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返回工地时,太阳快下山了。从沃金方向来的人群,三三两两,匆匆往工地赶,却也有一两个离开回家的人。沙坑边的人数量增多了,在橘黄色的天空下,黑压压地站成一片——也许有数百人。有人扯着嗓门儿叫着,沙坑周围好像出现了什么骚动。奇怪的幻影浮过我的脑海。当我走近一点时,听到斯滕特吼道:“退后!退后!”
一个男孩向我跑过来。
“它在动,”从我身边经过时,他惊恐地说,“它从里面封死,又要旋开。我不喜欢看了。我要回家了,要回家。”
我继续往前走向人群。如我估计,真的有两三百人,他们摩肩接踵,你推我挤,其中的一两个女士也毫不示弱。
“他掉到沙坑里了!”有人叫起来。
“往后退!”几个人说道。
人群退了一点,我好不容易挤了进去。每个人都显得十分兴奋。我听到从沙坑处传来奇怪的嗡嗡声。
“我说!”欧吉尔维嚷道,“帮忙把这些傻瓜挡住。你瞧,我们不知道这该死的东西里有什么!”
我看见一个小伙子,应该是沃金的一个店伙计,正站在圆筒上,努力想爬出沙坑。人群把他推了下去。
圆筒的尾部正从里面往外旋开。差不多有两英寸长的螺丝,发着光,伸了出来。有人跌跌撞撞,倒在我身上,差一点把我撞到螺丝顶部。我转过身,螺丝肯定就在这一瞬间伸了出来,因为圆筒的盖子叮叮当当摇摆着,掉在了砾石上。我用手臂使劲挡住身后的人,然后又转头向那个“怪东西”望去。好一会儿,那个空穴看起来一团漆黑。夕阳映入我的眼帘。
我猜,每个人都期望看到出现的是一个人——也许有些地方跟我们地球上的人不大一样,但总的来说,本质上是人。我明白,我也是这样指望的。但我却看见阴影里有东西在翻滚:灰色的巨浪,一个高过一个,接着显出两个像眼睛一样发光的圆盘。然后,像小灰蛇一样粗如手杖的东西,从扭动的中部盘旋而立,在空中蜿蜒扑向我——然后又扑向另一个人。
突然,一阵寒战袭向我。身后,一个妇女在大声尖叫。我一边半转过身,从沙坑边使劲往后挤,一边扭头紧盯着圆筒看。现在,其他的触角正从里面伸出来。在我周围人的脸上见不到惊讶了,代之而来的是恐慌,到处都发出语无伦次的惊呼。人群如潮水般往后退。那个店伙计还在沙坑边苦苦挣扎。接着,我发现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沙坑另一边的人全都跑光了,斯滕特也在其中。我又看了看圆筒,无法抗拒的恐怖感紧紧地攥住我。我呆呆地站在那儿,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前方。
一个圆圆的,可能跟熊差不多大小的灰色大家伙,从圆筒里缓慢而痛苦地站立起来。接着,他把身体鼓起来,在余晖照射下,闪闪发光,犹如湿淋淋的皮革。
他两只硕大的黑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框住眼睛的那团东西,即头部,圆圆的,可以说有一张脸。眼睛下是嘴巴,没有嘴唇的边缘正在颤动,喘着粗气,口水直淌。那家伙整个身子都在起伏,痉挛似的抽动。一只细长的触角附属物紧紧抓住圆筒的边缘,另一只在空中摇摆。
那些从没见过活生生的火星人的人几乎不能想象他的样子有多怪异,恐怖。奇特的V形嘴,尖尖的上嘴唇,没有眉毛,在楔形的下唇下方,见不到下巴,嘴巴不停地颤抖,跟蛇发女怪戈尔戈一样的触角,肺部在奇怪的气体中发出嘈杂的呼吸声,由于地球重力的缘故,行动明显沉重、费力——尤其是那双硕大的双眼发出不同寻常的、咄咄逼人的光——这立即表明它们是有活力、有热情的,但又不是人,残缺不全,狰狞恐怖。在油嗒嗒的棕色皮肤上长有真菌状的东西。当他笨拙、迟缓、呆板地移动时,那些东西说不出有多么令人恶心。甚至在我们初次相遇,我第一眼瞥见他时,内心就充满了恶心和恐惧。
突然,那个怪物消失了。在圆筒的边缘,他轰然倒下,发出的沉闷声就如同一大捆皮革掉落在地上。我听见他怪叫一声,接着另一头怪兽从黑乎乎的缝隙阴影中冒出来。
我转过身,发疯般地撒腿就跑,冲向一百码之遥的一个树丛;但我跑得歪歪倒倒,跌跌撞撞,因为我根本就不能避开眼而不看这些东西。
我在矮小的松树和荆豆丛中停下来,喘着气,等着看会发生什么。沙坑周围的工地上,稀稀拉拉站着几个人,跟我一样,吓得呆若木鸡,傻傻地盯着这些怪物,或者更确切些,盯着那些沙坑边躺有怪物的成堆砾石。接着,我又看见一个圆圆的黑色东西在沙坑边上上下下蹿动。顿时,又惊恐万分,是那个掉到沙坑里的店伙计的脑袋,在火热的夕阳西下的天空映衬下,它看起来像一个黑色的小东西。此刻,他已费劲地伸直了肩膀和双膝,却又像要滑下去似的,只露出头在外面。突然,他不见了,恍惚中,我好像听到一声微弱的惨叫声。我甚至有一种冲动,想冲回去帮他,但恐惧让我却步。
那时,一切都看不见了,掩藏在圆筒掉下来时砸出的深坑和沙堆中。任何从乔布汉姆或沃金来的人,走在这条路上,看到眼前的情景,一定会被惊呆——人不断减少,只有一百人左右,有的站在一个不成形的大圆圈中,有的躲在沟里,有的躲在树丛后,有的躲在工地的大门后或树篱后,彼此之间极少交谈,只听到偶尔有人发出短促、激动的喊叫声,大家都死盯着几堆沙土。在火红的天空下,装有姜啤的手推车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黑黝黝的,像被人遗弃的怪家伙。一排被丢弃的马车掉到沙坑里,马儿有的从套在颈上的饲料袋里找食,有的用蹄子踢蹬着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