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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巴洛克的种

“你是个受过教育的女人,还戴眼镜,可就是不了解这个……叫我把他送到哪儿去呢?……”

“我们的部队驻在离这儿八十里的地方,我是双手抱着他走来的。你没看见我脚上的皮都磨破了吗?你既然是这个儿童保育院的负责人,你就得把孩子收下来!你说没有空位子吗?那叫我把他送到哪儿去呢?我跟他一起已经受够了。苦头已经吃够啦……嗯,不错,他是我的儿子,是我的种……他是去年生的,可是没有了母亲。关于他的妈,有一段特别的故事。好吧,我也可以讲出来。前年我在剿匪队里干。当时我们在顿河上游的几个村子里追击伊格拿基耶夫匪帮。我当的是机枪手。有一次,我们从一个村子里出发,周围是一片精光的原野,草木不生,偏偏天气又热得厉害。我们翻过一座小山,向山下的小树林前进。我坐在机枪车上带头。忽然看见附近的小岗上仿佛有个女人躺着。我催动了马,向她跑去。的的确确是一个女人,仰天躺着,裙子的下裾撩到头顶上。我跳下马,一看是活的,还在喘气……我用马刀插进她的牙齿缝里,撬开嘴巴,从水壶里灌些水进去,她醒过来了。这时候,队里又有几个哥萨克骑马跑来,问她说: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这么不要脸地躺在大路边上?……’”

“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好像一个快要死的人。我们好容易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原来在阿斯特拉罕附近有帮匪徒抓她当向导,到了这儿先把她强奸了,然后把她抛在半路上……我就对哥萨克们说:

“‘弟兄们,让我来把她放在车上吧,她被匪徒们糟蹋啦。’

“这时候全队喧闹起来:

“‘希巴洛克,你就把她放在车上吧!娘儿们是贱货,死不了的,等她身体好些,到那时再瞧吧!’

“你想怎么样?我虽然并不爱闻娘儿们的裙子边,可是非常可怜她,就自讨苦吃地把她带走了。她过了一阵,习惯了,一会儿给哥萨克们洗洗破衣服,一会儿给谁的马裤打打补丁,也可以说是尽了娘儿们的本分,照顾着大家。可是队伍里留着个女人,大家总觉得有些丢脸。队长也恶声地骂道:

“‘抓住那婊子的尾巴,叫她滚蛋!’

“我可实在非常舍不得她。没有办法,只得对她说:

“‘乖乖地离开这儿吧,达莉雅,不然子弹不生眼睛,打在你身上,后悔就来不及啦……’

“她眼泪鼻涕的大声叫道:

“‘亲爱的哥萨克们,把我就地枪毙吧,说什么我也不离开你们!’

“不久,我的马车夫牺牲了,她竟向我提出这么个为难的问题来:

“‘让我来当你的马车夫好吗?老实说,我对付马,决不会比人家差的……’

“我就把缰绳交给她,还对她说:

“‘在作战的时候,要是不能一下子把车子掉过头来,你就在大路中央躺下来等死吧。你不死,我也会拿鞭子把你打死的!’

“她赶车赶得没有一个哥萨克不称好。尽管她是个婆娘,可是应付马的那套本领,比有些哥萨克汉子还强。有时候,在阵上那么敏捷地把车子掉过头来,往往把马都吓得用后脚直立起来。往后事情就越来越多了……我开始跟她有了关系。嗯,结果她怀孕了。娘儿们为我们男人吃的苦可真不少啊。就这样我们追捕匪帮,追了有八个月的样子。队里的哥萨克们嘲笑说:

“‘瞧吧,希巴洛克,你那个马车夫吃公家饭吃得可真胖啊,连车座都快要装不下啦!’

“有一次,我们落到了这样的境地:子弹完了,供应又没有。匪帮在村子的一头,我们在另一头。我们对居民严守秘密,不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子弹完了。可是有人把我们出卖了。半夜里,我在哨所里听到,地面隆隆地响起来。村子边上敌人在展开散兵线,打算包围我们。他们实行进攻,显然一点也没有顾虑,甚至于胆敢对我们嚷道:

“‘投降吧,红色的哥萨克,没有子弹的朋友们!要不就叫你们全部完蛋!……’

“嗯,说着就追上来……他们紧紧地钉住我们,弄得大家只好在小山上比一比,看谁的马跑得更快。到了天亮,我们总算逃到离村子三十里的树林里。大家聚拢来,发现至少丢了一半人马。有的逃跑了,有的被砍死了。我苦恼极了——没有住的地方,而达莉雅这时候偏偏又病了。她骑马跑了一夜,脸色发黑,神气完全变了。我看到,她跟我们忙了一阵,一个人离开扎营地,向树林深处走去。我猜倒是怎么一回事,就在后面盯住她。她走进一个深谷里,那边有几株被暴风吹倒的树。接着她找到一个地沟,就像母狼一样,扒拢些树叶子,先是脸朝地面地躺下来,后来又转成仰天的姿势。她哼哼地呻吟起来,开始生产。我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株矮树后面,从树枝缝里望着她……只见她重重地喘着气,随后叫喊起来,眼泪沿腮帮流着,脸色发青,眼睛凸出,浑身用劲,简直痉挛得身子都扭弯了。这一行原不是哥萨克的本分,可是我知道,她要是生不出孩子来,准会死的……我就从矮树后面窜出去,跑到她跟前。我知道她需要帮助,就弯下身体,卷起袖子,可是慌张极了,一下子浑身上下都被汗湿透了。我杀过人,从来没有害怕过,这下子却手足无措了!我在她旁边忙着,她停止了叫喊,忽然莫名其妙地问我说:

“‘亚沙,我们没有子弹,你知道这是谁报告匪徒的吗?’说完那么一本正经地瞧着我。

“‘是谁?’我问她说。

“‘是我。’

“‘呸,混蛋,你这是魔鬼上身啦?现在可不是噜苏的时候,躺着别多嘴!……’

“她还是说她的:

“‘死神已经站在我的头上啦,亚沙,我要向你赔罪……你一直不知道,你在怀里养了一条怎样的毒蛇啊……’

“‘哼,赔罪,’我说,‘见你的鬼!’

