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小岛上的人看见我真的在海上随风漂流,不禁起了同情之心。我缓缓地往东面漂去,斜斜地到达了小岛。很快我就看见那驳船又掉过头来朝我开来,心里不禁一阵狂喜,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驳船上货物装得很满,当它驶得更近时,我清楚地看见了蒙哥马利的那个白头发宽肩膀的伙伴。他和那些猎狗和几个行李箱拥挤地挤在艇尾上。这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身体一动不动地,也没说任何的话。那个黑脸畸形人坐在艇首上,身子靠着美洲狮,也同样地盯着看我。另外还有三个人,看上去都是样子怪异、满脸凶相的家伙。猎狗正对着这三个家伙一阵狂吠。蒙哥马利掌着舵。他把船驶近我,然后起身抓住我的船头缆绳,把缆绳拴在他的舵柄上,把小船拖在后面——因为驳船上再也找不出任何空地方了。
到此时,我刚才的激动之情已经没有了,心里平静下来。当他靠上前来向我打招呼时,我也十分勇敢地应答着。我告诉他,救生船里进的水差不多要灌满了。他递给我一只小木桶。两船之间的缆绳突然绷紧了,我没站稳身子,不由得向后颠簸了几下。足足有一阵子,我都忙着把灌进船里的水舀出去。
我把船底的水舀光了——因为把船里的水都弄出去后,船看起来也像个船的样子了——这时我才有空闲的时间来重新打量驳船上的这群人。
我发现那位白发人仍在凝视着我,但这会儿看来,他表情里带着一些迷惑不解的感觉。当我们四目相对的时候,他低下头去看卧在他双腿之间的猎狗。我说过,他身材高大体格强壮,前额宽阔,浓眉大眼。只不过他的上眼皮奇怪地向下耷拉着——上了年纪的人通常就会这样。他的大嘴巴在嘴角处有些下垂,给人一种咄咄逼人而又刚毅坚强的感觉。他跟蒙哥马利说话时声音很小,小到我听不见他们谈话的内容。我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到他的三个手下的身上。他们真是一群古怪的水手呀。我只看了看他们的脸,觉得他们的脸有一种东西——但我也说不出具体是什么东西——使我感到一阵恶心。我仔细地打量着他们,那种恶心的感觉还是挥之不去,尽管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在我看来,他们好像是棕色人,然而奇怪的是他们的四肢,甚至直到手指和脚趾,都裹着一层又薄又脏的白色的东西。以前我从未见过如此把自己包裹起来的男人,也只是在东方才见过如此包裹起来的妇女。他们还裹着包头巾,他们包头巾下面的眼睛一直在打量着我。整个脸长得像妖怪似的,嘴巴下颌向前凸起,两眼炯炯放光。他们的头发又直又黑,简直像马的鬃毛一般。他们坐在那里,身材似乎比我所见过的任何种族的人都高。看得出来,那位白发人身高足有六英尺,但他坐在那里时,却比那三人中的任何一人都要矮一头。
后来我才发现他们三人中没有一个比较高,但他们的上身很长,长得不成比例,大腿部分却非常短,并且奇怪地弯曲着。无论怎么说这是一群非常丑陋的人。在他们的头上,长着向前突起的耳朵,耳朵下面露着一张张像人一样的黑脸,眼睛在黑暗中发着亮光。
在我仔细看他们的时候,他们的目光和我的相遇了,然后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躲开我的目光,却又古怪地偷偷地看我。我想,也许是我冒犯了他们,于是就把注意力转到了正在靠近的小岛上。
这个小岛不高,上面长满了植物,当然毫无疑问岛上生长的主要还是棕榈树。一缕薄薄的白雾从一个地方升了起来,歪歪斜斜地一直升向高空,然后像羽绒一样飘散消失。我们现在已驶进一个宽阔的海湾,海湾的两边是低矮的海岬。沙滩上全是暗灰色沙子,沙滩很陡,一直通到一个海拔六十到七十英尺的小山岭上,山岭上杂乱无章地长着树木和野草。在半山腰上有一个石头围起来的方形院落。后来我才看出那个院落是用珊瑚礁和浮石的火山石砌成的。院落里的两个草屋顶隐约可见。
