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羊传》曰:“天子三公称公,王者之后称公。”天子三公称公,周公、召公、毕公、毛公、苏公是也。王者之后称公,宋公是也。杜氏《通典》曰:“周制,非二王之后,列国诸侯其爵无至公者。春秋有虞公、州公,或因殷之旧爵,或尝为天子之官,子孙因其号耳,非周之典制也。东迁而后,列国诸侯皆僣称公。”夫子作《春秋》而笔之于书,则或公或否。生不公,葬则公之;列国不公,鲁则公之,于是天子之事与人臣之礼并见于书,而天下之大法昭矣。汉之西都有七相五公,而光武则置三公,之文如邓公禹、吴公汉、伏公湛、宋公宏、第五公伦、牟公融、袁公安、李公固、陈公宠、桥公玄、刘公宠、崔公烈、胡公广、王公龚、杨公彪、苟公爽、皇甫公嵩、董公卓、曹公操,非其在三公之位,则无有书公者:《三国志》若汉之诸葛公亮、魏之司马公懿、吴之张公昭、顾公雍、陆公逊,《晋书》若卫公、张公华、王公导、庾公亮、陶公侃、谢公安、桓公温、刘公裕之类,非其在三公之位,则无有书公者。史至于唐而书公,不必皆尊官。泊乎今日,志状之文,人人得称之矣。吁,何其滥与!何其伪与!
《大雅·古公直父》笺曰:“诸侯之臣称君曰公。”《白虎通》曰:“臣子于其国中皆褒其君为公,《诗》曰“‘乃命鲁公,俾侯于东。”公者,鲁人之称;侯者,周室之爵。
《秦誓》:“公曰:嗟我士听无哗。”夫《秦誓》之书“公”,与《春秋》之书“秦伯”,不已异乎?曰:《春秋》以道名分,五等之爵册之天子,不容僣差。若《秦誓》本国之书,孔子因其旧文而已。“公之媚子,从公于狩。”亦秦人之诗也。
平王以后,诸侯通称为公,则有不必专于本国者矣,《硕人》之诗曰:“谭公维私。”《左传》郑庄公之言曰:“无宁兹许公,复奉其社稷。”
周之盛时,亦有群公之称,见于康王之浩及诗之《云汉》,此犹五等之君,《春秋》书之,通日诸侯也。
《左传》自王卿而外无书公者,惟楚有之,其君已僣为王,则臣亦潜为公,《宣十一年》所谓“诸侯县公皆庆寡人”者也。传中如集公、析公、申公、郧公、蔡公、息公,商公、期思公,并边中国,白公边吴,盖尊其名以重边邑。而秦有麃公,吏失其姓名。”楚汉之际有膝公、戚公、柘公、薛公、郯公、萧公、陈公、魏公、留公、方与公,高祖初称沛公,太上皇父称丰公,皆楚之遗名。此县公之公也。
有失其名而公之者,《史记·秦始皇纪》侯公,《项羽纪》枞公、侯公,《高祖纪》单父人吕公、新城三老董公,《孝文纪》太仓令淳于公,《天官书》甘公,《封禅书》申公、齐人丁公,《曹相国世家》胶西盖公,《留侯世家》东园公,夏黄公,《穰侯传》其客宋公,《信陵君传》毛公、薛公,《贾生传》河南守吴公,《张敖传》中大夫泄公,《黥布传》故楚令尹薛公,《季布传》母弟丁公,《晁错传》谒者仆射邓公,《郑当时传》下邽翟公,《酷吏传》河东守胜屠公,《货殖传》朱公、任公,《汉书·高帝纪》终公,《艺文志》蔡公、毛公、乐人窦公、黄公、毛公、皇公,《张耳陈馀传》范阳令徐公、甘公,《刘欲传》鲁国桓公、赵国贯公,《周昌传》赵人方与公,《武五子传》瑕丘江公,《王褒传》九江被公,《于定国传》其父于公,《翟方进传》方进父翟公,《儒林传》免中徐公、博士江公、食子公,淄川任公、皓星公,《游侠传》故人吕公、茂陵守令尹公,皆失其名而公之,若郑君、卢生之比。本朝《实录》于孝慈高皇后之父亦不知其名,谓之马公,是史之阙文,非正书也。
大史公者,司马迁称其父谈,故尊而公之也。
有尊老而公之者,《战国策》孟尝君问:“冯公有亲乎?”《史记》文帝谓冯唐:“公柰何众辱我”是也。《汉书·沟洫志》“赵中大夫白公”,师古曰:“盖相呼尊老之称。”《项籍传》“南公服”,虔曰“南方之老人也。”《眭宏传》“东平赢公”,师古曰:“长老之号。”《元后传》“元城建公”,服虔曰:“年老者也。”《吴志·程普传》“普最年长,时人皆呼程公。”《方言》:“凡尊老,周、晋、秦,陇谓之公。”《晋书·乐志》:“项伯语项庄曰:‘公莫,古人相呼曰公。’”
《汉书·何武传》:“号为烦碎,不称贤公,”《后汉书·李固传》:“京师咸叹曰:是复为李公矣。”《宦者传》:种暠为司徒,告宾客曰:“今身为公,乃曹常侍力焉,”《魏志·王粲传》:蔡邕闻粲在门,倒屐迎之,曰:“此王公孙也。”《晋书·陈骞传》:对父矫曰:“主上明圣,大人大臣,今若不合意,不过不作公耳。”《魏舒传》:夜闻人问:“寝者为谁?”曰:“魏公舒。”舒自知当为公矣。《陆晔传》:从兄机每称之曰:“我家世不乏公矣。”《王猛传》父老曰:“王公何缘拜也?”《北史·郑述祖传》:少时在乡,单马出行,忽有骑者数百,见述祖皆下马,曰:“公在此。”陶渊明《孟长史传》:从父太常夔尝问光禄大夫刘耽:“孟君若在,当已作公否?”答云:“此本是三司人。”是知南北朝以前人语,必三公方得称公也。《周书·姚僧垣传》:宣帝尝从容谓僧垣曰:“尝闻先帝呼公为姚公,有之乎?”对曰:“臣曲荷殊私,实如圣旨。”帝曰:“此是尚齿之辞,非为贵爵之号。朕当为公建国开家,为子孙永业。”乃封长寿县公,邑一千户。
孔融告高密县为郑玄特立一乡,曰郑公乡。以为公者,仁德之正号,不必三事大夫。此是曲说。据其所引,皆史失其名之公,而太史公,又父子之辞也。《战国策》:“陈轸将之魏,其子陈应止其公之行。”《史记·留侯世家》:“吾惟竖子固不足遣,乃公自行耳。”此皆谓父为公。《宋书·颜延之传》:“何偃路中遥呼延之曰:“颜公延之。”答曰:“身非三公之位,又非田舍之公,又非君家阿公,何以见呼为公?”《北齐书·徐之才传》:郑道育尝戏之才为师公,之才曰:“既为汝师,又为汝公,在三之义,顿居其两。”
陆云作《祖父诔》曰“吴丞相陆公”,诔曰“维赤乌八年二月粤乙卯,吴故使持节郢州牧左都护丞相江陵郡侯陆公薨”;曰“故散骑常侍陆府君”,诔曰“维太康五年夏四月丙申,晋故散骑常侍吴郡陆君卒”。王沈祭其父曰“孝于沈敢昭告烈考东郡君”。张说作其父《赠丹州刺史先府君墓志》,每称必曰“君”。然则虽己之先人,亦不一概称公,古人之谨于分也。
《史记·晁错传》:错父从颍川来,谓错曰:“上初即位,公为政用事,侵削诸侯,人口议多怨公者。”是以父而呼子为公。徐孚远曰:“御史大夫,三公也。错父呼错为公,盖以官称之。”
沙门亦有称公者,必以其名冠之。深公,法深也;林公,道林也;远公,惠远也;生公,道生也;猷公,道猷也;隆公,慧隆也;志公,宝志也;澄公,佛图澄也;安公,道安也;什公,鸠摩罗什也。当时之人嫌于直斥其名,故加一“公”字,梁,陈以下,僧乃有字,而人相与字之,字之则不复公之矣。
《宋史》丰稷驳宋用臣《谥议》曰:“凡称公者,须着宿大臣及乡党有德之士,然则今之宦竖而称公,亦不可出于士大夫之口。
《尔雅》疏曰:“甲至癸为十日,日为阳;寅至丑为十二辰。辰力阴。”此二十二名,古人用以纪日,不以纪岁。岁则自有阏逢至昭阳十名为岁阳,摄提格至赤奋若十二名为岁名。后人谓甲子岁、癸亥岁,非古也。自汉以前,初不假借。《史记·历书》太初元年,年名焉逢摄提格。月名毕聚。日得甲子。夜半、朔旦、冬至。其辨晰如此。若《吕氏春秋·序意篇》:“维秦八年,岁在涒滩,秋甲子朔。”贾谊《鵩赋》:“单阏之岁兮,四月孟夏。庚子日斜兮,服集予舍。”许氏《说文》后叙:“粤在永元固顿之年,盂陬之月,朔日甲子。”亦皆用岁阳岁名,不与日同之证。《汉书·郊祀歌》:“天马徕,执徐时。”谓武帝太初四年,岁在庚辰,兵诛大宛也。自经学日衰,人趋简便,乃以甲子至癸亥代之,子曰:“觚不觚。”此之谓矣。
宋刘恕《通鉴外记目录序》曰:“庖牺前后逮周厉王,疑年茫昧,借日名甲子以纪之。”是则岁之称甲子也,借也。何始乎?自亡新始也。王莽下书言始建国五年,岁在寿星,填在明堂,仓龙癸酉,德在中宫。又言天凤七年,岁在大梁,仓龙庚辰。厥明年,岁在实沈,仓龙辛已。《隋书·律历志》:“王莽《铜权铭》曰:“岁在大梁,龙集戊辰。”又曰:“龙在己已,岁次实沈”是也。自此《后汉书·张纯传》言“摄提之岁,苍龙甲寅”,《朱穆传》言“明年丁亥之岁”,苟悦《汉纪》言“汉元年,实乙未也”,《曹娥碑》亦云“元嘉元年,青龙在辛卯”,《蜀郡造桥碑》云:“维延熹龙在甲辰”,而张角讹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以自土书京城寺门及州郡官府,皆作“甲子”字矣。
以甲子名岁,虽自东汉以下,然其时制诏章奏符檄之文皆未尝正用之,其称岁必曰元年、二年,其称日乃用甲子、乙丑,如己亥格、庚戌制,王午兵之类,皆日也。惟《晋书》王弇上疏言:“臣以壬申岁见用为鄱阳内史”。按怀帝以永嘉五年辛未为刘聪所执,愍帝以建兴元年癸酉即位,中间一年无主,故言壬申岁也。后代之人无大故而效之,非也。
自三国鼎立,天光分曜,而后文人多舍年号而称甲子。魏程晓赠傅休奕诗:“龙集甲于,四时成岁。”晋张华《感婚赋》:“方今岁在己巳,将次四仲。”陆机《愍怀太子诔》:“龙集庚戌,日月改度。”陶潜《祭从弟敬远文》:“岁在辛亥,月惟仲秋。”《自祭文》:“岁维丁卯,律中无射。”后周庚信《哀江南赋》:“粤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月。”而梁陶隐居《真诰》亦书“己卯岁”。至杜预《左传集解后序》则追言魏哀王二十年,大岁在王戌矣。
晋惠帝时,庐江杜嵩作《王子春秋》。壬子,元康二年,贾后弑杨太后于金塘城之岁。
唐人有以豫书而不称年号者。《旧唐书·礼仪志》曰:“请以开元二十六年己卯四月秂,至辛已年十月祫;至甲申年四月又秂,至丙戌年十月又祫;至己丑年四月又谛,至辛卯年十月又祫。”其辛已以下不言开元某年。又《博古图》载《唐鉴铭》曰:“武德五年,岁次王午,八月十五日甲子,杨州总管府造青铜镜一面,充癸未年元正朝贡。”其癸未亦不言武德六年者,当时屡改年号故也。此一鉴而有正书、有豫书之不同,亦变例也。
史家之文必以日系月,以月系年。钟鼎之文则不尽然,多有月而不年,日而不月者。
《商母乙卣》其文曰:“丙寅,王锡口贝朋,用作母乙彝。”丙寅者,日也。《博古图》乃谓商建国始于庚戌,历十六年而有丙寅,在仲壬即位之三年,则凿矣。岂非迷于后世之以甲子名岁,而欲以追加之古人乎?
