗鲁生硬的声音结束道:
“当上帝把羞耻心平均分配给人们的时候,我正巧不在家里,那时我在好玩的地方,正跟小伙子们一起游逛,亲嘴,要好。因此,在分配这羞耻心的时候,我一丝一毫也没有分到,懂吗?嗳,你的嘴巴干吗张得那么大,怎么也闭不拢啦?现在听好我给你的命令:在你的房客没有回家以前,当他在跟我一起‘造孽’的时候,你要为我们这两个有罪的人祷告,老母马!”
卢什卡神气活现地走了出去,对那个目瞪口呆、好像木鸡似的被打得惨败的女房东,甚至没再轻蔑地看一眼。在台阶口等着她的达维多夫,警惕地问道:
“路莎,你们在那边谈什么呀?”
“尽是谈些上帝的事,”卢什卡吃吃地笑着,身子紧挨着达维多夫,回答说。她从原来的丈夫那儿学会用玩笑来摆脱她不愿进行的谈话。
“不,说正经的,她在那边叽里咕噜什么?她没得罪你吗?”
“要得罪我,她根本没有半点儿可能,这个,她办不到。至于她叽里咕噜,那是出于妒忌:她为了你而在吃我的醋呐,我的小麻子!”卢什卡又开玩笑了。
“她在怀疑我们,就这么回事!”达维多夫烦恼地摇摇头,“你根本不用到我这儿来,就是这样!”
“你怕老太婆吗?”
“怕什么?”
“噢,既然你是个大胆的小伙子,那就不用多说啦!”
要说服任性乖张的卢什卡,什么事都很困难。而达维多夫呢,受着闪电般突然袭上心来的热情的迷惑,已经认真考虑过不止一次:他得向马加尔去解释一番,然后跟卢什卡结婚,这样才能最后摆脱自己招来的尴尬局面,同时制止可能产生的有关他的种种闲话。“我要改造她!跟我在一起她不会太胡闹的,她会放弃她那形形色色的古怪念头的!我要引导她去参加社会工作,我要恳求她或者强迫她进行自修。她会有出息的,就这么回事!她不是个笨女人,她的急躁脾气也会改的,我要教她改掉!我可不是马加尔,她跟马加尔在一起,好比镰刀割石头,硬碰硬;我可不是那种脾气,我将采用另一种手段对付她,”达维多夫就这样显然对自己和卢什卡的前途作了过分如意的估计,信心十足地盘算着。
他们约定在列昂诺夫家的打谷场附近碰头的那一天,达维多夫从中饭时起就开始不停地看表。他在约定会面时间之前一个钟头,听出卢什卡的脚步声在台阶上轻轻地响着,接着又听到她那清脆的嗓子:
“达维多夫同志在家吗?”
这一来,他感到非常惊奇,接着又转为气愤。而女房东和这时正巧在家里的她的老头儿,什么也没回答。达维多夫一把抓起帽子,冲出门去,就跟笑盈盈的卢什卡打了个照面。她闪在一旁。他们默默地走出了栅门。
“我不喜欢这种把戏!”达维多夫粗暴地说,甚至握紧拳头,气得喘不过气来。“你干吗到这儿来呀?咱们约定在什么地方碰面的?你说呀,活见鬼!……”
“你干吗对我吆喝?我是你的什么人:是你老婆还是你的车夫?”卢什卡反问,但并没丧失自制力。
“够啦!我根本不是吆喝,我是问你。”
卢什卡耸耸肩膀,假装镇静地用嘲弄的腔调说:
“嗳,如果只问不吆喝,那就不同了。我感到寂寞,所以等不到时候就来了。你大概会感到高兴和满意吧?”
“哼,‘满意’!要知道如今我的女房东将在村子里到处啰唆了!你上次对她说了些什么,弄得如今她对我瞧都不瞧一眼,一天到晚尽是叽里咕噜的,给我吃的也不是普通的菜汤,而是什么废料?你们谈的是上帝的事吗?那可把上帝的事谈得太好了,如今她一提到你,就马上打呃逆,脸色青得像浮尸!就这么回事,我告诉你!”
卢什卡那么青春洋溢和不可抑止地哈哈大笑,弄得达维多夫的心不禁又软了。但这一次他可没有丝毫欢乐的心情,而当卢什卡用笑得泪汪汪的眼睛瞧着他,反问道:
“你说她真的脸色发青、连连打呃逆吗?活该,女信徒!教她以后少管闲事。你想,她竟敢连续几次监视我的行动!”
达维多夫却冷冰冰地打断她说:
“她将怎样在村子里说我们的闲话,你也不在乎吗?”
“她高兴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卢什卡无忧无虑地回答。
“这对你也许是无所谓,对我可决不是无所谓的,就这么回事!你暴露我们的关系,任意胡闹得也够了!让我明天去跟马加尔讲讲;咱们俩要么结婚,要么干脆一刀两断。这样的日子我可过不下去了:人们一看到我,总是指手画脚地说:‘嗳,瞧哇,主席来了,卢什卡的相好来了。’你就是这样用公开的行动,彻底破坏我的威信,懂吗?”
卢什卡勃然大怒,猛地推开达维多夫,咬牙切齿地说:
“我也算有了一个未婚夫!像你这种挂口涎的胆小鬼对我有屁用?哼,要我嫁给你,你就等着吧!你连跟我在村子里走走都害臊,还说什么‘让我们来结婚吧!’你什么都害怕,对什么人都有顾虑,连看到小孩子都吓得东躲西藏,简直像个疯子。好吧,你就带着你的威信到放牧地去吧,到列昂诺夫家的打谷场那边去独个儿躺在草地上吧,倒霉蛋!我还当你是个人,哪晓得跟我的马加尔都是一路货: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世界革命,你呢——就是一个威信。跟你们在一起,哪个女人都会闷死的!”
