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瞥见火星人从搭载他们到达地球的圆筒中冒出来后,我竟被他们迷得有些神魂颠倒,不能行动。我站在齐膝高的欧石楠丛中,双眼紧盯着挡住他们的沙丘,内心既恐怖又好奇。
我不敢再走回沙坑,但又热切地渴望看到他们,好一窥究竟。因而,我开始绕着大圆筒往沙坑走,一边寻找有利的地形,一边不断看着那堆藏着地球不速之客的沙丘。顷刻,一根细细的黑色鞭子,像章鱼的触手一样,在落日的余晖中一闪而过后,又立刻缩了回去。过了一会儿,一根细细的杆状物又升了起来,一节连一节,顶端挂着一个不停抖动旋转的圆盘。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大多数围观者聚成两群—— 一小群往沃金方向赶,另一小群往乔布汉姆方向赶。很显然,他们跟我一样内心充满矛盾。我周围几乎没有人了。我走近一个人——尽管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还是认出他是我的一个邻居——开始跟他搭话。但此时根本不可能清楚地交谈。
“多丑陋的畜生啊!”他说,“天哪!多丑陋的畜生!”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你看见沙坑里有人吗?”我问道。但他没有回答我。我们都沉默不语,肩并肩地站在那儿观望了一会儿。我想,在彼此陪伴中,我们都获得了某种安慰。接着,我挪了挪位置,站到一个小土墩上,这样可以获得高出一码的眺望优势。待我又回头寻找他时,他正朝沃金走去。
黄昏退去,暮色升起,什么也没再发生。往左眺望,远处,往沃金去的人好像在不断增多,从人群中还隐隐传来低语声。往乔布汉姆去的一小群人已走散了。沙坑里看不出有任何动静。
我想,正是这份平静让人们有了勇气,加上从沃金又新赶来些人,也有助人们恢复信心。无论怎样,当暮色降临,沙坑里又传来缓慢的、时断时续的移动声。由于夜色蒙蒙,一片寂静,这个声音好像越来越大。三三两两的黑色影子,直直地开始向前移动,时而停下,时而张望,呈不规则的新月形在工地上散开,月梢处人群稀少,他们要向沙坑处合拢。我呢,也从我这边开始朝沙坑移动。
此时,我见一些马车夫和其他人胆大地走进沙坑,又听见的马蹄声,吱嘎作响的车轮声。一个少年推着装有苹果的手推车在飞奔。接着我注意到,距沙坑不到三十码的地方,一小群人,黑压压地从霍塞尔方向走来,队伍的前方,有人挥舞着一面白色旗子。
他们是代表团成员,刚匆匆开完一个磋商会议。他们认为,不管火星人的外表多么令人厌恶,但很显然是智能动物。因此,他们决定,我们应接近他们,向他们发出信号表明我们也是智能生命。
旗子在空中从左到右猎猎飞舞。我离他们太远了,认不出任何人。但后来,我听说欧吉尔维、斯滕特和亨德森都在这些想和火星人沟通的代表中。这一小群人在行进中吸引了一些人加入,就好像把现在已快形成的圆圈的圆周往里拉进了些。他们身后跟着许多黑色的人影,谨慎地和他们保持着一定距离。
突然,一道亮光闪过,从沙坑处冒出许多明亮的微绿的烟雾,形成清晰的三股,一股紧接一股,直直地冲上寂静的夜空。
这烟雾(火焰,也许才是更准确的词)是如此明亮,以至于在它们升起时,头顶的深蓝色天空以及黑压压松林覆盖下的、向彻特西伸展的、朦胧的褐色工地也顿时黯然失色。待它们消散后,一切变得更暗了。与此同时,一阵微弱的咝咝声变得清晰可辨。
