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情生和顾北城的判断没有错,多日的等待之后,唐筝果然回来了,而且这一次,是推着她坐在轮椅上的母亲。
关于她母亲的腿,唐筝很肯定地告诉苏情生并没有检查出有什么器质性病变,只是变故之后就站不起来了。
唐筝对这件事的表述很有意思,她说她母亲只是因为生气,不想站起来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她说得轻描淡写,然而双腿残废意味着她需要多承受很多的负担,她母亲生活最细微的细节就像去卫生间都必须要唐筝照顾,这些琐碎的事情压在她瘦弱的肩头,每一天都会疲惫至极。
可她不在意,并不把那当作是一种负担,当苏情生告诉她如果这只是心病,是可以治好的时候,唐筝并没有表现出喜悦,而是摇了摇头说:“不用,她不想站,就让她坐着吧。”
苏情生只觉得奇怪,唐筝对徐凤仪的态度不像是恨,可不恨的话,为人子女怎么会不希望父母四肢健全能动?
难道她怕徐凤仪能站起来以后就会离开她?
苏情生向后靠在椅背上,看着唐筝:“不希望治病,为什么还要过来?”
唐筝别开了眼,双手不断交替着向下拉扯着两臂的袖口,有些紧张的样子:“最近母亲她有些暴躁,经常砸东西,邻居找上来她还会对人破口大骂、撕扯人家的衣服,周围的人都说她疯了,要把她送去精神病院,我怎么求也没有用,可我知道她没疯,我只需要你们帮我证明这一点。”
证明她母亲没疯,唐筝所在意的只有这一点,她不能让徐凤仪去精神病院。
苏情生的余光扫过唐筝的手,快速用笔将她说的话做好记录,她应道:“我知道了。”
她没有再多问,这让唐筝有些意外:“不再让我详细描述究竟发生过什么了吗?”
写完最后一个标点符号,苏情生合上文件夹,站起身来:“不必,一会儿你的母亲会告诉我们的。”
徐凤仪被推到了楼上的治疗室,这位五十多岁的太太穿着一身灰色的衣服,戴着一副黑色金属框的眼镜,左眼的镜片上有着一道清晰的划痕,框架上也已经斑斑驳驳的,漆掉得七零八落。
她看着四周,眉心蹙起,目光中满是戒备,似乎随时准备发作。
苏情生将她推进了一个空房间,让她稍候,自己则转身离开。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水滴声,徐凤仪起初警惕,然而等了许久,却没有其他动静,随着时间推移,整个人也渐渐疲软下来。
这就是对她催眠最好的时机。
3、2、1……
“对于我的问题,你会如实回答。”
催眠的指令过后,顾北城开始向她提问。
关于希家的事情,苏情生曾经和他讨论过,她问过的一个问题也正是顾北城想要知道,对于突然出现、害徐凤仪被赶出希家的唐筝,徐凤仪究竟是厌恶多一些还是愧疚多一些?
他因而问:“唐筝是你的孩子吗?”
得到的是肯定的回答:“是。”
“为什么这么确定?做过亲子鉴定了吗?”
徐凤仪蹙了蹙眉:“我知道她是,从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知道。”
母亲的直觉。
“第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样的场景?”
“在银行的洗手间,她之前在银行里跟了我一路,那时候突然来到我身边叫了声‘妈’,我认出了她的泪痣,当时吓坏了,转身就想走,可她却抱住我,我听到脚步声有人要进来,情急之下给了她一巴掌,好像还骂了她一句,好不容易才脱身。”
顾北城审视着她的神情,发现她的眼角有一点泪渍晕开。
“为什么那么害怕见到她?”
“因为我抛弃了她,我怕她是来报复我的,我怕失去我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
“当初你为什么会抛弃她?”
“她爸得了重病,花光了所有的钱也没救过来,我养不起她,也不想就这样过一辈子。”
为了自己的荣华,舍弃了唐筝这个拖油瓶。
把唐筝扔给了找她讨债的一个酒鬼,这之后她夜夜噩梦,却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地过下去。
怕被婆家发现,她不敢和唐筝有任何联系。这么多年来,原本连唐筝是不是还活在这个世界上都不知道,有的时候私心想想,唐筝若还活着,必定吃尽了苦头,不如不活算了。
她这个妈,当得懦弱又自私,每次看着自己的小女儿希楠,她常常想起唐筝,她把对唐筝的愧疚全都补偿在了希楠的身上,把希楠惯得任性又自私,连丈夫都看不下去了,告诉她对孩子要教育才行,可她看着希楠瞪着她的大眼睛,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她遗弃唐筝时骗她说自己很快就会回来的场景。那个时候,唐筝就用那一双明澈的大眼睛认真地看着她,问:“很快是多久?”
