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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在吉尔吉斯草原
(1893—1895)

从奥伦堡到亚洲

我在1893年的11月开始穿越吉尔吉斯草原的旅程,出发点是乌拉尔河的奥伦堡,乌拉尔河在一定距离里是亚洲和欧洲的边界。我乘坐着一辆结实的俄式大型四轮马车,一种很普遍的行驶在俄国道路上的运输工具,前后车轮之间的两个车轴上安放着车厢,只有一个车篷,没有座位。车厢底部铺满干草,上面盖着一条垫子,放着靠垫、枕头、毛毯用于预防严寒。奥伦堡和俄属 中亚的总督区首府塔什干之间路况复杂,途中需要更换马匹。在驿馆中你能找到的只有茶,所以我们必须带上19天的补给,以及锯子、绳子和其他工具,以防任何突发状况,还有一大罐车辆润滑油来保持车轮状态良好。我的旅行箱被用树的内皮编织的席子包裹好,并用粗绳子和车夫的箱子捆在一起放在车厢后面。准备好这一切需要花很长的时间,在第一队三匹驿马被牵出来并套上车辆的挽具之前,已经临近傍晚,我拿着最大的毛外套,将自己裹在一堆靠垫和毛毯里。车厢前面是敞开的,打着漩的雪横扫每一个角落,直直地刮在我的脸上,车夫坐到驾驶座上,厉声地喊叫着,挥舞着他手中的皮鞭,欢乐的铃声响起,我们在雪地和暮色中沿着奥伦堡的街道飞奔而去。

灯火阑珊,夜色深沉,我们已经踏上通往亚洲的大路。最中间的一匹马脖子上戴着的马铃铛有规律地响着,它一路小跑,被脖子上的高高的拱形木轭挽着,两侧的两匹马则一路慢跑,马儿已经适应了这样的步伐和动作,而一队快速移动的马堪称壮阔的景观。3个小时之后,一道黄色的闪电穿过纷飞的雪花,接着马车冲进一家庭院,在门前停下来。因为我已经被好一顿折腾,所以此刻很高兴跳出车去喝茶,马被牵到马厩里,新的一队马被牵了出来,被套上余温尚存的马具。

萨默瓦,一种俄国式茶壶,正在一间宽敞的房间里沸腾着,当我喝着第一杯茶的时候,另外两辆马车进院的马蹄声和抖动声传过来。这里是驿站,邮递员进来的时候,身上被雪覆盖着,胡子上结着冰碴儿。他是个好伙计,我们一见如故,结伴而行前往奥尔斯克,他在这两座城市间投送邮件已经有20年时间了,累计行走的距离比地球到达月球的距离还多六千英里。

我的新车夫走出来并高喊着:“三驾马车已经准备好啦!”当我再次打点好自己,坐在靠垫和毛毯里,马车再一次冲向无边的夜色和冰雪中。

从奥伦堡到帕米尔

48小时后,我们到达奥尔斯克,这座城市坐落在乌拉尔河岸,然后,我们驾着新马离开这座城市,一路向南来到了亚洲的土地,踏上了广袤的吉尔吉斯草原,它位于伊尔库斯克到里海、乌拉尔河到锡尔河之间。草原极为平坦,看上去就像冰冻的海,我们日复一日往南边行驶,马儿一路狂奔,道路十分平坦,也没有坑洼和碎石阻挡行程,马蹄锤击着地面,轮子嘎吱作响,我和其他东西在车厢里颠簸着,车夫把脚牢牢地踩在脚板上,免得摔下来,我们就这样越过平坦阴沉的草原。我们夜以继日地赶路,俄式四轮马车总是处在连续不断的不变景色的中心,总是和地平线保持着相同的距离。

这里生活着吉尔吉斯人,他们是天生的牧场主和骑手。他们以牧羊为生,同时也拥有数不清的马、骆驼和牛,因此依赖草原上的草,像其他游牧者一样,他们从一个草场赶往另一个草场。当牲畜吃完一个地方的草时,他们就会卷起黑色的帐篷,打包起所有的行李,由骆驼驮着迁徙到另一个地方。他们生而自由,充满血性,热爱无边的草原。生活在旷野和平坦的区域,他们于此放牧,这样的环境使他们的才智磨炼到了一个让人惊叹的程度。一旦他们见过一个地方,就不会忘记。草原上的植被稠密稀疏的差异,地面看上去的些微不平,灰或黑的石砾的粗糙程度,所有这些细节都会被作为辨认的标志。当我们在两个驿站的中途稍作休息,让马也喘息一下时,吉尔吉斯车夫转过来说:“看那边,一个骑着花斑马的吉尔吉斯人。”但从我所在的位置看过去,却只能看见一个小点,无法分辨到底是什么。