“于是她就把事情前前后后都讲了出来。一面讲,一面自己用脑袋撞着地面。

“她说:‘我是自愿参加匪帮的,跟他们的头子伊格拿基耶夫有过关系……去年他们派我到你们的队里来,好给他们随时送情报。当时我就假装被人家强奸了……现在我要死了,不然的话,我会把一队人马统统消灭的……’

“我听了这话,气得心脏都要炸了。我忍不住,就提起靴子向她踢去,踢得她嘴巴里直流鲜血。这时候,她的阵痛又发作了,接着我看见她的两腿中间出现了一个婴儿……全身湿漉漉的,呜呜地叫着,好像狐狸嘴里的小兔子……这时候达莉雅又哭又笑,在我的脚边爬着,竭力想抱住我的膝盖……我转过身,抛下她向队部跑去。到了那边,我把事情前前后后都告诉了哥萨克弟兄们……

“他们听了都非常气愤,开头要杀我,后来对我说:

“‘希巴洛克,当初是你可怜她,现在你就得去把她干掉,连那刚生下来的坏种一起,要不——我们就像切白菜那样对付你……’

“我跪下来,说:

“‘弟兄们:我要去杀死她,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良心,是为了那些因她的叛变而丢了脑袋的弟兄们、同志们。但是我请求你们可怜可怜那孩子。在他的身上,我跟她都有一半的份儿,他是我的种。让他活下来吧。你们大家都有老婆、孩子,可是我除了他,一个亲人也没有……’

“我一面请求同志们,一面吻着地面。这时候他们可怜起我来,就说:

“‘嗯,好吧!希巴洛克,让你的种留下来,让他长大了,也做个像你一样勇敢的机枪手吧。可是你得去把那婆娘干掉!’

“我一口气跑到达莉雅那儿。她坐着,已经整理好了,手里抱着孩子。

“我对她说:

“‘我不许你给孩子喂奶。他既然出生在苦难的年头,就不用尝到母亲的奶汁了。还有,达莉雅,我得杀死你,因为你是我们苏维埃政权的敌人。背对山谷站住!……’

“‘亚沙,那么孩子呢?是你的骨肉呀。你打死我,他没有奶吃会饿死的。等我把他奶大了,那时你再打死我,我情愿……’

“‘不,’我对她说,‘队里给了我一道严格的命令。我不能让你活下去,孩子可不用担心。我会用马奶把他喂大,不会让他饿死的’

“我后退了两步,拉下步枪,她抱住我的腿,吻了吻靴子……

“我干完以后,就头也不回地向队部走去。我的双手哆嗦,两腿发软,那光溜溜、滑腻腻的婴儿几次要从手里滑下……

“过了五天,我们又回到了那个地方。在谷地的树林上空盘旋着一大群乌鸦……带着这个孩子,真叫我吃够苦头了。

“‘抓住他的两脚往车轮上一扔就是了!……希巴洛克,你何必还要为他受罪呢?’哥萨克们几次三番对我说。

“可是我疼这个小东西,疼得要命。我想:‘让他长大吧。要是老子被人家打死了,儿子就可以起来保卫苏维埃政权。人家会永远记住我亚沙·希巴洛克,我也不会死得像一根野草,我会留下后代的……’说实话,善良的女公民,我为他还哭过几次,虽然这以前从来没有流过眼泪。在队里,有匹母马生了小马。我们把那小马打死,嗯,就利用它的奶来喂我这个孩子。开头他不会吸橡皮奶头,常常啼哭,后来习惯了,吸假奶头也不比别的孩子吸妈妈的奶头差。

“我用自己的内衣给他缝了一件衬衫。现在他长得大些了,可是不要紧,衣服可以再想办法的……

“嗯,现在你该明白了:叫我把他送到哪儿去呢?你说他很小吗?他可很懂事,已经能够嚼东西了……请你收了他吧!你接受吗?……那太感谢了,女公民!……我啊,只要一打垮福明匪帮,就会马上赶回来看他的。

“再见吧,乖儿子,希巴洛克的种!……长大起来吧……嘿,狗养的!你干吗扯爸爸的胡子啊?难道我没有养育过你吗?难道我没有照顾过你吗,你怎么跟我打起架来了?嗳,好吧,咱们要分别了,让我来吻吻你的头顶吧……

“您不用担心,善良的女公民,您以为他会哭吗?不——不!……他有些我们布尔什维克的味道,不瞒你说,咬人是会的,可眼泪从他的身上是挤不出来的!……”

1925年 ow9kOGyIrPTRJgSPebK+CS70VOH4FXPqf0mA5yKBmRMlG8YWPKtZofe6jhYjXe/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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