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一四〇年　辛丑

西汉·建元　元年

1、 冬季，十月，西汉王朝 （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 皇帝 （七任武帝） 刘彻 （本年十七岁） ，下诏征求“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人才，由刘彻亲自主持考试，题目是“古今治国之道”。参加考试的有一百余人。

广川 （河北省衡水市冀州区） 人董仲舒在试卷上回答：“‘道’的意思是：治理国家的方法。仁爱、道德、礼教、音乐，都是治理国家的工具。古代的圣贤君王，虽然去世，可是子孙长存，使天下太平数百年，这都是礼乐教化的功绩。君王们没有一个不希望国家永安，政权永存。偏偏多的是国家混乱，政权倾危。原因在于所任命的官员不是适当的人选，治理国家的方法不是适当的正道。才使国家和政权，终于覆亡。周王朝的衰弱，从姬胡 （十任厉王） 、姬宫湦 （十二任幽王） 开始，并不是国家不能治理，而是姬胡、姬宫湦不懂得治理的方法。到了姬靖 （十一任宣王） ，思念先王们的恩德，竭力奋发，全盘补救，重振姬昌 （文王） 、姬发 （一任武王） 的伟大勋业，周王朝才明显地恢复昔日的局面，这都是日夜不休地去做善事的功效 （十一任宣王姬靖，如何补救他儿子十二任幽王姬宫湦的过失？董仲舒连他们的先后都没弄清楚，应怪历代帝王只有谥号而没有任数，如有任数，关系位置比鼻子在脸上 还要明显，就没有人敢信口开河、打马虎眼） 。

“孔丘说：‘是人弘扬真理，不是真理弘扬人。’所以国家的治理和混乱、兴盛和衰亡，掌握在自己之手，跟天命无关，不可以推卸责任。如果认识不清，就失去了正确判断。作为一个君王，应正心诚意，管理政府；管理政府，就是管理文武百官；管理文武百官，就是管理千万人民；管理千万人民，就是管理天下。天下治理，则无论远近，无不治理，就再没有邪恶奸诈，生长其间。于是，阴阳配合，风调雨顺，大自然欣欣向荣，人口繁衍。所有象征幸福的祥瑞，都会出现。王道政治，到此尽善尽美，无以复加。

“孔丘说：‘姚重华 （舜） 时，凤凰来朝；姬昌 （文王） 时，凤凰在岐山 （陕西省岐山县东北） 高鸣，而今凤凰不来。伏羲氏时，黄河中龙马驮着图书出现，而今龙马不至。无可奈何，而我已尽了全力。’ （凤凰、龙马，都是祥瑞，象征君王圣明） 盖孔丘自以为可以使这种祥瑞出现，自叹官位卑微，竟无法招致。陛下是尊贵的天子，四海之内，全是你的财富。又居于可以招致凤凰、龙马的高位，掌握可以招致凤凰、龙马的权势，又有可以促使凤凰、龙马出现的天资。行为高尚，恩德厚重，见解明晰，心意善良，爱护人民，喜好人才，应是一位仁义君子。然而，天地神灵并没有反应，祥瑞仍没有动静，什么原因？在于教化还没有推行，国家还没有治理。人之追逐利禄，好像水往下流，不用教化作为堤防，就不能阻止人欲泛滥。古代君王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坐在北方尊位，面向南方。治理国家，无不把‘教化’当作第一重要的工作。因之，应在首都设立大学 （太学） ，以教化全国；应在地方设立小学 （庠） 、中学 （序） ，以教化乡村 （古代教育：家族设补习班〔塾〕，乡镇设小学〔庠〕，郡县设中学〔序〕，封国设大学〔太学〕） 。用仁爱感化他们，用道义砥砺他们，用礼节约束他们。

“对人民的处罚，虽然非常轻微，人民仍不犯罪，在于教化已经推行，风俗已经美好。圣贤君王继承乱世，把残留下来的邪恶，全部扫除。把教化的工作，重新倡导。教化有明显效果之日，也就是美好风俗习惯养成之时。子孙遵行，五六百年之久，仍然存在。秦王朝摧毁古圣先贤的传统，用法律治理天下，所以，只有十四年就告覆亡 （自并吞六国到嬴婴投降，共十六年） 。遗留下来的灾难，至今 （公元前一四〇年） 还贻害人间。以致风俗习惯，仍刻薄狡诈，人民顽劣，仍不在乎犯罪，竟糜烂到这种地步！我们用一个譬喻说明，好像琴瑟的声音，如果失常，唯一的办法是，把旧弦解下来，重换新弦，才可以演奏，管理的方法如果行不通，唯一的办法是，把旧的风俗习惯排除，重换新的风俗习惯，才可以着手。西汉王朝统一中国以来，一直要使国家治理，而国家仍不能达到完美，在于应该改变的，没有改变。

“我听说过：圣明君王治理国家，使人民在年轻时就去学校读书，成年后授予他们职位，用官爵俸禄来提高品德，用刑罚来阻吓罪恶。所以人民深切了解礼仪，而以冒犯长官或长辈是最大的羞耻。姬发 （周王朝一任王） 奉行大义，消灭残贼 （指商王朝末任帝子受辛） 。姬旦 （周公，周王朝元勋） 制作礼教、圣乐，提高人民文化品质。所以到了姬诵 （周王朝二任王成王） 、姬钊 （周王朝三任王康王） 盛世，监狱空闲四十余年。这正是教育的感化，仁义的浸润，而不是刑法的效果。秦王朝恰恰相反，奉行申不害、公孙鞅、韩非等法家学派的理论，厌恶圣明君王所行的儒家学派的道理，认为贪欲是正常，刻板地坚持法条形式，而不问事情的实质。善良的人未必免于责罚，而作恶多端的人，也未必受到责罚。

“所以，政府官员们都在做表面工作，而不管内容。外貌上对君王毕恭毕敬，内心却怀着随时都要背叛的意图。一片虚伪，用诈术、欺骗、寡廉鲜耻的手段，夺取利禄。政府严厉惩治，诛杀的人一个连一个，邪恶并不熄灭。只因为风俗习惯使他们如此。陛下拥有天下，人民无不顺服，但功德并没有加到人民身上，为什么？为的是陛下还没有留意到此。曾参说：‘重视他所听到的，就会成为高明。去做他所知道的，就会发出光辉。高明和光辉，不在别的，只在是不是留意。’希望陛下用你听到的，诚心诚意，去做你所知道的。那么，跟三王 （姒文命、子天乙、姬发） 有什么分别？

“平常不培养知识分子，却打算遴选到贤能人才，就好像不去雕琢玉石，而要求它呈现美丽的光彩形象一样。培养知识分子最重要的，莫过于设立大学 （太学） 。大学是贤能人才的制造场所，推行教化的根本基地。而今，一个郡或一个封国的人口，相当众多，教他们遴选知识分子前来参加皇帝的考试，竟一个人都选不出来，圣王治国的方法，眼看面临失传。因之我建议陛下：兴建大学，敦聘有学问的教师，大量培养知识分子。经常考试垂询，向他们提出问题，使他们得以显示才干。这样，就可以在其中物色到英才。

“现在的郡长 （郡守） 、县长 （县令） ，都是人民的导师和表率，秉承陛下的德意，传播教化。如果导师品质低下，则陛下的德意不能传播，恩惠不能到达民间。现在的情形是，他们既不能教化人民，又不能严格执行国家法令，反而虐待人民。官吏狼狈为奸，上下勾结，人民贫困孤单，受尽欺凌，重重冤苦，没有地方可以申诉。以致失业流离，完全违背陛下爱民的原意。是以暴戾之气，充塞社会，人民生活困难，得不到照顾。都由于地方官员昏庸，弄到这种地步。

“地方官吏的来源，大约地说，一是宫廷禁卫官 （郎中） 和皇家警卫官 （中郎） 。一是郡长 （太守） 等级的高级官员 （二千石） 们的子弟。一个人想当禁卫官或警卫官，必须有相当的财产 （参考前一四二年五月） 。问题是，有财产的人，未必贤明。古人所谓‘功劳’，从他能不能胜任他的官职，鉴别高低，不是说只要混日子就够了。从前，能力低的，虽然做了多少年，仍应当他的小官。能力强的，虽然当官没有多久，仍可以高升到做皇上的助手。所有官员都竭力尽智，专心于他的工作，追求成果。现在却恰恰相反，当官都在鬼混日子，日子混得长久，累积起来，成了‘资格’，就可升迁。于是廉耻淡薄，贤能的和庸碌的没有分别，真实遂被淹没。

“我诚然愚昧，但我建议陛下：下令各封国 （王国和侯国） 、各郡以及部长级以上官员 （二千石） ，每年都要在基层职员 （吏） 中或民间，遴选两位贤能人才，送到首都 （长安） ，充当皇家卫士 （宿卫） ，使他们学习大臣们管理国家的方法。所推荐的如果贤能，给予赏赐；所推荐的如果是愚笨邪恶之辈，给予责罚。必须如此，地方政府首长 （二千石） 才会尽心尽力，寻访贤能人才。天下的知识分子，才可以受到政府差遣。政府也可以集中天下所有贤能人力，则三王 （姒文命、子天乙、姬发） 的盛世，很容易达到；伊祁放勋 （尧） 、姚重华 （舜） 的美名，也很容易享有。主要的是，不要以年资作为升迁标准，而应注意到工作的能力。酌量他的才干而授予官职，考察他的品德而决定他的前途。那么，廉洁的人跟无耻的人，自然离开，贤能的人跟庸碌的人，不致混杂不分。

“我听说过：积少可以成多，累积零星小钱，可以成为巨富。所以圣人无一不是突破黑暗，得到光明，从微小的地方着手，勋业终会照耀寰宇。所以，伊祁放勋 （尧） 不过一个酋长，姚重华不过深山一个农夫，并不是一下子就冒出来，而是因为德行不断增加，才能如此。自己亲口说出的话，没有人能吞回去。自己亲身做出的行为，没有人能掩盖得住。‘言’‘行’两件事，是管理国家的关键，正人君子们可以用它改变天地。综合很多小的才智，就能建立伟大的勋业。能够在细微末节的行为上谨慎，他的品德自会显耀于世。一个人不断地累积善心，好像春天后的白昼，每天加长，并没有感觉。一个人不断去做邪恶的事，好像用火去烧油脂 （像点燃蜡烛） ，每天耗损，也同样没有感觉。就是这个原因，使伊祁放勋 （唐） 跟姚重华 （虞） 得到美好的名誉，而姒履癸 （桀） 、子受辛 （纣） ，则陷于使人悲悼戒惧之境。