我们行路之中的歇脚点通常是一些小而坚固的木屋,门上有两条灯杆,一块白色的公告牌上按照方向写着前往下一个驿站的距离。在一些地方,完全没有木屋,只有吉尔吉斯人的黑色帐篷,而不是一个用木棍和芦苇秆砌成的马厩,在一个这样的驿站前,三头骆驼拴在俄式四轮马车上,这些笨手笨脚的动物列队缓慢地行走着,驼峰在背上来回抖动,换成骆驼拉车的原因是我们现在走在咸海岸边,这里软而易陷的道路让马拉车变得不可能。发源于帕米尔高原的两条河流入咸海,锡尔河(药杀河)和阿姆河(奥克苏斯河)流入咸海。哥萨克人在此处从事利润可观的捕鲟业,咸海的面积略微小于包括众多附属小岛的苏格兰,它的名字中“aral”一词 ,即岛屿之意。

驾驭新换的马匹,我们疾驰在锡尔河岸。这里生长着低矮的灌木丛,老虎在此出没捕猎,野猪在生长着浓密的芦苇的河床中刨食芦苇根茎,害羞的瞪羚喜欢开阔地带,野兔跳跃于灌木丛中,鸭子和鹅在岸边呱呱地叫着,成群的野鸡引诱着旅行者们去打猎,将要落下的太阳向草原投射一缕火红的晚霞,当它渐渐暗淡下来时,夜空中的星星开始闪耀。无论我们是靠近河岸还是远离河岸进入干燥的草原,单调的铃声和骑手的驱赶声都不曾停止。地面变得湿软,车轮像刀一样切入淤泥里,我们越走越慢,也越来越沉重,最后陷入困境。车夫高声责骂,向马群挥舞着皮鞭,中间的马往后一缩,外面的一匹马逡巡不前,另一匹则奋力一跃而起,一声巨响缰绳断了。马车夫跳下马车对我说:“先生,你需要等一下,我回去找两匹马。”然后他跑入夜色中。约莫等了两个小时后,远处传来了沉重的马蹄声。现在队伍再次准备好要出发,两匹增援的马打头阵,车夫坐上驾驶座,马儿们齐心协力,把笨重的马车从泥泞的沼泽中拉拽出来,我们再一次一路颠簸着,车轮碾过湿土堆,泥水冲溅在车轮周围。

撒马尔罕和布哈拉

俄属中亚有1 000万居民,它有大不列颠群岛的12倍大,位于里海、吉尔吉斯和阿富汗斯坦以及波斯之间,它的大部分区域是棕色、红色和黑色的沙构成的沙漠之海,沙漠之中流过两条河,即锡尔河与阿姆河,两条铁路线贯穿其中,一条是从吉尔吉斯草原到塔什干,另一条是从里海到塔什干和费尔干纳。费尔干纳是中亚最为富庶的地区,它位于西部的群山之间。塔什干有20万人口,也是总督府总部所在地,塔什干的西南部是撒马尔罕,首府也叫撒马尔罕,撒马尔罕的西南方,阿姆河的北部,是布哈拉,由一位埃米尔统治, 他是一位在俄国的威权控制下的王子。

靠近里海,往东的一大片区域被称作特兰斯卡斯皮亚。中亚于45年前被俄国人征服,特兰斯卡斯皮亚则是在30年前被征服,这里生活着骁勇善战的土库曼人,此前他们经常偷袭波斯北部,掠夺男人和女人,将他们作为奴隶在布哈拉和撒马尔罕的集市中出售。斯可别列夫将军在1880年占领这块区域的时候,中断了当地人的统治。为了运输军队和战略物资进入这一区域,一条贯穿沙漠的铁路修建而成,它连接着一个又一个绿洲,沿线栽种着顽强的沙漠灌木或树立着栅栏,以保护铁路免被流沙吞没。