卢什卡稍微沉默了一会儿,竟出人意外地用温柔而哆嗦的声音说:
“别了,我的绥明!”
她站了几秒钟,仿佛打不定主意似的;接着忽然转过身去,加快脚步向胡同里走去了。
“路莎!”达维多夫压低嗓子喊道。
卢什卡的白头巾像火花似的在转弯处闪了闪,接着就没入黑暗中了。达维多夫一动不动地站着,一只手摸着不知什么缘故发烫的脸庞,惘然若失地微笑着,同时心里想:“嗨,你可选个好机会来求婚!嗨,你也想结婚了,笨蛋,就这么回事!”
这场争执可不是玩儿的。事实上,这已经不是争执,甚至也不是吵嘴,而是近乎决裂了。卢什卡执拗地避免跟达维多夫见面。不久达维多夫换了住所,毫无疑问卢什卡是知道的,但她并没趁这个机会去跟他和解。
“既然她那么神经病,那就去她的吧!”达维多夫气愤地想。单独和情人会面这件事,已经绝望了。可是不知怎的他的心却在绞痛着,而他的情绪也很阴郁恶劣,好像秋雨连绵的十月。显然,在过去那段不长的时期里,卢什卡已找到一条捷径,能够俘虏达维多夫那颗真诚而未经情场锻炼的心了……
不错,在这场决裂中也有好的方面:第一,如今可以毋需向马加尔·纳古尔诺夫作一次困难的解释了。第二呢,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会影响达维多夫钢铁般的威信了——这威信因他某种程度的放荡行为而有过一点动摇。然而,所有这些良好的考虑,只带给不幸的达维多夫很少慰藉。只要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就会不知不觉用无形的眼睛回顾起往事来,脸上现出凄苦的微笑,回忆着卢什卡那两片永远干燥而颤动的嘴唇的销魂味儿,和她那双火辣辣的眼睛里变化无穷的神情。
卢什卡·纳古尔诺娃生有一双古怪的眼睛!当她稍稍皱起眉头瞧人的时候,她的目光中就会流露出一种动人的、简直天真烂漫的神色;在这样的时刻,她与其说像个在生活和恋爱上经验丰富的女人,还不如说像个少女。可是一转眼,她用几个手指轻轻地整了整永远洁净无瑕的月白头巾,仰起了头,就已经带着挑战的嘲弄神色瞧着人了;于是她那对朦胧地似开非开的凶恶眼睛,也就公然露出讥讽和世故的表情来。
卢什卡那种瞬息万变的表情本领,倒不是苦心钻研怎样卖弄风情的结果,而是一种天赋的才能。至少达维多夫认为如此。他因为患着恋爱上的盲目症,看不到自己的情人是个特殊女人,有点自高自大,甚至自命不凡。有好多东西,达维多夫没看到,也没注意到。
有一次,他在抒情性的恋爱冲动下,吻了吻卢什卡薄施脂粉的脸蛋儿,说:
“我的好路莎,你真是我的鲜花儿!你连雀斑都有股香味儿,就这么回事!你知道是什么味儿吗?”
“什么味儿?”卢什卡用臂弯撑起身子,兴致勃勃地问。
“一股清香味儿,嗯,好像露水吧……嗯,就说好像雪地花吧,香味清淡,但怪可爱的。”
“我当然应该有这个味儿啰,”卢什卡煞有介事地说。
达维多夫沉默了一阵,对卢什卡这种放肆的自满情绪感到惊奇和不快。过了一会儿他问道:
“为什么你当然应该有这个味儿呢?”
“因为我长得美。”
“照你这么说来,凡是美人都有香味吗?”
“我说的不是一切美人,别人我不知道。我没仔细闻过她们。她们根本不关我的事,我是说我自己,怪家伙。不是个个美人都有雀斑的,但我有雀斑,所以我有雪地花的香味儿。”
“你是个骄傲坯,就这么回事!”达维多夫烦恼地说。“老实对你说,你的脸蛋儿不是雪地花的味儿,而是萝卜、洋葱和植物油的味儿。”
“那你干吗爬过来吻我呀?”
“因为我喜欢萝卜和洋葱……”
“绥明,你尽是胡说八道,简直像个孩子。”卢什卡不高兴地说。
“跟聪明人才说聪明话,你知道吗?”
“聪明人跟傻瓜在一起还是个聪明人,而傻瓜跟聪明人在一起可永世是个傻瓜。”卢什卡立刻回敬。
那时他们也曾经无缘无故地吵过嘴,但那只是小小的争吵,过不了几分钟就又言归于好了。这回情况可不同了。跟卢什卡前前后后的交往,如今达维多夫觉得都是些美好而一去不复返的久远的往事。单独跟她见面,以便向她作一番解释,并且彻底弄明白他们之间的新关系——这一层达维多夫已经绝望了,因此也就真正悲伤起来。他委托拉兹苗特诺夫暂时兼管集体农庄里的事务,自己准备到第二生产队去一个时期。那个生产队正在集体农庄一个遥远的地区翻耕五月休闲地。
这次出门,不是由于什么工作上的考虑,而是个人可耻的逃跑。他又是希望,又是害怕一场恋爱结局的来临。达维多夫非常明白这一层,有时对自己的看法似乎也很客观,但他精神上苦恼极了,因此认为离开村子一趟是个最合适的办法,至少在那边他不会看到卢什卡,可以过几天比较平静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