“快乐而不淫乱，反复做善事而不厌倦，就是所谓的‘道’。只要把握住‘道’，千世万世，都不会败坏。而竟然败坏，是因为丧失了‘道’的缘故。从前圣明君王的‘道’，必定有被忽略的地方，政府才走错了路。改正它也很容易，只要注意到忽略之处，用它来矫正弊端，就可恢复正常。三王 （姒文命、子天乙、姬发） 的‘道’，不是同一个来源，但并不相反，反而互相补充，因为每人所遇到的困难不同，对应的方法也不同。孔丘说：‘无为而治 （用“不做任何事情”的态度管理国家） ，莫非是姚重华！’姚重华改变正朔 （重新厘定历法） ，改变衣服的颜色，只是顺服上天的旨意，其他一切，都遵循他的前任伊祁放勋所定的制度，为什么还要更张！

“所以，圣明君王在名义上虽然改变制度，实质上却仍保持原来制度。然而，夏王朝提倡忠心，商王朝提倡恭敬，周王朝提倡礼仪，只是为了补救上届王朝的缺失，才提出新的重心。孔丘说：‘商王朝继承夏王朝的制度，增加或减少的部分，一目了然。周王朝继承商王朝的制度，增加或减少的部分，也一目了然。将来继承周王朝的政权，总离不开这个轨道，虽到一百代的后世，也可以预测。’这段话指出，以后百代帝王治理国家的方法，都不会超出三王 （姒文命、子 天乙、姬发） 的范畴。夏王朝继承姚重华 （舜） 时代的政治制度，而孔丘却没有指出有什么增减，因为他们所用的方法完全一样，提出的政治号召，也完全相同。

“‘道’的最初源头，出于上天。上天不变，‘道’当然也不变。所以姒文命继承姚重华，而姚重华继承伊祁放勋 （尧） 。三位圣明的君王 （姒文命、姚重华、伊祁放勋） ，遵守的是同一的‘道’，没有弊端可以补充，孔丘也没有指出他们的增减。由此可以看出，继承的如果是太平盛世，‘道’相同；继承的如果是乱世，‘道’改变。

“而今，西汉王朝在大乱之后兴起，如果能稍微减少一点周王朝礼仪上的复杂琐碎，而提倡夏王朝的忠心，则古代就是现代。想起来，同是天下，用古代标准衡量现代，为什么相差那么遥远？为什么败坏堕落到这个地步？我想，是不是现代人已失去了古代管理国家的方法？违背了上天的规则？

“上天有它的分际，赐给它锐利牙齿的，就不赐给它尖锐的角。赐给它一双翅膀的，就只准它有两条腿。所以，接受重要的，不能同时要求次要的。古代发给官员俸禄，不许他出卖劳力，不许他从事工商，也是接受重要的，排除次要的，跟上天的旨意相同。而现代官员，却大小通吃，既要重要的，又要次要的，连天堂都无法使他满足，何况人间？平民所以怨声载道，生活贫困，原因在此。这些官员们，身受宠爱，有荣耀，又居高位，家族温饱，又有优厚的俸禄收入，却借着雄厚的财力，从事工商末业，跟平民争夺利润，平民如何能够抵挡？最初不过小小困顿，久了终于陷入贫苦。有钱的越发有钱，贫苦的日益悲愁。悲愁到不愿活下去，宁愿去死，他还怕什么犯罪？这正是刑罚虽然多而且又重，犯法的人反而成正比例增加的缘故。

“皇上跟政府官员，是人民效法的榜样和远近四方崇拜向往的对象。近处的人看见模仿，远处的人遥遥学习。所以，在高位的人，怎么可以有平民的行为！盖迫不及待地追求财富，唯恐物质缺乏，是平民的事。而光明正大地追求仁义，唯恐不能教化人民，是政府官员的事。《易经》说：‘负且乘，致寇至。’‘乘’，指正人君子的官位。‘负’者，指平民小人物做的事。也就是警告：居于高位的官员而跟平民一样，去做生意，灾难必然降临。居于高位的官员，就应该有正人君子的操守。就是公仪休不当鲁国宰相 （相） ，他也不会干商人的事 （鲁国〔首府曲阜。山东省曲阜市〕宰相公仪休，回家时看见家人在织布，大不高兴，回头就走。他的妻子正在吃自己庭院里种的葵菜，公仪休把它们拔掉，生气说：“我已领有国家的薪俸，岂能再伤害织妇和园丁的生路？”）。

“《春秋》有‘大一统’理论，大一统者 （封国都受制于中央政府，不能独断独行） ，是天地之间的正常轨道，从古到今，通畅无阻的大义 （“大一统”是《春秋公羊传》主张，董仲舒专门研究《公羊传》，所以每每引用其中学说） 。而今教师的来源不一，每人的议论见解，又迥然不同。一百家学派，就有一百种治理国家的方法，结论各异。以致在上位的，不能坚持一个方向。法令制度，屡屡变迁。在下位的，则苦于不知道如何遵循。我很愚鲁，但我认为应该这样：凡不在六经——《易经》《礼经》《乐经》《诗经》《尚书》《春秋》之内的其他各家学派的学说，以及跟孔丘思想相违背的学说，都应根绝，不准他们跟儒家学派的学说同时并存。那些邪恶荒唐的知识消灭之后，政令和纲纪，才可以统一，法令才可以明白，人民才知道行动规则。”

刘彻认为有理，遂任命董仲舒当江都国 （首府广陵〔江苏省扬州市〕） 国相 （相）。

会稽 （江苏省苏州市） 人庄助，也参加这项“贤良对策”考试，擢升高级国务官 （中大夫） 。

宰相 （丞相） 卫绾上奏，说：“各地所推荐的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人才，凡是研究申不害、韩非、苏秦、张仪言论，都是乱政之辈，请一律罢黜。”刘彻批准。

董仲舒年轻时，专攻《春秋》，六任帝 （景帝） 刘启时，担任研究官 （博士） ，一举一动，都循规蹈矩，严守礼教，学者们都像尊敬教师一样尊敬他。后来担任江都国国相，侍奉江都王 （易王） 刘非 （六任景帝刘启子） 。刘非是现任皇帝 （七任武帝） 刘彻的老哥，一向骄傲凶暴。董仲舒用礼教辅佐，不时规劝，很受刘非敬重。

柏杨　曰：

董仲舒这项“对策”，经刘彻采纳后，就成了神圣的“国策”。一个巨大转变，在不声不响中产生，曾发出万丈光芒的思想学术自由的黄金时代，开始沉没。代之而起的，是漫长单调的儒家思想的黑暗时代。在此之前，中国学术界跟古希腊一样，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在此之后，中国人开始被儒家学派控制，随着岁月的增加，控制也越严密，终于完全丧失想象的空间，奄奄一息。而儒家是祖先崇拜、厚古薄今的，造成中国的停滞，并产生一种奇特的现象，凡是促使中国进步的任何改革措施，儒家系统几乎全都反对。使中国人因为被斲丧过度的缘故，对任何改革都畏缩不前，使现代化工作进展至为迟缓。而儒家学派的始祖孔丘，虽然他也崇古，但这位心胸开阔、见解智慧以及教人不倦、使人敬佩的教育家，在儒家学派造神运动下，被塑造成为一个不可侵犯的圣人，因而也承担阻碍进步的恶名，使人惋惜。

儒家一提起嬴政的“焚书坑儒” （参考前二一二年） ，便怒发冲冠。可是却抓住机会，借刀杀人，用政治手段，置其他学派学者于死地。不过采取的是慢性谋杀，人们却看不见血染钢刀，不过事实已经说明，儒家学派没有能力单独存在，他必须跟权势结合，并且付出结合的代价，不久就沦为既得利益当权派的打手。

名义上，这项对策考试，由皇帝刘彻亲自主持。但本年 （前一四〇年） 刘彻才十七岁，不过高级中学二三年级学生，还不能作这项重要抉择。所以事实上是宰相卫绾为首的一群儒家系统所搞的政治诈术，利用幼主，达到他们排斥异己的目的。我们不能想象，如果不发生这项浩劫，中国会发展成什么模样。但一想起春秋战国那个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时代，不禁怦然心动，充满向往。

2、 春季，二月，赦天下。

3、 西汉政府铸三铢钱。

4、 夏季，六月，宰相 （丞相） 卫绾免职。六月七日，刘彻任命魏其侯窦婴当宰相 （丞相） 、武安侯田蚡当全国武装部队总司令 （太尉） 。

刘彻一向喜爱儒家学派的学说，窦婴、田蚡，也有同好，于是共同推荐代郡 （河北省蔚县） 人赵绾当最高监察长 （御史大夫） 、兰陵 （山东省兰陵县西南兰陵镇） 人王臧当宫廷禁卫官司令 （郎中令） 。赵绾建议兴建皇家大会堂 （明堂，胡三省认为“明堂”是：“王者之堂，所以正四时，出教化。”好像是天文台兼教育部。但未央宫已有金銮宝殿，却特别强调“明堂”作为封国国君朝觐之所，恐怕是一个展示权威的庞大建筑，夸耀天下。跟秦王朝的阿房宫，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明堂”出自儒家学派建议，同样的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反而成了仁政） ，用以作为各封国国君朝觐之用，并且向刘彻推荐他的教师申公 （名不详） 。

秋季，刘彻派人携带绸缎宝玉等礼物，并派出车轮用蒲草包裹 （防其颠簸） 的安车 （有坐位的马车） ，驾四匹马 （古代安车都驾一马，这次用四马，表示尊崇） ，前往鲁国 （首府鲁县〔山东省曲阜市〕） 迎接申公。申公既到首都长安，晋见刘彻，刘彻询问治乱的契机，申公本年八十岁，回答说：“治理国家，不在多说话，而在多做事。”这时，刘彻正喜欢文学词藻，听到申公的话，觉得有点不太入耳，沉默不语。然而既已请来，也不能太过冷淡。于是任命申公当中级国务官 （太中大夫） ，住在鲁国驻京 （首都长安） 宾馆，参与研究有关兴建皇家大会堂 （明堂） 、厘定天子出巡规章、改变历法及改变服装颜色等大事。

