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可夫·鲁基奇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在这以前约莫一个钟头里,他竟接连做了许多梦,而且一个比一个荒唐,一个比一个怪诞。一会儿,他梦见他站在教堂里的读经台旁,又年轻又漂亮,穿着一套新郎的礼服;他的身旁却站着利亚季耶夫斯基,穿着很长的新娘礼服,从头到脚罩着长纱,好像被白云包围着似的,疯狂地两脚交替踩着,而他那只嘲讽好色的独眼竟老是盯着他看,还用无耻和挑战的神色䀹动着。雅可夫·鲁基奇似乎对他说:“瓦茨拉夫·阿夫古斯托维奇,咱们两人结婚可不合适:你长得丑且不去说它,可到底是个男人哪。干那样的事,怎么行呢?而我也是个有家小的人了。让咱们把这些统统告诉牧师吧,不然的话会弄得大家都讥笑我们的!”利亚季耶夫斯基却用自己一只冰凉的手捉住雅可夫·鲁基奇的一只手;向他弯过身去,很秘密地低声说:“别告诉任何人你是有家小的!至于我呢,亲爱的雅沙,我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太太,将来你准会大吃一惊的!”“滚你妈的蛋,独眼傻瓜!”雅可夫·鲁基奇想喊出来,试着把自己的手从利亚季耶夫斯基的掌握中挣脱,但是挣不脱——利亚季耶夫斯基的手指又冷又硬,好像钢铸的,而雅可夫·鲁基奇的声音却轻得出奇,嘴唇仿佛是棉花做的……雅可夫·鲁基奇气得喷出唾沫,同时醒了过来:他的胡子上和枕头上流满了黏腻的唾液……
他还来不及画十字和低呼“圣哉,圣哉”,就又重新入梦。他梦见他跟儿子谢苗、杜勃卓夫和其他几个同村人在一片广大的农场里走来走去,有几个穿白衣裳的年轻女监工在领导他们采番茄。而雅可夫·鲁基奇自己和他周围的一些哥萨克,不知怎的竟都是赤条条的。可是,除了他之外,谁也没因为自己一丝不挂而感到羞耻。杜勃卓夫背对他站着,俯身在番茄丛上;雅可夫·鲁基奇又好气又好笑,几乎喘不过气来,对他说:“别把身体弯得那么低呀,你这匹麻脸的骟马!你在娘儿们面前总该知道害臊哇!”
雅可夫·鲁基奇自己不好意思地蹲下身子,只用一只右手采着番茄,左手就像一个赤身的游泳者在入水之前那样遮着身子……
雅可夫·鲁基奇醒来了,在床上坐了好一阵,那对恐惧的眼睛痴呆呆地瞪着前方。“那样荒唐的梦不会是什么好兆头。糟了!”他自己下了断语,心头感到一种难受的沉重,同时一想起刚才的梦,竟真的吐起唾沫来了。
他在极阴郁的情绪中穿好衣服,动手打走了向他谄媚的猫;早餐时又无缘无故骂老婆是“傻婆娘”,而对坐在餐桌旁不凑趣地谈起家务的儿媳妇,他甚至挥动汤匙要朝她打去,仿佛她还是个小姑娘,而不是成年的女子。父亲的大发脾气使谢苗觉得很好玩:他扮了个鬼脸,向老婆眨眨眼睛;而她呢,勉强忍住笑声,弄得浑身哆嗦起来。这可把雅可夫·鲁基奇逗得完全失去了自制力:他啪地一声把汤匙扔在桌上,气愤得断断续续地嚷道:
“笑得开心,恐怕马上就要哭了!”
没用完早餐,他就示威似的从餐桌旁站起身来,可是,真倒霉,一只手掌无意中按在汤盆边上,就把没吃完的热气腾腾的红菜汤泼了一裤子。儿媳妇双手蒙住脸,往穿堂里奔去。谢苗把头俯伏在手臂上,留在餐桌旁没走;只见他那肌肉累累的脊背和强壮的肩膀笑得直打哆嗦。就连那平日一向严肃的雅可夫·鲁基奇太太也忍不住笑了。
“爸爸,今天你这是怎么了?”她笑着问。“是左脚先下了床呢 ,还是做了什么噩梦?”
