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龙舟赛枫桥队取得了胜利。
按照惯例,庙会将在枫桥举行,庙会将举行两天。这时候十里八乡的村民都会来看戏看热闹或者卖东西。他们挑着甘蔗、竹编木器、瓜果蔬菜、粽子和糕点团子来庙会上摆摊设点。
有一技之长的江湖艺人也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时机。他们耍猴、玩杂技、变魔术、算命占卜,或者修鞋补锅、剃头修眉。当然更多人是纯粹看戏看热闹,尤其是像阿根、铁牛、小碗一般大小的孩子。
这天阿根早早起床,约了好伙伴去庙会。一同赶庙会的有铁牛、红喜、小碗和春双。乡下的孩子像野草一样疯长,大人从年头忙到年尾,他们忙完家里忙田里,忙完田里忙河里,总是无暇顾及孩子们。其实孩子们也根本不用他们顾及,孩子们用不着大人关心挂念,这样反而长得很好,活得更潇洒,更快乐,更加无忧无虑肆无忌惮。
阿根带着小伙伴拿起竹篙出发的时候,小碗正坐在河埠头上洗苋菜。苏婆婆刚从田野里挖掘的苋菜带着湿湿的泥巴。小碗把苋菜在河水里冲洗,清澈的河水一下子变得浑浊不堪。阿根看见小碗坐在埠头上,便把船撑向小碗,挥着手喊:“小碗,走啦,去庙会啦!”
小碗听到有人叫自己,抬起头,看到阿根站在船头一手拿着竹篙一手向自己招手。铁牛肩膀上斜挎着一个绿色军用水壶,赤着脚坐在船尾,白白的脚丫伸在河面上来回踢打着河水。红喜刚剪了短发,精精神神地和春双一起安静地坐在船中央。
说话间小船已经靠到小碗跟前,小碗丢下洗了一半的苋菜,匆匆上了船。苏婆婆刚好走过来,看着渐渐远去的乌篷船和船上的小碗,再看看岸上洗了一半的一盆苋菜,气呼呼地对着渐渐离岸的小船唠叨起来:“这个阿根,整天就知道玩,早点儿回来哟……”
小船在平静的河面上向着枫桥方向荡去。河面上有一群鸭子嘎嘎叫着游过来,鸭子们翅膀上染着五颜六色的记号。阿根举起竹篙向鸭群里挥了挥,鸭子们受了惊,拍打着翅膀四处逃散了。小碗说:“翅膀上染着红颜色的那几只鸭子是我家的。”
春双说:“翅膀上染着绿色记号的是我家的。”
铁牛说:“我家的也染的绿色。”
红喜也说:“我家的也是哟,还是我和姆妈一起染的呢。”
一时间几个人争论起那几只翅膀染了绿颜色的鸭子是谁家的来,都坚持说是自家的。争论起来每个人都有理有据,不容置疑。争论难分胜负,热热闹闹的唱戏一般。阿根说:“好啦好啦,都不要争辩啦,你们要是唱戏咱们就不去枫桥看戏啦。”
大家被阿根这话逗得哈哈大笑起来,刚才的“小摩擦”瞬间被抛到脑后去了。
小船将要穿过清水桥时,小碗看到石桥上站着一个男孩。男孩站在石桥正中央,双腿叉开。男孩白白胖胖的,穿一条城里孩子才会穿的纯白色大裤衩。男孩双手插进裤衩口袋里,眼睛看着撑船的阿根。
男孩叫小满,塘坞的孩子们却叫他“小地主”。小满母亲说,小满是小满节气这天出生的,所以就取名叫小满,也希望家里粮仓里满满的,稻谷啦,麦子啦,玉米啦结的穗都满仁。小满的父亲是塘坞的屠夫,父亲杀猪卖肉,家里饭桌上常年少不了肉。他们自己也舍不得吃好肉,好肉要留着卖钱,只能吃一些猪下水,像猪大肠、猪肝、猪蹄之类的便宜货。这样,小满白白胖胖也就不足为奇了。
猪大肠猪肝猪蹄虽然相对比较便宜,但能经常吃上这些东西已经很让人羡慕了。你想想,普普通通的人家谁家一年四季天天吃肉?
