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北城做笔录的效率很高,没过多久就出来了,轮到苏情生,她临进屋的时候顾北城看了她一眼,她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将事情的前后经过完整地交代一遍,到了最后,她只是说:“以我的专业角度来看,建议对之前火灾一案再详查一遍。”
警长坐在宽大的桌后,没有立即回应什么,只是问:“这是你的意见还是顾的意见?”
“我的。”苏情生说完一默,抿了下唇,随后还是补充的,“也是顾北城的。”
警长了然地笑了一下,似乎早已猜到,他站起身来对她道:“非常感谢苏小姐的配合。”
苏情生明白笔录结束了,她亦站起身来,礼貌地笑了一下,转身出了房间。
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出来的时候顾北城正坐在门前的长木椅上看着一份报纸,修长的腿交叠,那样从容沉稳,全然不似是在警局。
大概是察觉到她的走近,顾北城合上了手中的报纸站起身来,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就在苏情生以为他会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却忽然一回身就向门口走去。
苏情生赶忙跟了上去,出了警局,就见顾北城随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坐了上去,她紧跑两步,自觉地从另一边也坐上了车。
顾北城没有说话,她亦没有开口,她看不出他此刻的喜怒,那样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似将所有的情绪都深深藏下。
她猜不透,索性不再去猜。
顾北城报了地址,随后身体靠在后座上闭了目。
那司机随口问道:“你们住在那里?”
苏情生耐心答道:“不,不是的,我在那里工作。”
那司机愈发觉得奇怪,“工作?这么晚了你们是还要去工作吗?”
苏情生抬手看了眼表,不知不觉竟已经快十点了,果然很晚了,自己租住的公寓怕是回不去了,能在老楼中的沙发上凑合一晚就好。
只是……
顾北城还会让她留下吗?
她觉得有些忐忑,这种感觉并不常造访她,她并不指望着这份工作挣钱养家,找工作于她而言也算不得什么难事,最初来这里的时候也不过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并没有多在意,但现在,她觉得她是真的想要这份工作。
那栋老楼、她身边的这个男人,终于与他面对面,终于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她却反而觉得他的身上有了更大的谜团,现在放弃着实可惜。
很快到了老楼,进了门,经过了一番思量的苏情生还是决定先开口道歉。
她拦下了就要上楼的顾北城,站在他的面前,低头认错道:“很抱歉我没有听从你的安排,给你带来这么大的麻烦,下次不会了。”
她的声音有些闷,其实心里还有些小委屈,但更多的还是担心。
“不必了。”
整晚第一次,顾北城给了她回应,却是这三个字,坚决到有些生硬,直扎在苏情生的心底。
她的心不由一紧,不必了——顾北城是想说她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吗?
她站在他身前的阴影下,那样笼罩着她的暗影就如她此刻的心情,她咬住了唇。
就听顾北城继续道:“这件事情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一定还是会这样做,我饿了,去准备宵夜吧。”
苏情生猛地抬起头,心中感觉就像是下楼梯时忽然踩空了一级台阶。
就是……这样了?
所以顾北城并不打算怪她了?
她其实已经做好了再道歉几十遍的准备,却没有想到顾北城给她的会是这样的回应。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一定还是会这样做……”
顾北城说得还真是一点也没错。
虽然她知道不该未经顾北城的允许就将这样的事惹上身,可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回到她当初选择的那一刻,她还是会想要帮助这个小男孩,还会那样自以为是。
因为这就是她,这就是苏情生。
她没想过他会懂得,她没想过他会接受。
原先准备了一肚子道歉的话此刻全都卡在喉咙里,她就那样怔怔地看着他。
她看着他墨黑而深邃的眼眸中映出她的模样,渐渐地、渐渐地,似有温浅的笑意漫开,只是未达眼底。
“还有事吗?”
他的声音温润悦耳,苏情生回过神来,赶忙向后退开,然而刚一抬脚就磕到了台阶上,她一个重心不稳,伸手下意识地一手抓住了顾北城身前的衣服,一手扶住墙稳住自己。
因为事发突然,她手上用的劲有些大,待到站稳放开顾北城的衣角时,苏情生的脸上满是尴尬。
“不好意思。”
与她的尴尬相比,顾北城要平静得太多,他略一颔首,侧身从她身旁绕过径自向楼上走去。
苏情生只觉得今天真是太背了,在顾北城的面前先是惹事又是丢人,她抬起手揉了揉脸,收起了懊恼,走向了厨房。
宵夜,刚刚顾北城说了要吃宵夜。
苏情生这次格外地用了些心思,她把东西做好之后盛在小碗中,端着上了二楼。
二楼拐角的门没关,里面是一个小走廊,她先前从没有上来过,犹豫了一下,她敲了敲敞开的门,并没有人理她。
苏情生思索了片刻,还是端着手中的东西进去了,走到头,是一扇虚掩着的门,有些微的光亮自门缝中透出。
她抬起手正要敲门,就听到门里传来顾北城微沉的声音:“我说过了,当初我接手她的案例只是觉得她可能与那个人有关!”