《春秋》之世,各国皆自纪其年。发之于言,或参互而不易晓,则有举其年之大事而为言者。若曰“会于沙随之岁”,“叔仲惠伯会鄐成子于承匡之岁”,“铸刑书之岁”,“晋韩宣于为政,聘于诸侯之岁”是也。又有举岁星而言,若曰“岁五及鹑火”、“岁及大梁”、“岁在娜訾之口”者。从后人言之,则何不曰甲子也、癸亥也,是知古人不用以纪岁也。
《大祖实录》自吴元年以前皆书干支,不合古法。大祖当时实奉宋小明王之号,故有言当纪龙凤者。考之《史记》,高帝之初不称楚怀王元年,而称秦二年、三年。又太祖御制《滁州龙潭碑》文云:“元末帝至正十有四年”,窃意其时天下尚是元之天下,书至正,正合《史记》书秦之例。又有兼书者,《汉书·功臣侯表序》:“汉兴,自秦二世元年之秋,楚陈之岁”是也。
或曰:“‘铸《刑书》之岁’,是则然矣,其下云:‘齐燕平之月’,又曰‘其明月’,则何以不直言正月、二月乎?”曰:此正史家文字缜密处;史之文有正纪,有追纪。其上曰:“春王正月,暨齐平。”“二月戊午,盟于儒上。”正纪也。此曰“齐燕平之月。王寅,公孙段卒。其明月,子产立公孙泄及良止以抚之。”追纪也。追纪而再云正月、二月,则嫌于一岁之中而有两正月、二月也,故变其文而云。古人史法之密也。
《左传》追纪之文不止此,如《襄公六年传》:郑子国之来聘也。四月,晏弱城东阳而遂围莱。甲寅,堙之,环城,傅于谍。及杞桓公卒之月。乙未,王湫帅师及正舆子棠人军齐师,齐师大败之。丁未,入莱,莱共公浮柔奔棠,正舆子、王漱奔莒,莒人杀之。四月,陈无字献莱宗器于襄宫。晏弱围棠。十一月丙辰,而灭之。《七年传》:郑僖公之为太子也,于成之十六年与子罕适晋,不礼焉。又与子丰适楚,亦不礼焉。及其元年,朝于晋,子丰欲诉诸晋而废之,于罕止之。《十九年传》:于四月丁未,郑公孙虿卒.赴于晋大夫,《二十五年传》:会于夷仪之岁,齐人城郏。其五月,秦晋为成。《二十六年传》:齐人城郏之岁,其夏,齐乌馀以廪丘奔晋。《三十一年传》:公薨之月,于产相郑伯以如晋。《昭公七年传》:齐师还自燕之月,罕朔杀罕魋。又晋韩宣子为政、聘于诸侯之岁,媌姶生子,名之日元。皆是追纪。又如《书·金縢》:“既克商二年,王有疾,弗豫。”亦追纪也。
占人作史,取其事之相属,不论月日,故有追书,有竞书。《左传·成公十六年》鄢陵之战,先书甲午晦,后书癸已。甲午为正书,而癸已则因后事而追书也。《昭公十三年》平丘之盟,先扫甲戌,后书癸酉。甲成为正书,而癸酉则因后事而追书也。《昭公十三年》楚灵王之弑,先书五月癸亥,后书乙卯、丙辰。乙卯、丙辰为正书,而五月癸亥则因前事而竟书也,盖史家之文常念为月日所拘,而事不得以相连属,故古人立此变例。
有先书以起事者。《通鉴》唐文宗太和九年十一月,先书是月戊辰,王守澄葬于沪水,于壬戌、癸亥之前是也。
《春秋·桓公十二年》书:“丙戌,公会郑伯,盟于武父。”“丙戌,卫侯晋卒。”重书日者,二事皆当系日。先书公者,先内而后外也。后人作史,凡一日再书,则云“是日”。
自《春秋》以下,纪载之文必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以时系年,此史家之常法也。《史记·伍子胥传》:“己卯,楚昭王出奔。”“庚辰,吴王人郢。”则不月而日。《刺客传》:“四月丙子,光伏甲士于窟室中。”则不年而月,史家之变例也。盖二事已见于吴、楚二《世家》,故其文从省。
《楚辞》“摄提贞于孟陬兮,维庚寅吾以降。”摄提,岁也;孟陬,月也;庚寅,日也。屈子以寅年寅月庚寅日生。王逸《章句》曰:“太岁在寅日摄提格。孟,始也。正月为陬。言己以太岁在寅正月始春庚寅之日下母之体而生。”是也。或谓摄提,星名。《天官书》所谓直斗杓所指,以建时节者,非也。岂有自述其世系生辰,乃不言年而止言月日者哉。
古无以一日分为十二时之说。《洪范》言岁月日,不言时。《周礼·冯相氏》掌十有二岁,十有二月,十有二辰,十日二十有八星之位,不言时。屈子自序其生年月日,不及时。吕才《禄命书》亦止言年月日,不及时。
古无所谓时。凡言时若《尧典》之“四时”,《左氏传》之“三时”皆谓春夏秋冬也。故士文伯对晋侯,以岁、时、日、月、星、辰谓之六物。《荀子》曰:“积微,月不胜日,时不胜月,岁不胜时。”亦谓春夏秋冬也。自汉以下,历法渐密,于是以一日分为十二时。盖不知始于何人,而至今遵用不废。
一日之中所以分纪其时者,曰日中,曰昼日,曰日昃,见于《易》;曰“东方未明”,曰“会朝”,曰“日之方中”,曰“婚”,曰“夕”,曰“宵”,见于《诗》;曰“昧爽”,曰“朝”,曰“日中昃”,见于《书》;曰“朝时”,曰“日中”,曰“夕时”,曰“鸡初鸣”,曰“旦”,曰“质明”,曰“大听”,曰“晏朝”,曰“婚”,曰“日出”,曰“日侧”,曰“见日”,曰“逮日”,见于《礼》;曰“鸡鸣”,曰“日中”,曰“昼”,曰“日下昃”,曰“日旰”,曰“日入”,曰“夜”,曰“夜中”。见于《春秋传》,曰“晁”,日“薄暮”,曰“黄婚”,见于《楚辞》。纪昼则用日,《史记·项羽纪人项王乃西从萧晨击汉军,而东至彭城,日中大破汉军。《吕后纪》:八月庚申旦,平阳侯窋见相国产计事,日餵时,遂击产,《彭越传》:旦日,日出十余人后,后者至日中。《淮南王安传》:旦受沼,日食时上,《汉书·五行志人日中时食,从东北,过半哺时复;哺时食从西北,日下晡时复。《武五子昌邑王传》:夜漏未尽一刻,以火发书。其日中贺发,晡时至定陶,《东方朔传》:微行,以夜漏下十刻乃出,旦明人山下是也,纪夜则用星,《诗》之言“三星在天”,“三星在隅”,“三星在户”,《春秋传》之言“降娄中而旦”是也。不辨星则分言其夜曰“夜中”曰“夜半”,曰“夜乡晨”是也。分言其夜而不详,于是有五分其夜,而言甲、乙、丙、丁、戊者。《周礼·司寐氏》“掌夜时”注:“夜时谓夜晚早,若今甲乙至戊。”
们又书·西域传》杜饮曰:“斥侯士五分,夜击刁斗自守。”《天文志》:“本始元年四月壬戊,甲夜;地节元年正月戊午,乙夜;六月戊戌,甲夜。”《三国志·曹爽传》:“自甲夜至五鼓,爽乃投刀于地。”《晋书·赵上伦传》:“期四月三日丙夜一筹,以鼓声为应”是也,五分其夜而不详,于是有言漏上几刻者。《五行志》:“晨漏未尽三刻,有两月重见。”又云:“漏上四刻半,乃颇有光。”《礼仪志》:“夜漏未尽七刻,钟呜受贺。”《东方朔传》:“微行以夜,漏上十刻西出。”《上尊传》:“漏上十门刻行临到。”《外戚传》:“昼漏上十刻而崩。”又云:“夜漏上五刻,持儿与舜会东交掖门。”自《南北史》以上皆然。故《素问》曰:“一日一夜,五分之。”《隋志》曰:“昼有朝有禺,有中有晡,有夕夜,有甲乙丙丁戊,而无十二时之目也。”唯《历书》云:“鸡三号卒明,抚十二节卒于丑”,而下文却云:“朔旦冬至正北”,又云“正北正西正南正东“,不直言子西午卯。《汉书·五行志》言“日加辰已”,又言“时加未”,《翼奉传》言“日加申”,又言“时加卯”。《王莽传》:“天文郎按栻于前,日时加某,莽旋席随斗柄而坐。”而《吴越春秋》亦云:“今日甲子,时加于巳。”《固髀经》亦有加卯、加西之言。若纪事之文,无用此者。
《左氏传》:“卜楚丘曰:‘日之数十,故有十时。’”而杜元凯注则以为十二时,虽不立十二支之目,然其日夜半者即今之所谓子也,鸡鸣者丑也,平旦者寅也,日出者卯也,食时者辰也,隅中者巳也,日中者午也,日昳者未也,晡时者申也,日入者百也,黄婚者戌也,人定者亥也。一日分为十二,始见于此,考之《史记·天官书》曰:“旦至食,食至曰昳,日昳至餵,餵至下餵,下讪至日人。《素问·藏气法时论》有曰“夜半”,曰“平旦”,曰“日出”,曰“日中”,曰“日昳”.曰“下脯”。《吴越春秋》有曰“时加日出”,“时加鸡鸣”,“时加日昳”,“时加禺中”,则此十二名古有之矣。《史记·孝景纪》:“五月丙戌,地动。其蚤食时,复动。”《汉书·武五子广陵王晋传》:“奏酒,至鸡鸣时罢。”《王莽传》:“以鸡鸣为时。”《后汉书·隗嚣传》:“至婚时遂溃围。”《齐武王传》:“至食时,赐陈溃。”《耿升传》:“人定时,步果引去。”《来歙传》:“臣夜人定后,为何人所贼伤?”《窦武传》:“自旦至食时,兵降略尽。”《皇甫嵩传》:“夜勒兵,鸡鸣,驰赴其陈。战至哺时,大破之。”《晋书·戴洋传》:“永昌元年四月庚辰,禺中时,有大风起自东南,折木。”《宋书·符瑞志》:“延康元年九月十日,黄婚时,月蚀,荧惑过。人定时,荧惑出营室,宿羽林。”皆用此十二时。
《淮南子》“日出于阳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是谓晨明。登于扶桑之上,爱始将行,是谓杅明,至于曲阿,是谓朝明。临于曾泉,是谓早食。次于桑野,是谓宴食。臻于衡阳,是谓禹中,对于昆吾,是谓正中。靡于鸟次,是谓小迁。至于悲谷,是谓晡时。回于女纪,是谓大迁。经于泉隅,是谓高春。顿于连石,是谓下春,爱止羡和,爰息六螭,是谓悬车。薄于虞泉,是谓黄婚。渝于蒙谷,是谓定婚。”按此自晨明至定婚为十五时,而卜楚卜以为十时。未知今之所谓十二时者,自何人定之也。
《素问》中有言岁甲子者,有言寅时者,皆后人伪撰入之也。
今人谓日,多曰日子。日者,初一,初二之类是也。子者,甲子、乙丑之类是也。《周礼·职内》注曰:“若言某月某日某甲诏书,或言甲,或言子,一也。”《文选。陈琳·檄吴将校部曲文》“年月朔日子”,李周翰注:“日子,发檄时也。”汉人未有称夜半为子时者,误矣,古人文字,年月之下必系以朔,必言朔之第几日,而又系之干支,故曰朔日子也。如鲁相瑛《孔子庙碑》云:“元嘉三年三月丙子朔,甘七日王寅”,又云“永兴元年六月甲辰朔,十八日辛酉”。史晨《孔子庙碑》云“建宁二年三月癸卯朔,七日己酉”。樊毅《复华下民租碑》云“光和二年十二月庚午朔,十三日壬午是也。此日子之称所自起。若史家之文,则有子而无日,《春秋》是也然在朔言朔,在晦言晦,而“旁死魄”、“哉生明”之文见于《尚书》,则有兼日而书者矣。
《宋书·礼志》“年月朔日甲子,尚书令某甲下”,此古文移之式也,陈琳檄文但省一“甲”字耳。
《南史》:“刘之遴与张缵等参校古本《汉书》,称永平十六年五月二十一日已酉,郎班固,而今本无上书年月日子。”《隋书》袁充上表称:“宝历之元改元仁寿,岁月日子,还共诞圣之时。”
时有十二,而但称“子”,犹之干支有六十,而但称“甲子”也。
汉人之文,有即朔之日而必重书一日者。广汉太守沈子据《绵竹江堰碑》云:“嘉平五年五月辛酉朔,一日辛酉。”《绥民校尉熊君碑》云:“建安计一年十回月丙寅朔,一日丙寅。”此则繁而无用,不若后人之简矣。
正统之论,始于习凿齿,不过帝汉而伪魏、吴二国耳。自编年之书出,而疑于年号之无所从,而其论乃纷坛矣。夫年号与正朔自不相关,故周平王四十九年,而孔子则书之为鲁隐公之元年、何也,《春秋》,鲁史也,据其国之人所称而书之,故元年也。晋之《乘》存,则必以是年为鄂侯之二年矣。楚之《梼杌》存,则必以是年为武王之十九年矣。观《左传·文公十七年》:郑子家与晋韩宣子书曰:“寡君即位三年”,而其下文曰“十二年”,“十四年”,“十五年”,则自称其国之年也。《襄公二十二年》少正公孙侨对晋之辞曰:“在晋先君悼公九年,我寡君于是即位”,而其下文遂曰“我二年”,“我四年”,则两称其国之年也,故如《三国志》则汉人传中自用汉年号,魏人传中自用魏年号,吴人传中自用吴年号。推之南北朝。五代、辽、金并各自用其年号,此之谓从实。且王莽篡汉,而班固作传,其于始建国、天凤、地皇之号,一一用以纪年,盖不得不以纪年,非帝之也。后人作书,乃以编年为一大事,而论世之学疏矣。
《春秋传》亦有用他国之年者。齐襄公之二年,鄋瞒伐齐,注云:“鲁桓公之十六年。”僖之四年,子然卒;简之元年,士子孔卒,注云:“郑僖四年,鲁襄六年,郑简元年,鲁襄八年。”
汉时诸侯王得自称元年。《汉书·诸侯王表》:“楚王戊二十一年,孝景三年”,“楚王延寿三十二年,地节元年”之类是也。《淮南·天文训》:“淮南元年冬,太一在丙子。”谓淮南王安始立之年也。注者不达,乃曰淮南王作书之元年,又曰淮南工僣号,此为未读《史记人们又书》者矣。赵明诚《金石录》有《楚钟铭》“惟王五十六祀”之论,正同此类。
又考汉时不独王也,即列侯于其国中亦得自称元年。《史记·高祖功臣侯年表》:“高祖六年,平阳懿侯曹参元年”;“孝惠六年,靖侯窋元年”;“孝文后四年,简侯奇元年”是也。吕氏《考古图·周阳侯甗鍑铭》曰:“周阳侯家铜三习甗鍑,容五斗,重十八斤六两。侯治五年五月国铸第四。”《文选·魏都赋》刘良往:“文昌殿前有钟。其铭曰:惟魏四年,岁次丙申,龙次大火,五月丙寅,作蕤宾钟。”魏四年者,曹操为魏公之四年,汉献帝之建安二十一年也。《元史·顺帝纪》:至正二十八年,乃明洪武元年也。直书二十八年”。自是以下,书日“后一年”,曰“又一年,四月丙戌,帝殂于应昌”,是时明太祖即位三年,而犹书元主曰“帝”,且不以明朝之年号加之,深得史法。疑此出于圣裁,不独宋、王二分之能守古法也。
英宗命儒臣修《续通鉴纲目》,亦书“元顺帝至正二十七年”.不书“吴元年”。
古时人主改元,并从下诏之日为始,未尝追改以前之月日也。《魏志·三少帝纪》上书“嘉平六年十月庚寅”,下书“正元元子十月壬辰”,《吴志·三嗣主传》上书“‘太平三年十月己卯”,下书“永安元年十月壬午”。《晋书·武帝纪》上书“魏咸熙三年十一月”,下书“泰始元年十二月景寅”。《宋书“武帝纪》上书“晋元熙二年六月甲子”,下书“永初元年六月丁卯”。《文帝纪》上书“景平二年八月丙申”,下书“元嘉元年八月丁酉”。《明帝纪》上书“永光元年十二月庚申朔”,下书“泰始元年十二月丙寅”。《唐书·高宗纪》上书“显庆六年二月乙未”,下书“龙朔元年三月丙申朔”。《中宗纪》上书“神龙三年九月庚子”,下书“景龙元年九月甲辰”。《睿宗纪》上书“景龙四年七月己巳”,下书“景云元年七月己巳”,《玄宗纪》上书“先天二年十二月庚寅朔”,下书“开元元年十二月己亥”。韩文公《顺宗实录》上书“贞元二十一年八月庚子”,下书“永贞元年八月辛丑”。若此之类,并是据实而书。至司马温公作《通鉴》,患其棼错,乃创新例,必取末后一号冠诸春正月之前,当时已有识之者。
《春秋·定公元年》不书正月,杜氏曰:“公即位在六月,故正义曰公未即位,必不改元。而于春夏即称元年者,未改之日必承前君之年,于是春夏当名此年为昭公三十三年。及六月,既改之后方以元年纪事。及史官定策,须有一统,不可半年从前,半年从后,虽则年初亦统此岁,故入年即称元年也。”汉魏以来,虽于秋冬改元,史于春夏即以元年冠之,是有因于古也。按温公《通鉴》是用此例,然有不可通者。《春秋》于昭公三十三年之春而即书“定公元年”者,昭公已薨于上年之十二月矣。若汉献帝延康元年十月始禅于魏,而正月之初,汉帝尚存,即加以魏文黄初之号,则非《春秋》之义矣。岂有旧君尚在,当时之人皆禀其正朔,而后之为史者顾乃追夺之乎!