5、本年 （前一四〇年） ，首都长安特别市长 （内史） 宁成有罪，被剃光头发 （髡） ，颈戴锁链。

公元前一三九年　壬寅

西汉·建元　二年

1、 冬季，十月，西汉王朝 （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 淮南王 （首府寿春〔安徽省寿县〕） 刘安入朝。西汉帝 （七任武帝） 刘彻 （本年十八岁） 因为刘安是叔父辈，而又有才智，所以非常敬重。每次午后相见，总要谈到黄昏才准告辞。刘安非常喜爱田蚡，初到长安时，田蚡到霸上 （陕西省西安市东灞河畔） 迎接，悄悄告诉刘安，说：“皇上 （刘彻） 还没有儿子，大王 （刘安） 是高皇帝 （一任帝刘邦） 的孙儿，又以仁义闻名于世，皇上一旦逝世，除了你，谁还有资格继承？”刘安大喜过望，送给田蚡相当多的金银财宝，作为礼物。

2、 太皇太后窦女士喜爱黄老学说 （黄，黄帝姬轩辕。老，指李耳著的《老子》一书。黄老属道家学派，主张清心寡欲，简单明了，无为而治） ，讨厌儒家学派繁琐不堪的一套。最高监察长 （御史大夫） 赵绾，自然讨厌这位老太婆，于是向皇帝刘彻建议，以后政府决定大计方针，不要再向东宫报告 （太皇太后住长乐宫，长乐宫在皇帝住的未央宫之东） 。太皇太后窦女士咬牙说：“这个人可是想当新垣平第二啊！” （新垣平，参考前一六四年。） 下令调查赵绾、王臧之间狼狈为奸、勾结不法的行为，责成孙儿刘彻处理。刘彻无言可对，下令撤销皇家大会堂 （明堂） 设计；其他一切，全部停止。把赵绾、王臧，交付审判。赵绾、王臧自杀。宰相窦婴、全国武装部队总司令 （太尉） 田蚡免职。宣称申公有病，送回鲁国 （首府鲁县〔山东省曲阜市〕）。

3、 最初，六任帝刘启时，太子师傅 （太子太傅） 石奋，俸禄二千石，四个儿子，也都居部长级高位。刘启遂称石奋为“万石君”。石奋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但做人处世，谦虚恭敬，无与伦比。子孙当低级官员，回家晋见时，石奋一定穿上入朝的官服接见，只称呼子孙的官衔，而不叫他们的名字。子孙犯了过失，也不责备，只坐在一旁，对着饮食，不肯下咽。然后儿子们自己责备自己，通过长辈们求情，并脱去上衣，露出臂膀，向他请罪，承诺改正，这才点头。子孙十四五岁时 （胜冠） ，在他旁边，即令是平常日子，他也服装整齐。遇到丧葬，无不悲哀悼念。子孙们遵守教导，都以孝顺谨慎的行为，闻名所隶属的封国或郡县。

后来，赵绾、王臧，以舞文弄墨，受到处分。太皇太后窦女士发现，儒家学派的学者，说道德、讲仁义，空话太多，而能够身体力行的太少。石奋家教，不多说话，只知道实践，值得钦佩。于是任命石奋的长子石建当宫廷禁卫官司令 （郎中令） ，幼子石庆当首都长安特别市长 （内史） 。石建侍奉六任帝刘启，对事情提出建议时，总是在旁边没有人时，才畅所欲言。百官早朝的场合，却很迟钝，好像不善言辞。因为这个缘故，刘启对他十分亲信。石庆曾担任交通部长 （太仆） ，给刘启驾车出宫，刘启问车用几匹马？石庆用鞭子点数，然后举手，回答说：“六匹。”石庆在石奋的儿子中，最言简意赅。

4、 窦婴、田蚡既被免职，各以侯爵身份，在家闲住。然而，田蚡虽不在政府中当官，但他是皇太后王娡的同母异父弟弟，很受刘彻亲信，提出的建议，也都被刘彻接纳，显示权势仍在。势利鬼、马屁精之徒，遂纷纷离开窦婴，归附田蚡门下。田蚡遂一天比一天骄傲蛮横。

5、 春季，二月一日，日食。

6、二月十日 （原文误置于三月，据《史记·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改） ，刘彻擢升祭祀部长 （太常） 柏至侯许昌当宰相 （丞相） 。

7、 最初，堂邑侯陈午，娶刘彻的姑妈馆陶公主刘嫖，刘彻能够当太子，刘嫖曾尽了很大力量 （参考前一五一年） ，遂把女儿陈娇，嫁给刘彻当太子妃。刘彻即位后，陈娇顺理成章当上皇后。刘嫖 （窦太主） 仗恃这些功劳，贪求夺取，没有止境，搞得刘彻头都大了。而皇后陈娇，没有儿子 （皇后无子，就是灾难） ，而又骄傲嫉妒，曾赏赐给医生九千万钱，求医生帮助她生子，而竟不能生子。刘彻对她的宠爱，遂逐渐衰退。娘亲王娡对刘彻说：“你刚坐上宝座，高层官员还没有完全顺服。前些时你兴建皇家大会堂 （明堂） ，祖母已经不高兴。而今又冒犯姑妈，必然会被重罚。女人们，喜欢听好听的话，你可要小心。”刘彻惊悟，对姑妈刘嫖、皇后陈娇，稍稍恢复从前的态度。

8、 刘彻前往霸上，举行除恶消灾祭祀，回宫途中，经过姐姐平阳公主家，看上歌女卫子夫。卫子夫的娘亲卫女士，是平阳公主家的仆妇。平阳公主遂送卫子夫进宫，刘彻宠爱她，对她日益器重。皇后陈娇知道后，妒火烧得她失去理智，一哭二闹三上吊，几次自杀，幸都被救活。结果是，刘彻并没有屈服，反而怒不可遏。

卫子夫同母弟弟卫青的老爹郑季，本是平阳县 （山西省临汾市） 县政府的低级职员，被派到侯爷 （平阳侯曹寿，平阳公主的丈夫） 家当差。跟当时还是年轻婢女的卫女士私通，生下一个儿子，姓娘亲的姓，命名卫青。卫青年龄渐大，在侯爷家当马僮。刘嫖为了替皇后女儿陈娇报仇，派人逮捕卫青，企图格杀。卫青的朋友、骑兵禁卫官 （骑郎） 公孙敖跟一批好汉，发动奇袭，把卫青抢救出来。刘彻得到报告，立刻召见卫青，任命他担任建章宫管理官 （建章宫监） 兼宫廷随从 （侍中） ，大加赏赐。几天之内，多达黄金二十四万两。不久，封卫子夫当夫人 （小老 婆群第一级） ，擢升卫青当中级国务官 （太中大夫） 。

9、 夏季，四月，夜晚，天上忽然出现像太阳一样的巨星。

10、设立茂陵县 （陕西省兴平市东北，刘彻在此预筑他的坟墓） 。

11、 当时，参与决策的高阶层官员，对晁错的冤死 （参考前一五四年） ，深为愤懑，所以遇事都压制各封国国君及亲王，不断揭发他们的罪恶，挑剔微小的毛病；苦刑拷打封国的官员，使他们证明他们主人犯法。各封国国君和亲王，无不怨恨。

公元前一三八年　癸卯

西汉·建元　三年

1、 冬季，十月，西汉王朝 （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 代王 （首府晋阳〔山西省太原市〕） 刘登、长沙王 （首府临湘〔湖南省长沙市〕） 刘发、中山王 （首府卢奴〔河北省定州市〕） 刘胜、济川王 （首府济阳〔河南省兰考县东北固阳镇〕） 刘明，到首都长安朝见。西汉帝 （七任武帝） 刘彻 （本年十九岁） 设筵款待，刘胜听到奏乐声音，忍不住流泪。刘彻问他为什么？刘胜说：“长久的悲哀积压在胸中，甚至听到有人叹息，都会触动感情。我心里忧郁太重，每听到微小的声音，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如此地百感交集。我以疏远的身份，受到宠信，得以在东方作为藩属。在辈分上，陛下称我为兄。可是政府官员，连这一点亲属的关系都没有，我不过像一片鸿毛，丝毫没有分量。可是，他们却结党营私，随意抨击，朋友间互相勾结，使皇族亲人，备受排斥。像冰块一样，逐渐溶解消失，我内心十分难过忧伤。”遂把中央官员对亲王们侵夺侮辱的案件，一一报告。刘彻大出意外，于是提高对封国亲王们的礼遇，命主管单位减少对封国亲王们的约束，增加对皇族的恩情。

2、 黄河在平原郡 （山东省平原县） 决口。

3、 全国大饥馑，人与人互相格杀，吞食死者的尸体 （原文：“人相食”。简单三个字，包藏多少眼泪）。

4、 秋季，七月，西北天际出现孛星 （一种尾巴比彗星短的流星） 。

5、 济川王刘明，谋杀亲王辅导宦官 （中傅。比太傅地位稍低，但工作跟“太傅”一样） ，贬逐房陵 （湖北省房县） 。

6、 七国之乱末期 （参考前一五四年） ，吴王 （首府广陵〔江苏省扬州市〕） 刘濞的太子刘驹，逃到闽越王国 （首都东冶〔福建省福州市〕） ，深恨东海王国 （首都东瓯〔浙江省温州市〕） 诱杀他的老爹，不断鼓励闽越攻击东海。本年 （前一三八年） ，闽越王国终于发动攻击，包围东瓯，东海国王骆望派人向汉朝请求援救。

