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9日这天,冰雪消融的时候,这个怪人不知从哪里来到了艾坪村。第二天,他的行李经过泥泞的道路送达了。那的确是不同寻常的行李,行李中有两个箱子,这不足为奇,因为普通人也可能带上一两个箱子,但除此以外,还有一箱子书,又大又厚,有些还是难以辨认的手抄本。另外,还有十多个各式各样的箱子,里面装满了用草绳包扎的物件,霍尔好奇地拿了一下,觉得好像是玻璃瓶子。
陌生人戴着帽子、手套,穿着外套,披着斗篷,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很不耐烦地出来迎接法伦赛德的马车。霍尔和周围人说着闲话,准备帮着把东西搬进屋里。法伦赛德的狗站在旁边,懒洋洋地嗅着霍尔的脚。陌生人出来了,他没有留意到狗,大声喊道:“快把那些东西给我搬进去,我都等了好久了。”
他走下台阶,来到马车的后面,准备去拿那些小一点的箱子。
然而,法伦赛德家的狗一看到他,身上的毛就竖了起来,一阵狂吠。当陌生人冲下台阶的时候,狗猛然跳起,朝他的手扑过去。“快用鞭子抽它!”霍尔一边叫,一边向后跳开,因为他很怕狗。法伦赛德大声吼道:“趴下!”随手抓起了鞭子。
众人看到狗的牙齿从陌生人的手上滑落,陌生人踢了它一脚。狗马上又从侧面攻击,咬在了陌生人的腿上,顿时响起裤腿被撕破的声音。就在此时,法伦赛德的鞭子已经落在狗的身上,狗沮丧地叫了两声,跑到马车的轮子下面躲了起来。整个过程只有半分钟,没有人来得及说话,只听见大家都在喊叫。陌生人匆匆地看了看被撕坏的手套和裤腿,好像要蹲下去整理一下,但他马上转身,冲上台阶,跑进了客栈。人们听到他径直穿过通道,跑上没有铺地毯的楼梯,进入了自己的房间。
“你这个畜生!”法伦赛德边骂边从马车上下来,手里还拿着鞭子,而他的狗则躲在车轮后看着主人。“过来,”法伦赛德说道,“你最好给我……”
霍尔站在那里,惊得目瞪口呆。“他被咬了,”他说道,“我最好进去看看。”
他跟着陌生人跑了进去,在过道上碰见妻子,便说:“送信人的狗把他给咬了。”
他径直上楼,发现陌生人的房间门没有关严。霍尔心里很同情客人的遭遇,也不讲什么礼仪,径直推门而入。
房间的窗帘放下来了,里面一片昏暗。霍尔先生看到了最古怪的一幕,一只没有手的胳膊向他挥来,一张白色的脸上,只有三个模糊的斑点,有点像淡淡的三色紫罗兰。接着,他感觉胸部被猛击一拳,直往后退,门砰的一声关过去,锁上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霍尔根本没时间看清是怎么回事。只记得不知什么形状的东西在挥舞,自己挨了一拳,便被推了出来。他站在漆黑的楼梯口,心里很是纳闷,不知看到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几分钟之后,他又回到了车马客栈聚集的人群之中,听到法伦赛德又在解释刚才的情形,霍尔太太说他的狗不该咬她的客人。马路对面的杂货铺老板哈克斯特也赶过来问这问那,铁匠铺的卫吉斯也跑过来作一番评判。除此之外,还有妇女儿童,都在说些蠢话。“我就不会让狗咬着我。”“不应该养这样的狗。”“狗为什么要咬人呢?”……
霍尔先生站在台阶上,听着他们说话,觉得刚才发生在楼上的事情令人难以置信。他又不善言谈,无法表达自己的感受。
“他说他不需要帮助,”他回答妻子问话的时候说道,“我们最好帮他把行李搬进去。”
“他应该把伤口用火烧一下,”哈克斯特说道,“以免感染。”
“如果是我,我就把狗杀了。”人群中有个妇女说道。
此时,狗又突然开始叫起来。
“快点!”门口传来一个愤怒的声音,陌生人又出来了。他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裹着围巾,衣领上翻,帽檐下垂:“你们越早把东西搬进去,我越高兴。”据一个不知名的路人说,陌生人出来的时候把身上的裤子和手套都换了。
“先生,你受伤了吗?”法伦赛德问道,“我很抱歉,这条狗……”
“一点也没有受伤,”陌生人说道,“皮都没有擦破一点。赶快搬东西吧。”
他又开始咒骂,霍尔先生说他很肯定他是在骂人。