史家变乱年号,始自《隋书》:大业十二年十一月景辰,唐公人京师,辛酉,遥尊帝为太上皇,立代王侑为帝,改元义宁。而下即书云:“二年三月,右屯卫将军字文化及等作乱,上崩于温室。”按此大业十三年,炀帝在江都,而蒙以代王长安之号,甚为无理。作史者唐臣,不得不尔。然于《炀帝纪》书十三年,于《恭帝纪》书二年,两从其实,似亦未害。
明朝《太宗实录》上书“四年六月己巳”,下书“洪武三十五年六月庚午”,正是史臣实书,与前代合,但不明书建文年号,后人因谓之革除耳。
《英宗实录》上书“景泰八年正月辛巳”,下书“天顺元年正月壬午旬有六日”,而不没其实。且如万历四十八年八月以后为泰昌元年,若依温公例取泰昌之号,冠于四十八年春正月之前,则诏令文移一一皆当追改,且上诬先皇矣。故纪年之法,从古为正,不以一年两号、三号为嫌。
《水经注·穣水下》“千金堨”前云“太和五年”,曹魏明帝之太和也;俊云“朝廷太和中”,元魏孝文帝之太和也。
唐朝一帝改年号者十余,其见于文必全书,无割取一字用之者。至宋始有“熙丰”、“政宣”、“建绍”、“乾淳”之语,已是不敬,然犹一帝之号自相连属,无合两帝而称之者。又必用上一字,惟“元丰”以“元”字与“元枉祐无别,故用下字,本朝文人有称“永宣”、“成宏”、“嘉隆”,合两帝之号而为一称。疏称正统、正德为“二正”,奉旨“列圣年号昭然,如何说二正?”近又有去上字而称“庆历”、“启祯”,更为不通矣。
地名割用一字,如“登莱”、如“温台”,则可;如“真顺“、“广大”,则不通矣。然汉人己有之。《史记·大官书》:“勃碣海岱之间,气皆黑。”《货殖传》:“夫燕亦勃褐之间一都会也。”注云:”渤海、碣石。”《汉书·王莽传》:“成命于巴宕。”注云:“巴郡宕渠县。”魏晋以下始多此语。常琚《华阳国志》:“分巴割蜀,以成健广。”是键为、广汉二郡,左思《蜀都赋》:“跨蹑犍牂。”是键为、牂牁二郡。《魏都赋》:“恒碣磚于青霄。”是恒山,碣石二山。
人名割用一字者,《左传》以太皞、济水为“皞济”,《史记》以黄帝,老子为“黄老”,以王乔、赤松子为“乔松”,以伊尹、管仲为“伊管”,以绛侯、灌婴为“绛灌”。
唐人作书无所回避。孙樵所作《西斋录》,乃是私史。至于起王氏已废之魂,上配天皇;条高后擅政之年,下系中宗,大义凛然。视孔子之沟昭墓道,不书定正,而抑且过之矣。
此说本之沈既济《驳吴兢史议》,谓当并天后于《孝和纪》,每岁书某年春正月,皇帝在房陵,太后行某事,改某制,则纪称孝和而事述太后,名礼两得。至于姓氏名讳,人宫之由,历位之资,及才艺智略,年辰崩葬,别纂人《皇后传》,列于废后上庶人之下,题其篇曰《则天顺圣武皇后》云。事虽不行,而史氏称之。
《晋书·载记》:十六国时,嗣位改元者皆在本年,此史家取便序事,连属书之,其实皆改明年元也,不容十六国之中,数十王皆不逾年而改元者也。亦必有逾年而称元者,直史家不考耳。
《金石录》据赵横山《李君神碑》石虎建武六年,岁在庚子,与《载记》合。若从帝纪,则建武六年当是己亥,今此碑与《西门豹词殿基记》皆是庚子,以此知帝纪之失,此是差一年之证。然《载记》亦不尽合,昔人作史,但存其年号而已,初不屑屑于岁月也。
《续纲目》景炎三年五月以后为帝昺祥兴元年,非也。黄溍《番禺客语》:“改元在明年正月己酉朔。”盖亦是即位之初改明年元耳,史家省文,即系于前年月日之下,日“改元祥兴”。以此推十六国事,必当同此。
汉文帝后元年,景帝中元年、后元年,当时只是改为元年,后人追纪之为中为后耳。若武帝之后元元年则自名之为“后”;光武之中元元年,梁武帝之中大通元年,中大同元年,则自名之为“中”,不可一例论也。
元顺帝至元元年,重用世祖之号,后人追纪之,则曰“后至元元年”。
《通鉴》后唐庄宗同光二年,封岐王李茂贞为秦王,比得薛昌序所撰《凤翔法门寺碑》,天祐十九年建,而其文已称秦王,则前乎同光之二年矣,盖必茂贞所自称。又史言茂贞奉天祐年号,此碑之未亦书“天祐十九年”,而篇中历述前事,则并以天复纪年,至天复二十年止,亦与史不合。
《五代史·李彦威传》:“是时昭宗改元天祐,迁于东都,为梁所迫。而晋人、蜀人以为天祐之号非唐所建,不复称之,但称天复”。《前蜀世家》则云“建与唐隔绝而不知,故仍称天复”。其说不同。按此碑则歧人亦称天复,史失之也。
又今阳城县有后周显德二年徐纶撰《龙泉禅院记》内述天祐十九年。按此地本属梁,此记乃追削梁号,而改称天祐者。
《通鉴》书外国之葬,如《晋纪》义熙六年九月下云:“甲寅,葬魏主外于盛乐金陵。”不言“魏葬”,而言“葬魏”。或以为仿《春秋》之文,愚以为非也。《春秋》书“葬宋穆公”、“葬卫桓公”之类,皆鲁遣其臣会葬,故为此文。若南北朝时,本国自葬,则当书“魏葬”,如《宋纪》:“景平元年十二月庚子,魏葬明元帝于金陵。”“元嘉二十九年三月辛卯,魏葬太武皇帝于金陵。”则得之矣。
《通鉴》书闰月而不著其为何月,谓仿《春秋》之法,非也。春秋时,间未有不在岁终者。自《太初历》行,每月皆可置闰,若不著其为何月,或上月无事,则后之读者必费于追寻矣。《新唐书》亦然,惟高宗显庆二年正月无事,乃书曰:“闰正月壬寅,如洛阳宫。”
史书人君未即位之例,《左传》晋文公未入国,称“公子”。己人国称“公”;《史记》汉高帝未帝称“汉王”,未王称“沛公”。五年,将战垓下,而曰“皇帝在后,绛侯、柴将军在皇帝后”,至其下文乃曰“诸侯及将相相与共请,尊汉王为皇帝”,于言为不顺矣。
沈约作《宋书》,于本纪第十卷,顺帝升明三年四月壬申,始书“进齐公爵为齐王”,而前第八卷明帝泰始四年七月庚申,已书“以骁骑将军齐王为南充州刺史”,自此以下,齐王之号累见于篇,此言之不顺也。
《汉书·沟恤志》先称“博士许商”,次称“将作大匠许商”,后称“河堤都尉许商”,此书一人而先径历官不同之法。《书·君奭》:“我闻在昔,成汤既受命,时则有若伊尹格于皇天;在太甲,时则有若保衡。”伊尹、保衡,一人也,汤时未为保衡,至太甲时始为此官,故变文以称之也。
汉时,县有同名者,大抵加“东”、“西”、“南”、“北”、“上”、“下”字以为别。盖本于《春秋》之法。燕国有二,则一称北燕;邾国有二,则一称小邾,是其例也,若郡县同名而不同地,则于县必加一“小”字,沛郡不治沛,治相,故书沛县为“小沛”;广阳国不治广阳,治蓟,故书广阳县为“小广阳”;丹阳郡不治丹阳,治宛陵,故书丹阳县为“小丹阳”。后人作史多混书之,而无别矣。
《后汉书·光武纪》“建武六年春正月丙辰,改春陵乡为章陵县。”“十六年冬十月甲申,幸章陵,修园庙,词旧宅。”又云:“乃悉为春陵宗室起词堂。”上言“章陵”,见名也;下言“春陵”,本春陵候之宗室,不可因县名而追改之也。此史家用字之密也。
《史记》“南越王尉佗者,真定人也。”此未当,当日东垣人。《卢绾传》“高帝十一年冬,更东垣为真定。”《儒林传》“汉兴,田何以齐田徙杜陵。”师古曰:“初徙时未为杜陵,盖史家追言之也。”
《汉书,夏侯胜传》“夏侯胜,字长公。初,鲁共王分鲁西宁乡以封子节侯,别属大河,大河后更名东平,故胜为东平人。”《赵广汉传》“赵广汉,字子部,涿郡蠡吾人也,故属河间。”《后汉书·党锢传》:刘yy,中山安国人也,安国后别属博陵。”夏候湛《东方朔画像赞》“大夫讳朔,字曼倩,平原厌次人也。魏建安中,分厌次以为乐陵郡,故又为郡人焉。”此郡国改名之例。
《史记》汉高帝时有两韩信,则别之曰“韩王信”。《汉书》王莽时有两刘歆,则别之曰“国师刘歆”。此其法本于《春秋·左氏传》:襄公二十五年,齐崔杼弑其君光事,中有两贾举,则别之曰“侍人贾举”。
《金史》有二讹可,日草火讹可、日板子讹可;有三娄室,日大娄室、曰中娄室、曰小娄室。
凡述古人之言,必当引其立言之人。古人又述古人之言,则两引之,不可袭以为己说也。《诗》曰:“自古在昔,先民有作。”程正叔传《易·未济》三阳皆失位,而曰:“斯义也,闻之成都隐者。”是则时人之言,而亦不敢没其人,君子之谦也,然后可与进于学。
凡引前人之言必用原文。《水经注》引盛宏之《荆州记》曰:“江中有九十九洲,楚谚云:‘洲不百,故不出王者。’桓玄有问鼎之志,乃增一洲,以充百数。僣号数旬,宗灭身屠。及其倾败、洲亦销毁,今上在西,忽有一洲自生,沙流回薄,成不淹时。其后未几,龙飞江汉矣。”注乃北魏郦道元作,而记中所指今上则南宋文帝,以宜都王即帝位之事,古人不以为嫌。
《书·泰誓》:“受有亿兆夷人,离心离德;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左传》引之则曰:“《太誓》所谓商兆民离,周十人同者,众也。”《淮南子》:“舜钓于河滨,期年而渔者争处湍濑,以曲隈深潭相予。”《尔雅》注引之,则曰:“渔者不争喂。”此皆略其文而用其意也。
韩退之文起八代之衰,于骈偶声律之文宜不屑为。而其《滕王阁记》推许王勃所为序,且曰:“窃喜载名其上,词列三王之次,有荣耀焉。”李大白《黄鹤楼诗》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所谓自古在昔,先民有作者也。今之好讥河古人,翻驳旧作者,其人之宅心可知矣。宋洪迈从孙倬丞宣城,自作题名记:“迈告之曰:他文尚可随力工拙下笔,如此记岂宜犯不韪哉?”盖以韩文公有《蓝田县丞厅壁记》故也。夫以题目之同于文公,而以为犯不韪,昔人之谨厚何如哉。
注疏家凡引书,下一“曰”字;引书之中又引书,则下一“云”字。云、曰一义,变文以便读也,此出于《论语》“牢曰”,“子云”是也。若史家记载之辞,可下两“曰”字,《尚书·多方》“周公曰”,“王若曰”是也,
古人著书,凡例即随事载之书中。《左传》中言“凡”者,皆凡例也,《易》乾、坤二卦用九、用六者,亦凡例也。
古人作书,于一篇之中有分题,则标篇题于首而列分题于下。如《尔雅》“释天”一篇,下列四时、祥灾、岁阳、岁名、月阳、月名、风雨、星名、祭名、讲武、旌旗。《吕氏春秋》“孟春纪第一”下,列正月纪、本生、重己、贵公、去私是也。疏家谓之题上事,谓标题上文之事。若《周公践昨》及《诗》篇章句,皆篇末题之,故此亦尔。今按《礼记·文王世子篇》有曰:“文王之为世子也”,有曰“教世子”,有曰“周公践阼”;《乐记篇》有曰“子贡问乐”,亦同此例,后人误连于本文也。又如《汉书·礼乐志·郊祀歌》:“练时日一”、“帝临二”,凡十九首,皆著其名于本章之末。《安世房中歌》“桂华”、“美芳”二题,传写之误,遂以冠后。
《尔雅·释亲》一篇,石经本“宗族”二字在“弟兄也”之后“母党”二字在“从母姊妹”之后,“妻党”二字在“为姒妇”之后,“婚姻”二字在“吾谓之甥也”之后,今国子监刻本皆改之。
舜曰:“《诗言志》。”此诗之本也。《王制》:“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此诗之用也,荀子论《小雅》曰:“疾今之政以思往者,其言有文焉,其声有哀焉。”此诗之情也。故诗者王者之迹也。建安以下泊乎齐、梁,所谓辞人之赋丽以淫,而于作诗之旨失之远矣。
唐自居易《与无微之书》曰:“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又自叙其诗,关于美刺者谓之讽谕诗,自比于梁鸿《五噫》之作,而谓:“好其诗者,邓鲂、唐衢俱死,吾与足下又困踬,岂六义四始之风,天将破坏不可支持邪?又不知大意不欲使下人病苦闻于上邪?”嗟乎,可谓知立言之旨者矣。
晋葛洪《抱朴子》曰:“古诗刺过失,故有益而贵;今诗纯虚誉,故有损而贱。”
古人之会君臣朋友,不必人人作诗。人各有能有不能,不作诗何害?若一人先倡而意已尽,则亦无庸更续。是以虞廷之上。皋陶庚歌,而禹、益无闻,古之圣人不肯为雷同之辞、骈拇之作也。柏梁之宴,金谷之集,必欲人人以诗鸣,而芜累之言始多于世矣。
尧命历而无歌,文王演《易》而不作诗,不闻后世之人议其劣于舜与周公也。孔子以斯文自任,上接文王之统,乃其事在《六经》,而所自为歌止于“龟山”、“彼妇”诸作,何寥寥也。其不能与?夫我则不暇与?