当土库曼人遭遇俄罗斯人的攻击时,他们退回到被称为“绿丘”的巨大堡垒的围墙内。他们总共有四万五千人,包括男人、女人和孩子,他们相信堡垒是坚不可摧的。俄国的将军斯可别列夫,在墙下埋下地雷,堡垒里面的土库曼人听见俄军士兵拿着铁镐和撬棍在地下忙乱着,却无法理解这样做的意图。他们猜测俄军士兵会从这些洞中一个个地爬进来,因此他们拿着武器聚集在这片危险的区域上面。结果,当地雷引爆的时候,大部分人被不幸杀害,敌人踏着炸毁的墙壁涌进来。

一场可怕的大屠杀在没有安全逃走的人中展开,只有波斯奴隶和几千个女人逃过此劫。堡垒内外,两万人的尸体堆积成丘,土库曼人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天,骑兵乐队在军队行列中打头阵,老土库曼人依然记得那些旋律,他们听到军乐队的演奏,就会流着泪想起那些死在“绿丘”的亲人,这里是埋葬他们自由的死亡之地,他们就这样被强大的俄国吞并。

我曾坐着火车、俄式四轮马车或者骑马多次穿越中亚,也曾在狭窄却又景色如画的街道和老城布哈拉昏暗的巴扎中游荡,布哈拉意为被赐福。这里盛产丝绸和地毯,大型商队满载棉花经过,因为病痛而毁容的麻风病人在清真寺前乞讨,高耸的桑树树冠遮住人工池,罪犯被从高高的宣礼塔的顶端扔下,粉身碎骨地摔在街道上。

60年前,统治布哈拉的是一个暴戾的热衷于折磨人的埃米尔,一名来自意大利的商人被他抓住并宣判死刑。商人承诺如果他的妻子能安全,他将建造一台机器,通过这个机器埃米尔可以控制时间的流动。他的请求得到了批准,他建造了一个普通的时钟,此举赢得埃米尔的惊叹和敬佩,意大利商人一度被礼遇,但是不久这个暴君便强迫他信仰伊斯兰教,他坚决回绝了。那时,布哈拉有一个名叫虫子洞的洞穴,这个可怜的人就被扔进洞穴葬身毒虫之中。70年前也有两个英国人丧生于这个臭名昭著的地方。

亚洲的一些城市的名字,是我们一听到就肃然起敬的,比如耶路撒冷、麦加、贝拿勒斯、拉萨,撒马尔罕也是其中的一个。它并不是一个朝圣之地,但它是一座在亚洲的穆斯林中名声远播的古城。当亚历山大东征中亚的时候它就存在了。自那时起,人们成群结队往来这一区域。阿拉伯人征服了它,数不尽的蒙古游牧者劫掠它并摧毁了它,最终它屹立在沙皇的权杖之下。撒马尔罕在强大的帖木儿的统治下发展至鼎盛,在1405年他去世的时候,已经征服了整个中亚、波斯、美索不达米亚、南俄罗斯、土耳其、印度和其他很多国家。瘸子帖木儿不仅是伟大的将军,还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热爱文艺和科学,愿意聆听诗人的歌唱。他给自己建造了陵墓,撒马尔罕如今还保存着他西瓜形状的圆形墓,大理石墓碑上以浮雕的形式写着:“如果我还活着,人类应当颤抖。”

帖木儿有一个老婆,叫比比,是他的挚爱。她希望自己的棺材不要被埋葬而是放在地面之上,因此帖木儿依其愿望建造了一座精美的清真寺陵寝,她的名字如今依然刻在上面。这座陵寝完工的时候,王后前去那里,由自己的奴隶护送,检查她最后的安眠处。一条毒蛇从拱顶上竖起来,在场的众人希望能杀掉它,但王后制止了他们并且爱抚这条蛇,蛇也没有伤害她。当她去世的时候,她戴上自己全部的珠宝:昂贵的珍珠、项链和金镯子,她的棺木安放在墓室里。一天晚上,一个小偷侵入墓室,打开棺木偷走王后的饰品,但当他准备拿着赃物悄悄溜走的时候,蛇竖起身来咬了他一口,他立刻就死了。