她摸着唐筝的头,脸上是夸张而虚假的笑容:“很快就是阿筝从一数到十,妈妈就回来了。”
然后她转身就走,再也没回头。
这是徐凤仪的选择。
或许是报应,二十多年后,被自己宠大的希楠得知唐筝是她婚前的私生女后,竟然帮着自己的奶奶把她赶出了希家。
顾北城看到她面上氤氲着痛苦的神色,问她:“你后悔过吗?”
答案却是冰冷的:“没有。”
简洁的两个字,让听的人只觉得心寒。
可治疗师不是道德法官,顾北城的声音依旧平静:“你现在为什么会和唐筝住在一起?”
“我被赶出来后无处可去,她说要照顾我。”
在她最落魄的时候,二十多年前被她遗弃的孩子说要照顾她,真奇怪!
徐凤仪在心里是不信唐筝的。
了解到这一点,顾北城继续问:“你的腿是真的站不起来了吗?”
不出所料,徐凤仪否认了:“不是。”
连癔症都不是,徐凤仪的残疾是自己假装出来的,顾北城的眉蹙得更紧:“为什么要假装自己站不起来?”
“唐筝说要照顾我,我想知道她能照顾到什么地步。”
那是二十多年前被她遗弃的女儿,她之所以会如此落魄也是拜唐筝所赐,不信任,甚至恨都可以说得通。
是想用假装残疾拖累唐筝来报复她吗?
“她害你失去了一切,你恨她吗?”
徐凤仪沉默了,脑袋向左侧抖动了两下,似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嘴唇张合几次,半晌说不出话来。
……
不远处的办公室内,苏情生与唐筝相对而坐,从唐筝不断用手抠手臂的动作,可以看得出她此时的紧张。
知道唐筝不爱多说,苏情生索性也不问,等了一会儿,还是唐筝先忍不住了,问她:“如果……如果我母亲真的有什么精神问题的话,那该怎么办?”
虽然唐筝先前再三重复她母亲没有精神病,但此刻看来,她也开始担心了。
苏情生将手中的文件合拢,答道:“精神问题也分很多类,要视情况而定。”
唐筝低了头:“她可能真的有强迫症……”
“你上次提到的从一数到十?”
唐筝点头。
苏情生蹙眉:“你能想到十这个数字对你母亲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唐筝沉思了片刻,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已经二十多年没见过她,怎么会知道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她说着,自嘲地笑了一声,却又忽然,那笑容僵住了,大概是想起了什么。
“怎么了?”苏情生试探地问。
唐筝更用力地摇头:“没什么,应该是我想多了,当时的事,她早忘记了吧……”
从上一次的接触中,苏情生明白如果唐筝不想说的话,她怎么都不会说,如果再多问只会让她反抗,因而只是看了她一眼,随后忙俯身将文件放回了抽屉里。
这之后唐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扼在右手手腕上的左手越收越紧,最后紧紧地抠在了手臂上,力气之大,指关节都有些发白,可看她面上的神情,却又好像并没有用力。
视线在她的手上转了几个来回,苏情生始终觉得有些在意,却又不好多问,两个人各有所思,不过是一个小时的时间,却好像过了很久。
终于,治疗室的门开了,先走出来的是顾北城,唐筝迫不及待地想要进去查看徐凤仪的情况,却被顾北城拦了下来:“先跟我过来吧。”
顾北城将唐筝带进了另一间治疗室。
见他这样正式,唐筝心里愈发紧张:“我母亲她有什么问题吗?”
“她的神志是清楚的,并没有严重的精神病,腿上的残废也是伪装出来的。”
唐筝长舒了一口气,眼神中流露出的神态带着果然不出所料的意味,却在这时,顾北城继续道:“但她的强迫症和躁狂症需要治疗,否则下一次伤人虽然不用去精神病院,但该进警察局了。”
唐筝的面色一凝,刚刚松下来的手又更用力地扼住了另一只手腕:“你什么意思?”
顾北城语气坚决道:“你的母亲需要接受心理治疗。”
出乎意料地,唐筝听到这句话冷笑了一声,她拿出钱包,将里面的纸币都拿了出来,塞在他的手上,然后将空空的钱包递给他看:“我没有钱了,所以你别再打我的主意。”
她的语气中敌意明显,顾北城早就看出她的生活拮据,平静道:“我不需要你的钱,我只需要你告诉我一件事。”
唐筝警惕地看着他:“什么?”