“你怎么知道的,老妖精?!”雅可夫·鲁基奇忘乎所以地破口嚷道,匆匆忙忙从桌旁跳起来。
走过厨房门槛时,他被门框上的一枚钉子钩住了,那件新的缎纹布衬衫的袖子就哗地一声撕裂到臂弯。他回到自己房里,动手在箱子里找别的衬衫,可是这当儿靠在壁上没有靠稳的箱子盖猛然倒下来,又重又响地敲在他的后脑上。
“活见鬼!今天算是个什么日子啊!”雅可夫·鲁基奇愤怒地嚷道,接着有气无力地在方凳上坐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突出在后脑上的一个大肿块。
他胡乱换好衣服,换下了泼满汤汁的裤子和钩破的衬衫,可是因为太激动太匆忙,竟忘记把裤子的前衩扣上。雅可夫·鲁基奇就那么不雅观地几乎一直走到集体农庄管理处。他暗中感到惊奇的是,为什么一路上碰到的女人向他问过好之后,总是露出神秘的笑容,并且慌忙转过头去……他的狐疑,终于被迎面急步走来的狗鱼老大爷无礼地破除了。
“你怎么老啦,我可爱的雅可夫·鲁基奇?”他站下来关怀地问。
“难道你年轻了不成?你的样子可看不出来呀!眼睛红得像兔子,还流眼泪呢。”
“我眼睛流泪是因为夜里看书的缘故。上了年纪读些书,受些多方面的高等教育,可做人还是循规蹈矩的,而你呢,老得简直什么都忘了……”
“你说我忘了什么啦?”
“自家的前门忘记关上了,牲口要给你放出来了……”
“谢苗会关的,”雅可夫·鲁基奇漫不经心地说。
“你的前门谢苗是不会来给你关的……”
一个不愉快的猜测使雅可夫·鲁基奇吃了一惊,他垂下眼睛,哎呀叫了一声,就连忙用手指扣上钮子。在这个倒霉的早晨,落在雅可夫·鲁基奇头上的一连串灾祸的最后一桩,就是在农庄管理处院子里,他不留神踩在人家掉落的一个土豆上,土豆被踩碎了,而他也仰面一跤摔倒下来。
不错,这实在是太难堪了;但一切都不是无缘无故的!迷信的雅可夫·鲁基奇深信,准还有什么重大的灾难在等着他。他脸色苍白,双唇哆嗦,走进达维多夫的房间,说道:
“我病了,达维多夫同志,您让我请个假吧。叫仓库管理员来代替我好了。”
“你的脸色是有点难看,鲁基奇,”达维多夫同情地应和说,“去吧,去休息休息。医生那儿你自己去呢,还是叫他上你家去?”
雅可夫·鲁基奇绝望地摆了摆手:
“医生对我没用,我自己回去躺躺就是……”
回到家里,他吩咐关上百叶窗,脱去衣服,在床上躺下来,耐心地等待着那个还在什么地方巡行的灾难来临……“全得怪这个该死的政权!”他在心里发着牢骚。“弄得我白天黑夜都不得安宁!夜里尽是那些荒唐的梦,这样的梦以前可从来没有做过;白天呢,灾祸一个接着一个落到你头上来……在这个政权下我是无法活满天年的!我准不会长寿的!”
然而,这天雅可夫·鲁基奇坐立不安的期待却是徒然的:灾难不知勾留在什么地方,一直过了两天两晚才降临到他的头上,而且是从他最意料不到的方面来的……
临睡以前,雅可夫·鲁基奇为了壮壮胆,喝了一大杯烧酒,一夜睡得很安宁,没有梦见什么。第二天早晨,他打起精神,快乐地想:“过去了!”这一天就像平常一样在忙碌中度过。可是到了第三天,星期日,他在晚餐以前发现妻子有点心慌意乱,就问道:
“妈妈,你怎么有点心神不宁啊?是不是母牛病了?昨天我也注意到,它从牛群里回来好像有点呆气。”
女主人转身对儿子说:
“苗儿,你出去一会儿,我要跟你爹聊聊……”
正在镜子面前梳头的谢苗不乐意地脱口说:
“你们老是在搞什么秘密活动啊?客房里父亲的那两个朋友——真他妈的怎么会搞到我们头上来的——日日夜夜就是唧唧喳喳,而这儿呢,你们又……你们这些秘密活动搞得我也快在家里待不下去了。简直不像家,倒像个尼姑庵:周围只听得一片唧唧喳喳,叽叽咕咕的……”
“哼,这可不关你小鬼的事!”雅可夫·鲁基奇火了。“对你说:出去,就是出去!近来你怎么变得那么多嘴……当心,别饶舌,不然你的舌头也要保不住了!”