撒马尔罕壮观的集市是我在亚洲见过的最为精美的集市之一。货车和商队挤在一起,水果贩子和制陶匠守着他们的货摊,伊斯兰教苦修者在乞讨着施舍,帖木儿和他的继任者在广场四周建造了雄伟的建筑,建筑的外部、穹顶和宣礼塔都覆盖着蓝色的釉瓷,这些发光的带釉瓷砖拼贴出《古兰经》中的字句。花点时间爬上其中一座宣礼塔俯瞰撒马尔罕是很值得的。在这里我们看到数不尽的灰泥房,房子中间是庭院、池塘、水道和花园,在由街道、广场和小巷构成的迷宫里,土耳其人和波斯人摩肩接踵。深蓝色的穹顶映衬在淡蓝色的天空下,被郁郁葱葱的暗绿色树丛围绕着。在秋天,花园变换成亮黄色,而冬天,整个城市都覆盖在白雪中,只有明亮的蓝色穹顶耸立在一片洁白之中,撒马尔罕是一座蓝色的城市,就像印度的斋浦尔是一座粉色的城市。

岶米尔高原

撒马尔罕东南是广阔的帕米尔高原,被当地人称为“世界的屋脊”, 因为对他们而言,整个高原就像是屋顶一样高耸在地球上的其他地方。在帕米尔高原的中部,有地球上最高的山脉喜马拉雅山、外喜马拉雅山、喀喇昆仑、昆仑山、东部的天山和西部的兴都库什山脉。如果你检视地图,会看到这些山脉横跨亚洲和欧洲,最为重要的是,它们连接了亚洲和欧洲。西藏的众多山脉深入中原腹地又远达印度半岛。天山仅仅是东北走向穿过亚洲的一系列山脉的第一环,兴都库什山脉延伸到波斯北部山区、高加索地区,以及小亚细亚、巴尔干半岛、阿尔卑斯山和比利牛斯山组成的一条长链。帕米尔高原形似乌贼,将它的触角延伸至各个方向,帕米尔高原和深植其中的巨大山脉就是亚洲的骨架,低矮的土地是附着于骨架之上的肌肉,大小河流是亚洲这副躯体的动脉和静脉,内陆的沙漠就是活力欠缺、多病消耗的身体部分,众多的半岛就是肢体,为不同地方隔海相望的民族提供便捷交通。

1894年2月,我在马尔吉兰,它是费尔干纳的首府,中亚的粮仓,群山环绕的富饶之地。我跟随一支有十一匹马和三个人的可靠的小旅行队,三人中有一个是伊斯兰·贝(Islam Bai) ,他随后忠诚地服侍了我好多年。我们不需要携带帐篷,因为政府给吉尔吉斯人下了命令,无论何地,只要我想过夜,就需要给我竖起两顶他们的黑色帐篷。我们的箱子里有充足的给养,大麦和稻草装在大口袋中,因为我们不得不穿过厚雪,在打滑的冰面中前进,所以我们还带了钢锹、斧子、登山杖。我们忘了买一只狗,不过在路上我们遇到一只,它乞求着尾随在我们后面。

我们从南边爬上帕米尔高原,行走在一条狭窄的山谷中,一条泛着泡沫的溪流在倒挂着冰锥的巨石间冲泻下来,我们穿过一座窄而摇晃的木桥,当我们从一座斜坡向下望着这座谷底的木桥时,它就像是火柴棍一样。冰在太阳升起后融化,又在晚上冻结,道路就像是在峭崖间的冰槽一样。几个吉尔吉斯人给我们提供帮助。其中一人在队伍前面牵着马,马背上驮着两包草料,我的被子也在其中。马的蹄子上打着铁掌,这样就不会在冰地上打滑,但是在某个地势过于陡峭的地方,马绊倒了,它徒劳地想要找到立足点,但依然滚落悬崖,跌进深坑里,在河岸上摔断了马背。草料散落在石头间,我的被子顺着溪水翻滚着,所有的人都冲下去,尽可能抢救。

现在我们砍凿冰面开出每一步路,并在道路上撒着沙子,越往上走情况越糟糕,一个吉尔吉斯人牵着马的马笼头,其他人拽着马尾巴,防止它们绊倒。骑马是不可能了,我们手脚并用地爬着,黑暗跟随黄昏而至,奔腾的溪水发出如金属般铿锵的声音。在走了超过12个小时后,我们终于走出了山谷,看见篝火熊熊燃烧在吉尔吉斯人的帐篷前。

