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国人就必须涉及一种税制的改革,那就是“初税亩”。这种改革实际上直接导致了国人处在了一种新的经济地位上。这就使国人从一个有相当大政治发言权的群体,变成了后来的一些纳税户,也就是“编户齐民”。
在西周时期,国人是出劳役的一族,他们要为君主、诸侯服十分之一的劳役,比如说100天,你要抽出10天来,这就是十分税一。但是随着铁制农具的出现,历史开始出现变化。春秋到战国最了不起的变化,就是铁器在农耕方面的广泛使用。铁器什么时候在中国大规模地运用于农耕,学术界有大致相同的看法,基本上就是从春秋早期开始的。
商朝时期,在中国的新疆,就有人工冶铁的痕迹(新疆那个时候还不属于华夏)。在商代,人们就开始用陨铁打造一些工具,有考古发现的实物可以证明这一点。在河南省古虢国遗址发现了春秋早期古虢国玉柄铁剑。在西周时期,四川这一带曾经向王朝贡铁,这见于《禹贡》——《禹贡》应该是西周中期的文献,里面讲到四川这一带要向王朝进贡一些珠宝和铁,可见那个时候铁器还是比较珍贵的。那么到了春秋时期,铁器开始广泛地运用于农耕,于是推动了生产力的发展,引起了中国社会大家族劳作方式的解体。人们从此就开始更广阔地开垦土地。这个时候诸侯觉得再用劳役地租的方式就不合理了,于是就要重新丈量一下你的土地,然后根据你现在开垦的土地的大小,向宫室和诸侯纳税。
所以《春秋》经记载,宣公十五年(前594)提出初税亩。晋代杜预对其进行了注释:“公田之法,十取其一;今又履其余亩,复十取其一。”这实际上是增加了人们的负担。《左传》在记载这个事情时也说“初税亩,非礼也,谷出不过藉,以丰财也”。说它不合礼法,明确表示反对。所以《公羊传》说,为什么《春秋》要记载初税亩呢?就是为了讥讽当权者贪得无厌。在周代,中国只有几百万人口。偌大一个黄河流域,人口数量如此之少,可以称得上是地广人稀。《左传》记载,一直到春秋后期,在今天的开封到商丘这一带,还有许多邑的荒田闲置。当铁器使用普遍了以后,勤劳的中国老百姓,自己主动去开垦土地,这未必是政府组织的。政府觉得过去的纳税方式不合算了,所以要履亩而税,这实际上是一种扩张权力的表现。
一种新的工业技术——冶铁技术的出现,为当时带来了巨大的变化,人口增加了,国土上田亩数量也增加了,从而使得各国的实力得到增强。但是如果细说起来,百姓得到的利益,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多。
有人说,原来开垦土地没有合法化,现在履亩而税了,就是无形中承认了土地的私有制。注意,这是一个误解。因为一块土地,它最实用的价值就是产粮食。田里如果产了100斤粮食,诸侯说收10斤就收10斤,说收20斤就收20斤,这种情况下,普通百姓的私有权是残缺不全的。这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非常显著的特点,就是民众在捍卫自己的劳动所得方面,力量是非常脆弱的。
马克思在他的经济学著作里边曾经说过这样一个观点,他说在中国古代的税收以及经济生活方面,政府是直接跟农民对立的。所以我们说“初税亩”不是在承认私有制,这种所谓私有制是虚假的。像汉武帝这样强横的君主,打仗没钱了,他就强行规定,家里有多少钱,你就给我出多少钱,这叫“算缗”。到了这个时候,这种私有制的虚假性就显示得更加清楚了。这是中国历史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命门,所以我们说理解这个问题是理解古代的一把钥匙。
这就导致了后来国家权力的日益膨胀。周武王伐商的时候就几千号人;晋文公打仗的时候,也就几千号人。但是一进入战国,一个廪丘之战,齐国、卫国跟三晋打,光是撂在战场上的尸体就有3万具。我们可以看到国家组织军队的能力是无限扩张的,这还是战国初期。有些学者说,初税亩只是被记录下来了,但因为大家反对,所以并没实施。我们不能相信这一点。为什么?因为如果没实施的话,国家养军队的钱是从哪儿来的?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国人的政治发言权失去了以后,很多其他的权力也就保不住了。
过去山东有一个学者,他有一篇文章讲,春秋时期,在整个的社会生活中,存在着很多的民主遗存。实际上我觉得用“遗存”的说法可能有点不合适,但这篇文章仍然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它非常有启发性。他举了好多例子,来证明国人(一般民众)有好多权力。比如像春秋比较早的时候,卫懿公之所以惨败,就是因为他好仙鹤。我们前面讲到过这个事情。他因为好仙鹤而得罪了国民中那些可以打仗的人。结果北狄入侵的时候,这帮人就说你不是让仙鹤坐战车吗,让仙鹤去打仗吧。通过这件事你可以看到,得罪了国人,会导致一个国家陷入生死存亡的危机。另外,在曹国发生过一件事情,它的君主被晋国抓走了,抓走了以后曹国的国人不干,就把这件事情捅到诸侯大会上,晋国最后没办法,就把他们的君主放回去了。还有一个例子,宋国有一个贵族杀了君主,国人深恨他。结果有一天,宋国闹疯狗,大家追着疯狗一路朝这个贵族的家来了。这个贵族因为心里有愧,以为是来抓他的,撒腿就跑。我们说中国的春秋时期不能算是民主制,实际上是分权的贵族制,虽然如此,但国人还是有相当的权力的。然而,随着国人经济地位的下降,我们可以看到,许多方面,国人都在失去权力。