“是谁帮你接近华彬宇的?以你自己的能力和状况来看,是不可能完成这些并毁了你妹妹的婚约的,我只想知道是谁帮你策划并完成这一切的。”
顾北城的目光锐利地扫向她,唐筝怎么也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整个人一窒,随后坚定道:“我不会告诉你的。”
可偏偏就是这个回答,让顾北城确信了的确有这么个人的存在,的确有人帮她策划了这些,这样的手法他是如此熟悉,他要找的,很可能就是这个人。
“还有,我母亲不需要你们这些虚情假意的治疗师来帮助,你们根本就不懂我们究竟经历了什么,你们这些治疗师,和精神科的医生都一样,只会假惺惺地说一些安慰的话,然后逼我们吃药,那些药让我们麻木,自己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唐筝越说语气越重,其中的厌恶之情不加掩饰。
面对唐筝的指责,顾北城并没有生气,而是冷静地发现了她言语中的关键,他凝视着眼前的人,问她:“你住过精神病院?”
唐筝意识到自己的失言,飞快地别过眼,否认道:“没有。”
可她的眼神已经出卖了自己,知道自己再否认也没有用,她懊丧地掐着自己的手臂,不想再和顾北城说下去,她转身出了房间,去隔壁将自己的母亲推出来就要走。
苏情生听到动静,走出来查看情况,就看到唐筝的袖口处有一片血红,她吃惊地抓起唐筝的手查看伤情,袖子刚向上撩开一点,里面的伤疤让人触目惊心,还有裂开的伤口往外流着血,紧接着,唐筝就甩开了她的手,推着徐凤仪飞快地向外走。
苏情生追上去,担忧地对她说:“你在流血,你手上的伤需要处理,不然很容易感染的!”
“不用你管,让开!”
“不行!”苏情生抓住她的手腕,“你得告诉我,这些伤是怎么弄的?”
如果是别人干的,是谁?有没有报警?
如果是自己……
难道唐筝是在自残?
如果真的是这样,该进精神病院的不是徐凤仪,而是她啊!
“和你无关!”
唐筝说着,双手反握住她的手腕,随后一别一压,苏情生敌不过她力大,再次被她甩开。
被唐筝的手握住的时候,苏情生只觉得好像被锉刀划了一般,唐筝的手很粗糙,大概是常年干粗活的缘故。
拦不住唐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走掉,袖子上那一片血红格外刺眼。
怎么办?
苏情生放心不下,于是去找顾北城商量办法。自残不是一件小事,不能就这样放任不管。
她敲门的时候他刚刚挂断给沈慕言的电话,他让沈慕言去查唐筝的病史,直觉告诉他唐筝在精神病院的这段经历很重要,以唐筝对精神科医生的抵触情绪来看,她住院期间病情并没有好转,如果没有好转,她是怎么出的院?
“顾北城,唐筝很有可能在自残,她的手臂上都是伤疤,就这样让她走太危险了!”
他放下电话,蹙眉道:“这些伤很有可能是她小时候被遗弃后受人虐待留下来的,徐凤仪并没有把她放在什么好人家。”
的确,苏情生看到的好多伤都是旧的,已经成疤,若说是小时候遭人虐待,也的确有很大的可能,但不止啊,唐筝的手臂上现在还在流着血,她只要一紧张就会去抠自己的手臂,明知道那里有伤口没有愈合,可是还是一直抠!
“可是她出去的时候在流血,而且她对伤口很不在意,一般人觉得疼不是就会停下来治疗吗?她是在故意让自己受伤。”
为什么?为什么要故意让自己受伤?在惩罚自己吗?可她做错了什么要让她这样自残?
苏情生越想心里越担忧:“不行,我们得找到她,要帮她才可以。”
“唐筝现在为了徐凤仪,不会对自己造成很大伤害,她对心理治疗的抵触很大,让她接受治疗很难,更何况她居无定所,你要怎么找她?”
连华彬宇也找不到她,只能找到这里来,唐筝没有留任何家庭信息,连一个电话号码也没有留,她要从哪里找起?
苏情生心里也犯难,努力思索着办法,口中念念道:“可总得试试啊……”
顾北城望着她,唇畔的笑意更深:“如果真的能找到她,劝她来接受心理治疗,就由你来做吧。”
她一愣:“我?”
“你不是心理治疗师吗?有什么问题?”
“可是……”苏情生有些犹豫,“唐筝的情况有些复杂,又有精神病史,如果涉及精神病的话,我毕竟不是精神科医师出身,怕处理不好……”
“对于唐筝,你已经有了在治疗中最重要的共情,你可以处理好的,如果有什么问题就来问我,不过还是等你找到人再说吧。”
苏情生点头应声:“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