我们一天比一天爬得更高,穿过一处山隘,在这令人眩晕的高度上我患上了恼人的高山病——头痛欲裂、恶心、耳鸣。在远处,阿姆河众多支流中的一条向西流去。这座名叫阿来的山谷很广阔,但在冬天却被积雪覆盖。我们伴随着呼啸的暴风雪进入阿来山谷,在风雪中艰难行进。两个吉尔吉斯人拄着木棍走在前面开路,确保马匹不会陷在雪里。我们的小旅行队缓慢而痛苦地前进。有一天,雪是如此深,我们只得雇了四头骆驼走在队伍前面,给马开出一条窄路,一切都是白的,天空和地面连在一起,只有人、骆驼和马是黑色的。

我们发现距离不远的一处营地已经竖起一座很棒的帐篷等着我们,但却被一条壕沟挡住,壕沟里的积雪足足有十英尺深。队伍前面的马就像掉进了一扇活动天窗般突然消失了。它被卸下货物,用绳子拉了上来。然后,吉尔吉斯人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方式来穿过这危险的雪。他们拿着帐篷的毛毡盖,把它们铺在雪地上,领着马走过这座柔软的“桥”。

我们在风雪中艰难跋涉,有一天我派一名骑手打头阵检查道路,雪堆之上只能看见马头和骑手。另一次,这次不像往常一样有吉尔吉斯帐篷,我们在零下29度的情况下在一堵雪墙后面的火堆边露营,应该给我们提供帐篷的吉尔吉斯人在一段通道中被一场埋了40头羊的雪崩阻挡。六个人努力想与我们会合,但是其中的两个很快被困在了雪里放弃抵抗,另外四个到的时候状况都不好,一个人的脚冻伤了,另一个人患上雪盲症,为了保护眼睛,吉尔吉斯人通常把一束马毛挂在额头和帽子之间,或用木炭涂黑眼窝和鼻子。

狼群聚集在山中,我们经常看见这些嗜血强盗的足迹。饥饿使它们变得极为大胆,并且给吉尔吉斯人的牲畜带来巨大的伤害。最近有一头狼侵扰了一个吉尔吉斯人的180只羊,一个旅行的吉尔吉斯人在这附近被狼群袭击,几天后,他的尸体被找到了,只剩下头骨和骨架。另外一个吉尔吉斯人,在爬山途中随行的马和其他全部东西都遭遇了狼群的攻击。我的两个向导在之前的冬天中曾遭遇狼群,幸运的是他们是武装着的,并且杀死了其中的两头狼,而这两头狼则立刻被同伴啃食殆尽。

不难想象没有武装的吉尔吉斯人被狼群攻击的残酷情形。它们依靠气味跟踪和捕获人,邪恶的眼睛闪烁着疯狂嗜血的光,皱起上嘴唇露出獠牙,滴着口水的舌头从口中挂出来,旅行者听到背后鬼鬼祟祟的脚步声,在黄昏中掉头看见它们灰色的皮毛映衬在白雪中。他打了一个寒战,向安拉祈祷,在风雪中奔跑着,希望能到达最近村落的帐篷中。

狼群会时不时地驻足长嚎,接着又立刻追过来,它们变得越来越大胆,旅行者奔跑着想要求得一线生机,但狼群知道他不会坚持太长时间,现在它们已经咬住了这个可怜人的毛外套的一角,他摔出帽子驱赶狼群,但这只是刺激了狼群的胃口,它们一拥而上撕烂了它。可怜的人蹒跚着,精疲力竭,知道自己再也迈不动脚,在这一刻,狼群从各个方向扑上他,他尖叫着,用手臂驱赶着狼群,抽出匕首,刺向最前面的一只狼,但另一只狼从背后蹦出来,使他摔倒。至少他的背部是保护了起来,但狼的眼睛和牙齿在黑暗中冲着他闪烁,他用刀子刺伤了他们。但它们知道他不久就会无力反抗。两只狼撕碎了他的靴子,咬住了他的腿,他的刀够不到这些狼,所以他坐起来,与此同时头狼咬住他的脖子,血溅在白雪上,狼群尝到血味,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束缚它们了。他拼命挣扎,狼群从背后攻击,他再一次背部着地,但这一次他的刀挥舞得很慢,狼嚎叫喘息着,牙齿上挂着吐沫,不幸的人眼睛暗了下来,他走进狼群,失去意识,刀从手上掉下来,最大的狼准备将牙齿插入他的喉咙,但领头狼突然停下来嚎叫一声,这对狼群来说相当于一句咒骂,因为邻近的山脚下,出现了两个登山的吉尔吉斯人,他们是来找寻自己的同伴的。狼群像魔法一样消失了。可怜的人一动不动地静静躺在他撕烂的毛外套中,周围的雪染成红色,他已经没有了意识,但依然有呼吸和心跳。他的伙伴用腰带包扎好他的伤口后,用马驮着他进帐篷,不久他在夜晚的火焰中醒过来。