刘彻问田蚡的意见，田蚡说：“越人互相攻击，反复不止，原是一件常事。那一带在秦王朝时 （公元前三世纪末期） ，便被抛弃，不隶属中国，不必为他们劳师动众。”严助说：“问题只在我们有没有力量救援，有没有能力保护？如果能，为什么不管？秦王朝连它的首都咸阳都抛弃了，岂止南方越人？现在小国危急，来向我国求救，我们不救，他们将向谁诉苦？天子 （刘彻） 又何以臣服万国？”刘彻说：“田蚡的见解不足取。不过，我登基还没有多久，不想动用虎符 （铸铜为板，上写文字或刻一虎像，当中剖开，一半放在皇宫，一半放在地方政府，用作信物。参考前二五八年） 征调郡国民兵。”于是，派遣严助“持节”，前往会稽郡 （江苏省苏州市） 征调军队。因不合法令规定，会稽郡长拒绝发兵 （发兵必须用虎符） 。严助震怒，诛杀一位反对发兵最力的军政官 （司马） ，传达皇帝 （刘彻） 旨意，解释不用虎符的原因。会稽郡不敢抗拒，遂动员军队，乘舰队南下，援救东海王国。

大军还没有到达，闽越王国已经撤退。东海王国恐怕闽越王国再来攻击，要求全国人民移居中原。西汉政府批准，东海国王骆望遂率领全国人民内迁 （东海王国故土〔浙江省南部〕遂成为真空地带） 。西汉政府把他们安置在长江、淮河之间江淮平原地带。

7、 九月三十日，日食。

8、 刘彻自从即位之始，招揽天下高级知识分子，不拘束正常文官制度，给予擢升。四方人才，上书讨论国事得失，展示自己能力的，多达一千余人。刘彻选拔优秀的，赐给特别荣耀。严助最先受到任命，后来又有吴郡 （即会稽郡·江苏省苏州市） 人朱买臣 （他的前妻因他贫穷要求离婚，最后出现《马前泼水》一剧，闻名于世） 、赵国 （首府邯郸〔河北省邯郸市〕） 人吾丘寿王 （吾丘，复姓） 、蜀郡 （四川省成都市） 人司马相如 （文学家，他的传奇性婚姻，是文学史上的佳话） 、平原 （山东省平原县） 人东方朔 （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幽默大师） 、吴郡人枚皋、济南郡 （首府东平陵〔山东省济南市章丘区〕） 人终军等，刘彻都安置在自己左右，往往使他们跟高官辩论，双方各自发表意见，高官们往往屈服。其中司马相如以善于撰写“辞”“赋”的缘故，尤其受到特别宠幸。东方朔、枚皋，口才敏捷，从不引经据典，但言谈幽默，刘彻不过把他们当作戏剧演员看待，虽不断赏赐，却不使他们担任官职。东方朔同样察言观色，经常进言规劝，对政治也有补益。

9、本年 （前一三八年） ，刘彻开始改穿平民服装，私自出游 （刘彻正是精力充沛的叛逆年龄） ，北到池阳 （陕西省泾阳县） ，西到黄山 （黄山宫，陕西省兴平市西南） ，南到长杨 （长杨宫，陕西省周至县） ，东到宜春 （宜春宫，陕西省西安市东南） 。跟左右年轻侍从们，约定在殿门外秘密会合，乘夜出发，自称平阳侯 （平阳侯曹寿是刘彻姐夫） 。天快亮时，抵达终南山 （秦岭山脉） 麓，射鹿、逐狐、赶兔，乱马奔腾，践踏农人田地庄稼。农夫们高声呼叫，诟詈咒骂 （中国人诟骂，好侮辱对方祖先，活皇帝亲耳听到对自己祖先咒骂，刘彻还是第一人） 。鄠县 （陕西省西安市鄠邑区） 、杜县 （陕西省西安市东南） 县长动员民兵围捕，杀声震天。侍从们无法逃脱，最后只好亮出皇帝信物，才免去一难。

刘彻又曾半夜闯进柏谷 （河南省灵宝市西。柏谷距长安航空距离一百八十千米，这 次可是出奇地远） ，投宿客栈，马嘶人喧，傲慢无礼，大声吆喝客栈老板，教他泡茶。客栈老板愤愤说：“没有茶，只有尿！”怀疑刘彻这群无赖是盗贼匪徒，悄悄集结镇上少年，打算攻击。老板娘看为首的刘彻，长相跟一般人不一样，阻止她丈夫说：“客人恐怕不是平凡之辈，而且看情形他们戒备森严，千万不可动手。”客栈老板不肯。老板娘把他灌醉，捆绑起来，已集结的那些少年群龙无首，才一哄而散。老板娘杀鸡宰鸭，向客人们道歉。第二天，刘彻回到长安，召见老板娘，赏赐黄金千斤，任命她的丈夫当羽林军警卫武士 （羽林郎） 。

由于这次危险，刘彻遂设立秘密旅舍 （更衣） ，从宣曲 （宣曲宫） 以南，凡十二处，不再住民家客栈。不及投宿旅舍时，则投宿长杨 （长杨宫，陕西省周至县） 、五柞 （五柞宫，长杨宫东北） 等宫。

10、 刘彻对这些措施，仍不满意，盖道路太远，十分辛苦，而又顾虑人民的反感。于是命中级国务官 （太中大夫） 吾丘寿王，登记阿城 （阿房宫，陕西省西安市西） 以南、盩厔 （陕西省周至县东） 以东、宜春以西，调查田亩总数，估计价格，准备全部划入御花园 （上林苑） 范围，使御花园可以直连终南山 （秦岭山脉） 。再下令首都长安警备区司令 （中尉） 、北长安市长 （左内史） 、首都长安特别市长 （右内史） ，呈报辖区内荒田，打算把鄠县、杜县的农民，全部迁移。吾丘寿王报告他调查的结果，刘彻大为兴奋。

当时东方朔正在旁边，警告说：“终南山，是屏障关中 （陕西省中部） 的天险。西汉王朝兴起，抛开三河 （河内、河南、河东——指洛阳） ，迁居灞水、浐水之西，定都泾水、渭河之南，这里正是所谓的天下‘陆海之地’ （大海生产万物，而关中虽是陆地，却跟大海一样富饶） 。秦王朝就用这里资本，西吞西戎，东吞六国。终南山出产玉石、金、银、铜、铁、木材，各种工业，靠它生存，人民也仰仗它维持生活。而且陛下划定的地区，出产稻米、黍米，种有梨树、桑树、麻、竹。土地生长生姜、山芋，水塘盛满青蛙及鱼类。穷苦的人可以温饱，不忧虑饥寒。所以丰邑 （陕西省西安市长安区西北） 、镐京 （周王朝首都·陕西省西安市西） 之间，世人认为是最肥沃的土壤，每亩田地要卖到黄金一斤。而今把它划入陛下的御花园，根绝人民林产渔业的利益，夺取人民最肥沃的土地，减少赋税收入，使国家财政困难。又夺取农田蚕桑，使人民生活穷苦，这是不可以这样做的第一理由。全力培养充满荆棘杂草的林木，拼命扩张狐狸、野兔的领域，一意开拓狼虎狮豹的巢穴，却摧毁平民祖宗的坟墓，拆除平民的住宅房屋，使年幼的人思念他们的故土，年老的人悲泣他们被逐的命运，这是不可以这样做的第二个理由。政府辛辛苦苦经营这块土地，在四周筑起高墙，团团围住，猎骑东西驰骋，御车南北奔跑，而地面上却遍布深沟山涧，为了一时的快乐，忘了有随时倾覆的危险，这是不可以这样做的第三个理由。当初，商王朝兴筑‘九市’之宫 （子受辛在他的皇宫，设置九市，做起生意） ，而封国叛变。芈围 （楚王国十任王灵王） 兴筑‘章华’之台 （芈围在今湖北省潜江市西南二十五千米，建章华台，盖世豪华。参考前五三五年） ，而楚王国人民离散。秦王朝兴筑阿房宫，天下大乱。我这个像粪土般的臣属，顶撞陛下的兴致，罪该万死。”

刘彻欣然擢升东方朔当中级国务官 （太中大夫） 兼御前监督官 （给事中） ，赏赐黄金一百斤。然而，却并不接纳东方朔的规劝，仍照原计划行事，把人民逐出乡土，扩大御花园 （上林苑） 工程，批准吾丘寿王奏报的方案。

11、 刘彻血气方刚，喜爱亲自搏斗狗熊、野猪，追逐禽兽 （这些都是随时可能丧生的冒险） ，司马相如上书规劝说：“我听说，种类虽然相同，而能力却并不相同。所以力量巨大的，都称道乌获 （前四世纪秦王国大力士，受到秦二任王嬴荡欣赏） 。行动敏捷的，都称道吴庆忌 （前六世纪吴王国五任王吴僚的儿子，吴僚被堂弟吴光暗杀后，吴光为了斩草除根，再派人刺杀吴庆忌） 。勇敢强梁的，都称道孟贲、夏育 （孟贲，就是孟说，跟乌获同时受嬴荡重用，后来跟嬴荡同时举鼎，嬴荡筋断骨折而死，秦政府诛杀孟贲全族。参考前三〇七年。夏育，知名度不如前述三人，事迹也少，只知是周王朝壮士，可以拉着牛的尾巴倒着走） 。以我的愚鲁，了解人类中确实有此等特殊人物。问题是，野兽中也同样如此。陛下喜爱跳越山沟，闯荡险隘，追杀猛兽，万一突然间遇到一个特殊的对手，来一个猝不及防，冒犯陛下车队扬起的灰尘，到那时候，车轮来不及转头，卫士来不及反应，虽然有乌获、逄蒙 （半信史时代的神射手） 的惊人绝技，也无从援手。那个时候，似乎一棵枯木、一根朽枝，都在那里跟陛下为难。好像是：南北胡越，从车下冒出；东西羌夷，从车后跳起 （中国对四方少数民族，有概括的名称，北方的称胡，南方的称越，东方的称夷，西方的称狄或羌） ，岂不危险万状。虽然陛下出猎，有精密的保护，万分安全，然而天子根本就不应该做这件事。普通情形下，天子如果外出，都要先行戒严，行人断绝。车队在大道中央奔驰，马匹的缰绳还可能断裂，发生意外。何况飞奔在茂草之中，跳跃在丘陵之上，前进有搏取野兽的刺激，内心又根本不防突发事件，灾害之来，并不困难。看轻皇帝宝座的重要性，认为没有趣味，而去冒这种一万次平安，只一次差错便不得了的危险，认为这才是快乐。我认为陛下不应这样做，因为聪明的人，能看到隐藏的祸苗；智慧的人，能在不动声色中躲开危难。祸患每每埋伏在微小隐秘的地方，而在人们忽略它的时候爆发。所以俗谚说：‘家有千两黄金的财产，就不坐在屋檐底下。’ （预防瓦掉下来击中头顶） 这固然是民间的一句话，可以比喻大事。”