宋邵博《闻见后录》曰:“李习之与韩退之、孟东野善。习之于文,退之所敬也。退之与东野唱酬倾一时,习之独无诗,退之不议也。尹师鲁与欧阳永叔、梅圣俞善,师鲁于文,永叔所敬也;永叔与圣俞唱酬倾一时,师鲁独无诗,永叔不议也。”
《五子之歌》适得五章,以为人各一章,此又后人之见耳。
《胃阳》,秦世子送舅氏也,而晋公子无一言。尹吉甫作《嵩高》之诗以赠申伯,《焌民》之诗以赠仲山甫,《韩奕》之诗以赠韩侯;而三人者不闻其有答,是知古人之诗不以无和答为嫌。
三百篇之诗人,大率诗成,取其中一字、二字、三四字以名篇,故十五国并无一题,雅颂中间一有之。若《常武》,美宣王也,若《勺》、若《赉》、若《般》,皆庙之乐也。其后人取以名之者一篇,曰《巷伯》。自此而外无有也。五言之兴,始自汉魏,而十九首并无题,郊祀歌、铙歌曲各以篇首字为题。又如王、曹皆有《七哀》,而不必同其情;六子皆有《杂诗》,而不必同其义,则亦犹之十九首也,唐人以诗取士,始有命题分韵之法,而诗学衰矣。
杜子美诗多取篇中字名之,如“不见李生久”,则以《不见》名篇;“近闻犬戎远遁逃,”则以《近闻》名篇;“往在西京时”,则以《往在》名篇;“历历开元事,”则以《历历》名篇;“自平宫中吕太一”,则以《自平》名篇;“客从南溟来”,则以《客从》名篇。皆取首二字为题,全无意义,颇得古人之体。
古人之诗,有诗而后有题;今人之诗,有题而后有诗。有诗而后有题者,其诗本乎情;有题而后有诗者,其诗徇乎物。
《三百篇》之诗,句多则必转韵。魏、晋以上亦然。宋、齐以下,韵学渐兴,人文趋巧,于是有强用一韵到底者,终不及古人之变化自然也。古人用韵无过十字者,独《闷宫》之四章乃用十二字,使就此一韵引而伸之,非不可以成章,而于义必有不达,故末四句转一韵。是知以韵从我者,古人之诗也;以我从韵者,今人之诗也。自杜拾遗、韩吏部,未免此病也。
叶少蕴《石林诗话》曰:“长篇最难,魏晋以前诗无过十韵者,盖使人以意逆志,初不以序事倾尽为工。至老杜《述怀》、《北征》诸篇,穷极笔力,如太史公纪、传,此固古今绝唱。然《八哀》八篇本非集中高作,而世多尊称之,不敢议,如李邕、苏源明诗中极多累句,余尝痛刊去,仅各取其半,方为尽善。然此不可为不知者言也。”
诗主性情,不贵奇巧。唐以下人有强用一韵中字几尽者,有用险韵者,有次人韵者,皆是立意以此见巧,便非诗之正格。
且如孔子作《易·象象传》,其用韵有多有少,未尝一律,亦有无韵者。可知古人作文之法,一韵无字则及他韵,他韵不协则竟单行。圣人无必无固,于文见之矣。
诗以义为主,音从之。必尽一韵无可用之字,然后旁通他韵,又不得于他韵,则宁无韵。苟其义之至当,而不可以他字易,则无韵不害。汉以上往往有之。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两韵也,至当不可易。下句云:“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则无韵矣,亦至当不可易。古辞《紫骝马歌》中有“春穣持作饭,采葵持作羹”二句无韵。李大白《天马歌》中有“自云在青天,丘陵远崔嵬”二句无韵。《野田黄雀行》首二句“游莫逐炎洲翠,栖莫近吴宫燕”无韵。《行行且游猎篇》首二句“边城儿生年,不读一字书”,无韵。
古人之文化工也,自然而合于音,则虽无韵之文而往往有韵,苟其不然,则虽有韵之文而时亦不用韵,终不以韵而害意也,《三百篇》之诗,有韵之文也,乃一章之中有二三句不用韵者,如“瞻彼洛矣,维水泱泱”之类是矣。一篇之中有全章不用韵者,如《思齐》之四章、五章,《召昮》之四章是矣。又有全篇无韵者,《周颂·清庙》、《维天之命》、《吴天有成命》、《时迈》、《武》诸篇是矣。说者以为当有余声;然以余声相协而不入正文,此则所谓不以韵而害意者也。孔子《赞易》十篇,其《彖象传》、《杂卦》五篇用韵,然其中无韵者亦十之一。《文言》、《系辞》、《说卦》、《序卦》五篇不用韵,然亦间有一二,如“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万夫之望。”此所谓化工之文,自然而合者,固未尝有心于用韵也。《尚书》之体本不用韵,而《大禹漠》:“帝德广运,乃圣乃神,乃武乃文,皇天眷命,奄有四海,为天下君,”《伊训》:“圣漠洋洋,嘉言孔彰,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尔惟德罔小,万邦惟庆;尔惟不德罔大,坠厥宗。”《太誓》:“我武惟扬,侵于之疆。取彼凶残,我伐用张,于汤有光。”《洪范》:“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玉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皆用韵。又如《曲礼》:“行前朱鸟而后玄武,左青龙而右白虎,招摇在上,急缮其怒。”《礼运》:“玄酒在室,醴?在户,粢醍在堂,澄酒在下。陈其牺牲,备其鼎俎,列其琴瑟,管磐钟鼓。修其祝嘏,以降上神。与其先祖,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齐上下,夫妇有所,是谓承大之祜。”《乐记》:“夫古者,天地顺而四时当,民有德而五穣昌,疾痬不作而无妖祥,此之渭大当。然后圣人作,为父子君臣,以为纪纲。”《中庸》:“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孟子》:“师行而粮食,饥者弗食,劳者弗息,睊睊胥谗,民乃作慝。方命虐民,饮食若流,流连荒亡,为诸侯忧。”凡此之类,在秦汉以前诸子书并有之。太史公作赞,亦时一用韵,而汉人乐府诗反有不用韵者。
《易》之有韵,自文王始也,凡卦辞之繁者时用韵。《蒙》之“渎”、“告”,《解》之”复”、“夙”,《震》之“虩”、“哑”,《艮》之“身”、“人”是也。至周公则辞愈繁,而愈多用韵。疑古卜辞当用韵,若《春秋传》所载懿氏之“锵”“姜”、“卿”、“京”,骊姬之“渝”、“羭”、“莸”、“臭”,伯姬之“甿”、“贶”、“偿”、“相”、“姬”、“旗”、“师”,“丘”、“孤”、“弧”、“姑”、“逋”、“家”、“虚”,鄢陵之“蹙”’、“目”,孙文子之“陵”、“雄”,卫侯之“羊”、“亡”,“窦”、“逾”。又如《国语》所载晋献公之“骨”、“猾”、“捽”,《史记》所载汉文帝之“庚”、“王”、“光”,《汉书·元后传》所载晋史之“雄”、“乘”,“崩”、“兴”,皆韵也。故孔子作《彖象传》用韵,盖本经有韵而传亦韵,此见圣入述而不作,以古为师而不苟也。
《彖象传》犹今之笺注者,析字分句以为训也;《系辞》、《文言》以下犹今之笺注于字句明白之后,取一章一篇全书之义而通论之也,故其体不同。
古诗用韵之法大约有三:首句、次句连用韵,隔第三句而于第四句用韵者,《关雎》之首章是也,凡汉以下诗及唐人律诗之首句用韵者源于此;一起即隔句用韵者,《卷耳》之首章是也,凡汉以下诗及唐人律诗之首句不用韵者源于此;自首至末,句句用韵者,若《考槃》、《清人》、《还》、《著》、《十亩之间》、《月出》、《素冠》诸篇,又如《卷耳》之二章、三章,四章,《车攻》之一章、二章、三章、七章,《长发》之一章、二章、三章、四章、五章是也,凡汉以下诗若魏文帝《燕歌行》之类源于此。自是而变则转韵矣。转韵之始亦有连用、隔用之别,而错综变化不可以一体拘。于是有上下各自为韵,若《兔羋》及《采薇》之首章,《鱼丽》之前三章,《卷阿》之首章者。有首末自为一韵,中间自为一韵,若《车攻》之五章者。有隔半章自为韵,若《生民》之卒章者。有首提二韵,而下分二节承之,若《有替》之篇者。此皆诗之变格,然亦莫非出于自然,非有意为之也。
先生《音学五书》序曰:《记》曰:“声成文谓之音。”夫有文斯有音,比音而为诗,诗咸然后被之乐,此皆出于天而非人之所能为也。三代之时,其文皆本于六书,其人皆出于族党库序,其性皆驯化于中和,而发之为音,无不协于正。然而《周礼》大行人之职,“九岁属瞽史,谕书名,听声音”,所以一道德而同风俗者,又不敢略也。是以《诗》三百五篇,上自商颂,下逮陈灵,以十五国之远,千数百年之久,而其音未尝有异。帝舜之歌,皋陶之赓,箕子之陈,文王、周公之系,无弗同者。故三百五篇,古人之音书也。魏晋以下,去古日远,词赋日繁,而后名之曰韵,至宋周容、梁沈约,而《四声之谱》作。然自秦汉之文,其音已渐戾于古,至东京益甚,而体文作谱,乃不能上据雅、南,旁摭骚、子,以成不刊之典,而仅按班、张以下诸人之赋,曹、刘以下诸人之诗所用之音,撰为定本。于是今音行而古音亡,为音学之一变。下及唐代,以诗赋取士,其韵一以陆法言《切韵》为准,虽有“独用”、“同用”之注,而其分部未尝改也。至宋景之际,微有更易,理宗末年,平水刘渊始并二百六韵为一百七韵。元黄公绍作《韵会》因之,以迄于今。于是宋韵行而唐韵亡,为音学之再变,世日远而传日讹,此道之亡盖二千有徐岁矣。炎武潜心有年,既得《广韵》之书,乃始发悟于中而旁通其说,于是据唐人以正宋人之之失,据古经以正沈氏、唐人之失,而三代以上之音,部分秩如,至赜而不可乱。乃列古今音之变而究其所以不民为《音论》二卷;考正三代以上之音,注三百五篇,为《诗本音》十卷;注《易》为《易音》三卷;辨沈氏部分之误,而一一以古音定之,为《唐韵正》二十卷;综古音为十部,为《古音表》二卷。自是而《六经》之文乃可读,其他诸子之书离合有之,而不甚远也。天之未丧斯文,必有圣人复起,举今日之音而还之淳古者。
杜子美作《饮中八仙歌》用三“前”、二“船”、二“眠”、二“天”。宋人疑古无此体,遂欲分为八意,以为必分为八而后可以重押韵无害也,不知《柏梁台诗》三“之”、三“治”、二“哉”、二“时”、二“来”、二“材”已先之矣。“东川有杜鹃,西川无杜鹃,涪、万无杜鹃,云安有杜鹃”,求其说而不得,则疑以为题下注,不知古人未尝忌重韵也。故有四韵成章成唯用二字者,“胡为乎株林,从夏南;匪适株林,从夏南“是也。有二韵成章而惟用一字者,“大人占之,维熊维罴,男子之祥;维虺维蛇,女子之祥”是也。有三韵成章而惟用一字者,“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是也。
如《采薇》首章连用二“猃狁之故”句,《正月》一章连用二“自口”字,《十月之交》首章连用二“而微”字,《车荦》三章连用二“庶几”字,《文王有声》首章连用二“有声”字,《召昮》卒章连用二“百里”字。又如《行露》首章起用“露”字,未用“露”字,又如《简兮》卒章连用三“人”字,《那》连用三“声”字。其重一字者,不可胜述。汉以下亦然。如《陌上桑诗》三“头”字,二“隅”字,二“馀”字,二“夫”字,二“须”字。《焦仲卿妻作》三“语”字,三“言”字,二“由”字,二“母”字,二“取”字,二“子”字,二“归”字,二“之”字,二“君”字,二“门”字,又二“言”字。苏武《骨肉缘枝叶》一首,二“人”字,《结发为夫妇》一首二“时”字。陈思王《弃妇词》二“庭”字,二“灵”字,二“鸣”字,二“成”字,二“宁”字。阮籍《咏怀诗·灼灼西颓日》一首,二“归”字。张协《杂诗·黑蝕跃重渊》一首二“生”字。谢灵运《君子有所思行》二“归”字。梁武帝撰《孔子正言竞述怀诗》二“反”字。任昿《哭范仆射诗》二“生”字,三“情”字。沈约《钟山诗》二“足”字。然则重韵之有忌,其在隋、唐之代乎?
诸葛孔明《梁父吟》云:“间是谁家墓,田疆古冶子。”又云:“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用二“子”字。古人但取文理明当而已,初不避重字也。今本或改作“田疆古冶氏”,失之矣。
潘岳《秋兴赋》:“宵耿介而不寐兮,独辗转于华省。悟时岁之遒尽兮,慨俯首而自省。”用二“省”字。
初唐诗最为严整,而卢照邻《长安古意》:“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意气由来排灌夫,专权判不容萧相。”用二“相”字,今人谓必字同而义异者方可重用,若此诗之二“相”固无异义也。且《诗》曰:“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其下文又曰:“天子命我,城彼朔方。”有何异义哉!
李太白《高阳歌》二“杯”字,《庐山谣》二“长”字;杜子美《织女诗》二“中”字,《奉先县咏怀》二“卒”字,《两当县吴十侍御江上宅》二“白”字,《八哀诗》张九龄一首二“省”字,二“境”字,《园人送瓜》二“草”字,《寄狄明府》二“济”字,《宿凿石浦》二“系”字;韩退之《此日足可惜诗》二“光”字,二“鸣“字,二“更”字、二“城”字,二“狂”字,二“江”字。
诗有以意转而韵须重者,如“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兮,犹求友声。”“有杖之杜,其叶萋萋。王事靡监,我心伤悲。卉木萋止,汝心悲止。”于论鼓钟,于乐辟廱。於论鼓钟,于乐辟廱。”又若“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此皆承上文而转者,不容别换一字。
昔人谓《招魂》、《大招》去其“些”、“只”,即是七言诗。余考七言之兴,自汉以前,固多有之。”《灵枢经·剌节真邪篇》、“凡刺小邪日以大,补其不足乃无害,视其所在迎之界。凡刺寒邪日以温,徐往徐来致其神,门户已团气不分,虚实得调其气存。”宋玉《神女赋》:“罗纨绮绘盛文章,极服妙彩照万方。”此皆七言之祖。
《素问·八正神明论》:“神乎神,耳不闻,目明心开而志,慧然独悟,口弗能言,杰视独见适若婚,昭然独明,若风吹云,故曰神,三部九侯为之原,九针之论不必存。”其文绝似荀子《成相篇》。
《缁衣》三章,章四句,非也,“敝”字一句,“还”字一句。若曰“敝予还予”,则言之不顺矣,且何必一言之不可为诗也?《吴志》:历阳山石文:“楚,九州渚。吴,九州都。”“楚”字一句,“吴”字一句,亦是一言之诗。
语助之外,止用四字成诗,而四字皆韵,古未之有也,始见于《庄子》“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是也。三章,章各二句,而合为一韵,古未之有也,始见于《孟尝君传》“长铁归来乎,食无鱼;长铗归来乎,出无车;长铁归来乎,无以为家”是也。
古诗有八言者,“胡瞻尔庭有悬貆兮”是也。书》:“卢群在吴少诚席上作歌调之曰:“祥瑞不在凤凰麒麟,太平须得边将忠臣。但得百僚师长肝胆,不用三军罗绮金银。’”此则通首八言。又如李长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之类,则不过一二句而已。有九言者,“凛乎若朽索之驭六马”是也。然无用为全章者,不特以其不便于歌也,长则意多冗,字多懈,其于文也亦难之矣。以是知古人之文可止则止,不肯以一意之冗、一字之懈而累吾作诗之本义也。知此义者不特句法也,章法可知矣。七言排律所以从来少作,作亦不工者。何也?意多冗也,字多懈也。为七言者必使其不可裁而后工也,此汉人所以难之也。
诗用叠字最难。《卫诗》:“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羈秽秽,鳣鲔发发,葭萯揭揭,庶姜孽孽。”连用六叠字,可谓复而不厌、赜而不乱矣。《古诗》:“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连用六叠字,亦极自然,下此即无人可继。
屈原《九章·悲回风》:“纷容容之无经兮,罔芒芒之无纪。轧洋洋之无从兮,驰逶移之焉止。漂翻翻其上下兮,翼遥遥其左右。汜潏潏其前后兮,伴张弛之信期。”连用六叠字。宋玉《九辩》:“乘精气之抟抟兮,鹜诸神之湛湛。骏白霓之习习兮,历群灵之丰丰。左朱雀之茇茇兮,右苍龙之瞿瞿。属雷师之阗阗兮,通飞廉之衙衙。前轻辌之锵锵兮,后辎乘之从从。载云旗之委蛇兮,扈屯骑之容容。”连用十一叠字,后人辞赋亦罕及之者。
令人作诗动必次韵,以此为难,以此为巧。吾谓其易而拙也。且以律诗言之,平声通用三十韵之中,任用一韵,而必无他韵可易;一韵数百字之中,任押五字,而必无他字可易。名为易,其实难矣。先定五字,而以上文凑足之,文或未顺则曰牵于韵耳,意或未满则曰束于韵耳。用事遣辞小见新巧,即可擅场。名为难,其实易矣。夫其巧于和人者,其胸中本无诗,而拙于自言者也。故难易巧拙之论破,而次韵之风可少衰也。
严沧浪《诗话》曰:“和韵最害人诗,古人酬唱不次韵,此风始盛于元白、皮陆,本朝诸贤乃以此而斗工,至往复有八九和者。”
按唐元稹《上令狐相公启》曰:“稹与同门生白居易友善。居易雅能为诗,就中爱驱驾文字,穷极声韵,或为千言,或为五百言律诗,以相投寄,小生自审不能有以过之,往往戏排旧韵,别创新词,名为次韵,盖欲以难相挑耳。江湖间为诗者或相仿效,或力不足,则至于颠倒语言,重复首尾,韵同意等,不异前篇,亦目为元和诗体。而司文者考变雅之由,往往归咎于稹。”是知元、白作诗次韵之初,本自以为戏,而当时即已取讥于人。今人乃为之而不厌,又元、白之所鄙而不屑者也。
欧阳公《集古录》论唐薛苹倡和诗曰:其问冯宿,冯定、李绅皆唐显人,灵澈以诗名后世,然诗皆不及苹,盖倡者得于自然,和者牵于强作。”可谓知言。
朱子《答谢成之书》谓:“渊明诗所以为高,正在不待安排,胸中自然流出,东坡乃篇篇句句依韵而和之,虽其高才,似不费力,然已失其自然之趣矣。”
凡诗不束于韵而能尽其意,胜于为韵束而意不尽,且或无其意而牵人他意以足其韵千万也。故韵律之道,疏密适中为上,不然则宁疏无密。文能发意,则韵虽疏不害。
汉武《柏梁台诗》本出《三秦记》,云是元封三年作,而考之于史,则多不符,按《史记》及《汉书·孝景纪》:“中六年夏四月,梁王薨。”《诸侯王表》:“梁孝王武立,三十五年,薨。孝景后元年,共王买嗣,七年,薨。建元五年,平王襄嗣,四十年,薨。”《文三王传》同。又按《孝武纪》:“元鼎二年春,起柏梁台。”是为梁平王之二十二年,而孝王之薨至此已二十九年,又七年始为元封三年。又按平王襄,元朔中以与太母争樽,公卿请废为庶人。天子曰:“梁王襄无良师傅,故陷不义,乃削梁八城,梁余尚有十城,又按平王襄之十年为元朔二年,来朝;其三十六年为太初四年,来朝,皆不当元封时。又按《百官公卿表》:“郎中令,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光禄勋。典客,景帝中六年更名大行令,武帝大初元年更名大鸿胪。治粟内史,景帝后元年更名大农令,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大司农。中尉,武帝太初元年更名执金吾。内史,景帝二年分置左内史、右内史,武帝太初元年更名京兆尹,左内史更名左冯翊。主爵中尉,景帝中六年更名都尉,武帝大初元年更名右扶风。凡此六官,皆太初以往之名,不应预书于元封之时,又按《孝武纪》:“太初元年冬十一月乙酉,柏梁台灾。”夏五月,正历以正月为岁首,定官名,则是柏梁既灾之后,又半岁而始改官名,而大司马,大将军青则薨于元封之五年,距此已二年矣。反复考证,无一合者。盖是后人拟作,剽取武帝以来官名及《梁孝王世家》乘舆驷马之事以合之,而不悟时代之乖舛也。
按《世家》“梁孝王二十九年十月入朝,景帝使使持节,乘舆驷马迎梁王于阙下。”臣联曰:“天子副车驾驷马,此一时异数,平王安得有此?”
诗体代降三百篇之不能不降而楚辞,楚辞不能不降而汉、魏,汉、魏之不能不降而六朝,六朝之不能不降而唐也,势也。用一代之体则必似一代之文,而后为合格。
诗文之所以代变,有不得不变者。一代之文沿袭已久,不容人皆道此语。今且千数百年矣,而犹取古人之陈言一一而摹仿,以是为诗,可乎?故不似则失其所以为诗,似则失其所以为我。李、杜之诗所以独高于唐人者,以其未尝不似,而未尝似也。知此者,可与言诗也已矣。
南北朝以前,金石之文无不皆八分书者,是今之真书不足为字也。姚铉之《唐文粹》,吕祖谦之《皇朝文鉴》,真德秀之《文章正宗》,凡近体之诗皆不收,是今之律诗不足为诗也?今人将由真书以窥八分。由律诗以学古体,是从事于古人之所贱者,而求其所最工,岂不难哉!