自然,吉尔吉斯人必然是痛恨狼的。但这种动物很机灵,极少将自己暴露在枪管之下,受伤或被抓的狼则遭殃了!它不会被杀死,但要承受最残酷的折磨。

当阿来山谷大雪纷飞,狼群回到帕米尔高原更高的旷野之中,这里的雪要浅一些,它们在此捕猎一种野羊,即盘羊,又叫马可·波罗羊,它在被马可·波罗发现后如此命名,它们拥有巨大的、圆形的、优雅的卷曲的羊角,比西藏地区的野羊身型还要壮硕。狼群用一种精巧的策略捕获这些马可·波罗羊。它们冲入羊群,将缺乏警惕或不够敏捷的羊圈出来,这只羊在事先安排好的一只盯梢狼的逼迫下,跳上一块突起的石头以之作为避难所,这块石头被狼群围住,如果它们可以跳起扑到羊,抓住它是很容易的,如果它们不能,可以一直等到羊因为疲劳而打滑,然后落入它们的口中。

很多次,我在亚洲的不同地方都碰到过狼,我的很多羊、骡子、马都被它们猎食,还有很多次,我的帐篷外响起狼嚎,想要以我为食。

我们走了300英里来到俄罗斯边境一个小的要塞,墙壁简陋,位于“世界的屋脊”中间,旁边是阿姆河的一条源流。边境的另一侧是东帕米尔高原,属于中华帝国的统治区域。

“冰山之父”

无论你站在东帕米尔高原的何处,你都会看见“冰山之父”慕士塔格山,有着圆形顶峰,高度远超群山,它有25 800英尺高,因此跻身世界最高山峰之列。积雪覆盖着它的拱形峰顶,下层因压力而变成冰。这座山也因此戴上了一顶雪做的帽子。峰顶上是一个表面平坦的圆洞,雪就像堆积在碗中一样堆积于此处,它们借着自身的重量缓慢滑行,也由于上层的压力而转化为冰,因此形成巨大的冰舌,极其缓慢地向下移动,也许一年只行进几码。这些冰川困于巨大陡峭的山脊之间,剥落的沙砾和石块不断地掉入冰中,并被它们载着向下移动,越往下气温就越高,因此冰也就被太阳融化。结冰区的边缘在融化,而上部则因气压向下,因此结冰区的边缘总是位于相同的位置。大小石块被冰流挟裹堆积在一起,形成众多石堆和石峰,被称为冰碛,冰流则被称为冰川,众多冰舌在慕士塔格山的各个方向延展,它们长约几英里,宽度在半英里到一英里之间,表面崎岖不平,布满球形和锥形冰块。

我步行或骑牦牛在慕士塔格山的冰川间有过几次远足,行走此间的人们需要穿好鞋避免滑倒,也需要留神提防冰缝。我们曾经在一条几码宽、45英尺深的冰缝边缘驻足,当我们向下望时,它看上去像一个两壁发光的暗蓝色洞穴,冰锥从边缘处挂下来。融化的冰组成溪流在冰川表面流下,有时安静温驯如油一般流淌在青蓝色的冰道中,有时欢快地打着旋儿,水在缝隙底部汩汩作响,而冰川表面的溪流则变成小瀑布,消失在冰缝中。在温暖的天气中,阳光闪烁,冰川融化流向各处,水流在冰间呜咽喧哗,而如果天气变得阴沉寒冷,冰川就会变得安静,当极端寒冷的冬天到来时,冰川会变得坚硬静止,溪流也凝结成冰。

吉尔吉斯人的牦牛走起路来十分稳健,可以驮着人走过他们不可能徒步走过的崎岖且滑脚的冰地。牦牛的蹄子冲撞着冰面,周身溅起白色的冰粉,如果是一个陡峭的没有立足点的滑坡,它就张开四足,像铁一般牢牢抓住冰面,确保不会打滑。有时候我骑过一个由花岗石堆积而成的冰碛,我必须牢牢地夹住牦牛,因为这个时候牦牛会像疯了一般上蹿下跳。

