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姆·怀特在达尔哈特镇外找到一个棚屋,屋主说他可以把家人安置在此,在附近的地里种下他们敢种的任何作物,收成一家一半即可。收成分成,总好过驾着只有半支马队的马车在南方游荡,所以牛仔决定在达尔哈特待久一点,尽管做佃农对放牧者而言根本算不上生活。古老的XIT牧场还在被瓜分,而养牲口不赚钱,牧场一天天消失,这好像是种耻辱。1926年到1929年的那几年间,雨水在春季如约而至,这让所有人都忘了那些干旱的年份,他们说天气已经永远地改变了——变好了。也有人说,你可以在这片被诅咒过的土地上种下任何东西。这家人种了萝卜,有些重达3磅甚至更多,它们看上去似乎属于高地平原。怀特家把这些块茎蔬菜装上马车,运到镇上,卖给杂货店;在付掉房东的那部分后,余下的部分足够这家人生活,还能让巴姆·怀特闲下来几天拉拉小提琴,或者在牧场找份临时工的活。他和莉兹有3个孩子。在达尔哈特期间,他们曾经生了一个女儿,不过她一生下来情况就不太好,根本没有呼吸,全身发紫,是个死胎。莉兹·怀特始终认为这片土地不适合他们一家,或许他们本该一直朝南走的。但是,巴姆·怀特是个相信明天的人,他非常适合这个有来年可期许的县。即使在埋葬死婴时,怀特的直觉仍然告诉他这个小镇是有前途的。
乐观的情绪是有感染力的。达尔哈特现在有了个乡村俱乐部,就在泥巴路上的蒸汽洗衣店那边,附近就是洛克岛铁路公司的铁道。再远处,过了棒球公园,“126号”日夜喧嚣。姑娘们从丹佛和达拉斯来到这里,侧着身子曼妙地移动或者围着正在弹奏的钢琴跳一曲,然后悄悄地溜进两间大房间中的一间,男人们可以在那里打上一炮,也可以按自己的花样来。戴不戴套在“126号”是有的选的。他们卖的啤酒味道不像热乎乎的口水,有时候还允许顾客付一个姑娘的价钱带走两个,只要他是老主顾并且闻起来没有牛粪味儿。
道森医生又给自己买了两块地,想种点棉花。棉花应该比小麦更赚钱。那些年有过一些沙尘暴,人们都认为是大草原耍的小性子。沙尘暴颜色很浅,根本不像是种威胁,但它们会持续很多天,吹得眼睛生疼,还会堵塞拖拉机的发动机。当约翰·道森1926年大学毕业回到家乡,医生把儿子带到田边,告诉他这片土地会如何使他们富裕起来。他弯下腰,用手摸了摸泥土,相当不以为然。但是棉花根本没有扎过根,歉收两季后,医生绝望了,当高地平原上的其他人正在赚大钱,要么勘探石油,要么种植小麦,要么从到这里勘探石油或投机小麦的人身上薅一把羊毛时,他却没有什么可以证明自己也能从地球上这片最富饶的土地上分一杯羹。就连在卢伯克附近拍电影的那个该死的家伙也在稳赚大钱。西克曼·普莱斯来到狭长地带时说过,如果这里都是工业化农场,能让这里的小麦赚钱,那我们就放手干吧。他在电影业赚了钱,但他告诉人们这里还有更大的财富。到1929年,他拥有54平方英里的土地,约3.5万英亩,地里长出的小麦就像福特T型车一样赚钱。他吹嘘说,这就是把亨利·福特模式用于农业而产生的规模经济。你可以算一算,朋友。这个拍电影的家伙说他产出的小麦每蒲式耳成本为40美分,如果售价为1.3美元,那他一年就会有100万美元的收入。1924年至1929年的5年间,得克萨斯州狭长地带被开垦出来种小麦的土地从87.6万英亩升至250万英亩——增长了300%。
德索托的牛仔们、迪克·库恩大叔和他所有的牌友都叫医生别在种棉花上浪费时间了,也别去打石油生意——趁价格还不错,赶紧好好种几年小麦。或许价格会下跌,但只有当价格暴跌时才会使麦农血本无归。
