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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陈阿根

苏小碗把那只粗瓷大碗放在两腿中间,从竹篮里拿起一颗蚕豆荚,她用两只灵巧的小手娴熟地一掰一扭,油绿光亮的蚕豆粒便顽皮地跳出来,在石板上弹了两下,活蹦乱跳地掉进了河里。小碗看着掉进河里溅起水花的蚕豆粒遗憾地摇摇头。这时,几条正在觅食的小鱼儿似乎闻到了蚕豆的香味,迅速围上来张着嘴你来我往争食蚕豆,十分有趣。

“都别抢,都有份,都有份。”小碗再次从竹篮里拿一个蚕豆荚剥开扔进水里,又有几条鱼儿围上来。小碗看着鱼儿们咯咯地笑了。

这时候,苏婆婆在院子里大声喊:“小碗,快点儿剥哩,剥好在河水里淘洗干净回来吃饭啦,吃好饭我要去田里割些艾草、菖蒲回来,明天还要包粽子哟。”小碗嘴里应着:“知道啦,知道啦!”却仍咯咯笑着逗那几条小鱼儿。

农历五月的阳光已十分热辣。缕缕阳光照在河面上,河水碧波荡漾,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明亮的阳光从黑瓦上方流淌下来,为停靠在埠头上的乌篷船勾勒了一道细细的金色轮廓。河对岸那排房屋的倒影在水面上微微颤动,仿佛画在油布上一般。倒映在河面上的红灯笼像被提前点亮了似的忽闪忽闪。小碗正津津有味地逗着鱼儿,突然鱼儿四处逃窜,紧接着河面上涌起一片浪花。小碗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一个男孩从水里钻出来,男孩被水浸湿的头发紧贴着额头,头顶上挂着一缕绿绿的水草。他油亮结实的胸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露出水面的脑袋用力左右摇摆,试图甩掉脸上的水珠,不料原本挂在头发上的水草滑落下来,掉在了脸上,那样子十分滑稽可笑。小碗一眼便认出了他,这是河对面胡子爷的外孙阿根。阿根在水里沉沉浮浮,像一只觅食的鸭子。看到阿根滑稽的模样,小碗用手捂住嘴咯咯笑得前俯后仰。小碗心想这个顽皮的阿根又在水里摸鸭蛋了。

“你这个死阿根,吓死我啦!”小碗故意拉着脸做出一副生气的表情抱怨道。

阿根咯咯笑着挤眉弄眼朝小碗做鬼脸。小碗扑哧一声笑了。

阿根看到岸上的小碗笑个不停,便一只手托着两只刚从水底捞出的绿皮儿鸭蛋朝她挥了挥,又指着小碗的嘴巴也哈哈大笑起来。

“小碗,你的脸蛋嘴巴好黑哟,大花脸,要去唱大戏了吗?”阿根幸灾乐祸。

小碗听阿根这样说,便用手在嘴上脸上抹了抹,手背上留下一道黑紫色的痕迹。呀,果然是呢。她顿然明白过来,刚才吃了胖婶给的桑果,桑果渍染黑了嘴巴和脸蛋。羞红了脸的小碗从碗里捏起一颗蚕豆,使劲儿向阿根扔去。阿根看到小碗朝他扔东西的手势,便躲闪了一下,再次潜入河里,像试探水面的鱼儿一样,一眨眼不见了影踪。

“哼,这个阿根,真是坏透了哟,就爱看别人出洋相……”小碗噘着嘴生气。

小碗看着渐渐恢复平静的水面,环顾水面却始终寻不见阿根,一分钟,两分钟……这个阿根也真是的,水性真是好哟,仗着自己水性好,就随便欺负人哟。不过……怎么还不出来呢,哎呀,喜奶奶说过,淹死的都是胆大的水性好的,喜奶奶说这河底有很多盘根错节的老树根,一个猛子潜下去,不偏不倚脚卡在树根里,越是挣扎越出不来,阿根不会出事吧,万一出了事怎么办?小碗担心起阿根的安危,不由得害怕起来。

“阿根哥,阿根哥!你在哪儿呢?”小碗东张西望着呼喊。

可是,无论小碗怎样呼喊,水面上都没有半点儿动静。阿根憋着一口气潜在水里,耳边除了嗡嗡的流水声什么都听不到。几只鸭子嘎嘎叫着游过来,一会儿把头扎进水里,一会儿拍打着翅膀在水面上打转。

“鸭子鸭子,你能告诉我阿根哥在哪儿吗?”小碗焦急不安地问。

鸭子不理小碗,依旧嘎嘎叫着前行。就在小碗急得焦头烂额时,她的一只拖鞋掉进了水里。哎呀,拖鞋掉进河里啦,这可是前几天刚买的新拖鞋呢。她弓下身子往下一看,阿根在水里举着自己的拖鞋咧着嘴哈哈傻笑呢。

“阿根,你这个大坏蛋。我还以为你一头扎进树根里,被大鱼吞掉了呢!”

