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许多成功人士一样,毕伽索也遇到了那个绕不过去的问题,挣那么多钱干什么?随着财富和年龄的增长,这个问题越来越是个问题。
毕伽索的事业是从打工子弟小学开始的,然后中学,后来又办了几所职业大学,再回过头来办幼儿园,形成了一个规模较大的民营教育体系。从报表上看到不断刷新的数字,毕伽索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是啊,挣那么多钱干什么?缺钱的时候这不是个问题,钱多了这就是个问题。大约从去年秋天开始,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他想把钱花出去一部分,为故乡干街做点事情。毕伽索把这个想法对妻子说了,唐多丽以她惯有的思维方式对毕伽索说了三点看法:第一,有钱就烧包,那是诗人。作为一个企业家,理性永远是成功的前提。第二,在家乡做生意,赚了是为富不仁,赔了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毕伽索对妻子的观点向来嗤之以鼻,但是他又不得不和她商量。和她商量只是一个程序,并不指望她支持。回答唐多丽的反对,他最经常的一句话就是,不要和成功者唱对台戏,成功者是不应该受到指责的。
但是唐多丽还有第三,这是在毕伽索彻底忽视她的意见之后被迫说出来的——第三,不要以为你有钱了,你就是人物了,其实在干街人的眼里,你永远是一个逃兵的儿子。
唐多丽讲这话是在她动身去美国的头天晚上,这番近乎人身攻击的话语在毕伽索的心头狠狠地插了一刀。要不是她即将背井离乡去给女儿陪读,毕伽索真想给她两耳光子。他忍住了。毕伽索说,老子就是要在干街烧一把钱,要让干街人仰起脑袋看看那个逃兵的儿子。
朦朦胧胧中毕伽索有一个想法,在干街的旧址上,为他爹塑一尊雕像,让干街人眼里的所谓逃兵、一个话都说不清楚的小裁缝成为干街的彼得大帝,光照千秋。当然,这只是一时心血来潮,以他目前的地位和心态,他还不至于做这么没文化的事情。
这个夜晚,毕伽索辗转反侧,唐多丽的话对他刺激很大。那个朦胧的想法又一次执拗地蹿了上来,即便不能在干街为他的父亲塑一尊雕像,但是做一点事总是可以的吧。这么多年来,他毕伽索可以不在乎很多事情,但是干街他不能不在乎。在毕伽索的感觉里,即使他混得再体面,如果得不到干街的认可,那种体面就要大打折扣。何况,干街还有个韦梦为呢。
诚然,干街的历史并不是从韦梦为开始的,但是,只要提起干街的历史,就不能不说起韦梦为。从毕伽索记事起,韦梦为这个名字就像星星一样悬挂在他的脑海里,韦家三少爷,中学校长,红军师长,文学翻译家,北上抗日支队司令,这些互不关联的头衔莫名其妙地集中在同一个人的身上,曾经给少年毕伽索带来了无穷的想象。小时候他听大人说,过去的韦家三少,穿西装、喝咖啡都要用外国货,韦家良田遍布三省五县,上海、北平、安庆都有韦家的商号钱庄,号称马行千里不吃别人家的草,人走万里不住别人家的店。民国十六年(1927),韦家遭遇了一场奇特的变故,刚从俄国留学回来的韦梦为被当地的农民绑架,韦家斥资千金赎票,自此之后家业逐年败落。后来才知道,策划绑架韦梦为的,正是韦梦为本人,他把他们家的钱财都捣腾出去买枪了,拉起了一支队伍开进了西边的山区,那支队伍后来成为声名显赫的红九师。红九师师长韦梦为,跟士兵一样穿草鞋吃住草棚,数次抵御了国民党军和军阀的围剿,并且还在根据地建立了苏维埃政权和英特纳尔大学城。直到全面抗战爆发前夕,韦梦为的部队北上途中被国民党军伏击,韦梦为本人在激战中牺牲。
在干街,韦梦为的故事流传很广,他作词作曲的一首歌,毕伽索很早就会唱——鲜花岭上鲜花开,花开时节红军来,红军来了为平等,平等世界人是人……会唱这首歌的时候,毕伽索还不大清楚歌词的含义,他的问题有两个,一个是“平等世界”是什么,为什么那么重要?第二个是,韦梦为那么大的家业,他为什么要去吃那份苦受那份罪?直到考进师范后,毕伽索读到一本俄国小说《苦难英雄》,他才好像明白了,原来韦梦为要当英雄,韦梦为和韦梦为们,要救天下。那本书的译者,正是韦梦为。这个发现让高中生毕伽索激动得泪花闪烁,那天他甚至把自己想象成了韦梦为,他也要救天下。