就连最后一批牛仔也放弃了草原。詹姆斯家的儿子们因破产而被迫卖掉了他们在达尔哈特镇外的一大块地。1920年代,他们在博伊西城和达尔哈特之间的另一块地上劳作,不过有传言说这块地很快也会被分成小块出售。绝望之中,安迪·詹姆斯尝试开采石油,运气好的话就能保住一家人的牧场。他们从已经收回许多牧场的那家银行又贷了款,还租了台钻机,在地上钻了200英尺、500英尺、1 000英尺、1 500英尺、1 800英尺,直到钻头“啪”地断掉,也没有石油冒出来拯救詹姆斯家的儿子们。巴姆·怀特闲逛到詹姆斯的牧场,和其他牛仔一起眼睁睁地看着一大片适宜放牧的绝佳草场被银行收走。巴姆从来没上过二年级,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不对的——所有的好草地都被翻耕破坏——他不明白怎么成了这样,牛仔不就是马背上的人吗。当时安迪·詹姆斯看起来很难过,在赚快钱的时代他却时运不济。他摇摇头,擦了擦额头,他的脸上爬满风吹日晒的痕迹,强有力的肩膀僵着,有时候一句话也不说。或者他会踢着土地咒骂一通,眺望远处正在撕裂草原的拖拉机,即使在漆黑的夜晚,它们也会开着前灯作业。
这片草地绝不是生而就该被犁的,詹姆斯一边对他手下的牛仔说,一边呷着黑咖啡,这些牛仔偶尔会在他的咖啡里掺些劣质酒。草地不该被拿来安顿人口或切分。牛光吃须芒草就能长膘,可惜的是,养牛再也不赚钱了。太可惜了。草全是生物量;无需照管,1英亩草就能给农场主带来2 000磅饲料,640英亩的地会给食草动物带来100多万磅最优质的天然草料。10年前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时,詹姆斯兄弟就拥有狭长地带所剩的最大的在营农庄,面积超过25万英亩,北达锡马龙县,西至新墨西哥州。不过,再好的光景此时也已接近尾声,牛肉价格因为大平原上养殖过多供应过剩而下跌。牛肉的全盛时代也没有持续多久,甚至还不如科曼契人在签署和平协议后统治这片土地的时间长。人们为安迪·詹姆斯感到难过;他正逆时代潮流而行,真是个时运不济的穷小子。
迪克·库恩大叔仍会在一个口袋里放一张百元大钞,但他还在大把大把地赚钱,这张百元大钞就像零钱。迪克大叔在他城外的土地上养了价值不菲的斗牛,为了表演,也为了配种繁殖。在镇上,他拥有邓洛克大街上最好的房子,包括一直在营利的所有店铺,譬如德索托酒店和一家药店,店里的药剂师在处方上把威士忌当药开。德索托酒店入住的衣着考究的朝圣者多到迪克大叔根本来不及给地板打蜡。戴着白手套的门童迎接着来客,这些人来这里只为闻一闻源源不断造出的钞票的味道。
1929年,约翰·L·麦卡蒂走进了这座信心满满、蓄势待发的小镇。他看起来很像年轻时代的奥逊·威尔斯 ,一头黑发,精力充沛,体格健壮,不仅巧舌如簧,还能妙笔生花。他买下了《达尔哈特的得克萨斯人》,自任编辑和出版人,打算将其变成得克萨斯狭长地带最知名、最有影响力的日报。麦卡蒂认为自己是在用笔建设小镇,他时年28岁,而达尔哈特的人口才刚刚超过4 000。他和这座小镇是同年诞生的。不到50年前,人口普查显示无人——一个人影也没有!——居住在得克萨斯狭长地带一角的四个县里。现在,洛克岛铁路公司每个星期从东部载来的人都会全部在这里下车,福特沃斯和丹佛的铁路线将人们从南北各地送到这里。他们乘坐马车、汽车、火车而来,甚至还有飞机在达尔哈特镇外的一片狭长泥地上降落。
麦卡蒂千方百计提振达尔哈特镇民的士气,使他们胸怀大志。这些人不论男女都很顽强,他们有幸在一个四边都有水的,注定有伟大前途的镇上生活。麦卡蒂很喜欢菲尔顿歌剧院,德索托酒店供应的美食,通过赫兹斯坦因买到的那些西装,在“舒适角”向他脱帽致敬的年轻人,还有那些刻意含蓄地提到自己最近去墨西哥湾或加州旅行了几次为了给《达尔哈特的得克萨斯人》第二版写文章的女士们。在达尔哈特棒球队对阵克莱顿、博伊西城或杜马斯的球队时,他是赛场上声音最响的啦啦队长;他们输了,全镇都会情绪低落。他觉得自己对达尔哈特的未来负有责任。他犹如蒙上眼罩的马,不顾一切地摇旗呐喊,但也略有几分文采,会审慎地引用古代学者的话或者美国智者的华而不实之说。他的专栏大约每周一次出现在《达尔哈特的得克萨斯人》头版的威尔·罗杰斯的文章旁边,而老乡们跟他说他的文笔更好。麦卡蒂不是个信口开河的人,但对达尔哈特这样一座高地平原上的城市的未来,他比某些人更深信不疑。