谢苗也勃然大怒,转过头去对着父亲粗声粗气地说:
“您哪,爸爸,也少吓唬人吧!我们家里是没有胆小鬼和低三下四的人的。要是我们家里人都互相吓唬起来,那可真是再倒霉不过了……”
他出去了,砰地一声拉上门。
“欣赏欣赏自己的宝贝儿子吧!多神气呀,狗养的!”雅可夫·鲁基奇气冲冲地嚷道。
从来不跟他顶嘴的妻子,这回也沉着地说:
“说实话,鲁基奇,你那两个吃闲饭的弄得我们也不太痛快啦。跟他们住在一起步步都得留神,真是烦死了!你瞧,要是村政府来一下检查,那我们就完蛋了!我们过的真不是日子,一天到晚心惊肉跳,一听到什么脚步声或敲门声就害怕。但愿上帝保佑别让谁过这样的日子!为了你和苗儿我实在着急。要是一查出我们的房客,就会把他们抓起来,连你们也会被带走。到那时叫我们这些娘儿们怎么办呢?背着袋子去要饭吗?”
“够了!”雅可夫·鲁基奇打断她说,“不用你和谢苗多嘴,我自己知道该怎么办。你有什么话要说的?说出来吧!”
他把两扇门都关紧了,在妻子旁边坐下来。开头他听着她说,表面上竭力掩饰着内心的慌乱,但最后终于克制不住,从长凳上跳起来,跑进厨房,手足无措地喃喃说:
“完了!亲妈把我给毁啦!她要我的命啊!”
雅可夫·鲁基奇稍微镇静一点,一连喝了两大杯冷水,在痛苦的沉思中颓然在长凳上坐下来。
“现在怎么办呢,爸爸?”
雅可夫·鲁基奇没回答妻子的问题。他根本没听到……
从妻子的讲述中他知道:不久以前来过四个老太婆,她们坚决要求带她们去见见军官先生们。那几个老太婆急于想知道,军官们将在什么时候在藏匿他们的雅可夫·鲁基奇和隆隆谷村其他哥萨克的协助下开始暴动,去推翻不信神的苏维埃政权。雅可夫·鲁基奇的妻子再三声辩,家里并没有什么军官,可是没有用。凶恶而驼背的洛西林娜老婆子气冲冲地回答她说:“轮到你来向我撒谎,大嫂,还太年轻呐!你的亲婆婆对我们说过,军官先生们还是去年冬天起就住在你们客房里。我们知道,他们住在这儿是要避人耳目,但我们对谁也不会提到他们的。你领我们去见见长官吧,好像叫什么亚历山大·阿尼西莫维奇!”
雅可夫·鲁基奇走进波洛夫采夫的房间,心头就感到一种他所熟悉的惊悸。他想,波洛夫采夫一听到这事,准会大发雷霆,乱挥拳头,因此,他浑身战栗,像狗一般驯顺地等待着惩罚。可是,当他由于激动而颠三倒四、但却毫不隐瞒地把从妻子嘴里听到的一切和盘托出时,波洛夫采夫只是冷笑了一下。
“没什么好说的,你这个出色的地下工作者……其实,这也是应该意料到的。这么说,是你妈在捉弄我们了,鲁基奇?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你说?”
“您得离开我,亚历山大·阿尼西莫维奇!”雅可夫·鲁基奇鼓足勇气毅然说。
“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可没工夫考虑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但上哪儿去?”
“我不知道。但那位瓦茨拉夫·阿夫古斯托维奇同志……对不起,我说错了!那位瓦兹拉夫·阿夫古斯托维奇先生在哪儿啊?”
“他不在此地。夜里会来的,明天你会在花园附近碰到他的。阿坦曼丘科夫也住在村子边上吗?好吧,我就到他那儿去待几天……你带路!”
他们偷偷摸摸走到了目的地,临别时波洛夫采夫对雅可夫·鲁基奇说:
“唔,再见吧,鲁基奇!关于你妈的事,鲁基奇,你去考虑考虑……她可能把我们整个事业给毁了……这件事你去考虑考虑……遇到利亚季耶夫斯基,你告诉他现在我在哪儿。”
他拥抱了雅可夫·鲁基奇,用自己干燥的嘴唇触了触他那又干又硬、没有刮过的脸颊,然后,放开他,隐没到一所好久没有粉刷过的房屋的墙壁后面去了……
雅可夫·鲁基奇回到家里,躺下来睡觉,异常严厉地把妻子往墙边一推,说道:
“你,听好……你别再给老母亲吃什么了……水也别给她喝了……她反正早晚要死的……”
雅可夫·鲁基奇的妻子,虽然跟丈夫共同过了很久痛苦的日子,听了这番话可大吃一惊:
“雅沙!鲁基奇!可你到底是她的儿子啊!”