刘彻认为他的意见好极 （刘彻虽然认为司马相如的意见好极，但他照样干他所喜欢的打猎勾当） 。

公元前一三七年　甲辰

西汉·建元　四年

1、 夏季，大风，尘沙卷起，颜色赤红如血。

2、 六月，旱灾。

3、 秋季，九月，东北天际出现孛星 （一种尾巴光芒比彗星短的流星） 。

4、本年 （前一三七年） ，南越王国 （首都番禺〔广东省广州市〕） 国王 （一任武王） 赵佗逝世，孙赵胡继位 （二任） ，是为文王。

公元前一三六年　乙巳

西汉·建元　五年

1、 春季，西汉王朝政府 （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 撤销三铢钱 （行使三铢钱，参考前一四〇年） ，改铸半两钱 （钱上文字“半两”，应为五铢，事实上只重四铢） 。

2、 设立五经研究官。 （五经博士——《诗经》博士、《尚书》博士、《春秋公羊传》博士、《礼经》博士、《易经》博士。称五经而不称六经，因《乐经》早已失传之故。）

3、 夏季，五月，蝗虫成灾。

4、 秋季，八月，广川王 （首府信都〔河北省衡水市冀州区〕） 刘越、清河王 （首府清阳〔河北省清河县〕） 刘乘 （二人皆六任景帝刘启子） ，先后逝世，没有儿子，封国撤除。

公元前一三五年　丙午

西汉·建元　六年

1、 春季，二月三日，西汉王朝 （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 辽东郡 （辽宁省辽阳市） 刘邦 （一任高祖） 祭庙失火。

2、 夏季，四月二十一日，刘邦坟墓侧殿 （高园。今陕西省咸阳市东北二十千米） 失火。西汉帝 （七任武帝） 刘彻 （本年二十二岁） 穿素色衣服五天 （表示有罪及哀悼） 。

3、 五月二十六日，太皇太后窦女士 （五任文帝刘恒妻） 逝世。

4、 六月三日，宰相 （丞相） 许昌免职，任命武安侯田蚡继任宰相。

田蚡是刘彻的舅父，骄傲奢侈，住宅广大豪华，田园尽是肥沃之地。派往各郡县购买物品的专使，在道路上络绎不断。大量接受四方贿赂，家中金玉、美女、犬马、音乐，各种娱乐，不可胜数，都属天下第一流品质。每入朝奏事，跟刘彻对坐，很久很久才告辞。所提的建议，都被采纳。所推荐的官员，一下子就擢升到部长级位置 （二千石） ，几乎剥夺了皇帝 （刘彻） 的权力，威震全国。有一次，在他大批地要求任命官员时，压抑已久的刘彻，愤愤地问：“你用人用完了没有？我也打算用人！”田蚡为了扩建他的住宅，请求把兵工厂 （考工） 的土地划给他，刘彻脸色大变，说：“你为什么不占领皇家军械库 （武库） ？”田蚡发现他错估了他的外甥，以后稍稍收敛。

5、 秋季，八月，东方天际出现孛星，残光横扫，久不消失。

6、闽越王国 （首都东冶〔福建省福州市〕） 国王骆郢，派大军攻击南越王国 （首都番禺〔广东省广州市〕） 边界。南越王国国王 （二任文王） 赵胡，谨遵汉朝的约束，不敢发兵抵抗，派人到长安呈递紧急报告。刘彻对南越王国的态度，十分嘉许，下令出动大军，南下赴援。任命外籍官民接待总监 （大行） 王恢，由豫章郡 （江西省南昌市） 出兵，农林部长 （大农令） 韩安国，由会稽郡 （江苏省苏州市） 出兵，两路攻击闽越王国。

淮南王 （首府寿春〔安徽省寿县〕） 刘安上书劝阻，说：

“陛下君临天下，推广德行，实施恩惠，国家太平，人民安乐，都以为这一辈子不再有兵荒马乱。而今听说主管单位将集结武装部队，讨伐闽越王国，我以为陛下应慎重考虑。闽越 （福建省） 本不是中国领土，乃是化外之民，断发文身 （中原人一直留长发，蛮夷则只留短发，而且身刺花纹） ，完全是野蛮民族，不可以用我们文明国家的尺度衡量。

“即令三代 （夏王朝、商王朝、周王朝） 盛世，北方的胡人、南方的越人，都不用中国正朔 （每月一日称“朔”，“正朔”，指中国历法。自上古直到二十世纪清王朝末年，每年年尾，中央政府都要颁布下年度的日历，宣布每月天数，指出每月一日的正确位置〔 古代用太阴历，以月球为标准，每月天数不一，如果用的是太阳历，就用不着这么辛苦了〕。到了后来，年号制度兴起，“正朔”遂包括年号，甚至专指年号。凡是不接受正朔——不接受这个“年号”或另立“年号”的，就是背叛，柏杨版《资治通鉴》不用年号，如果生在十九世纪以前，柏杨早三族屠灭） 。并不是汉朝不够强大，不能征服他们，也不是汉朝没有权威，不能控制他们。只因为他们居住在不毛之地，又是不堪教化的野人，没有资格麻烦汉朝。

“自从西汉王朝平定天下，已有七十二年。百越各部落互相攻击的次数，不知凡几，天子都没有派遣大军深入。据我了解，百越之地 （包括闽越王国〔福建省〕和南越王国〔南岭以南〕） 并没有城镇乡村，人民杂住山谷之间、竹林之中，习惯于水上战斗，善于驾驶舟船。草木茂盛，上遮天日，地面幽暗，而处处水流。小国本土之人，不知道险恶而深入其地，一百个人抵挡不住一个人。百越的土地，一片蛮荒，攻打它不能立即征服，得到它不能设立郡县。在地面测量它的山川要塞，相距不过几寸，事实上却往往相距数百里，甚至数千里。竹林、树林、山水，无不险恶，地图上不能完全显示。看起来很容易，真正身临其境，才会发现困难。

“感谢祖先在天之灵，保佑国家太平，满头白发的老人，都没有见过兵器。民间夫妇得以长久相守，父子得以长期相保，这都是陛下的恩德。百越人民，名义上虽然是我们的属国，实际上从不向汉朝呈献任何贡品，也从不为汉朝派遣任何差役。他们自己互相攻击，陛下却发兵救援，反而是为了他们的事，劳动汉朝军民。而且，百越的人，愚蠢轻浮，毁弃约定，违背誓言，反复无常，拒绝奉行汉朝的法令制度，并不是变态，而是经年累月的正常情况。偶尔不接受命令，就动员大军，前往诛杀，恐怕以后会不断发兵，没完没了。

“近几年来，农作物歉收，人民穷苦，有的出卖他的爵位，有的典当他的子女，只为了糊口果腹。幸蒙陛下宽厚恩德，赈济救助，得以不辗转死于沟壑。前年农田没有收成，去年又逢蝗灾，人民的创伤还没有复原。今年却发兵到数千里之外，自带粮食衣服，深入蛮荒，山路险峻，不能使用车辆，全靠肩挑。北方人不懂水性，只好用双手拉动船舶，仅此就有数百数千里。再加以竹林深密，浅滩连接，船只跟乱石相撞，竹林中又隐藏毒蛇猛兽。夏季正热，上吐下泻，霍乱等传染病，势将接连不断。还没有作战，我们已死伤狼藉。

“从前，南越王国叛变 （四任后少帝刘弘在位，派隆虑侯周灶攻击南越王国。参考前一八一年） ，我父亲刘长 （淮南〔厉〕王） 派将军简忌出征，把所俘虏的军队，安置在上淦 （江西省樟树市境） 之后，即行撤退。那时正是盛夏，酷热而又大雨不停。中央军的战士，日夜挤在船上，撑篙划桨，没有交战而病死的，在半数以上。父母流泪，孤儿哀哭，人亡家破，产业一空。父老们到千里外找到尸体，肉已腐烂，只好把骸骨包裹，运回故乡安葬。悲凉凄惨的气氛，多少年都不能平息。老一辈的人，至今记忆犹新，还没有深入百越的领土 （浙江省南部、福建省及南岭以南） ，而灾难已如此严重。

“陛下的德行，可配天地。陛下的明察，如同日月。恩德及于禽兽，爱心推广到草木。只要有一个人饿死、冻死，不能终其天年，都会悲怆。而今，国家领土之内，一派升平，连狗叫的震惊都没有，却使皇家武装部队，面对死亡，尸首横在原野之上，鲜血沾满山谷。边界荒城，很早就关闭，很晚才开启，人心忧恐，朝不保夕，我认为陛下会重视这种现象。

“不熟悉南方百越情形的人，总以为百越人口众多，兵力强大，能够威胁沿边城市。当淮南国尚未被分割为三国之时 （五任文帝刘恒，把淮南国〔首府寿春〕分为三国：淮南国、衡山国〔首府邾县〕、庐江国。参考前一六四年） ，淮南国的人在边境当官吏的很多。我所了解的跟别人所了解的完全不同。盖百越境内高山峻岭，互相隔绝，人烟稀少，车辆不能通行。是上天的旨意，使汉族跟越人保持相当距离。倘使他们要攻击汉族，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必须顺赣江 （赣江，发源于大庾岭，自江西省南部流向北部，于南昌市东北注入鄱阳湖） 而下。而赣江两岸，悬崖绝壁，浅滩湍急，能使小船粉碎，而又无法用大船运送粮食。所以，在发动攻击之前，非在余干 （江西省余干县） 先行集结，耕田囤粮不可。其次，还得砍伐山林，制造战舰。汉族边城戒备森严，遇到百越人民上山砍柴，一定逮捕，还会焚烧他们的粮食。即令所有的百越部落联合行动，对边城也无可奈何。