阿根停下船,和桥上的小满对望。
“我要和你们一起去庙会。”小满说话了,语气里带着一丝乞求。
“小地主,想得美,要去自己去,别和我们一起。”阿根鼻孔里哼了一声说。
“带上我吧。”小满依旧不屈不挠。
“阿根,带上他吧。”小碗帮小满求情。
“不行,他祖上是地主,他也是小地主。”阿根说。
“阿根,不要这样叫别人啦。”小碗说,“我娘娘说那是过去的事啦,老皇历啦。”
“那也不行,老地主以前害得多少人饿肚子啊。”阿根语气十分坚定。
“阿根,就让他和我们一块去吧。”春双也帮小满求情。
阿根思考了片刻说:“带他也行,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小满问。
“你们家的枇杷让我们摘一些带着路上吃。”
对于阿根提出的要求,小满咬着嘴唇犹豫不决,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不就是几个枇杷嘛,放心,就摘几个,我们不会多摘。”阿根说。
“我姆妈说枇杷是留给我娘娘吃的。谁都不能吃。连我都不能吃。”小满说,“我口袋里有核桃,我小姑从上海带来的。”
说话间小满从口袋里掏出三颗核桃。
“只有三颗,怎么够分?”阿根说。
“我只剩这三颗了,真没有了。不信,你来翻我裤兜!”小满翻出自己的裤兜让阿根看。
核桃是新鲜物件,塘坞孩子很少吃到核桃。小满给核桃,阿根心里乐开了花。
“好吧,你把核桃给我们,就让你一起去。”阿根说。
阿根得到了核桃,小满搭上了船。各得所需,两全其美。
阳光灿烂,这个季节两岸的树叶绿得像一块翡翠。阳光透过头顶的树叶斑斑驳驳地洒在河面上,忽闪忽闪,就像光亮的鱼鳞。两岸的枝叶把蓝天遮挡起来,只留下一道蓝色的条带映在河面上。阿根哼着歌,撑着竹篙,塘坞白墙黑瓦的房屋渐渐变得模糊,两岸的芦苇丛和庄稼渐渐清晰,并散发出阵阵清香。
他们完全进入了一个自由开阔的天地。河两岸没有人家,到处是连成一片的庄稼地和随风荡漾的芦苇丛。有青蛙浮在水面上,听到船声扑通一声跳到了水里。
小碗看了看满船的人,这时才发现没带艾香。小碗大声叫起来:“哎呀,艾香呢,艾香没有和我们一块呢?”