按照陌生人的指示,第一个箩筐马上被搬进了客厅,陌生人急不可待地走上前去,开始打开包裹。他把稻草扔了一地,根本不管霍尔太太的地毯。他开始把瓶子从筐子里取出来,有装着粉末的圆肚瓶子,装着各种颜色液体的细长瓶子,还有笛子形状的蓝色瓶子,上面贴有“有毒”的标签。有圆肚细颈的瓶子,有大的绿玻璃瓶、白玻璃瓶,有带玻璃塞的瓶子,有带软木塞的瓶子,有带木盖的瓶子、酒瓶、色拉油瓶子。他把这些瓶子放在柜子里、壁炉架上、窗前的桌上、地板上、书架上,无所不在。就连布兰赫斯特药店老板也没有他一半多的瓶子,真是蔚为壮观。一筐筐的瓶子被拿了出来,桌上也堆了高高的稻草。和筐子一起送来的除了瓶子以外,还有很多试管和一个精心包裹的天平。
筐子刚打开完,陌生人便在窗前开始了他的工作,根本不管那堆凌乱的稻草,也不管壁炉的火是否熄灭,也不管外面装书的箱子,也不管送到楼上的箱子和行李。
霍尔太太给陌生人送饭去的时候,他完全沉浸在工作中,他把液体滴在试管里,因而没有听到霍尔太太进来。她先将桌上的一大堆稻草清理干净,把托盘放在桌上,故意弄出很大的声音。这时,陌生人才注意到霍尔太太,他只是稍稍扭头看了看,立刻又转开了。但霍尔太太看到他的眼镜已经取下来,放在旁边的桌上,露出两个异常空洞的眼眶。他又戴上眼镜,转过身来面对着她。她正要抱怨满地的稻草,他却抢先对她一阵指责。
“我希望你不要没有敲门就进来。”他用一种异常愤怒的语气说道,这似乎已经成为他说话的一贯特点。
“我敲了门的,但好像……”
“也许你敲了。但是在我做研究的时候,这个研究非常紧迫,因此不能有一点点的干扰,比如轻轻的开门声。我必须要求你……”
“当然,先生。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的话你可以把门锁上,任何时候都可以。”
“这是一个好主意。”陌生人说道。
“先生,恕我冒昧,这堆乱草……”
“不用再提了,如果你觉得给你制造了麻烦,就在账上记一笔好了。”他对着霍尔太太一阵咕哝,听起来很像是在咒骂。
他站在那里,一手拿着瓶子,一手拿着试管,那么暴躁,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怪异极了。霍尔太太心里不由得感到紧张。但她是一个有决断的女人:“不管怎么样,我想知道,先生,你认为……”
“一先令,在账上记一先令。够了吗?”
“够了,”霍尔太太一边说,一边拿起桌布,准备铺在桌上,“只要你满意,当然可以。”
他转身坐下,不再搭理霍尔太太。
整个下午他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做实验,如霍尔太太后来所证实的那样,多数时候房间里都很安静,但有一次,好像是碰到了桌子,瓶瓶罐罐碰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好像又有瓶子掉下,猛烈地砸在地上,接着,房间里又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由于担心要出什么事,霍尔太太来到门口探听,但没有敲门。
“我无法继续了!”他咆哮着,“再也无法继续了!三十万!四十万!那么大的数字!骗子!我一辈子都做不完!……耐心,耐心一点!……傻瓜!笨蛋!”
酒吧间里传来鞋钉踩在砖上的声音,霍尔太太只好极不情愿地放弃偷听后面的独白。等她回来时房间又变得安静了,只有椅子的嘎吱声和瓶子偶尔碰撞发出的叮当声。之后,一切都归于平静,陌生人又开始了工作。
当她给客人端茶进去的时候,看见房间角落的镜子下面有碎玻璃,还有一个金色的污迹,上面有匆匆擦过的痕迹。她向客人提到了这点。
“把它记在账上,”客人厉声说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别烦我。如果有什么损失,都记在账上好啦。”说完,他又继续在一个练习本的单子上做记号。
快到傍晚的时候,法伦赛德和泰德在艾坪的一个小酒馆里闲聊。
“我有些事情要告诉你。”法伦赛德神秘兮兮地说。
“什么事?”泰德·亨弗利问道。
“你说的那个家伙,也就是被我的狗咬的那个人,是个黑人,至少他的腿是黑的。我看到他手套和裤子上的洞。本应该看到肉的颜色,不是吗?你猜怎么着,里面黑乎乎的,什么都没有。告诉你,那里面跟我帽子一样黑。”
“我的老天,”泰德说道,“的确非常奇怪。他的鼻子是粉红色的,跟颜料差不多。”
“是的,”法伦赛德说道,“我知道。我是这样想的,他肯定是一个花斑人,身上白一块黑一块的,羞于见人。他是一个杂种,但颜色没有融合在一起,而是一块一块的。这种情况我听过,在马身上常见得很,这谁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