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 |
为人母者,不患不慈,患于知爱而不知教也。古人有言曰:“慈母败子。”爱而不教,使沦于不肖,陷于大恶,入于刑辟,归于乱亡。非他人败之也,母败之也。自古及今,若是者多矣,不可悉数。
周大任之娠文王也,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口不出傲言。文王生而明圣,卒为周宗。君子谓大任能胎教。古者妇人任子,寝不侧,坐不边,立不跸,食不邪味,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目不视邪色,耳不听淫声,夜则令瞽诵诗道正事。如此,则生子形容端正,才艺博通矣。彼子尚未生也,固已教之,况已生乎?
孟轲之母,其舍近墓。孟子之少也,嬉戏为墓间之事,踊跃筑埋。孟母曰:“此非所以居之也。”乃去。舍市傍,其嬉戏为炫卖之事。孟母又曰:“此非所以居之也。”乃徙舍学宫之傍,其嬉戏乃设俎豆,揖让进退。孟母曰:“此真可以居子矣。”遂居之。孟子幼时,问东家杀猪何为。母曰:“欲啖汝。”既而悔曰:“吾闻古有胎教,今适有知而欺之,是教之不信。”乃买猪肉食。既长就学,遂成大儒。彼其子尚幼也,固已慎其所习,况已长乎?
太子少保李景让母郑氏,性严明,早寡,家贫,亲教诸子。久雨,宅后古墙颓陷,得钱满缸。奴婢喜,走告郑。郑焚香祝曰:“天盖以先君馀庆,悯妾母子孤贫,赐以此钱。然妾所愿者,诸子学业有成,他日受俸,此钱非所欲也。”亟命掩之。此唯患其子名不立也。
齐相田稷子,受下吏金百镒,以遗其母。母曰:“夫为人臣不忠,是为人子不孝也。不义之财,非吾有也;不孝之子,非吾子也。子起矣。”稷子遂惭而出,反其金,而自归于宣王,请就诛。宣王悦其母之义,遂赦稷子之罪,复其位,而以公金赐母。
隋大理寺卿郑善果母翟氏,夫郑诚讨尉迟迥战死,母年二十而寡。父欲夺其志。母抱善果曰:“郑君虽死,幸有此儿。弃儿为不慈,背死夫为无礼。”遂不嫁。善果以父死王事,年数岁,拜持节大将军,袭爵开封县公。年四十,授沂州刺史,寻为鲁郡太守。母性贤明,有节操,博涉书史,通晓政事。每善果出听事,母辄坐胡床于障后察之。闻其剖断合理,归则大悦,即赐之坐,相对谈笑。若行事不允,或妄嗔怒,母乃还堂蒙袂而泣,终日不食。善果伏于床前,不敢起。母方起,谓之曰:“吾非怒汝,乃惭汝家耳。吾为汝家妇,获奉洒扫,知汝先君忠勤之士也,守官清恪,未尝问私,以身徇国,继之以死,吾亦望汝副其此心。汝既年小而孤,吾寡耳,有慈无威,使汝不知礼训,何可负荷忠臣之业乎?汝自童稚袭茅土,汝今位至方岳,岂汝身致之邪?不思此事,而妄加嗔怒,心缘骄乐,堕于公政,内则坠尔家风,或失亡官爵,外则亏天子之法,以取辜戾。吾死日,何面目见汝先人于地下乎?”母恒自纺绩,每至夜分而寝。善果曰:“儿封侯开国,位居三品,秩俸幸足,母何自勤如此?”答曰:“吁,汝年已长,吾谓汝知天下理。今闻此言,故犹未也。至于公事,何由济乎?今此秩俸,乃天子报汝先人之殉命也,当散赡六姻,为先君之惠,奈何独擅其利,以为富贵乎?又丝枲纺绩,妇人之务。上自王后,下及大夫士妻,各有所制。若堕业者,是为骄逸。吾虽不知礼,其可自败名乎?”自初寡,便不御脂粉,常服大练。性又节俭,非祭祀宾客之事,酒肉不妄陈其前。静室端居,未尝辄出门阁。内外姻戚有吉凶事,但厚加赠遗,皆不诣其门。非自手作及庄园禄赐所得,虽亲族礼遗,悉不许入门。善果历任州郡,内自出馔于衙中食之。公廨所供,皆不许受,悉用修理公宇及分僚佐。善果亦由此克己,号为“清吏”,考为天下最。