当然,很快他就发现,他当不了韦梦为,因为他的少年时代别说穿西装喝咖啡,这两样东西他连见都没有见过。再往上讲,他的爷爷是韦氏庄园的挑水工,而他的父亲毕启发,在参加新四军之前,也是韦家的挑水工,尽管那时候的韦氏庄园已经败落了十之八九,也仍然是干街的标志性家族。
几十年过去了,毕伽索凭借独特的眼光和智慧,终于成就了一番事业,财富总量甚至超过了当时的韦氏庄园,但是,他还是没有办法跟韦梦为相比,韦梦为的事业天大地大,而他的事业再大,也不过是一个民营企业家。他之所以把他的企业注册为梦为集团,感情是非常复杂的。
农历二月上旬,妻弟唐斌在电话里给他讲了一个笑话,前不久退休干部乔大桥回到干街,发了一通牢骚,说街道不能建在公路两边,电线不能架在房顶,还说希望部分恢复干街过去的光景,在十字街搞一个唐宋村,健全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的教育和服务设施。副县长韦子玉还为这件事情到干街,跟苗老师要走了唐宋时期的干街图。
乔大桥,毕伽索认识,老县委书记乔如风的儿子,当过军分区司令,过去一直是干街人羡慕的对象,如今也解甲归田了。毕伽索突然在电话里哈哈大笑,对唐斌说,啊,那个乔大桥,站着说话不腰疼啊,你要是见到他,给我带个好,问他愿不愿意到梦为集团工作,给我当工会主席。唐斌似乎吃了一惊,什么,姐夫你说什么,让乔大桥给你打工?毕伽索说,如果他愿意来,我给他开的报酬是他工资的十倍。唐斌说,姐夫你开玩笑,乔大桥,乔司令啊,给你民营企业打工,这不可能。毕伽索说,一切皆有可能,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也能让磨推鬼。
当然,这话只是说说,说说就过去了,唐斌没有当真,毕伽索自己也没有当真。
就在跟妻弟通话不久,毕伽索又接到干街小老弟韦子玉的电话,说他近日要到深海市拜访毕伽索。
韦子玉是受县政府委派,专程到深海招商引资的。县里决定在干街兴建文化街,需要钱。韦子玉首站拜访毕伽索,足见毕伽索在干街商人中的大佬地位。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那几天,说不完的乡情喝不完的酒,行则同车,卧则邻榻。有一回,两个人醉了之后,又带上一瓶茅台到房间喝醒酒酒,果然越喝越清醒。毕伽索说,我总觉得,咱们的干街就是一座城市,在历史上曾经很风光的。有时候梦里回到干街,看到的是圆柱拱顶建筑,高大巍峨,好像欧式风格。
韦子玉醉眼蒙眬,扯过自己的皮包,连扯带拽找出一张复制的图纸,在毕伽索面前摇晃,老大哥你看,这就是干街的过去,宋朝年间,设州治,文峰州。
毕伽索接过图纸,仔细端详,隐隐约约可见天穹一座尖塔刺破晨曦,一条大河由远及近,河面帆影点点,岸边楼宇鳞次栉比错落有致。近处是一个阔大的庭院,花木葳蕤,绿荫深处,掩映灰楼一角。
看清楚了吧,这就是传说中的韦家大院。韦子玉斜着眼睛,在茅台的氤氲中睨视毕伽索。
韦子玉是韦梦为的侄孙,韦氏庄园的传人,毕伽索感觉这个小老弟今天跟他讲干街的历史,隐隐流露出一丝优越感。毕伽索不悦地说,就是说,这就是你们家的老宅。那我们家呢,在哪里?
喏,这里。韦子玉伸出一个指头,戳在照片的一角,这里,你们毕家,在“干”字下面一横的左下边,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这里叫工农兵成衣店。
毕伽索怔怔地看着韦子玉,酒醒了大半。他回忆起来了,十字街东南角,是成衣店,他的残了一条腿的父亲毕启发是这个成衣店唯一的男性,夹杂在六七个中老年妇女中间,尽管有个技术员的头衔,实际上就是量尺寸剪布。小学四年级那年,有一回放学从成衣店门口过,韦子玉的二哥韦二毛喊了一声,看,毕得宝的爹——那当口,他的名字还叫毕得宝——毕得宝看见他爹肩膀上搭着一溜蓝布,弯腰哈背正在一个妇女的身上上下丈量,然后一高一低地走到案子前面,拿粉笔在布上左画一道右画一道,那副模样,简直就是一个小丑。毕得宝不知道那里来的火气,冲上去揪住韦二毛,两个人打得不可开交。韦二毛一边挣扎一边大喊,我又没说你什么,你怎么打人啊!毕得宝一言不发,只是揪住韦二毛不松,后来还是毕裁缝听到动静,踮着鸡步奔出来,把毕得宝拉开,照他脸上就是一顿老拳,这才把风波平息下来。
多少年打拼在外,什么都有了,但在毕伽索的骨子里,总感觉还缺什么,毕裁缝的名号,是毕家压在他身上的第二座大山。如今韦子玉提到工农兵成衣店,让他心里很腻味。毕伽索说,你什么意思?你是提醒我,你们家书香门第,毕家血统低贱是不是?