越过沙坑,站着一小群人,站成了楔形,楔顶是那面白色的旗子。他们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不敢挪动,在漆黑的地面上投下一团小小的身影。当绿烟升起时,火光下,映出他们惨绿的脸庞;绿烟散尽,他们的脸庞又隐去了。接着咝咝声徐徐变成哼哼声,最后,变成又长又响亮的嗡嗡声。一团驼峰般的东西从沙坑中缓缓地冒出来,一束幽灵般的灯光好像在驼峰中摇曳不定。
猛然,从稀疏的人群中跃出一道道真正的火焰,接二连三地吐出一股股明亮耀眼的火舌。好像某种隐形的喷气流冲击在他们身上,火星四溅,形成白色的火焰。每一个人都好像在顷刻间着了火。
在毁灭他们的火光照耀下,我看见他们步履蹒跚,接着纷纷倒下。他们的支持者转头就跑。
我驻足凝视,好像还没有意识到在远处那一小群人之间,从一个扑向另一个的正是死亡。我只是觉得那是非常奇怪的东西。一道灼目的亮光闪过,没有一点声响,一个人倒下后,便一动也不动了;当无形的“热射线”掠过时,松树林立即燃起熊熊大火;每一片荆豆丛都噼噼啪啪地烧起来,腾起大团火焰。眺望远方的南普山,只见树木、树篱和木屋在漫天火光下一片通亮。
这道死亡之火,快速而又稳健地席卷四周。这把无形的热之利剑,让人无处可遁。我见它顺着火光闪闪的灌木丛直冲我而来,顿时吓得目瞪口呆,不能动弹。我听见沙坑里噼里啪啦的火焰声,一匹马突然嘶鸣一声,又突然不叫了。接着,仿佛一只无形而又滚烫的手指划过火星人和我之间的欧石楠一样,沙坑前黑黢黢的地面沿着一道曲线噼里啪啦地裂开,青烟直冒。远处左面,沃金车站通向工地的公路裂开了,一个东西哗啦一声倒下。立即,咝咝声和哼哼声停止了。黑色的,圆屋顶般的东西缓缓地往沙坑里掉,逐渐没了顶。
这一切发生得那么迅速。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被闪光射得头晕目眩,呆若木鸡。要是那道死亡射线呈圆圈形式扫射过来,那我准会还没回过神来就被杀死了。但它竟只从我身边掠过,饶我一命。夜色下,我周围一片漆黑、怪异。
此刻,起伏的工地看起来像墨一样黑,只有工地上的一条条道路在傍晚深蓝色天空的映衬下,呈现灰白色。黑茫茫的工地上突然空无一人。仰望天穹,西边天空还挂着一抹明亮的、淡淡的微绿云彩,星星却越来越多。在西边天空余晖的映照下,松树林的树梢和霍塞尔的房屋顶忽隐忽现。除了系在细杆上那面镜子还在不停地晃动外,火星人和他们的设备都看不见了。四处可见一丛丛灌木和一棵棵孤零零的树静静地冒着烟,发着光。沃金车站方向的房屋喷出一圈圈的烟火,盘旋而上,直冲向寂静的夜空。
除了这些以及可怕的惊怵外,一切都没有改变。那一小群挥舞白色旗子的人,像黑色的斑点般被扫除,消尽了。我只觉得,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夜色的宁静也从未被打破过。
我突然意识到,在这片漆黑的工地上,只有我一个人了,无所保护,孤立无助。恐惧,就像不知从何而来的东西掉在我身上一样,吞噬着我。
我吃力地转过身,开始踉踉跄跄地跑起来,穿过了那片欧石楠。
我感到恐惧,但这并不是理智的恐惧,而是害怕火星人以及笼罩在我四周的暮色和死寂引起的惊慌。这种惊慌竟使我的男子气荡然无存,我像小孩一样边抽泣边跑。一旦我转过身,就再也不敢回头张望。
现在我依然记得,那时我强烈地认为自己正被人戏弄。只要我一觉得自己安全了,那神秘的死神,就会以光穿行的迅猛之势,立刻从圆筒所在的沙坑内一跃而起,扑向我,将我击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