“大鱼不敢吃我,我吃它们还差不多。小碗啊,你知道吗,这水底下有一个神秘的怪物呢!”

“你瞎说,这里怎么会有怪物呢。”小碗不信。

“我摸到过呀!头上有两个长长的犄角,就像……就像水牛的角。身上有一个硬硬的壳,就像乌龟的壳……”

“怪物怎么没咬住你的腿呢?”

“幸好我游得快怪物才没咬住我呀。我外公说过,在很久以前咱塘坞河岸有一座祠堂,祠堂里养着一只千年老龟,后来祠堂被拆掉了,老龟就逃到了这条河里。”阿根一本正经地说。

“别管老龟不老龟的,快把拖鞋还给我!还给我!”小碗很生气。

“你下来呀,你下来拿呀。”阿根看到小碗着急的模样,却偏不把拖鞋还给她,反倒一下子来了兴致,和她躲起猫猫来。

小碗在埠头上急得直跺脚,阿根偏不理睬。小碗双手捂着脸,佯装哭泣,嘴里发出嘤嘤的哭声,眼睛却悄悄透过手指缝偷瞄阿根。不过,这个小花招竟然挺管用,骗过了阿根。阿根伸出胳膊把小碗的拖鞋和鸭蛋放在埠头上。他双手牢牢抓住河岸的石板,身体往上一擎,屁股一扭上了岸。

“小碗,好啦好啦,别生气啦。”

“哼,你也太不够意思啦。我真的生气啦。”

“逗你玩呢,好啦,好啦,别生气啦,是我不对。”阿根看到小碗生气,连连道歉。

小碗并没有真的生气。看到阿根紧张的样子,忍不住想笑。

“阿根哥,你又在摸鸭蛋了?这塘坞河里的鸭蛋快被你摸完了吧。”

“这河底淤泥里鸭蛋多着呢,怎么会摸得完。”

“再摸,小满的娘又要来找你要鸭蛋啦。”

“她敢,让她来好了,我阿根还怕她不成?”

塘坞河里经常有鸭子游动觅食,它们寻找石缝里的螺蛳、河蚌、水蛭或者两岸人家在埠头上淘米洗菜掉落的米粒儿和菜根。塘坞每户人家都养鸭,这三两成群的鸭子一年四季漂浮在塘坞河上,时间久了便没人能分得清哪些鸭子是自家的。为了区分自家鸭子与别家的不同,有些人便在自家的鸭子翅膀上缝上一块红布做记号,或者在鸭子羽毛上染上颜色。这种方法并不能阻止鸭子把蛋下在哪儿。懒惰的鸭子在水里吃饱了喝足了一不小心便把蛋下在河道里,沉入水底。

阿根算得上塘坞水性最好的人,他能一口气沉在水里两三分钟。这项了不起的本事让他有了很多意外收获,他经常从河道里摸出鸭蛋、水鸟蛋或者渔船不小心掉在水底的瓶瓶罐罐。街坊经常看到阿根家的饭桌上有腌得油汪汪的咸鸭蛋。咸鸭蛋一切四瓣,放在盘子里,外婆再加一碗咸菜汤。邻居们看到便戏称:“哎呀,阿根,今天又是四菜一汤啊,伙食不错嘛。”

阿根也常常提着鸭蛋去镇尾的小卖部换冰棍儿或者油盐酱醋。一个鸭蛋能换五根冰棍儿呢。这可让塘坞其他孩子羡慕得不得了。小碗可没少占了阿根的便宜。其实不光是小碗,铁牛、红喜、春双和艾香都没少吃阿根用鸭蛋换来的冰棍儿。

和冰棍儿比起来,阿根更喜欢吃外婆腌制的咸鸭蛋。外婆腌制鸭蛋有自己的一套独特秘方。外婆把阿根拿回家的鸭蛋一个个放在清水盆里,仔细清洗掉粘在蛋壳上的泥巴和鸭子粪便。阿根给外婆打下手,从桂花树下挖一些黄泥巴,按照外婆的吩咐用大拇指和食指将泥巴仔细捏碎,再把盐和泥巴按比例配在一起,加水搅匀,然后一股脑儿倒在坛子里。外婆小心翼翼地把鸭蛋一个个放进去,用干荷叶和牛皮纸封好,然后在桂花树下挖一个两尺多深的坑,把整个坛子埋进去。