唐中书令崔玄暐,初为库部员外郎。母卢氏尝戒之曰:“吾尝闻姨兄辛玄驭云:‘儿子从官于外,有人来言其贫窭不能自存,此吉语也;言其富足,车马轻肥,此恶语也。’吾尝重其言。比见中表仕宦者,多以金帛献遗其父母。父母但知忻悦,不问金帛所从来。若以非道得之,此乃为盗而未发者耳,安得不忧而更喜乎?汝今坐食俸禄,苟不能忠清,虽日杀三牲,吾犹食之不下咽也。”玄暐由是以廉谨著名。
李景让宦已达,发斑白,小有过,其母犹挞之。景让事之,终日常兢兢。及为浙西观察史,有左右都押牙迕景让意,景让杖之而毙。军中愤怒,将为变。母闻之。景让方视事,母出,坐厅事,立景让于庭下而责之曰:“天子付汝以方面,国家刑法,岂得以为汝喜怒之资,妄杀无辜之人乎?万一致一方不宁,岂惟上负朝廷,使垂老之母衔羞入地,何以见汝先人乎?”命左右褫其衣,坐之,将挞其背。将佐皆至,为之请。不许。将佐拜且泣,久乃释之。军中由是遂安。此惟恐其子之入于不善也。
唐相李义甫专横,侍御史王义方欲奏弹之,先白其母曰:“义方为御史,视奸臣不纠则不忠,纠之则身危而忧及于亲,为不孝。二者不能自决,奈何?”母曰:“昔王陵之母,杀身以成子之名。汝能尽忠以事君,吾死不恨。”此非不爱其子,惟恐其子为善之不终也。然则为人母者,非徒鞠育其身,使不罹水火,又当养其德,使不入于邪恶,乃可谓之慈矣。
齐宣王时,有人斗死于道。吏讯之。有兄弟二人立其傍,吏问之。兄曰:“我杀之。”弟曰:“非兄也,乃我杀之。”期年,吏不能决。言之于相,相不能决。言之于王,王曰:“今皆舍之,是纵有罪也;皆杀之,是诛无辜也。寡人度其母能知善恶,试问其母,听其所欲杀活。”相受命,召其母问曰:“母之子杀人,兄弟欲相代死,吏不能决,言之于王,王有仁惠,故问母,何所欲杀活?”母泣而对曰:“杀其少者。”相受其言,因而问之曰:“夫少子者,人之所爱。今欲杀之,何也?”其母曰:“少者,妾之子也。长者,前妻之子也。其父疾且死时属于妾曰:‘善养视之。’妾曰:‘诺。’今既受人之托,许人以诺,岂可忘人之托而不信其诺耶?且杀兄活弟,是以私爱废公义也。背言忘信,是欺死者也。失言忘约,已诺不信,何以居于世哉!予虽痛子,独谓行何?”泣下沾襟。相入,言之于王。王美其义,高其行,皆赦,不杀其子,而尊其母,号曰“义母”。
汉安众令汉中程文矩妻李穆姜,有二男,而前妻四子,以母非所生,憎毁日积。而穆姜慈爱温仁,抚字益隆,衣食资供,皆兼倍所生。或谓母曰:“四子不孝甚矣,何不别居以远之?”对曰:“吾方以义相导,使其自迁善也。”及前妻长子兴疾困笃,母恻隐,亲自为调药膳,恩情笃密。兴疾久乃瘳。于是呼三弟谓曰:“继母慈仁,出自天爱。吾兄弟不识恩养,禽兽其心,虽母道益隆,我曹过恶亦深矣。”遂将三弟诣南郑狱,陈母之德,状己之过,乞就刑辟。县言之于郡,郡守表异其母,蠲除家徭,遗散四子,许以修革。自后训导愈明,并为良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