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午后。
合上咨询室的门,苏情生坐到了来访者对面的沙发上。
沈慕言已经离开了两天,在这两天中,她安排了相关的转诊事宜,那位被顾北城选中的女病人今日终于坐到了咨询室中。
这个女病人名叫裴雪晴,是一位英籍华人,人很瘦,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就那样安静地坐在宽大的沙发上,低着头看着地面,默然不语。
见到裴雪晴之前,苏情生仔细地研究了一遍她的病例,说起来这个姑娘年纪轻轻却也算是经历了人世浮沉。
裴家是英国传媒界有名的华人家族,裴雪晴是裴家这一代的独女,从小万千宠爱,二十四岁订婚,对方是一位年纪轻轻的商界新贵,但这位新贵腿有残疾,坐在轮椅上。
很多人并不看好这段姻缘,如他们所料,这段姻缘也的确没有得到善终,但他们料到了结果却没有料到过程。不会有人想到,就在他们订婚三个月后,裴家垮了,垮在了这位“轮椅新贵”的手上。
裴雪晴与这位新贵——郑绍廷的婚约成了最讽刺的笑话,郑绍廷的传媒集团Solo在一夜间取缔了裴氏传媒Peis的地位,而裴雪晴的生活从云端跌落至谷底,此后,郑绍廷很快与她解除了婚约,这位曾经的裴家千金被这位“轮椅新贵”抛弃了!
经历了这样重大的打击,裴雪晴患上了惊恐症,前一位治疗师治疗无果,惊恐症发作越来越频繁,因而转诊到了这里。
沙发里,年轻的女子面色苍白,看得出状态很差,但还是扬唇笑了笑,竭力做出友善的样子:“你好。”
苏情生点头致意:“你好,我姓苏,是一名心理治疗师。在让你见催眠师前,我会先了解你的情况。”
裴雪晴倒是配合,开门见山地问:“你想了解什么?”
苏情生想了想:“不如说一说你是怎么遇到郑绍廷的吧。”
苍白的面上悄悄爬上了一丝和暖笑意,裴雪晴陷入了回忆。
她与郑绍廷的初见是在裴氏的一场晚宴上,她刚完成大学的学业,裴父想借这个机会让她认识些圈中的人。
裴雪晴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在晚宴上端着酒杯走了一圈下来也认识了不少贵人,她摸了摸脸,大概是因为一直在笑,已经有点僵,因而想寻一个角落休息一下,就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了郑绍廷。
这个男人身着藏蓝色的衬衫,坐在轮椅上,灯光并不明亮的角落里,他旁观着会场中的热络,整个人有些阴冷的感觉。
连询问都是多余,那架轮椅就是他最好的名片,这就是传媒新贵郑绍廷。
裴雪晴听说过这个男人,不止一次。
传媒圈里对这个男人的评价其实并不是很好,因为这个男人做事的手段让人难以想象,那些自诩正人君子的看不起这样的手段,而那些不择手段的则是害怕郑绍廷的手段。
裴雪晴看着郑绍廷的时候对方刚好也抬起头来看到了她,有片刻的迟疑,裴雪晴还是走了过去。
她说到这,苏情生不由得问道:“你有没有想过是他引诱你过去的?”
裴雪晴摇了摇头:“我很希望是他引我过去的,这样我就可以告诉自己所有的痛苦都不是我的错,是他早就布好的局,可不是,是我自己向他走去的。”
是她自己走向了万丈悬崖。
可说出这句话时,裴雪晴微扬起的唇中竟奇怪地带着一份安宁。
苏情生看在眼中,心中已然明了,郑绍廷——裴雪晴的未婚夫,并非是她惊恐症的触发点。
那又会是什么呢?
苏情生换了话题:“你现在的生活怎么样?”
富家千金一夜落魄,从云端跌落粉身碎骨的痛感或许就是她惊恐的来源。
她试探着问,没想到得到的却是裴雪晴淡然的一笑:“不用再活在那么多人的目光中,也算安然。”
对于家族落败,裴雪晴看得很开,轻描淡写的几个词带过:“利益之争,胜负难免,也怨不得谁。”
不对,这种感觉不对,惊恐症患者面对压力怎么会这样镇定自若?
如果连被未婚夫害得家族落败都能承受,那只能说明她隐瞒了更关键的事实,在这一场豪门落败的事件中,又有什么是连消息灵敏的新闻界都没能挖掘出来的?
苏情生索性换一个方式询问:“上一次惊恐症发作是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
“当时你在做什么?”
先前一直淡然的裴雪晴此刻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她的眸光一凝,有片刻的停顿,她低了头:“在吃饭吧……”
有大约半分钟的静默,裴雪晴似在回想着什么,却突然整个人身子一僵,她的双手突然扶上自己的脖颈,猛地仰起头大口地喘起了粗气,她的双眼瞪得大大的,空洞地看着前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惊恐症发作。
也顾不得那么许多,苏情生赶快放下手中的东西去拿药喂给裴雪晴吃,靠近裴雪晴的时候,苏情生没防备,险些被她一手推翻在地上,很难想象这样瘦弱的人会有这样大的力量。
“走开!走开!”