过了片刻,不知道对方与他说了些什么,顾北城的嗓音中有些不悦:“她不是我要找的真相。”语气坚定,不容置喙。
那个人?什么人?
不明就里的苏情生只知道自己送宵夜找对了地方,手敲在门板上发出了“咚咚咚”的声音。
片刻后,屋里传来顾北城的声音:“进。”
苏情生推开门进去,顾北城已经挂了电话,他用目光示意苏情生将宵夜放在桌面上,将手边的资料递给她。
苏情生觉得奇怪,但还是接了过来,视线不经意地扫过,一怔。
照片上的两个人……
她诧异地问:“这是……”
“今早报社里的熟人发来的。”
苏情生凝眉。
照片上,裴雪晴站在郑绍廷的轮椅后,俯身拥住了他。
右下角,照片的拍摄的日期清晰——2014/4/18,就是昨日。
苏情生的心一沉,她想起那日裴雪晴的平静和安宁,还有她说的那句“怨不得谁……”
什么怨不得谁,她分明是恨着的!
如果是真的放下,此刻的裴雪晴该是只想远远地避开这一切,家族覆灭、亲人离世,没有人愿意留下来看着旧时的风景重温伤痛。
郑绍廷、裴雪晴,一个阴狠冷鸷的男子、一个宁静瘦弱的女子。
斜阳、西风,面容苍白的女子缓缓俯下身,以双臂拥住轮椅上的男子,身后,长发随风飞舞。
逆光,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她拥抱着自己生命中仅剩的所有。
无惧、无喜、无悲、无怒,似这一生的情绪都已用尽。
可是这样一个女子,被惊恐症纠缠,她心底那无法被自己掌控的恐惧究竟是源自哪里?
她抬起头,向顾北城寻求答案。
不知何时,顾北城已站起了身,杯中的黑咖啡已尽,他站在咖啡机前,不紧不慢地摇动着手把,不多时,醇香弥漫。
“取消裴雪晴所有的预约。”
顾北城的声音低沉而坚决。
苏情生心思一转,明白了他的意思,应道:“好。”
背对着她,顾北城的身形未动。
苏情生知道按照顾北城的意思,她该离开了,可偏偏开门时听到的那句话在她心中似生了根一般,她说不清为什么,就想着要问清楚。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刚才……我听见你在找什么人……”
突然间,顾北城转过身来,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紧锁住她。
苏情生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压力随之而来。
她多嘴了。
从顾北城的脸上,她分明读懂了这句话。
可她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如果你要找什么人,或许我能帮你……”
她的目光如炬,带着期待看着他。
极致的安静,四目相对,苏情生只觉得顾北城的目光似要将她看穿一般,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看到他启唇,听到他出声说:“去忙吧。”
他随即转回了身,依然背对着她。
苏情生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被他审视时那样巨大的压力终于没有了,但同时多了一分失落,他果然不会告诉她。
那该是对他很重要的事,否则他也不会在听到的第一时间转过身来,真是很难想象,顾北城这样的人,也会有这样在意的事。
她其实很想再说一句:“我不忙,我想帮你,作为你今天帮了我的回报。”
她的家族现在在国内也算是一个比较大的家族了,找一个人自然不是问题,可是触及顾北城目光的那一刻,她只觉得自己不由得一窒,墨黑而深邃的瞳眸中,他的拒绝是那样坚决,她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悉数咽了下去。
她不可能改变他的主意。
甚至,她不能违抗他的意思。
他的话很少,但说不清是因为他的气场太强还是因为他的职业,苏情生只觉得他刚才的那一个眼神都让她觉得恍然。
又或是因为那种异样的熟悉感……
那个时候,这双眸恍惚还不似这般深邃,带着些许清亮的光芒……
不对,苏情生停下自己的想法,不由暗自在心里嘲笑自己想得太多,看到自己的师兄沈慕言都没觉得眼熟,她倒是对这位活在传说中的催眠师似曾相识,于情于理都不应该。
至于顾北城要找的那个真相,算了,何必急在今日,不如等他自己开口。
多留无益,她还是离开了房间。
她的身后,顾北城摇着手把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窗外,月光清朗。
多年前,似也有这样明亮的月光,只是这光芒早已被滔天的大火掩盖。
别致的房屋,修剪平整的草坪,在那一夜,面目全非。
那是他的家。
多年前风头正盛的顾家。
他记得那一天到处都是男人和女人慌乱的叫喊声,精致的妆容、讲究的穿着都抵不过对死亡的恐惧,人们在危机的面前露出了原本的模样。
而他因为巧合站在了逆风的背面,因而幸免于难,只见那片明亮到灼目的火光前赫然站着两个人,手里拿着……
顾北城忽然凝眸,思绪回到眼前,视线亦变得清晰。
他看着外面皎洁的月光,抿唇。
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这么久,W,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