红喜说:“我姆妈说,艾香在地里割麦茬呢,一大早就去了。”
塘坞大部分人家半个月前就收了麦,麦子收割完麦茬就任它自生自灭。可艾香家却不同,她一到周末便会带着镰刀把麦茬割下来运回家当柴烧。
路过艾香家的庄稼地时,大家决定去田里叫上艾香。阿根带大家上了岸。一望无际的田野里空空荡荡,只留下长短不一的麦茬。
不远处,小碗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在田地里飘动,那是艾香。艾香戴着那顶大草帽,吃力地挥舞着镰刀,这哪是孩子,明明是一个小大人啊。艾香母亲一停不停地赶在艾香前面,艾香也不甘示弱,不停追赶。割麦茬不仅是一种又苦又累的体力活,更是一种技术活,掌握不好镰刀,割到小腿和手是常有的事。去年,学校组织帮助五保户奶奶割麦子,阿根就不小心割破了自己的膝盖,铁牛割伤了两根手指。
“艾香,去庙会啦。”阿根双手做成喇叭状放在嘴边朝艾香高呼。
艾香听到有人叫她赶紧抬起头。她看到河边的水杉树下站着班上的同学,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她拿起镰刀向大家挥了挥,又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说:“你们去吧,我不去哩,你们回来给我讲讲唱的故事就好啦。”
大家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走上前去,一直走到艾香家的田埂上。
几个人没有说话,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艾香。艾香身旁的田埂上放着一只沾满锅灰的水壶和一只碗。艾香大汗淋漓,一缕缕被汗水浸湿的头发紧贴着额头。艾香母亲米白色的衬衫被汗水打湿了,像刚淋过一场大雨,紧贴在脊背上。小碗从田埂上拿起水壶,往碗里倒了半碗水端到艾香面前。艾香看着小碗笑了笑,接过碗咕咚咕咚一下子喝个精光。
麦茬地里有割麦时遗漏的麦穗倒在田埂上,艾香捡起两个麦穗,放在手里使劲儿揉搓。她摊开手,手里麦粒和麦芒麦壳脱离,饱满的麦粒若隐若现地藏在麦壳麦芒里。艾香鼓起腮帮,对着手里揉碎的麦穗轻轻一吹,麦壳麦芒飞去了,只剩下一粒粒晶莹剔透的麦粒躺在艾香稚嫩的手掌上。
“给,泡泡糖。”艾香示意小碗伸出手接自己手里的麦粒。塘坞的孩子都知道,把麦粒嚼成面筋可以像吹泡泡糖那样吹出泡泡。
小碗接过艾香递过来的麦粒。就在艾香把手抽回去时,小碗看到艾香的右手被镰刀柄磨出了血泡,小碗心里一阵酸楚疼痛。可艾香笑得很灿烂,她似乎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小碗把麦粒一把塞进嘴里,麦粒瞬间在嘴里嘎巴嘎巴爆炸,并散发出一股麦粒特有的香味儿。
“阿根,你们快点儿去吧,再不去庙会就来不及啦。”艾香看大家站在原地不动就催促道。
“我们是不是……应……该帮艾香收割麦茬,割完麦茬一起去庙会。”小碗瞟了大家一眼,吞吞吐吐地说。
“可是,我们没有镰刀哇。”春双说。
“真的不用啦,你们快去看戏呀。再不去我真的生气啦。”艾香说。
最后,在艾香的一再催促下大家还是离开了庄稼地。艾香看着几个朋友离开,又看看走在前面的母亲,埋下头继续割麦茬。麦茬扎在艾香细小的胳膊上,留下一道道红红的细纹,刺痒刺痒的。
阿根带着大家刚坐上船走了一百米,小满突然叫道:“阿根,靠岸,我下去。”
“哎,我说怎么了,小地主?”阿根十分纳闷儿。
“我不去了,不想去了。你快靠岸让我下去。”小满央求道。
“哎,刚才还求着我们去,现在怎么又变卦了?”