鄞人薛千仞冈曰:“自唐人之近体兴,而诗一大变,后学之士可兼为而不可专攻者也。近日之弊,无人不诗,无诗不律,无律不七言。”又曰:“七言律,法度贵严,对偶贵整,音节贵响,不易作也,今初学后生无不为七言律,似反以此为人门之路,其终身不得窥此道藩篱无怪也。”
陈思王上书:“绝缨盗马之臣,赦楚、赵以济其难。”注谓:“赦盗马,秦穆公事,秦亦赵姓,故互文,以避上‘秦’字也。”赵至《与嵇茂齐书》:“梁生适越,登岳长谣。”梁鸿本适吴,而以为越者,吴为越所灭也。谢灵运诗:“弦高犒晋师,仲连却秦军。”弦高所犒者秦师而改为晋,以避下“秦”字,则舛而陋矣。李大自《行路难》诗:“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安足道。”杜子美《诸将诗》:“昨日玉鱼蒙葬地,早时金碗出人间。”改“黄犬”为“苍鹰”,改“玉碗”为“金碗”,亦同此病。
自汉以来,作文者即有回避假借之法。太史公《伯夷传》:“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本当是附夫子耳,避上文雷同,改作骥尾。使后人为之,岂不为人讥笑?谓高祖也。
庾子山《枯树赋》云:“建章三月火。”按《史记》:“武帝太初元年冬十一月乙酉,柏梁台灾。春二月,起建章宫。”《西京赋》:“柏梁既灾,越巫陈方,建章是经,用厌火祥。”是灾者柏梁,非建章,而三月火;又秦之阿房,非汉也。《哀江南赋》云:“栩阳亭有离别之赋。”《夜听捣衣曲》云:“栩阳离别赋。”按《汉书·艺文志》:“别栩阳赋五篇。”详其上下文例,当是人姓名,姓别,名栩阳也。以为“离别”之别,又非也。
隋于仲文诗:“景差方人楚,乐毅始游燕。”按《汉书·高帝纪》:“徙齐、楚大族昭氏、屈氏、景氏、怀氏、齐田氏五姓关中,与利田宅。”王逸《楚辞章句》:“三闾之职掌王族三姓,日昭、屈、景。”然则景差亦楚之同姓也。而仲文以为人楚,岂非梁、陈已下之人,但事辞章,而不祥典据故邪?
梁武帝天监元年,诏曰:“雉兔有刑,姜宣致贬。”此用孟子“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而不知宣王乃田氏,非姜后也,与此一类。
李大白诗:“汉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按《史记》言,匈奴左方王将直上谷以东,右方王将直上郡以西,而单于之庭直代云中。《汉书》言呼韩邪单于自请留居光禄塞下,又言天子遣使送单于出朔方鸡鹿塞,后单于竞北归庭。乃知汉与匈奴往来之道,大抵从云中、五原、朔方,明妃之行亦必出此。故江淹之赋李陵,但云“情往上郡,心留雁门”。而玉关与西域相通,自是公主嫁乌孙所经,太白误矣。《颜氏家训》谓:“文章地理必须惬当。”其论梁简文《雁门太守行》,而言“日逐康居、大宛、月氏”,萧子晖《陇头水》,而云“北注黄龙,东流白马”。沈存中论白乐天《长恨歌》“峨眉山下少人行”,谓峨眉在嘉州,非幸蜀路。文人之病盖有同者。
梁徐徘《登琅邪城》诗:“甘泉警烽侯,上谷抵楼兰。”上谷在居庸之北,而楼兰为西域之国,在玉门关外。即此一句之中,文理已自不通,其不切琅邪城又无论也。
郭璞《江赋》:“总括汉、泗,兼包淮、湘。”淮、泗并不入江,岂因盂于而误邪?
陆机《汉高帝功臣颂》“侯公伏轼,皇媪来归。”乃不考史书之误。《汉仪注》“高帝母,兵起时,死小黄,后于小黄作陵庙。”《本纪》“五年,即皇帝位于汜水之阳,追尊先媪为昭灵夫人。”则其先亡可知。而十年有太上皇后崩,乃太上皇崩之误,文重书而未删也。侯公说羽,羽乃与汉约中分天下。九月,归大公、吕后,并无皇温。
春秋以上言文不言字,如《左传》“于文止戈为武”,“故文反正为乏”,“于文皿虫为蛊”。及《论语》“史阙文”,《中庸》“书同文”之类,并不言字。《易》:“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诗》:“牛羊排字之。”《左传》:“其僚无子,使字敬叔。”皆训为乳。《书·康浩》:“于父不能字厥子。”《左传》:“乐王鲋,字而敬,小事大,大字小。”亦取爱养之义,唯《仪礼·士冠礼》“宾字之”,《礼记.郊特牲》“冠而字之,敬其名也”,与文字之义稍近,亦未尝谓文为了也,以文为字乃始于《史记》。秦始皇琅邪台石刻曰:“同书文字。”《说文》序云:“依类象形,谓之文;形声相益,谓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孳乳而生。”《周礼》:“外史掌达书名于四方。”注云:“古曰名,今曰字。”《仪礼·聘礼》注云:“名,书文也,今谓之字。”此则字之名自秦而立,自汉而显也与?
许氏《说文》序:“此十四篇,五百四十部,九千三百五十三文,解说凡十三万三千四百四十一字。”以篆书谓之文,隶书谓之字。张揖《上博雅表》“凡万八千一百五十文。”唐玄度《九经字样》序:“凡七十六部,四百计一文。”则通谓之文。
三代以上,言文不言字。李斯、程邈出,文降而为字矣。二汉以上,言音不言韵,周容、沈约出,音降而为韵矣。
古时文字不一。如汉汾阴宫鼎其盖铭曰:“汾阴供官铜鼎盖二十枚。”二十字作“十十”。鼎铭曰:“汾阴供官铜鼎二十枚。”二十字作“亍”。其未曰:“第二十三。”二十字作“廿”。一器之铭三见而三不同。自唐以往,文字日繁,不得不归一律,而古书之不复通者多矣。
自隶书以来,其能发明六书之指,使三代之文尚存于今日,而得以识古人制作之本者,许叔重《说文》之功为大,后之学者一点一画莫不奉之为规矩。而愚以为亦有不尽然者。且以《六经》之文,左氏、公羊、穣梁之传,毛苌、孔安国、郑众、马融诸儒之训,而未必尽合;况叔重生于东京之中世,所本者不过刘欲、贾逵,杜林,徐巡等十惊人之说,而以为尽得古人之意,然与否与?一也,《五经》未遇蔡邕等正定之先,传写人人各异,今其书所收率多异字,而以今经校之,则《说文》为短,又一书之中有两引而其文各异者,后之读者将何所从?二也。流传既久。岂无脱漏?即徐铉亦谓篆书湮替日久,错乱遗脱,不可悉究。今谓此书所阙者必古人所无,别指一字以当之,改经典而就《说文》,支离回互,三也。今举其一二评之。如秦、宋、薛皆国名也。“秦”从禾,以地宜禾,亦已迂矣,“宋”从木为居,“薛”从辛为辠,此何理也?《费誓》之费改为“{北米}”,训为恶米。武王“载旆”之旆改为“坺”,训为臿土。“威”为姑,也为女阴。“殹”为击声。“困”为故庐。“普”为日无色。此何理也?“貉”之为言恶也,视“犬”之字如画狗,“狗,叩也”,岂孔子之言乎?训“有”则曰“不宜有也”,《春秋书》“曰有食之”。训“郭”则曰“齐之郭氏善善不能迸,恶恶不能退,是以亡国”,不几于剿说而失其本指乎?“居”为法古,“用”为卜中,“童”为男有罪,“襄”为解衣耕,“吊”为人持弓会禽,“辱”为失耕时,“臾”为束缚捽抴,“罚”为持刀骂詈,“劳”为火烧门,“宰”为罪人在屋下执事,“冥”为十六日月始亏,“刑”为刀守井,不几于穿凿而远于理情乎!武空师之而制字,荆公广之而作书,不可谓非滥觞于许氏者矣,若夫训“参”为商星,此天文之不合者也;训“毫”为京兆社陵亭,此地理之不合者也。书中所引乐浪事数十条,而他经籍反多阙略,此采摭之失其当者也,今之学者能取其大而弃其小,择其是而违其非,乃可谓善学《说文》者与?《王莽传》:“‘刘’之为字卯、金,刀也,正月刚卯,金刀之利,皆不得行。”又曰:“受命之日丁卯。丁,火,汉氏之德也。卯,刘姓所以为字也。”光武告天祝文引《谶记》曰:“卯金修德,为天子。”公孙述引《援神契》曰:“西太守乙卯金。”谓西方太守而乙绝卯金也。是古未尝无刘字也。魏明帝太和初,公卿奏言:“夫歌以咏德,舞以象事,于文文武为‘斌’,臣等谨制乐舞名曰《章斌之舞》。”魏去叔重未远,是古未尝无“斌”字也。
《说文》原本次第不可见,今以四声列者,徐铉等所定也。切字,铉等所加也。
旁引后儒之言,如杜预、裴光远、李阳冰之类,亦铉等加也,又云:“诸家不收,今附之字韵末”者,亦铉等加也。“始”字《说文》以为“女之初”也,已不必然,而徐铉释之以“至哉坤元,万物资始”,不知经文乃是“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若用此解,必从男乃合耳。
万历末,吴中赵凡夫宦光作《说文长笺》,将自古相传之《五经》肆意刊改,好行小慧,以求异于先儒。乃以“青青子衤今”为淫奔之诗,而谓“衤今”即“衾”字,如此类者非一。其实《四书》尚未能成诵,而引《论语》“虎兕出于柙”,误作《孟子》“虎豹出亏■”然其于《六书》之指不无管窥,而适当喜新尚异之时,此书乃盛行于世。及今不辩,恐他日习非胜是,为后学之害不浅矣,故举其尤刺谬者十馀条正之。
《旧唐书·文宗纪》:“开成二年,宰臣判国子监祭酒郑覃进石壁《九经》一百六十卷。”九经者,《易》、《诗》、《书》、《三礼》、《春秋》三传,又有《孝经》、《论语》、《尔雅》、其实乃十二经。又有张参《五经文字》,唐玄度《九经字样》,皆刻之于石,今见在西安府学,凡夫乃指此为“蜀本石经”。又云:“张参《五经文字》、唐彦升《九经字样》亦附蜀本之后,但可作蜀经字法。”今此石经末有年月一行,诸臣姓名十行,大书“开成二年丁巳岁”。凡夫岂未之见而妄指为孟蜀邪?
又云:“孙愐《唐韵》文、殷二韵三声皆分,独上声合一;咸严、洽业二韵平入则分,上去则合。”按今《广韵》即孙愐之遗文,殷上声之合则有之,咸严、洽业则四声并分,无并合者。
切者,两字相摩以得其音,取其切近。今改为盗窃之“窃”。于古未闻,岂凡夫所以自名其学者邪?
“瓜分”字见《史记·虞卿传》、《汉书·贾谊传》。“灶突”字见《汉书·霍光传》。今云瓜当作“瓜”,突当作“突”,然则鲍昭《芜城赋》所谓“竟瓜剖而豆分”,魏玄同疏所谓“瓜分、瓦裂者”,古人皆不识字邪?按张参《五经文字》云:“突,徒兀反。作{穴叐}者讹,”
顾野王,陈人也,而以为晋之虎头,陆龟蒙,唐人也,而以为宋之象山。王筠,梁人也,而以为晋。王禹偁,宋人也,而以为南朝。此真所谓不学墙面者与?
“晋献帝醉,虞侍中命扶之。”按《晋书·虞啸父传》:“为孝武帝所亲爱,侍饮大醉,拜不能起。帝顾曰:‘扶虞侍中。’啸父曰:‘臣位未及扶,醉不及乱,非分之赐,所不敢当。’帝甚悦。”传首明有孝武帝字,引书者未曾全读,但见中间有贡献之“献”,适与“帝”字相接,遂以为献帝,而不悟晋之无献帝也。万历间人看书,不看首尾,只看中间两三行,凡夫著书之人乃犹如此!
“恂”字笺:“汉宣帝讳。”而不知宣帝讳“询”,非询也。“衍”字笺:“汉平帝讳。”而不知平帝讳“衍”非衍也。
《后汉书·刘虞传》:“故吏尾敦,于路劫虞首归葬之。”引之云:“后汉尾敦路,劫刘虞首归之莽。”若以敦路为人名,而又以“葬”为“莽”,是刘幽州之首竟归之于王莽也。
《左氏成六年传》:“韩献子曰:‘易觤则民愁,民愁则垫隘。’”。《说文》{雨执}、垫二字两引之,而一作阨者,古隘、阨二字通用也。笺乃云:“未详何出。”“野”下引《左传》“身横九野”,不知其当为“九亩”;又《穣梁传》之文,而非左氏也。
“鹊臭鸟*>,其飞也。”此《尔雅·释鸟》文,笺乃曰:“训词未详,然非后人语。”“骹马,白州也。”本之《尔雅·释畜》“白州,骹。”注:“州,窍也。谓马之白尻者。”笺乃云:“未详,疑误。”
中国之称夏尚矣,今以为起于唐之夏州,地邻于夷,故华夷对称曰华夏。然则《书》言“蛮夷猾夏”,《语》云“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其时已有夏州乎?又按夏州本朔方郡、赫连勃勃建都于此,自号曰夏,后魏灭之,而置夏州,亦不始于唐也。
云:“唐中晚诗文始见‘簿’字,前此无之。”不知孟子言“孔子先簿止祭器”,《史记·李广传》“急责广之莫府对簿”,《张汤传》“使使八辈簿责汤”,《孙宝传》“御史大夫张忠署宝主簿”,《续汉·舆服志》“每出,太仆奉驾上卤簿”,《冯异传》“光武署异为主簿”,而刘公幹诗已云“沈迷簿领书,回回目婚乱”
“毦”字云:“字不见经。”若言《五经》则不载者多矣,何独毦字。若传记史书则此字亦非隐僻,《晋语》“被羽先升”注:“系于背,若今将军负毦矣。”《魏略》:“刘备性好结毦。”《吴志·甘宁传》:“负毦带铃。”梁刘孝仪《和昭明太子诗》:“山风乱采毦,初景丽文辕。”“祢衡为鼓吏,作《渔阳挝掺》。掺乃‘操’字。”按《后汉书》:“衡方为《渔阳参挝》,蹀■而前。”注引《文士传》作“渔阳参槌”。王僧孺诗云:“散度广陵音,参写渔阳曲。”自注云:“参,音七绀反。乃曲奏之名,后人添手作‘掺’。”后周庚信诗:“玉阶风转急,长城雪应暗,新缓始欲缝,细锦行须篸,声烦《广陵散》,杵急《渔阳掺》。”隋炀帝诗:“今夜长城下,云婚月应暗。谁见倡楼前,心悲不成掺。”唐李颀诗:“忽然更作《渔阳掺》,黄云萧条白日暗。”正音七绀反。今以为“操”字,而又倒其文,不知汉人书操固有借作“掺”者,而非此也。
“叩,京兆蓝田乡。”笺云:“地近京口,故从口。”夫蓝田乃今之西安府属,而京口则今之镇江府,此所谓风马牛不相及者。凡此书中会意之解,皆“京口”之类也。
寸,十分也。《汉书·律历志》:“一黍为一分,十分为一寸。”本无可疑,而增其文曰:“析寸为分,当言十分尺之一。”夫古人之书,岂可意为增改哉?