外婆把煮熟的咸鸭蛋切开,黄黄的油水流出来,阿根却不急着去吃蛋,他嘟着嘴先把蛋壳上的油吮干净,然后学着外公的样子拿筷子一点点啄食蛋黄。好吃,真的好吃。平时家里菜不多,能吃上一个咸鸭蛋那绝对是一件再美不过的事情。

外婆热心肠,每年端午她会把腌制好的咸鸭蛋从坛子里取出来,分给街坊邻居们。根据每家每户嘴巴的多少,这家两个,那家三个,这家五个,那家六个。

阿根在河里捞鸭蛋,却引起了塘坞有些人的不满甚至愤慨,有大人也有孩子,这种不满和愤慨带有嫉妒的意味。最较真的要数小满的母亲。小满母亲每次看到阿根满嘴流油地吃咸鸭蛋,都会嘟囔上一句:“你看看,大伙儿都看看,阿根吃的是我们家鸭子下的蛋哪。”

阿根不服,把整个咸鸭蛋塞进嘴里,对小满母亲说:“这鸭蛋上面又没写你们家的名字,你怎么知道是你家的!”

“哎哟,这小王八蛋还嘴硬,就是我家的怎么了?!”

“你家的你捞上来呀?”阿根反驳道。

那次,小碗在阿根家门口刚好看到这一幕。小满母亲拉扯着阿根的白背心不放,阿根便用力挣脱,两个人紧紧撕扯在一起。阿根毕竟还是孩子,哪里能打得过高高胖胖的大人。小满母亲把阿根推倒在地。白背心被扯破了一个大口子。

塘坞大多数人还是很同情阿根一家的,他们对小满母亲说:“阿根还是个孩子,家里日子挺难熬的,捞就让他捞去吧。”

阿根拿着两个光溜溜的绿壳鸭蛋递给小碗,说,“给,绿皮儿的,这两个送你了。”

小碗没接,她把鸭蛋推到阿根眼前说:“拿去给小姨吃。”

“我那篮子里还有呢。”阿根指着河对面说,“你等一下,我再给你拿几个过来。”阿根说。

阿根又跳进了河里,一沉一浮地向对岸游去。

阿根比小碗大一岁,因为二年级留过级,和小碗在同一个班。阿根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他母亲陈凤仙在市精神病医院。为什么好好的一个人会患上精神病?塘坞人说,阿根的父亲是一位运沙船船匠。阿根两岁那年,父亲在一次沉船事故中离开了人世。父亲的突然离开,陈凤仙仿佛做了一场噩梦,原本很开朗的人突然变得沉默寡言,偶尔会自言自语。陈凤仙承受不了沉重的精神打击。从那以后她变得精神恍惚,整日抱着阿根父亲的照片在街上徘徊。也许是日日夜夜的思念与期盼,在塘坞街上,陈凤仙看到谁都指着说那是阿根父亲。陈凤仙沉浸在失去丈夫的悲痛里难以自拔。阿根外公带陈凤仙去了县城医院,医生诊断说她患的是间歇性精神病。

后来,陈凤仙精神病越来越严重,最开始她只是在塘坞游来荡去,时不时拔人家一棵葱或者把人家刚栽种的茄子秧拔个一干二净。再后来便拿石块往人身上扔,或者用石块把街坊邻居家的玻璃窗噼里啪啦砸个粉碎。有一次她向小满家扔石块,石头没砸到窗户,却不偏不倚砸在了小满母亲的额头上,小满母亲额头血流不止,住了三天医院,缝了三针。外婆无奈,只得支付了医药费并拎了一筐鸭蛋和一只正在下蛋的老母鸡作为补偿才算了事。没过多久,陈凤仙在街上看到人就打,孩子们都躲着她,骂她是疯子。大家怕伤到孩子,都建议把陈凤仙赶出塘坞或者送到精神病院。外公外婆很难过,却又无奈,只得听街坊的建议把陈凤仙送去了精神病院。

陈凤仙被送去精神病院后,外婆每天都以泪洗面。外婆说:“这个家以后还怎么过呀,大女儿凤仙患有精神病,小女儿水仙腿脚又不好,阿根还那么小,命苦哇……”

塘坞西街的孩子见到水仙一瘸一拐在街上走,便拦着不让走,模仿水仙走路。阿根气不过,便上去和那孩子厮打。阿根力气大,把对方一顿狂揍。被打的男孩哭爹喊娘求饶,说再也不惹水仙小姨了。也许是同病相怜,阿根平日里对小碗特别照顾,每当有人欺负小碗,阿根总是勇敢地站出来替她打抱不平。