在一个特意挑选的吉尔吉斯人的陪伴下,我曾四次尝试爬上“冰川之父”的峰顶,但都没能成功。我们的营地搭建在高高的冰碛之间,伊斯兰·贝、六个吉尔吉斯人和十头牦牛组成的队伍在太阳升起之前准备就绪,我们带上大量的必需品、毛外套、铁锹、登山杖、食物和一个帐篷。一开始我们踏着石砾向上爬,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呼吸也越来越困难,甚至牦牛都需要频繁地停下来调整呼吸。徒步的吉尔吉斯人催促着牦牛走向令人晕眩的高处,爬上海拔20 700英尺的高度足足花了一整天。我们在此处停留过夜,打算在早上接着向上爬,两个吉尔吉斯人被疲劳和头痛征服,他们请求能被允许下山。其他人将积雪扫到一边,在雪墙间搭起帐篷,生起一堆火,将茶壶放在上面,因为遭受着高山病的折磨,我们的胃口欠佳。十头骆驼拴在帐篷外的雪地中,吉尔吉斯人像刺猬一样将自己卷在皮大衣中,升起的满月就像一个银白色的气球挂在山巅,我离开帐篷欣赏这永生难忘的壮观景色,身后的冰川在冰面上投下阴影,雪地依然闪着让人眩晕的白,和雪相对的是黑色的牦牛,哈气氤氲在鼻孔间,身下的雪咔咔作响。淡白色的云在山与云之间快速地变幻漂浮着,最后我回到了帐篷。火已经熄灭了,刚融化的雪又变成了冰,帐篷里充满了潮湿的烟味,躺着的人痛苦地哼着,抱怨着头痛和耳鸣。我爬入自己的毛铺盖中,但并不能入睡。夜是如此寂静,只有冰川间形成新裂缝的声音或石头从山侧滚落下来的闷响传来。

清晨,当我从毛铺盖中爬出来的时候,一场凶猛的暴风雪席卷了山侧,阴云密布,寒风呼啸,我们无法看清前方的路,往上攀登意味着死亡,在如此的天气中,平安地爬下去就已值得庆幸,所以我们开始在雪中下山,经过此次经历,我们都需要好好地休息一番。

还有另外一次凶险的旅程,那是在慕士塔格山圆冰帽处,我们像往常一样向上爬,推测不会遇到危险,队伍最前面驼着两大捆燃料的牦牛,突然之间跌入雪中消失不见。幸运的是它被自己的两只角、一只后腿和柴薪拽住,悬挂在一条黑暗的裂缝中。雪覆盖着这个大冰缝,形成一座危险的“桥”,它由于牦牛的重量而坍塌,我们使尽浑身解数才用绳子将牦牛拽上来。

吉尔吉斯赛马会

在慕士塔格山山麓,有一片平坦而开阔的谷地,这里草木繁盛,吉尔吉斯人黑色的帐篷散落其间,就像黑豹身上的花纹。我在1904年的夏天租了其中一顶帐篷,研究当地人的生活模式,度过了非常有意思的几个月。如果天气很好,我会骑着马或牦牛进行长途探险,绘制周围区域的地图。如果下大雨,我会待在自己的帐篷里,或者拜访我的吉尔吉斯邻居,和他们聊天,我也通过这种方式学习他们的语言。

大的蜂巢状的帐篷周围,是看护它们的凶猛的狗,被太阳晒黑的、光着身子的小孩在追逐打闹,非常惹人喜爱,很难相信他们会长成高大粗犷的吉尔吉斯人。在遭受人类和生活的磨难之前,这些孩子都是迷人而可爱的。帐篷里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在纺纱线或织布,年长一点的女人在帐篷中一个隔开的区域中,要么是忙着准备酸奶和黄油,要么就正坐在一口锅前煮着肉。帐篷中央的火堆总是在烧着,烟从帐篷顶部的开口处冒出去,年轻的男人或是赶着羊出去或是照看在山上吃草的牦牛群。年长的男性在修理马鞍和靴子,做着马的挽具或家用器皿,有时他们去狩猎野绵羊和山羊。当太阳落山,羊群被赶到帐篷附近的羊圈中,女人在挤母羊和母牦牛的奶。夜间一个守望者会放哨提防狼群,吉尔吉斯人是伊斯兰教徒,在帐篷外经常能听到他们用阿拉伯语吟诵经文祈祷。