赵古则《六书本义》序曰:“魏晋及唐能书者辈出,但点画波折,逞其姿媚,而文字破碎,然犹赖《六经》之篆未易。至天宝间,诏以隶法写《六经》,于是其道尽废。”以愚考之,其说殆不然。按《汉书·艺文志》曰:“《尚书》古文经四十六卷。”又曰:“《孝经》古孔氏一篇,皆出孔氏壁中。”又曰:“有中古文《易经》。”而不言其所出。又曰:“《礼》古经五十六卷,《春秋》古经十二篇,《论语》古二十一篇。”但言古,不言文。而赤眉之乱,则已焚烧无遗,《后汉书·杜林传》曰:“林前于西州得漆书古文《尚书》一卷,常宝爱之,虽遭艰困,握持不离身。出以示卫宏、徐巡曰:‘林流离兵乱,常恐斯经将绝,何意东海卫子,济南徐生复能传之,是道竟不坠于地也,古文虽不合时务。然愿诸生无悔所学。’宏、巡益重之,于是古文遂行。”是东京古文之传惟《尚书》而已。《晋书·卫恒传》言:“魏初传古文者,出于邯郸淳。至正始中,立三字石经,转失淳法,因科斗之名,遂效其形。”未知所立几经。而唐初魏徵等作《隋书·经籍志》,但有三字石经《尚书》五卷,三字石经《春秋》三卷,则他经亦不存矣。《册府元龟》:“唐玄宗天宝三载,诏曰:‘朕钦惟载籍,讨论坟典,以为先王令范,莫越于唐虞;上古遗书,实称于训诰。虽百篇奥义,前代或亡;而六体奇文,旧规犹在。但以古先所制,有异于当今;传写浸讹,有疑于后学,永言刊革,必在从宜,’”《尚书》应是古体文字,并依今字缮写施行,其旧本乃藏之书府。是玄宗所改亦止于古文《尚书》,而不闻有他经也。夫诸经古文之亡,其已久矣。今谓《五经》皆有古文,而玄宗改之以今,岂其然乎?
孔安国《书》序曰:“科斗书废已久,时人无能知者。以所闻伏生之书考论文义,定其可知者为隶古定,更以竹简写之。”是则西汉之时所云古文者,不过隶书之近古,而共王所得科斗文字久已不传;玄宗所谓六体奇文,盖正始之书法也。
宋晁公武《古文尚书》序曰:“余抵少城,作《石经考异》之馀,因得此古文全篇于学宫,乃延士张{卣火},仿吕氏所镂本书,丹刻诸石。方将配《孝经》、《周易》经文之古者,附于石经之列。”今其石当已不存,而摹本亦未见传之人间也。世无好古之人,虽金石其能保与?
汉魏以后,童子皆读史游《急就篇》。晋夏侯湛抵疑乡曲之徒,一介之士,曾讽《急就》习甲子。《魏书》崔浩表言:“太宗即位,元年,敕臣解《急就章》,刘芳撰《急就篇续注音义证》三卷,陆暐拟《急就篇》为《悟蒙章》,又书家亦多写《急就篇》。《魏书·崔浩传》:“浩既工书,人多托写《急就章》。从少至老,初不惮劳,所书盖以百数。”《儒林传》:“刘兰始入小学,书《急就篇》,家人觉其聪敏。”《北齐书》:李绘六岁未入学,伺伯姊笔牍之闲,辄窃用,未几,遂通《急就章》;李铉九岁入学,书《急就篇》月馀,便通。自唐以下,其学渐微。
《千字文》原有二本。《梁书·周兴嗣传》曰:“高祖以三桥旧宅为光宅寺,敕兴嗣与陆倕制碑。及成,俱奏,高祖用兴嗣所制者,自是《铜表铭》、《栅塘碣》、《北伐檄》、《次韵王羲之书千字》,并使兴嗣为之。”《萧子范传》曰:“子范除大司马南平王户曹属从事中郎,使制《千字文》,其辞甚美,命记室蔡薳注释之。”《旧唐书·经籍志》:“《千字文》一卷,萧子范撰;又一卷,周兴嗣撰。”是兴嗣所次者一千字文,而子范所制者又一千字文也。乃《隋书·经籍志》云:“《千字文》一卷,梁给事郎周兴嗣撰;《千字文》一卷,梁国子祭酒萧子云注。”《梁书》本传谓子范作之,而蔡薳为之注释;今以为子云注。子云乃子范之弟,则异矣。《宋史·李至传》言:“《千字文》乃梁武帝得钟繇书破碑千馀字,命周兴嗣次韵而成。”本传以为王羲之,而此又以为钟繇,则又异矣。
《隋书》、《旧唐书》志又有《演千字文》五卷,不著何人作。《淳化帖》有汉章帝书百馀字,皆周兴嗣《千字文》中语。《东观馀论》曰:“此书非章帝,然亦前代人作,但录书者集成千字中语耳。欧阳公疑以为汉时学书者多为此语,而后村刘氏遂谓《千字文》非梁人作,误矣。”黄鲁直跋章草《千字文》曰:“章草言可以通章奏耳,非章帝书也。”
褚先生补《史记·三王世家》曰:“至其次序分绝,文字之上下,简之参差长短,皆有意,人莫之能知。谨论次其真草诏书,编于左方。”是则褚先生亲见简策之文,而孝武时诏即已用草书也。《魏志·刘弇传》:“转五官将文学,文帝器之,令弇通草书,”则汉魏之间笺启之文有用草书者矣。故草书之可通于章奏者谓之章草。赵彦卫《云麓漫钞》言:“宣和中,陕右人发地得木简,字皆章草,乃永初二年发夫讨畔羌檄。”米元章帖言:“章草乃章奏之章。”今考之既用于檄,则理容概施于章奏。盖小学家流,自古以降,日趋于简便,放大篆变小篆,小篆变隶。比其久也,复以隶为繁,则章奏文移悉以章草从事,亦自然之势。故虽曰草,而隶笔仍在,良由去隶未远故也。右军作草,犹是其典型,故不胜为冗笔。逮张旭、怀素辈出,则此法扫地矣。
北齐赵仲将学涉群书,善草隶,虽与弟书,字皆楷正。云:“草不可不解,若施之于人,似相轻易,若与当家中卑幼,又恐其疑,是以必须隶笔。”唐席豫性谨,虽与子弟书疏及吏曹簿领,未尝草书。谓人曰:“不敬他人,是自不敬也。”或曰:“此事甚细,卿何介意?”豫曰:“细犹不谨,而况巨邪!”柳仲郢手抄《九经》、《三史》,下及魏、晋、南北诸史,皆楷小精真,无行字。宋刘安世终身不作草字书,尺牍未尝使人代。张观平生书必为楷字,无一行草,类其为人。古人之谨重如此。《旧唐书》:“王君廓为幽州都督,李玄道为长史。君廓入朝,玄道附书与其从甥房玄龄,君廓私发之,不识草字,疑其谋己,惧而奔叛。玄道坐流隽州。”夫草书之衅乃至是邪!
《金石录》有宋公亦餸鼎铭云,按《史记·世家》,宋公无名亦者,莫知其为何人,今考《左传》,宋元公之太子栾嗣位,为景公。《汉书·古今人表》有宋景公兜栾,则《史记·宋世家》元公卒,子景公头曼立。是兜栾之音讹为头曼,而宋公亦即景公也。
宗均之误为“宋”,不必证之碑及《党锢传》,即《南蛮传》云:“会援病卒,谒者宗均听悉受降,为置吏司,群蛮遂平。”事与本传合,而《南蛮传》作“宗”,本传作“宋”,其误显然,注未及正。
房彦谦高祖法寿,自宋归魏,封壮武候,子孙承袭。魏、隋、唐三书皆同,独碑作“庄武”。按汉胶东国有壮武县,文帝封宋昌为壮武侯。正义曰:“《括地志》云:‘壮武故城在莱州即墨县西六十里。’《后汉志》:“壮武,故夷国。’《左传·隐元年》‘纪人伐夷,是也。”《贾复传》:“封胶东侯,食郁、秩、壮武等六县。”晋张华亦封壮武侯,字并作“壮”,独此碑与《左传》杜氏注作“庄”。
太原府徐沟县有同戈驿,其名本取洞涡水,此水出乐平县西四十里陡泉岭,经平定州寿阳、榆次至徐沟县入汾,今徐沟县北五里洞涡河,其阳有洞涡村是也。《水经》:“洞涡水出沾县北山,西过榆次县南,又西到晋阳县南西入于汾。”郦道元注:“刘琨之为并州也,刘渊引兵邀击之,合战于洞涡,即是水也。”《旧唐书·昭宗纪》:“天复元年四月,氏叔琮营于洞涡驿。”《新唐书。地理志》:“太原郡有府十八,其一曰洞涡,”《宋史·曹彬传》:“为前军都监,战洞涡河北。”《汉世家》:“李继勋败继恩兵于洞涡河。”后人减笔借书“同戈”字,而今铸印遂作“同戈”,以减借之字登于印文,又不但马文渊所言成皋印点画之讹而已。
今驿多用古地名者。洪武九年四月壬辰,以天下驿传之名多因俚俗,命翰林考古正之,如扬州府曰广陵驿,镇江府曰京口驿,凡改者二百三十二,徐沟无古地名,故以水名之。
古人图画皆指事为之,使观者可法可戒。上自三代之时,则周明堂之四门墉,有尧舜之容,桀纣之象,有周公相成王,负斧扆,南面以朝诸侯之图。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僪佹,及古贤圣怪物行事。秦汉以下见于史者,如《周公负成王图》,《成庆画》,《纣醉踞妲己图》,屏风图画列女,《宋公传》。戴逵画《南都赋图》之类,未有无因而作,逮乎隋唐,尚沿其意。唐《艺文志》所列汉王元昌画《汉贤王图》;阎立德画《文成公主降蕃图》,《五华宫图》,《斗鸡图》,阎立本画《秦府十八学士图》,《凌烟阁功臣二十四人图》;范长寿画《风俗图》,《醉道士图》;王定画《本草训戒图》;檀智敏画《游春戏艺图》;殷、韦无忝画《皇朝九圣图》,《高祖及诸王图》,《太宗自定辇上图》,《开元十八学士图》;董萼画《韖车图》;曹元廓画后周、北齐、梁、陈、隋、武德贞观永徽间《朝臣图》,《高祖太宗诸子图》,《秦府学士图》,《凌烟图》;杨昻画《望贤宫图》;安禄山、真张萱画《妓女图》,《乳母将婴儿图》,《按羯鼓图》,《秋千图》;谈皎画《武惠妃舞图》,《佳丽寒食图》,《佳丽妓女图》;韩幹画《龙朔功臣图》,《姚宋及安禄山图》,《相马图》,《玄宗试马图》,《宁王调马打球图》;陈宏画《安禄山图》,《玄宗马射图》,《上党十九瑞图》;王象画《卤簿图》;田琦画《洪崖子桔木图》;窦师纶画《内库瑞锦对雉斗羊翔凤游麟图》;韦鶠画《天竺胡僧渡水放牧图》;周昿画《扑蝶》、《按筝》、《杨真人降真五星》等图各一卷。《唐文粹》有王蔼《记汉公卿祖二疏图》,舒元舆《记桃源图》。《通鉴》:蜀嘉州司马刘赞献《陈后主三阁图》、皆指事象物之作。《王维传》:“人有得《奏乐图》,不知其名。维视之,曰:‘此霓裳第三叠第一拍也。’好事者集乐工按之,无差,”自实体难工。空摹易善,于是白描山水之画兴,而古人之意亡矣。
宋邵博《闻见后录》云:”观汉李翕、王稚子、高贯方墓碑,多刻山林人物,乃知顾恺之、陆探微、宗处士辈尚有其遗法。至吴道玄绝艺入神,然始用巧思,而古意少减矣。况其下者。”此可为知者道也。
宋徽宗崇宁三年,立画学,考画之等,以不仿前人,而物之情态形色俱若自然,笔韵高简为工。此近于空摹之格,至今尚之。
谢在杭《五杂俎》曰:“自唐以前,名画未有无故事者,盖有故事便须立意结构,事事考订,人物衣冠制度宫室规模大略,城郭山川形势向背,皆不得草草下笔。非若今人任意师心,鲁莽灭裂,动辄托之写意而止也。余观张僧繇、展子虔、阎立本辈,皆画神佛变相,星曜真形。至如石勒、窦建德、安禄山有何足画,而皆写其故实。其他如懿宗射兔,贵妃上马,后主幸晋阳,华清宫避暑,不一而足。上之则神农播种,尧民击壤,老子度关,宣尼十哲;下之则商山采芝,二疏祖道,元达钅巢谏,葛洪移居。如此题目,今人却不肯画,而古人为之,转相沿仿。盖由所重在此,习以成风,要亦相传法度,易于循习耳。
洪氏《随笔》谓:“彝器之传,春秋以来固已重之,如郜鼎、纪甗之类,历历可数。不知三代逸书之目,汤有典宝,武有分器,而春官有典庸器之职,祭祀而陈之,则固前乎此矣。故夏后氏之璜,封父之繁弱,密须之鼓,阙巩之甲,班诸鲁公、唐叔之国,而赤刀,弘壁、天球、河图之属,陈设于成王之顾命者,又天子之世守也。然而来去不恒,成亏有数。是以宝珪出河,九鼎沦泗,武库之剑穿屋而飞,殿前之钟感山而响,铜人入梦,钟虡生毛,则知历世久远,能为神怪,亦理之所必有者。《隋书》:‘文帝开皇九年四月,毁平陈所得秦、汉三大钟,越二大鼓。十一年正月丁西,以平陈所得古器多为祸变,悉命毁之。’而《大金国志》载:海陵正隆三年,诏毁平辽、宋所得古器,亦如隋文之言。盖皆恣睢不学之主,而古器之销亡为可惜矣。”
读李易安《题金石录》,引王涯、元载之事,以为“有聚有散,乃理之常;人亡人得,又胡足道?”未尝不叹其言之达。而元裕之作《故物谱》,独以为不然,其说曰:“三代鼎钟,其初出于圣人之制,今其款识故在,不曰‘永用享’,则曰‘子子孙孙永宝用’,岂圣人者超然远览,而不能忘情于一物邪?自庄周、列御寇之说出,遂以天地为逆旅,形骸为外物,虽圣哲之能事,有不满一叫者,况外物之外者乎?然而彼固未能寒而忘衣,饥而忘食也。则圣人之道,所谓备物以致用,守器以为智者,其可非也邪?《春秋》之于宝玉、大弓,窃之书,得之书。知此者,可以得圣人之意矣。”
《书》正义言天地之势,四边有水。邹衍书言九州之外,有大瀛海环之,是九州居水内,故以州为名。然《五经》无西海、北海之文,而所谓四海者,亦概万国而言之尔。《尔雅》:“九夷八蛮六戎五狄,谓之四海。”《周礼·校人》:“凡将有事于四海山川。”注:“四海犹四方也。”则海非真水之名。《易》卦兑为泽,而不言海。《礼记·乡饮酒义》曰:“祖天地之左海也,”则又以见右之无海矣。《虞书》禹言:“予决九川,距四海,”据《禹贡》,但有一海,而南海之名,犹之西河即此河尔。
《禹贡》之言海有二:“东渐于海”,实言之海也;“声教讫于四海”,概言之海也。
宋洪迈谓海一而已,地势西北高,东南下,所谓东北南三海,其实一也,北至于青、沧,则曰北海;南至于交、广,则曰南海;东渐吴、越,则曰东海;无繇有所谓西海者。《诗》、《书》、《礼经》之称四海,盖引类而言之。至于《庄子》所谓穷发之北有冥海,及屈原所谓指西海以为期,皆寓言尔。程大昌谓条支之西有海,先汉使固尝见之,而载诸史。后汉班超又遣甘英辈亲至其地,而西海之西又有大秦,夷人与海商皆常往来,霍去病封狼居胥山,其山实临瀚海。苏武、郭吉皆为匈奴所幽、置诸北海之上,而《唐史》又言,突厥部北海之北有骨利干国,在海北岸。然则《诗》、《书》所称四海,实环华裔而四之,非寓言也。然今甘州有居延海,西宁有青海,云南有滇海,安知汉、唐人所见之海非此类邪?