阿根提了篮子从右侧石板桥上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干净的石板上留下一串湿淋淋的脚印。满满一篮鸭蛋,足足有二十多个。阿根一股脑儿从篮子里拿出十来个放在石板上。阿根帮小碗从墙根下找了一只破了口的瓦罐,把鸭蛋放在里面。塘坞很多人家屋后墙根下都有这种破了口的旧瓦罐。他们往往用这些破瓦罐储存晒干的南瓜子和香瓜子,等来年下种。于是,这里也便成了许多鸟儿最喜欢光顾的地方,它们伸着脑袋啄食瓦罐里的瓜子。当鸟儿们正吃得津津有味时,有小船从河里哗啦啦划过,鸟儿们听到摇橹的声音便拍打着翅膀飞走了。塘坞人并不会因为鸟儿偷食种子而把种子收走,塘坞人觉得它们爱吃就让它们吃吧,总不能让这些可怜的鸟儿饿着吧。塘坞人的善良是与生俱来的,是祖传的,又是刻在骨子里的。

河那边一个小小的身影撑着船船晃悠悠漂过来。小船越来越近,小碗看身影便知道撑船的是艾香。

艾香撑着小船从田里回来,她稀疏的刘海儿被汗水浸透,紧贴着额头。她背上挂着一顶大人戴的草帽,远远看去就像一位电影里的侠客。这样的画面是极美的,是与塘坞的风景浑然一体的。艾香身板瘦弱细胳膊细腿,一副弱不禁风营养不良的模样,这使她撑起船来让人看着更加吃力。

“艾香,艾香,你回来啦。”小碗给艾香打招呼。

“嗯,回来啦。”艾香笑了笑,露出豁牙。

别的孩子都早已过了换牙期,而艾香还有一颗门牙没有长出来。苏婆婆说这是艾香小时候偷吃了葫芦子的缘故。小碗并不相信这种说法,老师都说过,这是迷信,没有任何科学依据。

这些孩子中,单单是艾香家的日子过得最艰难。

“艾香,把船划过来呀,找你有事哟。”小碗对着艾香喊。

艾香把船停靠在小碗坐着的埠头上。小碗从瓦罐里拿出几个鸭蛋,放在艾香的船舱里。

“阿根哥给的,带回去给你弟弟妹妹吃。”

艾香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笑着接受了。小碗看出了艾香的难为情,便说:“艾香,我们不是好朋友吗?好朋友之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再说鸭蛋又不是我的,阿根哥河里捞的,不要才是傻瓜呢,回头我还有道数学题向你请教呢。”

艾香的小船没做过多停留便朝前去了。小碗知道,艾香的母亲现在还在田里,艾香是回家做饭,做好饭照顾弟弟妹妹吃完,然后再把饭菜装进瓦罐里打包带去田里给母亲。两个人坐在田埂上急匆匆把饭吃完接着干活。

艾香走后,小碗心里嘀咕,艾香啊,真是可怜哪。

“小碗,小碗。”这时候小碗听到苏婆婆在院子里叫她。小碗答应着到河里淘洗了蚕豆,抱着瓦罐匆忙跑进了院子。院子里墙角的那棵石榴花开得正艳,有鸟雀在石榴树上稍做停留又叽叽喳喳飞走了。苏婆婆已经做好了午饭,穿着水蓝色围裙在院子里收拾竹匾里晒干的箬叶。箬叶干净整洁地铺放在竹匾里,被太阳晒成了淡绿色。

苏婆婆看到小碗捧着一罐鸭蛋,便问:“那么多鸭蛋哪儿来的?”

小碗说:“是阿根哥给的。”

苏婆婆眉头一皱说:“阿根这个小兔崽子,又下河道里摸鸭蛋了。河底树根那么多,总有一天会淹着,下次告诉他外公,不要整天泡在河里。”

“没事,阿根哥水性好着呢。捞就捞呗,不捞白不捞,反正他不捞也烂在河底了。”小碗说。

“臭小子,仗着水性好也不能随意下水呀。真的要叫他外公管教管教了。鸭蛋搁那儿吧,明天做些蛋黄粽,你给阿根家送几个去。还有艾香家,今年肯定又没包粽子,哎,你说艾香那么小年纪既当爹又当妈的真不容易呀。”苏婆婆长吁了一口气。 XEIDVZR103stZ28N4JCQ+D/Q9ppQX6OyfFdrkPPYogKGtoz/Yr6g2s0HYy+51HO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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