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饰是物质文明最表象的体现。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服饰还被赋予了深广和重大的精神内涵。所以“华夏衣冠”常被用作高度文明的代名词,与茹毛饮血、披发左衽的落后蛮夷相对。中国古代服饰中的中国衣裳还包含天地崇拜的信仰,《易传·系辞》中“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说的是黄帝、尧、舜创定衣服形色之制,天下就太平了,衣裳取象于乾坤(即天地),上衣取象于天用玄(黑)色,下裳取象于地用黄色。这样的观念延伸下来,使得服饰在维系古代帝国的社会秩序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历朝历代正史里都有《舆服志》或《车服志》,巨细无遗地列明种种服饰礼仪制度,对上自皇帝贵族、文武百官下至平民百姓的服装样式、颜色、面料、纹样,以及在各种仪式上的礼服都加以明文规定,把服饰的文化象征意义和精神内涵上升到一定的高度。
时移势迁,当代中国人的服饰已经大异于古人,特别是汉族基本上已成为传承“华夏衣冠”的主体,却几乎没有代表民族特色的特定服饰。随着中国经济的高速发展,中国人的生活需求更加丰富多元,特别是在现代化、全球化的过程中,传承民族文化传统,保护民族独特性的意识大大增强。在此背景下,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汉服爱好者,穿起“明式”“宋式”“唐式”的“汉服”,希望把“华夏衣冠”和祖先生活的那些美好重新带回现代生活,传承下去,这种情怀和努力可嘉可赞。但是,到底有没有一种一脉相承的正宗正统的汉服呢?
就像中华民族的多民族融合一样,汉族服饰也不断吸取周边民族乃至外来服装元素。在史书文献及考古发掘的图像与实物中,“华夏衣冠”糅合周边民族乃至外来服装样式、纹饰、面料、配色,变化出新样式,形成新流行的情形比比皆是。例如,唐代前期时兴女扮男装,中国唯一的女皇武则天和她的女儿太平公主都是男装爱好者。除了文献记载和当时的画家张萱的《虢国夫人游春图》等传世文物,考古还发现,唐太宗贞观年间到唐玄宗天宝年间,皇子、公主、高官贵族的墓道壁画、随葬陶俑以及敦煌壁画中,都出现了许多头戴幞头,或系布条,或露髻,身穿圆领或翻领长袍,束腰带,下身着紧口条纹裤,脚蹬尖头鞋或翘头靴的女扮男装形象。研究者对此现象解说不一。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荣新江认为,壁画上侍女们所穿男装即是“胡服”,这一服装流行风尚的出现并非偶然,与唐朝在贞观四年(公元630年)打败东突厥,大量来自波斯的粟特人移民进入都城长安及北部地区有关。粟特人穿着的服装,特别是男装,带着异域风情的新奇,从而成为大唐女性竞相追逐的时髦装束。
所以,可以说“华夏衣冠”是中国传统文化之树吸收古今中外各民族文明的营养开出的炫美花朵。今天,当我们希望以汉服传承传播“华夏衣冠”的美好时,首先需要有一颗开放包容的“华夏衣心”。
服饰既是物质文明中最活泼易变的因子,也是精神文明的物化。绚烂多姿、美不胜收的中国古代服饰,昭显着我们祖先的精神世界、生活艺术和审美意趣。
比如讲究精致:孔子暑天要穿粗的或细的葛布单衣,一定要裹着衬衫并露出来。(冬天)黑色衣配紫羔皮衣,白色衣配麂裘,黄色衣配狐裘(杨伯峻《论语译注》)。
比如欢快风流:“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论语·先进》)。
比如表里如一:“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论语》)。人若教养与其服饰不相称,会被讥笑:“彼其之子,不称其服”(《诗经》)。
比如潇洒自由:东晋“王恭乘高舆,被鹤氅裘。于时微雪,(孟)昶于篱间窥之,叹曰:‘此真神仙中人’”(《世说新语·企羡》)。
……
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中旁征博引,发现“衣”和“诗”在文字学里的微妙联系,反映着古代中国人的艺术精神和审美追求。《礼记·学记》:“不学博依,不能安诗。”博依即比喻,不学比喻这种修辞,就写不好诗。依,也通“衣”,因为衣服和比喻都有“隐身适成引目之具,自障偏有自彰之效”。衣服遮盖身体,反而使其更引人遐想而吸引眼球。诗歌运用比喻托物言志,华美的辞藻就像炫丽的美衣,反而更加彰显诗意。衣服是遮蔽与炫耀的统一,而诗歌是抒发和节制的统一,追求的是一种中和之美。中和不仅是艺术上“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美学追求,也是“礼之用,和为贵”的处事原则、“温柔敦厚”的情感表达,以及冲淡坦荡、温润如玉的君子人格修养。“中和”并不是简单的缺少变化的“同”,而是种种丰富色彩、情感糅合形成的含蓄的审美境界,和谐中蕴藏着变化,讲求的是“和而不同”。所以,“华夏衣冠”内含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特质和中国人的民族性格基因。
本书的作者颜紫陌可谓深得“华夏衣心”。这位毕业于北京大学法学院的90后自谓“对汉服的热爱,始于颜值、陷于文化、忠于历史”,这种热爱驱使她为了写作此书辞去互联网公司高薪工作,用一年时间翻阅前人的研究专著,并跑遍全国各大博物馆,拍摄大量实物图片。她用图片和通晓明白的解说,穿插有趣的掌故,串起自上古至清代的服饰脉络。又从民俗和美学的角度介绍适合各种节庆、场合穿着的汉服,甚而自学裁缝,写成制作一些经典汉服的实操教程。因此,对于想了解、欣赏中国古代服饰,继而想穿汉服、做汉服的爱好者,这确实是一本非常适宜的入门书。
我并非服饰的研究者,之所以不揣浅陋地来写这篇小序,一是出于校友情谊,二是出于从事媒体工作多年,自觉有责任为传扬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尽微薄之力。
愿读者通过本书,看见“华夏衣冠”曾被遗忘的惊人之美,并将这些美好发扬光大,造福我们今天的生活。
梁民
《中国妇女》杂志主任,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