九州之名始见于《禹贡》《周礼·职方氏》疏曰“自神农以上,有大九州:柱州、迎州、神州之等;至黄帝以来,德不及远,惟于神州之内分为九州。”盖天下有九州,古之帝者皆治之,后世德薄,止治神州。神州者,东南一州也。此谎诞之说,固无足采。然中国之大,亦未有穷其涯域者,尹耕《两镇志》引《汉书·地理志》,言黄帝方制万里,画野分州,得百里之国万区,而疑不尽于禹九州之内。且曰:以今观之,涿鹿,东北之极陬也,而黄帝以之建都;釜山,塞上之小山也,而黄帝以之合符,则当时藩国之在其西北者可知也。秦、汉以来,匈奴他部如尔朱宇文之类,往往祖黄帝,称昌意后,亦一证也。厥后昌意降居,帝挚逊位,至于洪水之灾,天下分绝,而诸侯之不朝者有矣,以《书》考之,禹别九州;而舜又肇十一州,其分为幽、并、营者,皆在冀之东北,必其前闭而后通,前距而后服者也。而此三州以外,则舜不得而有之矣。此后世幅员所以止于禹迹九州之内,而天地之气亦自西北而趋于东南,日荒日辟,而今犹未已也。驺子之言虽不尽然,亦岂可谓其无所自哉。
幽、并、营三州,在《禹贡》九州之外,先儒谓以冀、青二州地广而分之,殆非也。幽则今涿、易以北,至塞外之地。并则今忻、代以北,至塞外之地,营则今辽东大宁之地。其山川皆不载之《禹贡》,故靡得而详,然而益、稷之书谓“弼成五服,至于五千”,则冀方之北不应仅数百里而止。《辽史·地理志》言幽州在渤、碣之间,并州北有代、朔、营州,东暨辽海。《营卫志》言冀州以南,历洪水之变,夏后始制城郭,其人士著而居。并、营以北,劲风多寒,随阳迁徙,岁无宁居,旷土万里。或其说之有所本也。刘三吾《书》传谓孔氏以辽东属青州,隔越巨海,道里殊远,非所谓因高山大川以为限之意,盖幽、并、营三州皆分冀州之地,今亦未有所考。
禹画九州在前,舜肇十二州在后。肇,始也。昔但有九州,今有十二州,自舜始也。然则谓《禹贡》九州为尽虞、夏之疆域者,疏矣。
夏。商以后,沿上世九州之名,各就其疆理所及而分之,故每代小有不同。《周礼·量人》:“掌建国之法,以分国为九州,”曰“分”,则不循于其旧可知矣。
州有二名。《舜典》“肇十有二州”,《禹贡》“九州”,大名也。《周礼·大司徒》:“五党为州。”《州长》注:“二千五百家为州。”《左传·僖十五年》:“晋作州兵,”《宣十一年》:“楚子入陈乡,取一人焉以归,谓之夏州,”《昭二十二年》:“晋籍谈、荀跞帅九州之戎。”《哀四年》:“士蔑乃致九州之戎。”《十七年》:“卫侯登城以望见戎州。”《国语》:“谢西之九州如何?”并小名也。陈祥道《礼书》:“二百一十国谓之州,五党亦谓之州;万二千五百家谓之遂,一夫之间亦谓之遂;王畿谓之县,五鄙亦谓之县,”
春秋之时,楚最强,楚之官,今尹最贵,而其力令尹者皆同姓之亲。至于六国已灭之后,而卒能自立以亡秦者、楚也。尝考夫七国之时,人主多任其贵戚,如孟尝、平原、信陵三公子;毋论楚之昭阳,昭奚恤、昭睢,韩之公仲、公叔,赵之公子成、赵豹,赵奢,齐之田婴、田忌、田单,单之功至于复齐国,至秦则不用矣,而径阳、高陵之辈,犹以擅国闻。独燕蔑有。子之之于王哙,未知其亲疏。自昭王以降,无一同姓之见于史者。及陈、项兵起,立六国后,而孙心王楚,儋王齐,咎王魏,已而歇王赵,成王韩,惟燕人乃立韩广,岂王喜之后无一人与?不然,燕人之哀太子丹,岂下于怀王,而忍亡之也?盖燕宗之不振久矣,呜呼!楚用其宗而立怀王者,楚也;燕用非其宗而立韩广者,燕也。然则晋无公族而六卿分,秦无子弟而阎乐弑,魏削藩王而陈留篡于司马,宋卑宗子而二帝辱于金人,皆是道矣。《诗》曰:“宗子维城,无俾城坏,无独斯畏。”人君之独也,可不畏哉!
《汉书·地理志》言:“秦并兼四海,以为周制微弱,终为诸侯所丧,故不立尺土之封,分天下为郡县,荡灭前圣之苗裔,靡有孑遗。”后之文人祖述其说,以为废封建,立郡县,皆始皇之所为也,以余观之,殆不然。《左传·僖公三十三年》:“晋襄公以再命命先茅之县赏胥臣。”《宣公十一年》:“楚子县陈。”《十二年》:“郑伯逆楚下之辞曰:‘使改事君夷于九县。’”《十五年》:“晋侯赏士伯以瓜衍之县。”《成公六年》:“韩献子曰:‘成师以出,而败楚之二县。’”《襄公二十六年》:“蔡声子曰:‘晋人将与之县,以比叔向。’”《三十年》:“绛县人或年长矣。”《昭公三年》:“二宣子曰:‘晋之别县,不惟州。’”《五年》:“薳启疆曰:‘韩赋七邑,皆成县也’”又曰:“因其十家九县,其馀四十县。”《十年》:“叔向曰:陈人听命,而遂县之。”《二十八年》:“晋分祁氏之田以为七县,分羊舌氏之田以为三县。”《哀公十七年》:“子穣曰:‘彭仲爽,申俘也。文王以为令尹,实县申息。’”《晏子春秋》:“昔我先君桓公,予管仲狐与穣其县十七。”《说苑》:“景公令吏致千家之县一于晏子。”《战国策》:“智过言于智伯曰:‘破赵则封二子者各万家之县一。’”《史记·秦本纪》:“武公十年,伐邦冀戎,初县之。十一年,初县杜、郑。”《吴世家》:“王馀祭三年,予庆封朱方之县。”则当春秋之世,灭人之国者,固已为县矣。
《史记》:“吴王发九郡兵伐齐,”范蜎对楚王曰:“楚南塞厉门而郡江东。”甘茂谓秦王曰:“宜阳,大县。”名曰县,其实郡也。春申君言于楚王曰:“淮北地边齐,其事急,请以为郡便。”《匈奴传》言赵武灵王置云中、雁门、代郡,燕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郡,以拒胡。又言魏有河西上郡,以与戎界边。则当七国之世,而固已有郡矣。
吴起为西河守,冯亭为上党守,李伯为代郡守,西门豹为邺令,荀况为兰陵令,城浑说楚新城令,卫有蒲守,韩有南阳假守。魏有安邑令。苏代曰:“请以三万户之都封太守,千户封县令。”而齐威王朝诸县令长七十二人,则六国之未入于秦,而固已先为守令长矣。故史言乐毅下齐七十馀城皆为郡县。而齐湣王遗楚怀王书曰:“四国争事秦,则楚为郡县矣。”张仪说燕昭王曰:“今时赵之于秦,犹郡县也。”安得谓至始皇而始罢侯置守邪?传称禹会诸侯,执玉帛者万国,至周武王仅千八百国,春秋时见于经传者百四十馀国,又并而为十二诸侯,又并而为七国,此固其势之所必至。秦虽欲复古之制,一一而封之,亦有所不能。而谓罢侯置守之始于秦,则儒生不通古今之见也。
秦分天下为三十六郡,其中西河、上郡则因魏之故,云中、雁门、代郡则赵武灵王所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郡则燕所置。《史记》不志地理,而见之于匈奴之传。孟坚《志》皆谓之秦置者,以汉之所承者秦,不言魏、赵、燕尔。
秦始皇议封建,实无其本。假使用淳于越之言,而行封建,其所封者不过如穰侯、径阳、华阳、高陵君之属而已,岂有建国长世之理。
古封建之国其未尽灭于秦始皇者,《卫世家》言:“二世元年,废卫君角为庶人。”是始皇时卫未尝亡也。《越世家》言:“越以此散,诸族子争立,或为王,或为君,滨于江南海上,服朝于楚。”《秦始皇本纪》言:“二十五年,王翦遂定荆江南地,降越君。”汉兴,有东海王摇、闽越王无诸之属,是越未尝亡也。《西南夷传》又言:“秦灭诸侯,唯楚苗裔尚有滇王。”然则谓秦灭五等而立郡县,亦举其大势然耳。
汉王子侯之盛,无过哀、平之间。《王莽传》:五威将帅七十二人,还奏事,汉诸侯王为公者悉上玺缓为民。《后汉·光武纪》:“建武二年十二月戊午,诏曰:惟宗室列侯为王莽所废,先灵无所依归,朕甚悯之,其并复故国。若侯身已没,属所上其子孙,见名尚书封拜。”是皆绝于莽而复封于光武之时。然《汉书》表、传中往往言“王莽篡位,绝”,而《表》言安众侯崇,居摄元年举兵,为王莽所灭。侯宠,建武二年,以崇从父弟绍封。十三年,侯松嗣,今见。”师古曰:“作《表》时见为侯也。”《表》言“今见”者止此一人,是光武之时侯身已没者,其子孙亦但随宜封拜而已。惟安众之以故国绍封者,褒崇之忠,非通例也。又《莽传》云:“嘉新公国师,以符命力予四辅。明德侯刘龚、率礼侯刘嘉等凡三十二人,皆知天命,或献天符,或贡昌言,或捕告反寇,诸刘与三十二人同宗共祖者,勿罢,赐姓曰王。唯国师公以女配莽子,故不赐姓。”《武五子传》:“广阳王嘉以献符命,封扶美侯,赐姓王氏,”《诸侯王表》:“鲁王闵献神书,言莽德封列侯,赐姓王。”“中山王成都献书,言莽德,封列侯,赐姓王。”《王子侯表》:“新乡侯佟,元始五年,上书言莽宜居摄,莽篡位,赐姓王。”若此之类,光武岂得而复封之乎?又《王子侯表》序曰:“元始之际,王莽摄朝,伪褒宗室侯及王之孙焉。居摄而愈多,非其正,故弗录,旋踵亦绝。”又可见莽摄位之所封者,光武皆不绍封也。夫惟于亲亲之中而寓褒忠之意,则于安众之封见之。史文虽略,千载之下可以情测也。此一代之大典,不可不论。
《武五子传》:“昌邑王贺,废封为海婚侯,薨。元帝复封贺子代宗为海婚侯。传子至孙,今见为侯。”《表》云:“贺以神爵三年薨,坐故行淫辟,不得置后,初元三年,厘侯代宗,以贺子绍封,传至孙原侯保世嗣,传至曾孙侯会邑嗣,免,建武复封。”是光武之复封有此二人,安众以褒忠,海婚以尝居尊位故与?
《功臣表》:“萧何九世孙禹,王莽始建国元年更为萧乡侯。莽败,绝。”“曹参十世孙宏,举兵佐军,诏封平阳侯,十一世侯旷嗣,今见。”非光武之薄于酂侯而厚于平阳也,非有功不侯,高帝法也。
红阳侯王泓,以与诸刘结恩,父丹降为将军,战死。富平侯张纯,以先来诣阙,皆得绍封,而杜宪、赵牧并以先降梁王,不得嗣,光武命功之典如此。
《汉书·地理志》,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并无侯国,以在畿内故也。然《功臣侯表》有阳陵侯傅宽、高陵侯王虞人,《恩泽侯表》有高陵侯翟方进,并左冯翊县名。《功臣侯表》平陵侯苏建、平陵侯范明友,右扶风县名。而高陵下曰“琅琊”,二平陵下曰“武当”,则知此乡名之同于县者,而非三辅也。若后汉则新丰侯单超、新丰侯段飃、京兆县夏阳侯冯异、栎阳侯景丹、临晋侯杨赐,并左冯翊县。好畤侯耿弇、槐里侯万修,槐里侯窦武、槐里侯皇甫嵩、栒邑侯宋弘、郿侯董卓,并右扶风县。而嵩传云:“食槐里、美阳两县,八千户。”盖东都之后,三辅同于郡国矣。
《地理志》侯国有注有不注,殆不可晓意者,班史亦仍前人之文,止据其时之见在者而书之乎?
《诗》毛氏传:“下邑曰都,”后人以为人君所居,非也。考之经,则《书》之云“大都小伯”,《诗》之云“在浚之都”,“作都于向”者,皆下邑也。《左传》曰:“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参国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又曰:“邑有宗庙、先君之主曰都,无曰邑。”故晋二五言于献公曰:“狄之广莫于晋为都。”谓蒲也、屈也。士伯谓叔孙昭子曰:“将馆子于都。”谓箕也。公孙朝谓季平子曰:“有都以卫国也。”谓成也。仲由为季氏宰,将堕三都,谓郼也、费也、成也。莱章曰:“往岁克敌,今又胜都。”谓廪丘也。《孟子》:“王之为都者,臣知五人焉。”谓平陆也。《韩子》:“卫嗣君以一都买一胥靡。”谓左氏也。《史记》赵良劝商君归十五都,灌园于鄙。秦王谓蔺相如:召有司按图,指从此以往十五都予赵。齐王令章子将五都之兵,因北地之众以伐燕。张仪说楚王,请效万家之都以为汤沐之邑。而陈恢见沛公亦曰:“宛,大郡之都也。”其名始于《周礼·小司徒》:“九夫为井,四井为邑,四邑为丘,四丘为甸,四甸为县,四县为都。”而王之子弟所封,及公卿之采邑在焉,于是乎有都宗人、都司马,其后乃为大邑之称耳。故《诗》云:“彼都人士。”《礼记·月令》:“命农勉作,毋休于都。”而宰夫掌群都县鄙之治。商子言百都之尊爵厚禄,《史记》信陵君之谏魏王,谓所亡于秦者,大县数十,名都数百。则皆小邑之称也。三代以上,若汤居毫,太王居邠,并言居,不言都。至秦始皇始言:“吾闻周文王都丰,武王都镐。丰镐之间,帝王之都也。”而项羽分立诸侯王,遂各以其所居之地为都。王莽下书言周有东都、西都之居,而以洛阳为新室东都,常安为新室西部,后世因之,遂以古者下邑之名为今代京师之号,盖习而不察矣。
《史记·商君传》:“筑冀阙、宫庭于咸阳,秦自雍徙都之。而集小都乡邑聚为县,置令丞,凡三十一县。”上都,国都之都;下都,都鄙之都。史文兼古今语。
《汉书·晁错传》言:“忧劳百姓,列侯就都。”是以所封国邑为都。《后汉书·安帝纪》:“徙金城郡,都襄武。”《庞参传》:“烧当羌种号多等皆降,始复得还都令居。”是以郡治为都。而《食贷志》言:“长安及五都。”以洛阳,邯郸、临淄、宛、成都为五都,而长安不与焉,此又所谓通邑大都居一方之会者也。若后世国都之名,专于天子,而诸侯王不敢称矣。
《史记》:“孝景中三年,军东都门外。”此时未有东都,其曰东都门,犹言东郭门也。《三辅黄图》:“长安城东出北头第一门曰宣平门,民间所谓东都门。”
以县统乡,以乡统里,备书之者《史记》:“老子,楚苦县历乡曲仁里人”;“樗里子室在昭王庙西,渭南阴乡樗里”是也。书县里而不言乡:《史记》:“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聂政,轵深井里人。”“淳于意师临淄元里公乘阳庆。”《汉书》:“卫太子亡至湖泉鸠里”是也。亦有书乡而不言里:《史记》:“陈丞相平,阳武户牖乡人。”“王翦,频阳东乡人”是也。
古时乡亦有城。《汉书·朱邑传》:“其子葬之桐乡西郭外。”
《集古录·宋宗悫母夫人墓志》:“涅阳县都乡安众里人。”又云:“■于秣陵县都乡石泉里。”都乡之制,前史不载。按都乡盖即今之坊厢也。《汉济阴太守孟郁尧庙碑》:“成阳仲氏属都乡高相里。”