“我不去了,你们去吧。”小满坚持要下船。
“真是个怪人,刚才求着我们去,现在又不去了。你可别后悔啊,不要等到我们船开走了再喊着叫着让我们折回来……还有,核桃不返还哟……”阿根说。
小满点点头说:“核桃你们吃吧。”
阿根让船靠岸,小满下了船。
小碗看到小满并没有沿着河边往塘坞走,而是去了艾香家的麦地。
铁牛还在继续念叨小满,说:“不知道小地主在搞什么鬼把戏。”
“算了算了,别管他了,来来来,吃瓜子。我阿婆刚炒的,香着呢。”阿根嚷嚷着。
阿根从口袋里掏出炒吊瓜子分给大家,大家边吃吊瓜子边看远方茫茫的水路。阿根抬起头仰望天空,倾斜的老树枝丫从眼前掠过。他伸手摘下一片树叶,熟练地对折一下,含在嘴里吱吱地吹出了美妙的曲调,像鸟鸣一样。
河岸上开满了各种颜色的花,淡黄的,紫色的,粉色的,白色的。有水鸟躲在河岸的树丛里,听到船声,拍打着翅膀飞走了。铁牛拿起斜挎在腰间的绿色水壶,晃了晃,又拧开盖子眯着一只眼睛往里面望了望。望过之后,又把水壶底朝天倒了倒,一滴水也没有。铁牛拿起水壶,趴在船头咕噜咕噜灌满了水,仰着头咕咚咕咚喝了半壶。河水清澈见底,非常干净,塘坞人在田里干活热了渴了到河边随取随用。
阿根看到铁牛喝得过瘾也觉得口渴,挥手对铁牛说:“拿来拿来,喝两口。”
阿根也仰起头咕咚咕咚喝个痛快。喝完之后拍着肚皮说:“啊,真是好酒,好酒哇。”
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铁牛从阿根手里接过水壶,小心翼翼地挎在身上。这个老军用水壶是铁牛祖父当兵时留下来的,多年来一直珍藏在柜子里。铁牛抚摸着水壶,就像抚摸着一个未长大的孩子。水壶常年磕磕碰碰,绿色的漆斑斑驳驳,露出了铝皮,壶底凹陷了一个拇指大小的坑。
小满上了岸,直奔艾香家的庄稼地。艾香低着头忙活,抬头擦汗时看到小满站在田埂上,吓了一跳。
“小满,你怎么没去庙会?”艾香十分诧异。
“我回来帮你割麦茬。”小满说。
艾香意想不到,拿着镰刀愣在那里,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小满说:“你去树荫下休息会儿吧,我来帮你割。”
艾香推托,觉得让细皮嫩肉的小满帮自己割麦茬太说不过去。再说小满在家都没干过农活没做过家务,怎么能让他在大太阳底下干这种活呢。
艾香坚决不让小满割,小满便从艾香手里抢镰刀,艾香怕抢来抢去镰刀伤到人,只得把镰刀交给小满。
小满学着艾香母亲的样子割起麦茬来,别说,小满还挺像那么回事儿。艾香看了看火辣辣的太阳,又看看不停挥舞着镰刀的小满,心里满是感动。
船上,也许大家都还惦记着艾香,谁都没有说话。小碗细细咀嚼品味着麦粒,麦粒被嚼成了面筋状,嘴巴里散发着一股甘甜的醇醇的暖暖的味道。小碗吹着泡泡,想着艾香。艾香是自己同桌,成绩比自己好,人又热心,对于小碗的问题,总是有问必答。可是命运总是那么不公,艾香父亲那年帮人家盖房子从屋顶上摔下来,成了瘫子。家里的重担就自然而然落在艾香和母亲身上。
艾香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生活使艾香很小就学会了撑船摇橹,学会了割草下田,学会了洗衣做饭,学会了照顾妹妹和弟弟。生活再苦,担子再重,艾香都像老水牛一样任劳任怨,没有任何怨言。
那些年,艾香父亲重男轻女思想很严重,连着生了两个女孩,一心要生男孩。前些年父母一年到头四处躲藏着生育,荒了庄稼败了家业。佛祖保佑,第三个终于生了个男孩,父母也心满意足地回到了塘坞。但日子越过越穷。艾香家里穷得叮当响,炒个青菜油都不舍得放一滴,恨不得数着米粒儿下锅。一套衣服也是排着队穿,母亲穿旧的衣服从来舍不得扔,粗针线缝几针给艾香穿,艾香穿过还得给妹妹弟弟留着继续穿。读二年级那年,艾香穿着母亲肥大的裤子上学,引得班上男生们哄笑。艾香回到家躲在黄瓜架下哭了半天。
艾香懂得生活的不易,学习很努力,很争气,学习成绩在年级名列前茅。成绩不错,人缘也好,这样优秀的学生,是很得老师宠爱的。艾香成了塘坞家长教育孩子的榜样范本。苏婆婆说,艾香以后会有大出息的,吃得了苦,担得了责,贫苦磨炼人,寒门出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