这时,雅可夫·鲁基奇就动手重重地殴打他那年纪已经不轻的妻子,这几乎是跟妻子和睦地共同生活以来的头一次——并且用粗哑的嗓子说:
“闭嘴!她会搞得我们全完蛋的!闭嘴!你情愿去充军吗?”
雅可夫·鲁基奇吃力地起了身,取下箱子上的一把小锁,小心翼翼地走到温暖的穿堂里,把他母亲住着的那个房间的门锁上了。
老太婆听到了脚步声。她老早老早就听惯了他的脚步声……她怎么还会听不出儿子的脚步声呢,即使他离她还有相当距离?五十多年以前,当她还是个漂亮的哥萨克少妇时,她就常常放下手头的家务或炊事,带着会心的微笑去倾听她的头生儿——她那刚学会走路的唯一的宠儿雅沙宝贝,怎样光着一双小脚在隔壁房间的地板上摇摇晃晃啪哒啪哒地走来走去。后来,她又听熟了放学回家的小雅沙怎样跳跳蹦蹦地在门口的台阶上跺着一双小脚。那时他又快乐又活泼,好像一只小山羊。她记得在他那样的岁数上从没安安静静地走过路,他总是跑来跑去的,并且不光是跑,而是连跳带跑的,活像一只小山羊……生活一天天过去,也像一般人那样,多的是漫长的苦难,少的是短暂的欢乐。等到她已是个上了年纪的母亲,又会常在深更半夜不乐意地听着雅沙轻微得仿佛在地上溜过的脚步声;但儿子毕竟已经成了一个漂亮活泼的小伙子,她在暗地里感到骄傲。真的,当他深夜玩够回来时,他的皮鞋简直像没有触到地板似的——他那年轻的步伐就是那么轻悄敏捷。儿子在她不知不觉中长大了,而且成了家。他的步伐变得沉重而稳健了。如今这个几乎算得上老头儿的一家之主的脚步声,在家里响了也有几年了,但对她来说,他依旧是雅沙宝贝,而且她常常在梦里看见他还是一个亚麻色头发跳跳蹦蹦的孩子……
这一回,一听到他的脚步声,她就用老妇人的粗哑声音问道:
“雅沙,是你吗?”
儿子没有回答她。他在门旁站了一会儿,走到院子里,不知怎的竟加快了脚步。老太婆在半睡半醒中迷迷糊糊地想着:“我生了一个好哥萨克,养了一个好当家,谢谢上帝!大家都在睡觉,他却独个儿到院子里去忙活儿。”于是,一个母性的傲然的笑容,微微地牵动了她那两片没有血色的干枯嘴唇……
从这一夜起,家里就失去了安宁……
老太婆虽然虚弱乏力,却还活着;她要求给她一点东西,哪怕一片面包,一口水。雅可夫·鲁基奇偷偷摸摸地在穿堂里走来走去,听到她那喘不过气来的几乎无声的低语:
“我的雅沙宝贝!我的亲生好儿子!这是干吗呀?!你们就给我喝点水吧!”
家里的人几乎都不敢再逗留在那宽敞的房子里。谢苗两口子日夜都待在院子里,而雅可夫·鲁基奇的老伴,如果有事非进屋不可,那么出来的时候总是哭得浑身直打哆嗦。到了第二天晚上,当全家坐下来晚餐时,雅可夫·鲁基奇沉默了好一阵之后说:“让我们在这里,在这个夏厨房里,度过这段时间吧。”谢苗听了浑身颤动,从桌旁站起来,仿佛受了震动似的身子摇晃了一下,走出去了……
第四天家里就安静了。雅可夫·鲁基奇用哆嗦的手指取下了锁,跟妻子一起走进他母亲住过一时的那个屋子里。老太婆横在靠近门槛的地板上,而还是冬天里无意间被遗忘在炕上的一只旧皮手套,却被她那没有牙齿的牙床嚼烂了……至于水呢,从各种迹象看来,她是勉强从窗台上舔到了一点,那是偶尔从百叶窗缝里无声无息漏下来的雨水,但也许是这多雾的夏夜撒下的露水……
死人生前的女伴们给她洗净干瘦的身子,把她打扮好了,哭了一阵;但在安葬时没有一人比雅可夫·鲁基奇哭得更悲伤更沉痛的了。又是悲痛,又是忏悔,又是揪心的哀悼——这一切像可怕的重负,在这一天里压上他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