人们现在来到高地平原是因为他们错过了早期的土地争抢、瓜分、诈骗和拍卖。他们错过了最好的宅地,从印第安人那里偷来的最好的土地,最好的铁路出让土地,这片土地在1862年首部《宅地法》和1909年的《扩大宅地法》颁布后,很快就被瓜分完毕。拉开1856年约翰·弗里蒙特总统竞选大幕的是这样一幅场景:好几千人一边行进,一边高呼令人振奋的口号——“土地免费,人民自由,弗里蒙特!”——这一切就发生在这个国家最糟糕的土地上。早前的许多宅地上种过小麦或棉花,地力已经耗尽,产量不如以前。1880年至1925年间,大平原上约摸2亿英亩的宅地中,近半被认为勉强适合农业生产。但即使到了1920年代,一个家庭还是有机会创造历史的:他们或者来自世界上的落后地区;或者父辈曾是农奴、佃农、租户,甚至奴隶、死里逃生者、被遗弃的人、穷苦白人以及墨西哥人,都能拥有一块土地。“人人都是地主”可不是句空话。历史学家一直认为1890年人口普查之后美国边疆就已关闭了,而实际上,西进运动在20世纪接近尾声时才结束,人们尝试在美洲大沙漠上定居但以失败告终。不过,他们忽略了南部平原。20世纪头30年,它有了另一副面貌。
“农业的最后一片边疆”,政府1923年这样称呼它。南方的家庭、农场帮工、苏格兰-爱尔兰人和威尔士人通常一波接一波地涌入,从资源耗尽的土地逃亡到一片尚待开发的平原。18世纪时,苏格兰-爱尔兰人离开爱尔兰和大不列颠北部,在阿巴拉契亚山脊两侧的贫瘠土地上定居下来,而后扩散至南部和中西部。他们是内战中的炮灰,许多人都失去了土地。来自俄克拉荷马新城镇的人是因为石油价格暴跌而丢了工作才来到这里。墨西哥人则是被堪萨斯和科罗拉多那些有水灌溉的甜菜农庄的工作吸引而来。当年轻人1910年在肯塔基或阿肯色州转悠时,被告知在这里他们除了替人打工,什么都得不到。他们指了指得克萨斯的狭长地带或俄克拉荷马的无人之地,互相道别,并说“农场见”。我的农场。来自遥远的俄罗斯的人比其他族群的人都要多:数千人几个世纪以来居无定所,四处飘零。当他们抵达奥马哈或堪萨斯城时,各种探子、土地商和铁路殖民者将他们送上了高地平原。
北部平原完全是另一番景象。那里的人咒骂铁路,因为它使一场导致无数家庭破产的骗局长期存在。他们曾经为了搏一把而在诸如蒙大拿的迈尔斯城和北达科他的马马斯之外的地方扒光草地,种下小麦。接下来是一连几年的干旱,一两个冷得要命的寒冬,还有平原上其他地方的小麦供应过剩。就那样,美好的生活一去不返,主街上生意凋敝,宅地被遗弃在弗兰特山脉吹来的奇努克风 中。北部铁路沿线的一些城镇在建成后不到一代人的时间就解体了。但在南部平原,人们张开双臂欢迎铁路通到当地,还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仿佛北部什么事也没发生。历史可能会重演,但是没几个人愿意发出这样的警告。
约翰·麦卡蒂在他的专栏里勉励达尔哈特不要裹足不前,赞美像迪克·库恩大叔那样富有远见的人。他们需要一家真正的医院,还需要第二家汽车经销商,第二家银行。在开车到镇外销售报纸的路上,看着撕裂古老的埃斯塔卡多平原的拖拉机扬起的漫天尘土,麦卡蒂并不在意四处都看不见一条河,一条溪流,也不关心没有湖,没有一点地表水。
“美国人民在这片土地的历史上从未像现在这样接近于战胜贫穷。”新总统赫伯特·胡佛说。他1929年就职,在选举中以绝对优势获胜,攻破了民主党掌握的南部票仓,拿下了大平原各州。
拖拉机滚滚前行,草皮被连根拔起,每年有100万英亩的草地被翻耕粉碎;从1925年到1930年,短短5年,又有520万英亩的天然草皮消失在南部平原的铁犁之下——面积相当于两个黄石国家公园。这还不算已经被翻耕过的另外大约200万英亩的大平原土地。1901年,得克萨斯的达拉姆只有4个小农场,占地不到1 000英亩;到1930年,这个县三分之一的土地都在开垦。
“这是上帝的阳光照耀过的最好的地方。”麦卡蒂在《得克萨斯人》上宣称,对此颔首赞许的人当中包括那些正努力靠读报学习英文的人。从俄罗斯来的德国人深知生活在上帝的阳光熄灭的地方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