韦子玉哈哈大笑说,大哥,你想多了,我只是回忆你们家的位置。
毕伽索冷冷地说,我们家住在西头,不住成衣店。
韦子玉说,那是我无知,我原来以为你们家就是成衣店,成衣店就是你们家。
毕伽索不吭气。韦子玉明白了,讲干街的历史可以,讲干街人的身份地位,对毕伽索来说是个敏感话题。
韦子玉坐起来说,这些年我在县里工作,同政协文史办的人打交道,把干街的历史搞了差不多,原来我们干街,有五大家族,韦、戈、乔、毕、洪,你们毕家排在第四,退回一百五十年,干街毕家也是方圆百里的望族。
毕伽索吃了一惊,问韦子玉,你说的是真的?
韦子玉揉着眼睛说,假作真时真亦假,大哥,你要相信,这就是真的。你要是不相信,我也没有办法。问题是,你愿意相信是真的还是假的?
毕伽索觉得韦子玉的话有点绕,似乎暗含着玄奥。但那天夜晚,他没有再问下去,在酒精的作用下,两个人前赴后继地进入梦乡,扯着很响的呼噜,嘴角挂着向往的傻笑,很幸福地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
第三天下午,毕伽索安排韦子玉参观他的梦为集团,然后在毕伽索的办公室喝茶。韦子玉感到时机已经成熟了,但是他没提乔司令回干街的事,也没说唐宋村的事,只是把县里关于在老街兴建文化街的意向和盘托出,说完之后,就等着毕伽索拍手叫好,慷慨解囊。可是他想错了,他从毕伽索的脸上没有看出惊喜,而是看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毕伽索说,你们搞这些东西有什么意思?
韦子玉说,建设啊,乡村文化建设啊!
毕伽索略微思考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哦,乡村文化建设,名目很好,可以考虑赞助,十万八万的没问题。
韦子玉怔了一下,冲口说道,毕总,就连乔司令那样拿工资的退休干部,都拿了十八万给老街买变压器,你这么大个老板,只拿十万八万的,说得过去吗?
毕伽索说,你们那个文化街,其实就是个面子工程,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我不能把钱扔到水里,老弟你说是不是?
韦子玉说,怎么叫面子工程呢?它有文化价值,也是长远价值。再说,就从眼前看,文化街一建成,就会带动老街的综合发展,改变乡亲们的生活状态。你知道那里还有多少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吗?
毕伽索说,改善群众生活是你们政府的事,我要是把这个事做了,不是夺你们的饭碗吗?
韦子玉这才发现自己过于天真了,太不了解资本家了。韦子玉说,毕总你这样说我很难受,社会转型时期,问题太多,政府也不是万能的,有些事情,我们确实需要借助社会力量。
毕伽索一声冷笑,提高嗓门说,借助社会力量?乔大桥回去讲几句大话,你们就当真了。说好听一点是书呆子,说白了就是拿个鸡毛当令箭。他乔大桥算什么,他有什么资格对干街指手画脚?
韦子玉没想到毕伽索会发那么大的火,意识到这件事情很复杂。他曾听说,乔司令和毕伽索因为父辈的原因,有些芥蒂,看来不是空穴来风。韦子玉解释说,兴建文化街,不是乔司令的主意,而是县里的规划。乔司令只是说,街道不应该建在马路两边,街道要像街道的样子。
毕伽索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为什么街道不能建在马路两边?难道建在深山老林就能提高生活质量了?奇谈怪论。他一个当兵的,脑子简单,你们也跟着起哄,莫名其妙。
韦子玉基本上绝望了,怀着最后的希望说,那,我们的文化街,毕总到底支持不支持?
毕伽索说,我为什么要支持?我支持了,我能得到什么?
韦子玉盯着毕伽索,克制地问,毕总,你想得到什么?
毕伽索哈哈一笑说,如果你们能把我爹的像挂在文化街上,我可以拿出一个亿来。
韦子玉终于忍无可忍了,提高嗓门说,毕总,我尊重你,但是我也提醒你,文化街是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是文明发展的象征。别说你拿一个亿,你就是拿出一百个亿,我也没有办法把令尊的塑像立在文化街上。
毕伽索说,那不就得了吗,我怎么会拿钱给别人捧臭脚呢?老弟,恕我直言,这件事情我不能帮忙。不过,我答应给老街赞助十万元,说话算数,明天我就让财务转账。
韦子玉没有吭气,显然,这个结果不是他理想的。
毕伽索顿了顿又说,这笔钱,你们得用到正处,可不能让它打水漂了……
毕伽索话还没有说完,韦子玉已经站了起来,冷冷地看着毕伽索说,毕总,你那十万元钱给叫花子吧。毕总,请你记住,你也曾经是个穷人。
毕伽索也站了起来,想拦住韦子玉,老弟,你听我说完,我有我的难处……
韦子玉淡淡一笑说,那还说什么呢?没有你的臭钱,干街照样能过上好日子,而且是干干净净的好日子。
韦子玉说完,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