比如说在西周有一个大蒐(sou)礼,什么是大蒐礼?就是国家要打仗了,然后男性贵族们,以及那些在国家政治生活中有发言权的男人,要举行一次狩猎大赛,驾起战车去狩猎,谁表现得好,就选谁做中军主帅。选完中军主帅后,就要公布法度,因为你既然选了他,就要听他的。另外在战争中如果有人临阵脱逃,那要在大蒐礼上当着所有有权力的男人的面说这个人该怎么处罚,这是惩治权。这个仍然是一种古风的民主,到了春秋后期,这种民主就慢慢地消失了。
之后在晋国发生了一件事。范宣子、赵央等大臣,在最后一次大蒐礼上,让大家出点铁,然后把国家的一些法度铸在铁上,以后再也不举办大蒐礼了。于是也有些学者说,这是中国首部成文法的公布,但是这个成文法和十二铜表法不一样,不是为了捍卫私人的权力。国家公布这种法律,是为了明确量刑标准。以后有事,按法度来,再也不用召集所有的国民来商量,来决策了。这种所谓古风的民主就逐渐消失了。
这种权力的消失,在春秋时期是一个非常大的变化,民众的地位变得越来越低了。为什么会出现三家分晋、田陈篡齐?历史也给我们透露了一些信息。20世纪70年代在山东银雀山出土了《孙子兵法》,其中有一篇叫《吴问》篇。吴王问孙武子:“你预测将来晋国谁能够最后得势?”孙武子回答:“韩、赵、魏。”为什么是韩、赵、魏呢?因为其他家族对民众比较抠门。比如,按照过去的算法,“六十步见方”是一亩,那么韩、赵、魏在租赁给大家土地的时候,规定一亩地交10斤地租,但在实际收税的时候,租给你一亩地收你10斤粮食,现在租给你三亩地,也只收你10斤,民众当然就得到好处了。当那些诸侯在虐待民众时,有些大夫之家开始邀买人心。这些大夫之家用这种方式让民众支持他们,韩、赵、魏得势应该说是必然的。
这是在三晋。那么在齐国发生了什么呢?发生了田陈篡齐。“田陈”[3]指从陈国来的一支田氏贵族。陈国在春秋初期发生内乱,这个时候正是齐桓公时期,当时有个陈公子叫完,也就是陈完,他来到齐国以后,就在齐国做工正。田氏一连七八代都担任工正一职,累积了财富。转眼之间就到了齐景公时代。我们知道鲁迅有句诗“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这个给孺子做牛的就是齐景公。据说齐景公的儿子要骑马,骑马得拉缰绳,于是齐景公就叼着绳子给儿子当马骑,最后栽了一个跟头,把牙都摔掉了。他对儿子那么好,可是他对民众如何呢?有一年,晏婴(我们知道晏婴是齐景公时候的大贤臣)到晋国去访问,访问之余和另外一位晋国的贵族叔向,谈到了自己国家的政治,非常忧虑地说:“保不齐我们的权力早晚落到田氏手里边。因为田氏现在有钱,他们从山上弄来山货,运到齐国卖,那个价格跟在山上的价格是一样的,他们从海上将鱼、盐运到齐国都城里卖给百姓,那价格仍然是不涨一分。这不是赔本赚吆喝吗?这赚的不是吆喝,而是人心。除此之外,他们借贷给民众的时候,用的那个斗很大。而向民众收取的时候,就拿政府规定的那个小斗收,这就是‘大斗出,小斗入’,这样的话,民众必定趋之若鹜。”叔向也说:“我们也快了,我们的国民对君主,就像对待寇仇一样。”老贵族就这样一步步走向灭亡,为什么?因为他们忘记历史了。
封建制所形成的这种君臣关系,它不是一种对立关系。一个贵族带领他的民众到远方去创立一个邦国,大家是一个命运共同体,非得一条心不可。一旦他们忘掉了这个以后,将来有阴谋家夺权,民众就会假装不知道,或者反过来参与其中。后来,齐国的田氏家族就杀了孺子,让公子阳生上台(田乞对齐晏孺子继位之事很不高兴,他后来拥立了齐景公的另一个儿子公子阳生为国君)。齐国的老百姓就假装没看见,这样的话,田氏就把权力夺走了。而在晋国,三家最终也分了晋。
我们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三家分晋、田陈篡齐若干年以后,孟子看到齐国、魏国“路有饿殍,厩有肥马”。那么,我们就要问了,田陈和韩、赵、魏当年扩大田亩的精神哪儿去了?你大斗出小斗入的精神哪儿去了?前面我们说他们是“邀买人心”,原因就在这儿。一旦他们得了权以后,当初你吃下去的“免费”午餐,如今得利滚利地还给我。政权的更替,并没有对民众的生活状况有任何改善,反而因为大量战争的出现使生活变得更困苦了。
在经济上虚假的私有制,以及与此相伴的民众各方面权力的失去,直接将历史引向了战国,也产生了权力的更替,诸侯更大规模地驱使民众上战场,去争夺最高权力。这一点在战国表现得更为明显,于是新的历史阶段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