后汉封国之制,有乡侯,有都乡侯。传中言都乡侯者甚多,皇甫嵩封槐里侯,忤中常侍赵忠、张让,削户六千,更封都乡侯。具珍有罪,诣狱,谢上还东武侯印缓,诏贬为都乡侯。是都乡侯在列侯之下也。赵忠以与诛梁冀功,封都乡侯。延嘉八年,贬为关内侯。是都乡侯在关内侯之上也。良贺卒,帝封其养子为都乡侯,三百户。是都乡侯所食之户数也”梁冀得罪,徙封比景都乡侯,是都乡侯亦必有所封之地,而不言者,史略之也。乡侯,都亭侯,亭侯,或言地,或不言地,亦同此。
七国虽称王,而其臣不过称君,孟尝君、平原君、信陵君、春申君是也。秦则有称侯者,如穗侯、应侯、文信侯,而蔡泽但为刚成君。汉兴,列侯曰侯,关内侯曰君。孔霸以师赐爵关内侯,号褒成君。其薨也,溢日烈君。
宋时《登科录》必书某县某乡某里人。《萧山县志》曰:“改乡为都,改里为图,自元始。”《嘉定县志》曰:“图即里也,不曰里而曰图者,以每里册籍首列一图,故名曰图。”是矣。今俗省作“■”。谢少连作《歙志》,乃曰:“■音鄙。《左传》都鄙有章,即其立名之始。”其说凿矣。
秦制:十里一亭,十亭一乡。以今度之,盖必有居舍,如今之公署。郑康成《周礼·遗人》注曰:“若今亭有室矣。”故霸陵尉止李广宿亭下。张禹奏请平陵肥牛亭部处,上以赐禹,徙亭它所,而《汉书》注云:“亭有两卒:一为亭父,掌开闭扫除;一为求盗,掌逐捕盗贼”是也。如今之村堡。《韩非子入“吴起为魏西河守。秦有小亭,临境。起攻亭,一朝而拔之,”《汉书》“息夫躬归国,未有第宅,守居丘亭,奸人以为侯家富,常反守之。”《匈奴传》“见畜布野而无人牧者,怪之,乃攻亭。”叫麦汉书·公孙瓒传》“卒逢鲜卑数百骑,乃退人空亭”是也。又必有人民,如今之镇集。汉封功臣有亭侯是也,亦谓之下亭,《风俗通》:“鲍宣州牧行部,多宿下亭”是也。其都亭则如今之关厢。司马相如往临邛,舍都亭。严延年母止都亭,不肯入府。何并斩王林卿奴头,并所剥建鼓,置都亭下。《后汉书》:“陈王宠有强弩数千张,出军都亭。会稽太守尹兴使陆续于都亭赋民饘粥。酒泉庞娥刺杀仇人于都亭。《吴志》:魏使邢贞拜权为吴王,权出都亭候贞”是也。京师亦有都亭。《后汉书》:张纲埋其车轮于洛阳都亭。窦武召会北军五校士屯都亭,何进率左右羽林五营士屯都亭。王乔为叶令,帝迎取其鼓置都亭下是也。蔡质《汉仪》:洛阳二十四街,街一亭;十二城门,门一亭,人谓之旗亭。《史记·三代世表》,诸先生言:“与方士考功会旗亭下”是也。后代则但有邮亭、驿亭之名,而失古者居民之义矣。
《通典》:“献帝建安初,封曹操为费亭侯。亭侯之制自此始也。”恐不然。灵帝以解读亭侯人继。《桓帝纪》:封单超等五人为县侯,尹勋等七人为亭侯。列传中为亭侯者甚多,大抵皆在章和以后。丁綿言能薄功微,得乡亭厚矣。樊宏愿还寿张,食小乡亭。则建武中似已有亭侯矣。
社之名起于古之国社、里社,故古人以乡为社。《大戴礼》:“千乘之国,受命于天子,通其四疆,教其书社。”《管子》:“方六里名之曰社”是也。《左传·昭公二十五年》:“齐侯唁公曰:‘自莒疆以西,请致千社。’”注:“二十五家为社,千社二万五千家。”《哀公十五年》:“齐与卫地自济以西、禚媚杏以南书社五百。”《晏子》:“景公予鲁君地山阴数百社。”又曰:“景公禄晏予以平阴与槁邑反市者十一社。”又曰:“昔吾先君桓公,以书社五百封管仲,不辞而受。”《荀子》:“与之书社三百,而富人莫之敢拒,”《战国策》:“秦王使公子他谓赵王曰:‘大国不义,以告敝邑,而赐之二社之地。’”《商子》:“汤武之战,士卒坐陈者,里有书社,”《吕氏春秋》:“武王胜殷,诸大夫赏以书社。”又曰:“卫公子启方以书社四十下卫。”又曰:“越王请以故吴之地,阴江之浦书社三百以封墨子。”今河南、太原、青州乡镇犹以社为称。古者春秋祭社,一乡之人无不会集,《三国志》注:“蒋济为太尉,尝与桓范会社下”是也。《汉书·五行志》“兖州刺史浩赏禁民私所自立社。”臣瓒曰:“旧制二十五家为一社,而民或十家、五家共为田社,是私社。”《隋书·礼仪志》“百姓二十五家为一社。其旧社及人稀者不限。”后人聚徒结会亦谓之社,万历末,士人相会课文,各立名号,亦曰某社某社。崇祯中,有陆文升奏讦张溥等复社一事,至奉旨察勘,在事之官多被降罚。《宋史·薛颜传》“耀州豪姓李甲,结客数十人,号没命社。”《曾巩传》“章丘民聚党村落间,号霸王社。”《石公粥传》“扬州群不逞为侠于闾里,号亡命社。”而隋末谯郡城有黑社、白社之名。《元史·泰定帝纪》:“禁饥民结扁担社,伤人者杖一百。”不知今之士人何取而名此也。天启以后,士子书刺往来,社字犹以为泛,而曰盟,曰社盟,此《辽史》之所谓刺血友也。
今日人情相与,惟年、社、乡、宗四者而已。除却四者,便窅然丧其天下焉。
宋太祖乾德四年十月癸亥,诏历代帝王陵寝,太昊以下十六帝,各给守陵五户,蠲其他役,长吏春秋奉祀;商中宗以下十帝,各给三户,岁一享;秦始皇以下十五帝,各给二户,三岁一祭;周桓王以下三十八帝,州县常禁樵采;仍诏吴越国王钱淑修奉禹墓。其时天下未一,而首发此诏,可谓盛德之事。惜当日儒臣考之不审,以致传讹后世,如云周文王、武王、成王、康王并葬京兆咸阳县者,按刘向曰:“文、武、周公葬于毕。”《皮记·周本纪》“太史公曰:毕在镐东南杜中。”《皇览》曰:“文王、武王、周公家皆在京兆长安镐聚东杜中。”郭璞《山海经》注同。《书》序:“周公亮,成王葬于毕。”传曰:“不敢臣周公,故使近文、武之墓。”正义曰:“按《帝王世纪》云:“文,武葬于毕,毕在杜南。”《晋书·地道记》亦云:“毕在杜南,与毕陌别。”
《史记·周本纪》正义引《括地志》曰:“文王、武王墓在雍州万年县西南二十八里毕原上。”此其在渭水之南杜县之中甚明。而今乃祭于渭北咸阳县之北十五里,盖据颜师古《刘向传》注:“毕陌在长安西北四十里”之误。按《史记·秦本纪》集解引《皇览》曰:“秦武王冢在扶风安陵县西北毕陌中大冢是也,人以为周文王冢,非也,周文王冢在杜中。”又《秦始皇本纪》未正义曰:“《括地志》云:秦惠文王陵在雍州咸阳县西北一十四里。”又云:“秦悼武王陵在雍州咸阳县西十里,俗名周武王陵,非也。”是昔人已辩之甚明。今祭周之文王、武王而于秦惠文王、悼武王之墓,不亦诬乎!至云后魏孝文帝氏陵在耀州富平县东南,尤谬。《魏书》言:帝孝于文明大后,乃于永固陵东北里馀营寿宫,遂有终焉之志。及迁洛阳,乃自表湹西,以为山陵之所,而方山虚宫,号曰万年堂云。其曰方山者,代都也。湹西者,洛阳也。孝文自代迁洛,安得葬富平哉。葬富平者,西魏之文帝,乃孝文之孙,名宝炬,以南阳王,为字文泰所立,在位十七年,葬永陵。《魏书》出于东朝,不载其事。而《北史》为立本纪,且曰:“尝登逍遥观,望嵯峨山,谓左右曰:‘望此令人有脱屣之意。’”然则今富平县东南三十里之陵即永陵也。
上有宋碑,乃谬指为孝文之葬,而历代因之,岂非五代丧乱之馀,在朝罕淹通之士,而率尔颁行,不遑寻究,以至于今日乎?嗟乎,近事之著在史书灼如此,而世之儒生且不能知,乃欲与之考桥山,订苍梧,其茫然而失据也宜矣!
又考《册府元龟》:“唐高宗显庆二年二月,帝在洛阳宫,遣使以少牢祭汉光武、后魏孝文帝陵。”则孝文之祭在洛阳,于唐时未误。又曰:“宪宗元和十四年正月,诏以周文王、武王柯在咸阳县,俾有司修饰。”则似已在渭北矣。《魏书》:“孝文太和二十一年五月,遣使者以太牢祭周文王于澧、武王于镐。”《隋书》“把周文王、武王于澧、渭之郊。”《旧唐书》“周文王、大公配祭于澧,周武王、周公、召公配祭于镐。”并与《皇览》之言合,自古所传当在渭南。又韩文公《南山诗》“前寻径杜墅,堂蔽毕原陋。”亦谓其在杜中。韩即元和间人,或其遗迹未泯。宪宗之诏言词不言墓,非一地也。
乾德四年诏,误以魏孝文、文帝为一人。《淳化阁帖》误以梁高祖武帝为二人。
《汉书·地理志》“济阴成阳有尧冢灵台。”《后汉书·章帝纪》“元和二年二月,东巡狩,使使者词唐尧于成阳灵台。”《安帝纪》“延光三年二月庚寅,使使者祠唐尧于成阳。”《皇览》云:“尧冢在济阴成阳。”皇甫谧《帝王世纪》云:“尧葬济阴成阳西北四十里,是为谷林,”《水经注》“城阳西二里有尧陵,陵南一里有尧母庆都陵,于城为西南,称日灵台。乡日崇仁,邑号修义,皆立庙,四周列水潭而不流。水泽通泉,泉不耗竭,至丰鱼笋,不敢采捕。庙前并列数碑,括柏成林。二陵南北列,驰道径通,皆以砖砌之,尚修整。尧陵东城西五十徐步,中山夫人词,尧妃也,石壁阶墀仍旧,南西北三面长栎联荫,扶疏里馀。中山夫人洞南有仲山甫冢,冢西有石庙,羊虎破碎略尽。于城为西南,在灵台之东北,”《宋史》“神宗熙宁元年七月已卯,知催州韩锋言:‘尧陵在雷泽县东穣林山,陵南有尧母庆都灵台庙。请敕本州春秋致祭,置守陵五户,免其租,奉洒扫,从之。”而《集古录》有汉尧祠及尧母词碑,是庙与碑宋时犹在也。然开宝之诏,帝尧之祠乃在郓州,意者自石晋开运之初,黄河决于曹、濮,尧陵为水所浸,乃移之高地乎?而后代因之,不复考正矣。
舜涉方乃死,见于《书》。禹会诸侯于涂山,见于《传》。惟尧不闻有巡狩之事。《墨子》曰:“尧北教乎八狄,道死,葬蛩山之阴。舜西教乎七戎,道死,葬南已之市。禹东教乎九夷,道死,葬会稽之山。”此战国时人之说也。自此以后,《吕氏春秋》则曰“尧葬于穣林”,太史公则曰“尧作游成阳”,刘向则曰“尧葬济阴”,《竹书纪年》则曰“帝尧八十九年作游宫于陶,九十年帝游居于陶,一百年帝涉于陶”。《说文》“陶,再成丘也,在济阴有尧城,尧尝所居,故尧号陶唐氏。”而尧之家始定于成阳矣,但尧都、平阳相去甚远,毫期之年,禅位之后,岂复有巡游之事哉?囚尧惬朱之说,并出于《竹书》,而鄄城之迹亦复相近。《诗》、《书》所不载,千世之远,其安能信之?
《山海经·海外南经》“狄山,帝尧葬于阳。”注:“《吕氏春秋》曰:尧葬和林。”今成阳县西。东阿县城次乡中、储阳县湘亭南皆有尧冢。”
《临汾县志》曰:“尧陵在城东七十里,俗谓之神林。高一百五十尺,广二百徐步,旁皆山石,惟此地为平土,深丈馀,其庙正殿三间,庞十间,山后有河一道,有金泰和二年碑记。窃考舜涉方乃死,其后在九疑。禹会诸侯于江南,计功而崩,其陵在会稽。惟尧之巡狩不见经传,而此其国都之地,则此陵为尧陵无疑也。”按志所论,似为近理;但自汉以来,皆云尧葬济阴成阳,未敢以往人之言为信。
《汉书·万石君传》“石庆为齐相,齐人为立石相祠。”《于定国传》“父于公为县狱吏,郡中为之立生饲,号曰于公洞。”《汉纪》“奕布为燕相,有治迹,民为之立生词。”此后世生祠之始。
今代无官不建生饲,然有去任未几而毁其像、易其主者。《旧唐书》“狄仁杰为魏州刺史,人吏为立生祠。及去职,其子晖为魏州司功参军,贪暴,为人所恶,乃毁仁杰之祠。”则唐时已有之矣。《后汉书》“张翁为越巂太守,有遗爱。其子湍复为太守,蛮人欢喜,奉迎道路,曰:‘郎君仪貌类我府君。’后湍颇失其心,有欲叛者,诸蛮耆老相晓语曰:‘当为先府君故。’遂以得安。”然则魏人之因子而毁其父祠,曾越售蛮人之不若邪。
《西京杂记》“平陵曹敞,其师吴章为王莽所杀,人无敢收葬者,弟子皆更名他师。敞时为司徒椽,独称吴章弟子,收葬其尸。平陵人生为立碑于吴章墓侧。”此生立碑之始县。
《晋书》“南阳王模为公师藩等所攻,广平太守丁绍率众救模,模感绍德,敕国人为绍生立碑。”“唐彬为使持节监幽州诸军事,百姓追慕彬功德,生为立碑作颂。”史之所书,居官而生立碑者,有此二事。
唐武后圣历二年,制州县长吏,非奉有敕旨,毋得擅立碑。刘禹锡《高陵令刘君遗爱碑序》曰:“太和四年,高陵人李仕清等六十三人,具前令刘君之德,诣县,请以金石刻,县令以状申于府,府以状考于明法吏,吏上言。谨按宝应诏书,凡以政绩将立碑者,具所纪之文上尚书考功,有司考其词,宜有纪者乃奏。明年八月庚午,诏曰:可。”《旧唐书·郑瀚传》“改考功员外郎。刺史有驱迫人吏上言政绩,请刊石纪德者,瀚探得其情,条责廉使,巧迹遂露。人服其敏识。”是唐时颂官长德政之碑必上考功,奉旨乃得立。《宋史》言:“太祖建隆元年十月戊子,诏诸道长贰,有异政请立碑者,委参军验实以闻。”今世立碑不必请旨,而毕衮之权操之自下,不但溢美之文无以风劝,而植于道旁,亦无过而视之者,不旋睡而与他人作镇石矣。
《册府允龟众“宋瓃为相,奏言:‘臣伏见韶州奏事云:广州与臣立遗爱颂。夫碑所以颂德纪功,臣在郡日,课无所称,幸免罪戾。一介俗吏,何足书能,滥承恩施?见在枢密,以臣光宠,成彼谄谀。欲革此风,望自臣始,请敕广府即停。’从之。时郑州百姓亦为前刺史孟温礼树碑,因是亦命罢之。”
张籍《送裴相公赴镇太原诗人“明年塞北清蕃落,应建生柯请立碑。”以晋公之勋名而颂祝之辞止此,当日碑词之难得可知矣。
《太明一统志·永平府名宦》有唐张仲素。德宗时,以列将事卢龙军节度使张允伸,耀平州刺史。允伸卒,诏仲素代为节度使同平章事。考之新、旧《唐书》列传,则云:张仲武为卢龙节度使,破降回鹊,又破奚北部及山奚,威加北翟,擢累检校司徒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卒。子直方,多不法,畏下变起,奔京师军中,以张允伸总后务,诏赐族节,在镇二十三年,比岁丰登,边鄙无虞。张公素以军校事允伸,擢平州刺史,允伸卒,子简会为副大使。公素以兵来会丧,简会出奔,诏以公素为节度使。性暴厉,眸子多白,燕人号白眼相公。为李茂勋所袭,奔京师,贬复州司户参军。按卢龙节度使前往三人皆张姓,日仲武,曰允伸,曰公素。今乃合二名而曰仲素,及详其历官,即公素也,又其逐简会,在懿宗咸通十三年,距德宗时甚远,且又安取此篡夺暴戾之人而载之名宦乎?今滦州乃耙之名宦祠。吁!其辱朝廷之典而贻千载之笑也已。
又考唐时别有一张仲素,字绘之。元和中为翰林学士,有诗名。《旧唐书·杨放陵传》所谓屯田员外郎张仲素,白居易《燕子楼诗》序所谓司勋员外郎张仲素绩之。即其人也,然非卢龙节度使。
《肇庆府志》“宋王亘,淳熙中为博罗令,筑随龙、苏村二堤,民赖其利。后知南恩。”《一统志》误作“王旦。”今《博罗名宦》称:“宋丞相文正公,前博罗令。”而不知文正未尝为此官。淳熙,又孝宗年号也。盖士不读书,而把典之荒唐也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