不需要花费很长时间,我便和所有吉尔吉斯人成为朋友,他们觉得我对他们是善意的,并且非常乐意和他们生活在一起。远近的吉尔吉斯人都过来给我礼物——绵羊、奶、捕杀的野羊和山鹑,除了伊斯兰·贝之外,我的仆人也都是吉尔吉斯人,我想去哪里旅行,他们都愿意陪着。

一天,吉尔吉斯人的首领决定为我举办一场盛大的庆典。它被称为“拜加”,即赛马会,在清晨,一小队骑手聚集在大平原上,这里就是举行赛马会的场所。

当太阳升到最高点,我被42个吉尔吉斯人护送进入运动场,他们在我身侧和身后骑着马,穿着最好的衣服,鲜艳的披风,扎着腰带,戴刺绣的帽子,佩戴着的匕首和刀、点火棒、烟斗和烟草盒子在身侧珰珰作响,脸上洋溢着节日的喜庆和庄重。住在慕士塔格山东边的吉尔吉斯人首领也在其中,他穿着深蓝色的长披风,系着浅蓝色的腰带,头上戴的是一顶紫色镶金边的帽子,侧挂着一把黑色刀鞘的短弯刀。首领很高,留着稀疏的黑络腮胡子,上嘴唇是稀疏的胡髭,小斜眼睛,高颊骨,像大部分吉尔吉斯人一样。

我们面前的平原是黑色的,散落着骑手和马,这里一片忙乱,到处都是马的嘶鸣声和马蹄声,最高首领后特·贝克已经110岁了,尽管他因为年老而驼背,但依然稳稳地坐在马鞍上,巨大的鹰钩鼻垂向短而发白的胡髭,头顶上是棕色的包头巾,围着的是他的五个儿子,都骑着马,也都已经是灰胡子的老人了。

现在表演开始了,观众骑马站向一边,空出一片开阔的地方,一个骑手手臂中夹着一只山羊冲进来,下马,给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松绑并驱赶它往我们这一边,另一个吉尔吉斯人用左手抓住山羊的角,手中锋利的刀轻轻一划便将它的头割了下来,血就这样流下来,接着他抓住羊的后腿,骑马全速绕场一周。一列骑手从远处以一种发疯的速度冲向会场,80匹马的马蹄锤击着地面,震耳欲聋,伴随着卷起的风的呼啸声和铁马镫的叮当声,他们飞快地掠过我们,带起一阵烟尘并带起如风暴一样的气流。打头的骑手把死去的体温尚存的羊扔到我的面前,接着这些骑手像草原上的闪电一样绕着广场打转。

“先生,往后骑一点,”一些首领喊着,“这里即将进行激烈的比赛。”我们赶在兴奋的队伍涌进来之前,费了好大劲才往后骑了足够远的距离。这些马匹浑身流着汗,像是从山上涌下来的雪崩。围着那只死去的羊的是乱到不可开交的骑手,在灰尘之中隐约可见,他们在争夺这只羊,冲撞激烈,而得到它的人就是胜利者,一些马匹受到惊吓,直起上半身或跌倒,其他的马就跳过这些同伴。骑手抓紧马鞍,探下身子,够着羊皮想要抓住它,一些骑手因此从马上摔下来,处于被踩踏的危险中,一些则半挂在马背上。

当一队骑着牦牛的骑手加入争夺的时候,场面变得更加混乱。牦牛将角刺向马的腰部,马被激怒而乱踢,牦牛回击,就成了一场完美的斗牛比赛。

现在,一名强壮的男子成功地将羊牢牢抓住了。他的马知道如何去做,它载着骑手离开争抢的人群,用一种狂野的方式像风一样急速地绕场。其他人追逐着这名男子,当他们转身,看上去就像是要以不可抗拒的力量骑着马跨过我们一般。但在最后,马都停下来,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接着争夺再次开始,很多人的脸上都沾着血,一些人的衣服被撕破,帽子和鞭子散落在运动场中,一两匹马成了瘸子。“年纪大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好事,这样我们就不用上场争夺。”我对后特·贝克说。

“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是大概一百年之前的事情了。”这位老人笑着回答。 VSUdMw+NEXqdClQqOPcJgDXA/cqCmeLb4SM06qBxelHpyoVmf6/4kkaSp9mEPKm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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