“然而，主要的是，百越 （闽越王国及南越王国） 人民的战斗力如同棉花一样地软弱，又天资浅薄，没有人才。不能在陆上作战，更没有骑兵弓箭。我们之所以不可深入，不是恐惧他们反抗，而是恐惧他们地理环境险恶，汉人无法适应。我听说，闽越王国的军队，不下数十万，我们如果攻击，必须用五倍的兵力，而后勤补给人员，还不包括在内。南方不但酷热，而且潮湿，夏天气候更如火烧。汉朝军队在水畔扎营，露天而居，毒蛇毒虫，使疾病丛生。刀枪还没有染到敌人的血，已死亡十之二三。即令把他们全国人民都俘虏到手，也不能补偿我们的损失。

“我得到的情报说，闽越的王弟骆甲，已杀掉闽越王骆郢，然后骆甲也被击斩 （骆甲即骆余善，刘安上书时风闻王弟杀兄，但不知王弟之名，故称“甲”） ，人民散乱，没有归属。陛下如果招降，像待东海王国 （首都东瓯〔浙江省温州市〕） 一样，把他们也迁移到中原，应该派一位重要官员前往安抚。用恩德和奖赏，打动他们心意，他们一定会扶老携幼，归附陛下。如果陛下不需要他们的人，那么，不妨为他们另立君王，使断绝的世代，重新继续，已亡的国家，再度建立。分封王爵、侯爵，使他们作为汉朝的藩属。他们必然送人质到汉朝，永为藩臣，世世代代一心效忠。假若如此，陛下只要刻一个小小的官印，编织一丈二尺长的丝带，就可以镇服化外之民。不使一个战士劳动，不使一根铁戟钝挫 （杀人多时，武器受损） ，恩威同时俱在。

“而今，大军攻击，一旦进入闽越国境 （福建省） ，他们必定震惊恐惧，认为将被屠杀灭种，势将逃到竹林深山之中。如果不理他们，即行班师，他们会再聚集。如果留下来驻防，几年之来，官兵全都疲惫，粮秣缺乏，人民苦于供应，贼盗趁此机会，势将纷纷兴起。据老一辈的人说，秦政府时，曾派民兵司令官 （尉） 屠睢，攻击百越 （浙江省南部、福建省及南岭以南） ；又派郡政府监察官 （监） 禄 （姓不详） ，开山凿路，迫使百越人民入山更深，逃得更远，想攻击却找不到对象。大军扎营旷野，时日一久，官兵疲劳不堪。百越趁势反攻，秦军大败，秦政府不得不大量增援，使内外骚动，民不聊生，官兵们一个接一个逃亡，变成盗匪，遂引起山东 （崤山以东） 一连串暴动 （指六国皇族后裔蜂起，参考前二〇九年） 不止。

“军事行动，是一种凶险大事。某方面一旦紧急，四方都竖起耳朵，我害怕从此发生变故，激起奸邪。我听说，天子的军队，有讨伐而没有战争，意思是没有一个对手胆敢较量。如果闽越王国冒险迎战，攻击大军的前队，炊事兵也好，马夫、车夫也好，只要有一个受到伤害，虽然砍下闽越国王的人头，也是中国的羞辱。

“陛下的家庭，用四海作为边界，人民都是你的臣属、姬妾。理应广施恩泽，保护养育，使人民安于现状，喜欢他们的行业。陛下的恩泽将传到万世，子孙相继，幸福无穷。天下太平，如同泰山屹立，永不动摇。蛮族的荒野土地，不够资格花一天时间关心它，更不够资格使我们的战马汗流浃背。《诗经》说：‘大王的恩德普及大下，徐方 （江苏省泗洪县南十五千米） 的部族自然顺服。’说明王道伟大，远方的人，都愿归附。我认为将军们率领十万大军去办的事，一位钦差大臣就可以办到。”

7、 汉朝军队开始向南推进，还没有越过仙霞岭 （位于福建省、浙江省、江西省交界） ，闽越王国国王骆郢，已派出劲旅，把守仙霞岭关隘险要。骆郢的弟弟骆余善，跟宰相 （相） 以及王族，商议因应之策。骆余善说：“大王擅自出兵攻击南越王国，事先并没有呈报汉朝政府批准，所以汉朝讨伐。汉朝军队多而且强，即令侥幸战胜，他们源源增援，会来得更多，直到我们国家灭亡。我们不如把大王杀掉，向汉朝道歉。汉朝愿意接受，双方休战，我们的国土仍然完整。汉朝如不接受，再跟他们作战，打败时，大家逃到海上。”臣僚们一致赞成。

议决之后，骆余善执行，用短矛刺杀国王老哥骆郢，派使节把人头送给汉朝远征军统帅、外籍官民接待总监 （大行） 王恢。王恢说：“我们的目的就在诛杀骆郢，骆郢既死，呈献人头，不必作战就先把敌人歼灭，真是国家之福。”遂停止前进，一面通知农林部长 （大农令） 韩安国那支军队，派人携带骆郢的人头，飞报刘彻。刘彻下诏班师，说：“骆郢是罪魁，但骆无诸 （即姒无诸，闽越王国一任王。参考前二〇二年二月） 的孙儿骆丑没有参与恶谋。”于是派皇家警卫指挥官 （中郎将） 到东冶 （闽越首都·福建省福州市） ，封骆丑当越繇王，侍奉祖先祭祀。

骆余善既格杀国王老哥骆郢，威势震慑全国，很多部落向他归附，他想自己当王，越繇王骆丑无法控制局势。刘彻得到报告，认为不能为了骆余善一个人再出动大军，说：“骆余善本跟骆郢一伙背叛，应该受到处罚。但他总算把骆郢杀掉，避免我们军队一场劳苦。”于是封骆余善当东越王，跟骆丑共同治理国家 （一个蜂巢还不能有两个王，一个国家竟然有两个王，怎能保持和平？刘彻的措施匪夷所思） 。

刘彻派严助出使南越王国，暗示汉朝的盼望。南越王 （二任文王） 赵胡叩谢说：“皇上竟然为我们发兵讨伐闽越王国，虽死也无法报答。”决定派太子赵婴齐到长安充当刘彻的侍卫官，然后自己也要亲身前往，告诉严助说：“国家刚受到侵略，一切残破。大使请先回朝，我正在赶做衣服，随后就北上晋见天子。”

严助回京途中，经过淮南国 （首府寿春〔安徽省寿县〕） ，刘彻教严助向淮南王刘安，就这次事件经过，作一简报，用以答复他上书的雅意。刘安道歉，承认他的看法并不成熟。

严助离开南越王国后，南越高级官员对国王赵胡警告说：“中国兴兵南下，诛杀骆郢，大势所趋，恐怕就要临到我们头上。而且先王 （一任武王赵佗） 一再嘱咐，侍奉汉朝，千万不可失礼。但更重要的是，不可以听信使节们的巧言花语，前往朝觐。一进入汉朝，便不可能回来，接着就是亡国。”赵胡醒悟，打消原意。

8、本年 （前一三五年） ，擢升韩安国当最高监察长 （御史大夫） 。

9、 刘彻命东海郡 （山东省郯城县） 郡长 （太守） 、濮阳 （河南省濮阳市西南） 人汲黯，担任诸侯接待总监 （主爵都尉） 。

最初，汲黯当皇家礼宾官 （谒者） ，态度严肃，受人敬畏。闽越王国掀起战争时，刘彻派汲黯前去调查。他只到了吴县 （江苏省苏州市） ，就转回头，报告说：“百越人民互相攻打，本来就是那个样子，并不稀奇，没有资格劳动天子的使臣。”河内郡 （河南省武陟县） 火灾，烧毁一千余家，刘彻派他前去勘察，回来后报告说：“平民之家失火，邻居们被火舌波及，没有什么值得忧虑的。可是，我经过河南郡 （河南省洛阳市东白马寺东） ，发现人民贫苦，又逢水灾、旱灾，一万余家陷于悲惨绝地，饥馑使人性丧失，父子们互相格杀，吞吃尸体。我已假传圣旨，命地方政府打开米仓救济灾民，现在缴还符节，愿接受假传圣旨的罪刑。”刘彻认为他有见识，不予追究。

汲黯在东海郡，对行政跟讼狱，一切以清静无为为主，遴选有才干的人担任主任秘书 （丞） 跟各科 （曹） 主管和基层官吏，授给他们全权。汲黯只掌握重要方向，不去考察细微小节。他身体不好，经常害病，每天躺在床上，很少升堂问事。年余下来，东海郡井井有条，大为治理，受到中央称赞。刘彻得到报告，擢升他当诸侯接待总监 （主爵都尉） ，地位跟部长级官员 （九卿） 相等。他处理事情的方法是不求表现，只求安定，顾全大体，不拘限于法令条文。

汲黯性情倨傲而且憨直，不能容忍别人的过失，常当面使对方难堪，对身为皇帝的刘彻也是如此。当时刘彻正多方招聘儒家学派高级知识分子 （文学儒者） ，常说：“我想如何如何。”汲黯顶撞说：“陛下内心充满了私欲，外表上却假装仁义，怎么可能效法伊祁放勋 （唐） 跟姚重华 （虞） ？”刘彻脑羞成怒，脸色铁青，起身就走，朝会草草结束，高级官员们 （公卿） 大起恐慌，替汲黯担忧。刘彻回到后宫，对左右侍从人员说：“汲黯太过分了，他简直是个呆头鹅。”有些高官们责备汲黯，汲黯说：“天子设置三公九卿，要大家当一个正直的辅佐干部，怎么可以专拍马屁、察言观色，陷领袖于不义？而且我身居此位，如果爱我的生命，岂不侮辱政府！”

汲黯身弱多病，请假将满三个月 （西汉政府法令：三个月不能恢复，即行免职） ，刘彻屡次延长他的假期，而病仍不能痊愈。后来，汲黯又病倒，严助代他请假。刘彻问：“汲黯这个人怎么样？”严助说：“教汲黯当一个普通官员，他的成绩不会超过别人。然而，如果命他辅佐幼主，坚持立场，请也请不来，赶也赶不走，纵然自以为有孟贲、夏育 （二人都是勇士，参考前一三八年） 的勇猛，也不能使他动摇。”刘彻说：“是的，古代有一种国家栋梁，汲黯相当接近。”