“我求求你放开我……”
裴雪晴大声惊叫,可从她的眼睛里,苏情生看得出她并非是在看自己,强行喂裴雪晴吃下了药,过了一会儿,裴雪晴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
这么长时间濒死般的挣扎已经让她筋疲力尽,她瑟缩在沙发上,双手环抱着膝盖,将头埋了下去,整个人蜷在一起,若非肩头的轻颤,几乎要让人以为她睡着了。
苏情生没有打扰,只是安静地等。
难怪前一位心理治疗师那么长时间没有一点进展,惊恐症是一种逃避的心理防御机制,裴雪晴的心理防御着实很强,一旦稍一触及敏感点,惊恐症就会发作,接下来的一切都无法再进行,这或许就是裴雪晴被转诊给催眠师的原因。
从刚刚裴雪晴的话中,苏情生听得出裴雪晴惊恐的触发点是一个人。
求他放开,又求他留下……
这样矛盾的心情,如果是对郑绍廷,为什么方才聊起他的时候裴雪晴能够那么平静?
如果不是郑绍廷,那又会是谁呢?
屋里的安静将时光拖得绵长。
不知过了多久,夕阳的余晖从格子窗照了进来,苏情生对面沙发上的姑娘终于深吸了一口气抬起了头,抹了把脸,看向苏情生时眼中满是歉意:“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吧?”
苏情生摇了摇头,合上手中的资料夹,她站起身来:“回去好好休息下吧,下周二我们再谈。”
目送着裴雪晴出了大门,苏情生才转身回了办公室,前脚刚踏进门,就听里面的电话响了起来,她快步走过去接起,电话那边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觉得有些奇怪:“喂?”
“晚饭呢?”
男人的声音富有磁性,低沉悦耳,此时却带着几分不耐烦。
苏情生迟了半拍,终于明白这是她楼上的Boss。
她看了一眼表,已经是下午五点半,超出顾北城定下的饭点整整三十分钟。
催眠师大人生气了!
街角,一辆黑色的捷豹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刚从老楼中出来的裴雪晴一抬头就看到这辆车,整个人一僵。
副驾驶位置上的车门在这个时候被打开了,从车上下来一名身穿管家服的中年男子,他走到裴雪晴的面前,单手指着车的方向,躬身道:“小姐,先生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请吧。”
裴雪晴下意识地咬住了下唇,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唇上更是泛白。
她轻点了下头,跟在郑宅管家陈伯的身后走向了那辆车,陈伯为她拉开车右侧的车门,她就看到郑绍廷此刻半张脸隐在阴影里,眸光冰冷地望向她。
裴雪晴刻意避开目光不去看他,人虽然坐到了车里,身体却是尽可能紧贴着车门,刻意和郑绍廷保持着距离。
车开了。
车厢里安静到近乎诡异,在郑绍廷的身边总会让人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压力,裴雪晴从前并不觉得,而今却懂了。
一路无话,车直接驶进了郑家的院子,在别墅的大门前停了下来。
陈伯是第一个下车的,快步走到后面,熟练地将郑绍廷的轮椅推下了车。
裴雪晴紧跟着下了车,就算与郑绍廷之间的关系再不和睦,她不会傻到去耍什么脾气,惹急了郑绍廷,后果她承担不起。
陈伯将郑绍廷推进屋内,裴雪晴跟在他们后面进去。偌大的宅子里并没有什么人,冷清得很。
郑绍廷示意让陈伯停了下来,陈伯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浅鞠躬后转身就离开了。
客厅里只剩下了裴雪晴和他两个人,他不出声,裴雪晴也不想与他耗下去,轻描淡写一句:“我回屋了。”转身就要离开。
轮椅上的男人微偏头,一声略带讥讽的轻笑:“一个人在屋里,不怕惊恐症再发作?”
他瘦而长的指用力抓住她的右臂,强迫她向他俯下身来。
裴雪晴慌乱地想要避开:“我看了医生,已经好多了……”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郑绍廷一声冷笑打断:“是吗,好多了?”他不屑地轻嗤了一声,“这还真是位神医,不知道症结却能治好病人!”
郑绍廷突然伸出手去扼住了她的下颚,她觉得疼,也再无法躲闪开目光,四目相对,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她甚至可以感受到他鼻翼处呼出的温热气息。
就听郑绍廷嘲讽道:“让我猜猜看,你一定没有告诉过你的医生你现在还同我住在一起,是不是,我亲爱的……未婚妻?”
话音一落,裴雪晴的眸光一凝,后背僵直。
看到她这个反应,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终于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他探身,轻轻吻在了裴雪晴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