10、匈奴汗国 （王庭设蒙古国哈拉和林市） 请求和解，刘彻命高级官员会商。外籍官民接待总监 （大行） 王恢，是燕国 （首府蓟县〔北京市〕） 人，对北方胡族十分熟悉，建议说：“汉朝跟匈奴和解，两国和平，最多维持数年，匈奴就会背叛盟誓，不如拒绝，派出远征军，发动攻击。”韩安国说：“匈奴人逐水草而居，迁移不定，很难把他们制伏。自从上古以来，从不把他们当作人类看待。汉朝军队北上数千里，沙漠之中，跟他们争锋，人困马乏，匈奴正好利用我们的疲惫，全力反攻。这是件危险的事，不如和解。”高级官员中多数附和韩安国。于是，刘彻决定和解。

公元前一三四年　丁未

西汉·元光　元年

1、 冬季，十一月，西汉政府 （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 根据董仲舒的建议，第一次下令，命各郡、各封国，就“孝顺”“清廉”两项，每项各保荐一人。

2、 皇城保安司令 （卫尉） 李广，被任命当骁骑将军 （周王朝末期，设立左、右、前、后将军，秦及西汉仍然保持几位上将。然而各种特定专名将军，则自本年〔前一三四年〕开始，称杂号将军。中央出动大军时，用来统率部队。战争结束后，即行撤销） ，率军进驻云中郡 （内蒙古托克托县） 。首都长安警备区司令 （中尉） 程不识，被任命当车骑将军，率军进驻雁门郡 （山西省右玉县） 。

六月，李广、程不识班师。

李广跟程不识，都以边郡郡长 （太守） 的身份，出任武装部队统帅，当时都负盛名。李广行军作战，从不约束队伍，也不构筑阵地，像游牧部落一样，逐水草扎营，战士们轻松愉快，夜间也不击刁斗 （刁斗，有柄的一种铜铃，只是不含铃珠，而由人击打发声） ，也不设立岗哨。文书工作，十分简单；但斥候 （察看敌情的侦探） 四出，侦骑遥远，从没有受到敌人伤害。程不识恰恰相反，整饬部队，严密行伍，安营扎寨，刁斗声音不断，官吏处理军中文书，直到天亮，得不到休息，同样也从没有受到敌人伤害。程不识说：“李广兵团，一切简单明了。然而，敌人如果发动突击，就很难应战。但他的战士却安逸快乐，都愿为李广而死。我带兵虽然烦扰琐碎，敌人也不敢侵犯。”匈奴汗国对李广的谋略，深为惊惧。官兵们也乐意当李广的部属，不堪程不识的烦苦。

司马光　曰：

《易经》说：“军队出动，应有严格的纪律，否则，无论胜败，都是凶险。”统率大军而不使用法则控制，必然发生危机。李广担任统帅，赋予将领战士们最大的自由，以李广的英雄人才，那样做可以，然而不足效法。为什么？因为后人没有能力效法，跟他同时代的其他统帅就更困难。小人物的常情，都追求快乐安逸，看不见近在眼前的灾难。他们既然认为程不识烦苦，而乐于追随李广，势将养成仇视上级，拒绝服从的习惯。所以大而化之指挥方法的害处，不仅使李广兵团无法防止突击而已。“军事，要始终严格”。当统帅的人，只有这样才行。效法程不识，即令没有战功，至少可以不致溃败；效法李广，很少能逃覆灭命运。

3、 夏季，四月，赦天下。

4、 五月，西汉帝 （七任武帝） 刘彻 （本年二十三岁） 下诏各郡及各封国，遴选贤能的人才跟对儒家学派五经 （《诗》《书》《礼》《易》《春秋》） 有研究的学者，到京 （首都长安） 应试，由刘彻亲自主持。

5、 秋季，七月二十九日，日食。

公元前一三三年　戊申

西汉·元光　二年

1、 冬季，十月，西汉王朝 （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 皇帝 （七任武帝） 刘彻 （本年二十四岁） ，出游雍县 （陕西省凤翔县） ，前往五色帝庙，祭祀五色帝 （青帝、白帝、黄帝、赤帝、黑帝。参考前一六五年四月）。

2、 李少君侍奉灶君 （俗称灶王爷，厨房之神。直到二十世纪，农家都祭灶君。灶君每年阴历十二月二十三日上天奏报一家人的善恶，而于元旦返回人间，在天上共留七日） ，拥有使人长生不老的法术；晋见刘彻，刘彻对他大为尊敬。

李少君，是故深泽侯赵修的随从 （前一五〇年，赵修犯法，侯爵撤销） ，故意隐瞒自己的年龄跟身世，声称他有“长生不老”秘方，广为结交王侯。他一直没有结婚，人们听说他能驱使鬼神，使人不死，就赠送他金银财宝，请他赐福，所以他拥有足够的财产。一般人对他毫无收入而生活优裕，弄不清费用来源，认为跟鬼神有关。又不知道他的来路，也就越发相信，争着对他侍奉。

李少君常说一些巧妙的话，往往出奇地应验。有一次，参加武安侯田蚡的宴会，座中有位九十余岁的老人，李少君声称跟他的祖父曾一块在某地打猎。老人还是一个顽童时，确实跟祖父在某处打猎过，不禁大惊，在座的其他宾客，也都目瞪口呆。

李少君建议刘彻，说：“祭祀灶君，就可以驱使鬼神。驱使鬼神，就可以把丹沙化成黄金；如果服食，就可以增加年寿，然后才能见到蓬莱 （传说中大海上的一个仙岛） 山上的神仙。见了之后再去泰山封禅 （祭天称“封”，祭地称“禅”） ，就能长生不死，黄帝姬轩辕就是这样。我在海上邀游，曾见到过安期生 （古代神仙，《列仙传》说，安期生是琅邪〔山东省青岛市黄岛区〕人，已有千岁） ，给我一个巨枣，有西瓜一般大。安期生是有名的神仙，常去蓬莱。有缘分的人，他就接见；没有缘分的人，他就隐形而去。”刘彻决心追求长生不老，就亲自祭祀灶君。派遣法术师 （方士） 到东方大海之中，寻找蓬莱山跟安期生等仙踪，研究炼丹术。

很久之后，李少君病死，刘彻仍认为他并没有死，只是“化去” （抛弃肉身，变化成神） 。因此，沿海一带燕 （河北省北部） 、齐 （山东省） 地区的怪迂法术师 （方士） ，纷纷涌向首都长安，谈论鬼神。

3、亳县 （安徽省亳州市） 人谬 （音 miù ） 忌，奏请刘彻祭祀太乙真仙，解释说：“天上所有神灵中，最尊贵的是太乙，太乙有五个辅佐，即五色帝。” （太乙，即太一、泰乙，也就是北极星，太乙是北极星神。依道家的看法，太乙等于基督教的耶和华、伊斯兰教的阿拉。很久之后，道家才再创造玉皇大帝代替太乙。五色帝：白帝、黑帝、黄帝、青帝、赤帝，参考前一六五年四月。） 刘彻遂在长安东南郊外，兴建太乙庙。

4、雁门郡 （山西省右玉县） 马邑县 （山西省朔州市） 土豪聂壹，通过外籍官民接待总监 （大行） 王恢，上书刘彻，说：“匈奴汗国 （王庭设蒙古国哈拉和林市） 刚跟汉朝和解，正在修睦，我们可以用重大利益诱惑他，使他们深入汉朝国境，伏兵攻击，给他们一个决定性的致命创伤。”刘彻召集御前会议讨论。

王恢说：“在代郡 （河北省蔚县） 从前还是独立王国的时代 （战国时代开始后第六年〔前四七五年〕，晋国国务官赵无恤，刺杀姐夫代王，代国亡。在此之前，代国是一个独立王国） ，北方有强大的胡人部落，南方东方又受中国 （晋国、燕国） 军队的牵制，他们还能够养老育幼，种树耕田，仓库充实，匈奴不敢侵犯。而今以陛下的威望，四海统一，而匈奴不停地南下，侵犯国土，屠杀人民，没有别的原因，只在于对汉朝毫无恐惧之感，我以为应该出击。”韩安国说：“当初，高皇帝 （一任帝刘邦） 曾经被围平城 （山西省大同市，参考前二〇〇年） ，七天不进饮食，等到解围之后，回到首都，并没有愤怒之心，寻求报复。这是圣人的胸襟，以天下为重，不因私人的怨恨，影响到国家的安全。所以才派娄敬前往匈奴，提议和解。到今天已获得五世的和平 （五世，指刘邦、刘盈、刘恒、刘启、刘彻。事实上应为七世——在刘盈之后，还有刘恭、刘弘。不过二位是吕雉的影子，没有人敢提） ，我认为不应该出击。”

王恢说：“不然。高皇帝亲自临阵，身披坚甲，手执利器，转战疆场将近十年。所以不报复平城的羞辱，不是能力不足，而是要天下人获得休养。而今边境不断传出警报，士兵死伤累累。中国的柩车，在路上前后相望。怀有爱心的仁人，无不悲痛，我认为应该出击。”韩安国说：“不然。最高军事行动，是我们饱食而等待敌人饥饿，我们治理而等待敌人混乱，我们养精蓄锐而等待敌人筋疲力尽。所以沙场交锋，击败对方主力，伐国攻城，摧毁对方守卫，不如静坐不动，就使敌人疲惫，这才是圣人的作战方法。而今我们轻率地发动突击，长驱直入，势难收到功效。如果纵队前进，一旦接战，无法承受压力。如果数路齐肩并发，可能后继无力。推进太快，粮秣不继；推进太慢，就不能捕捉机会，得不到战果。用不了一千里，我们就人困马乏。这正是《兵法》上说的：‘派出军队，送给敌人俘虏。’所以我认为，不可以出击。”

王恢说：“不然。我所说发动攻击，并不是发动深入敌人心脏的攻击，只是利用匈奴单于的贪心，把他引到边境。我们遴选精兵良将，在隐蔽处埋伏，严密戒备，在险要隘道地方，构筑阵地，等到单于进入预定陷阱，伏兵四起，或攻击他的左翼，或攻击他的右翼，或攻击他的先锋，或断绝他的退路。我认为，可以生擒单于，万无一失。”

刘彻同意王恢的方案。

5、 夏季，六月，刘彻命最高监察长 （御史大夫） 韩安国当护军将军、命中级国务官 （太中大夫） 李息当材官将军、命皇城保安司令 （卫尉） 李广当骁骑将军、命交通部长 （太仆） 公孙贺当轻车将军、命外籍官民接待总监 （大行） 王恢当将屯将军，率领步兵、骑兵、战车部队三十余万人，在马邑附近山谷中埋伏，只等匈奴单于进入马邑，即行合围。这是一场大规模的歼灭战，军心紧张。

然后，秘密派聂壹当间谍，逃亡匈奴汗国，向单于 （四任） 挛鞮军臣报告，说：“我可以杀掉马邑县长 （令） 跟主任秘书 （丞） ，举城投降，人民财产，可以全部掳掠！”挛鞮军臣相信，大为兴奋，批准他的建议。聂壹回马邑后，处决两个死囚，把人头悬挂城上，告诉匈奴的使节，说：“我已击斩马邑县长和主任秘书，你们要快来。”挛鞮军臣大喜过望，率领十万铁骑兵团，强行穿过长城，直扑武州塞 （山西省左云县，与马邑航空距离七十千米） ，将到马邑一百余里，看到遍地牛羊，却看不到人烟，引起挛鞮军臣怀疑，于是攻击附近碉堡，生擒雁门郡民兵司令部一个小官 （尉史） ，就要处斩。那位小官遂据实报告，并指出汉朝部队埋伏所在。挛鞮军臣魂飞天外，号叫说：“我也觉得有点不对劲，但不知道是这么大的阴谋！”下令迅速撤退。等到出了长城，才喘过气，说：“感谢上天，把那位先生赐给我们。”封那位小官当“天王”。

挛鞮军臣出塞后，汉朝的埋伏大军才得到消息，赶到长城。计算时间，已不可能追及，只好班师。王恢本来的任务是，从代郡拦击匈奴兵团辎重。可是情报说挛鞮军臣大军已经撤回。反客为主的十万铁骑兵团，不容易对付，王恢不敢行动。

刘彻对这样的结局，十分愤怒，责备王恢。王恢说：“当初计划是：匈奴单于进入马邑之后，伏兵才出击。我的任务是从代郡抄他的后路，夺取辎重，可获得大利。想不到匈奴单于没有进入马邑，即行撤退。我手下只有三万人，如果仍要攻击，三万人不能取胜，只能取辱。我知道这样回来，会被处死，然而我替陛下保留了这三万人生命。”刘彻下令审判。司法部 （廷尉） 认定王恢逗留观望，判决死刑。

王恢用黄金二十四万两贿赂宰相 （丞相） 田蚡。田蚡不敢直接向刘彻进言，就拜托姐姐皇太后王娡，说：“王恢是马邑事件的主要策划人，匈奴恨他入骨，因事情失败而斩王恢，正是替匈奴报仇。”当刘彻朝见娘亲时，王娡把这话告诉儿子。刘彻说：“正因为王恢是主要策划人，才动员全国兵力数十万，听他安排。而且纵然捉不到单于，能攻击他们的殿后部队，也多少可以慰藉文武官员的盼望。如果不杀王恢，不能向天下人交代。”王恢听到消息，自杀。

自此之后，匈奴汗国拒绝和解，不断攻击交通要道，往往深入边境，次数不可胜计。但是，仍然贪图边关的自由交易市场 （关市） ，喜爱中原财物。而西汉政府也不封闭边关市场，用以满足匈奴汗国的需要。

公元前一三二年　己酉

西汉·元光　三年

1、 春季，黄河在顿丘 （河南省内黄县东南） 决口，向东南奔泻。

夏季，五月三日，黄河再在濮阳瓠子 （河南省濮阳市西南古黄河边上） 决口，大水流向巨野 （山东省巨野县） ，直注泗水、淮河，十六个郡一片汪洋。

西汉王朝 （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 皇帝 （七任武帝） 刘彻 （本年二十五岁） 派汲黯、郑当时，调发军工十万人，填堵缺口。好不容易填堵完毕，水势强劲，又告溃决。那时候，田蚡的采邑鄃县 （山东省夏津县） ，正在黄河以北。黄河既在南岸决口，鄃县恰好避免水灾，农田收获，反而比平日加多。他乐意于维持现状，于是向刘彻报告说：“无论是长江或是黄河，决口大事，都是上天的意思，不应该用人力勉强把它塞住。如果塞住，恐怕违反天意。”而一些以观察天象为职业的法术师，也屡次指出，黄河决口出于天意。于是，刘彻拖了很久，不再施工。

柏杨　曰：

黄河两次决口，造成十六个郡的水灾，面积跟台湾岛大小相若。正是中国土地最肥沃、人口最密集的地区。

黄河河床高于地面，全靠堤岸紧夹，一旦溃决，就像是巨坝突然崩裂，十千米外都听到万马奔腾的巨响。洪峰所指，像一座高楼，排山倒海，城市村落，跟千万人民，从梦中惊醒，除非特别幸运，很少不像被灌穴的蚂蚁一样，被洪水吞没。尼罗河泛滥之后，留下沃土。黄河泛滥之后，留下的却是千里细粒黄沙，寸草不生。

死者已矣，未死的善良人民，他们相信领袖英明，会伸手拯救。却想不到，领袖为了自己的利益，却把他们遗弃脑后，以致洪水为患二十四年之久 （参考前一〇九年） 。这么深的悲苦怨恨，竟没有一条渠道反映。罗马帝国早就设立元老院，人民总算还有一个气孔。东西方文化，在这种渠道上分开，元老院发展成为议会和民选代表聚会之地，而中国人噤若寒蝉，继续把生命财产和国家前程，交给领袖继续“英明”。

我们难以理解的是，刘彻也好，田蚡也好，怎么对他们日夜宣称爱如子女的小民，在大水中淹死、饿死、冻死、疾病瘟疫而死能无动于心？

2、 最初，六任帝 （景帝） 刘启在位时，魏其侯窦婴当全国最高统帅 （大将军。参考前一五四年） ，田蚡还是一个地位低微的禁卫官 （诸曹郎） ，宴会时在一旁陪酒，双膝下跪，亲切卑微，好像儿子和侄儿。后来，田蚡靠着姐姐王娡的裙带关系，日益高升，终于当了宰相 （丞相） 。窦婴却逐渐失势，宾客们也逐渐离开，转投田蚡门下。只有曾经担任过燕国 （首府蓟县〔北京市〕） 宰相 （相） 的颍阴 （河南省许昌市） 人灌夫，始终不肯他往。窦婴感慨人情凉薄之余，对灌夫特别厚待，互相推崇，密切如同父子。

灌夫为人刚直，酒醉后更盛气凌人。对于地位比自己高的，总想办法予以羞辱。好几次，都冒犯田蚡。田蚡不能容忍，于是弹劾灌夫家族横行，颍川郡 （郡政府设阳翟〔河南省禹州市〕。颍阴县属颍川郡） 人民悲苦。刘彻下令逮捕灌夫跟他的若干族人，判决街头处斩。窦婴不能坐视，上书刘彻，营救灌夫。刘彻命田蚡跟窦婴晋见皇太后王娡，在王娡面前辩论，双方互相诋毁攻讦，甚至揭发隐私。刘彻征求旁听高官们的意见，只有汲黯认为窦婴有理，韩安国认为两人都有理，郑当时也认为窦婴有理，但眼看所有高级官员都向田蚡一面倒，后来也不敢坚持。刘彻向郑当时变脸说：“我连你这种人一齐斩首。”起身就走。

刘彻进宫陪同娘亲皇太后王娡吃饭，王娡正盛怒难当，拒绝说：“我今天还活着，有人还欺侮我弟弟，我死了后，难道要当作鱼肉下肚？”刘彻不得已，下令屠杀灌夫全族。命主管官员审判惩罚窦婴，主管官员判决窦婴街头斩首。

公元前一三一年　庚戌

西汉·元光　四年

1、 冬季，十二月三十日，西汉王朝政府 （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 在渭城 （陕西省咸阳市） 诛杀窦婴 （西汉王朝法律：冬季才执行死刑。春天之后，可能遇到大赦，也可能缴纳金钱赎罪。田蚡深恨窦婴，唯恐入春之后，发生变化，所以赶在冬季最后一天，执行完毕）。

春季，三月十七日，宰相 （丞相） 田蚡逝世。后来，淮南王 （首府寿春〔安徽省寿县〕） 刘安谋反失败 （参考前一二二年） ，刘彻才知道田蚡曾接受刘安贿赂，以及鼓励刘安觊觎宝座 （参考前一三九年） ，说：“如果田蚡今天还在，定要杀他全族！”

2、 夏季，四月，大霜，杀伤花草。

3、最高监察长 （御史大夫） 代理宰相 （行丞相事） 韩安国，在引导西汉帝 （七任武帝） 刘彻 （本年二十六岁） 车队时，不幸从车上坠下，受伤而致跛脚。

五月二十日，刘彻任命平棘侯薛泽当宰相 （丞相） 。韩安国因病免职。

4、 地震，赦天下。

5、 九月，擢升首都长安警备区司令 （中尉） 张欧当最高监察长 （御史大夫） 。韩安国脚病痊愈，复担任首都长安警备区司令。

6、河间王 （首府乐成〔河北省献县〕） 刘德，喜爱读书，崇拜古人古事 （在儒家系统中，“崇古”是一种美德） ，做事切实，用重金征求四方绝版书籍，数量之多，几乎跟中央政府拥有的一样。当时，淮南王刘安也喜爱书籍，但所收集的，大抵属于浮滑辩论之类 （指也收集非儒家学派的书籍） 。而刘德所收集的，都是用古文 （钟鼎文或大篆） 写的秦王朝之前的旧书 （如《周官》《尚书》《礼记》《孟子》《老子》） 。刘德采摘“礼”“乐”方面的古事，再自己补充，稍后竟完成五百余篇。举动行止，一律要求合乎儒家的标准。山东 （崤山以东） 的儒家知识分子，都前往结交。 87/S3jX/BgyDlNYu8d9WAS8L6cHkgXYdxeCpiPljrwn8QWgl83viuQYMqTk3yT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