有个男子正站在水边等候我们。在船离靠岸还远的时候,我好像看到其他一些长相怪异的人钻进山岭半腰的草丛里,然而当我们靠近时,我却再也看不到他们了。这个男子中等身材,长着黑人的面孔,他的嘴巴特别大,好像没有嘴唇,胳膊又长又瘦,双脚细长,长着两条罗圈腿。他站在那里,仰着一张宽大的脸注视着我们。他的穿着与蒙哥马利和那位白发同伴一样,都是蓝色的哔叽衣裤。
当船靠得更近时,这个怪物开始在沙滩上来回跑动,做着一些非常奇怪的动作。随着蒙哥马利的一声命令,小艇里的四个人笨手笨脚地弹了起来,扯下了斜桁的四角帆。蒙哥马利把船掉了头,将船靠到在沙滩上挖掘出来的一个窄小的码头上。岸上的那个人飞快地朝我们跑过来。这个码头——虽然我称它为码头——事实上不过是个水沟,以现在潮水的深度,刚好能容下这只艇。
我听到大船船头触碰到沙子上的声音,用小水桶挡着我的小救生艇以免撞到大船船尾的舵上,然后松开牵引绳,我上岸了。那三个戴头布的人动作笨拙地爬到沙滩上。他们在岸上那个人的帮助下开始卸货。这三个水手腿部裹着白色的东西,他们腿部的动作最让我感到惊讶——那些腿并非僵硬的,而是怪异得有些变形,仿佛接错了关节一般。白发人牵着猎狗上了岸,猎狗试图挣脱铁链,在这几个人身后狂吠不止。
那三个大个子彼此说着话,腔调粗嘎粗嘎的。刚才在岸上等候我们的那个人一边和他们搬运堆放在船尾上的那几个大包,一边带着股兴奋劲儿喋喋不休地同他们说着什么——我猜想,他们说的肯定是一种外国话。他们这种说话音调,我好像以前在某个地方听到过,但却想不起是什么地方。白发人站在海滩上,手里牵着的六只猎狗狂吠不已,他大声呵斥着。蒙哥马利卸下方向舵,也上了岸。所有的人都在一起卸货。我长时间没吃东西,而且太阳在我毫无遮拦的头顶上也正毒辣地炙烤着,我感觉自己太虚弱了,实在是帮不上忙。
不一会儿,白发人好像想起了我,朝我这边走来。
“你看起来,”他说道,“好像没有吃早饭。”
在他的浓眉下面,一双黑色的小眼睛炯炯发亮。
“我得向你道歉。现在你是我们的客人,我们就必须让你宾至如归——当然,你也知道,你并非我们邀请来的客人。”
他目光深邃看着我的脸:“蒙哥马利说你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普伦狄克先生——他说你懂一些科学,我可以问问那指的是什么吗?”
我告诉他我在皇家科学院读过几年书,在赫胥黎手下做了一些生物学方面的研究。听到这里,他的眉头微微地扬了一下。
“如果是这样的话,情况就有所不同了,普伦狄克先生。”他说话时多了一丝尊重之意,“很凑巧,我们这里都是生物学家。这里是一个生物研究站——可以这么说吧。”他的目光落到了那些裹着白布的人身上,他们正忙着搬运那头美洲狮。他们把笼子放在一些圆棍上,朝那个带围墙的院子方向拖去。“我和蒙哥马利都是生物学家,至少我们俩是。”他补充道。
然后他又说:“你什么时候能够离开这儿,我说不准。我们这里不在任何航线上,大约每十二个月我们才能见到一艘船。”
他突然离我而去,经过那群人,沿沙滩向上走去,然后,我想,他是到院子里去了。另外两人正同蒙哥马利一起将一堆小件行李垒到一辆低矮的货车上。那头美洲狮和几笼兔子还在船上。猎狗们仍冲船上的座板跳蹿不停。货物装好后,那三人推起那辆上吨重的货车跟在美洲狮后面。这时蒙哥马利离开了他们,回头朝我走了过来,并伸出手。
“我感到很高兴,”他说,“对我个人而言。那个船长是头蠢驴,他本不该为难你的。”
“是你,”我说,“又一次救了我的命。”
“那得看怎么说了。我敢肯定,你会觉得这个岛像地狱一样古怪。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小心行事。他……”他忽然犹豫起来,好像话到嘴边又突然改变了主意。“我希望你能帮我搬一下这些兔子。”他说。
他处理那些兔子的方法非常奇特。我和他走上船,帮他把一只兔笼子抬上岸。笼子刚一上岸,他就打开兔笼的门,他提着笼子的一头,把里面的生灵全都倒在地上。兔子彼此重叠着,挣扎成一团,他拍了拍手,那些兔子就蹦跳着跑了起来,我觉得有十五只或二十只,跑到沙滩上去了。“去生殖繁衍吧,朋友们,”蒙哥马利说,“充实充实这个小岛。现在我们这里正缺点儿肉呢。”
我正看着兔子跑得无影无踪时,白发人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个白兰地瓶子和一些饼干。“一点东西,先将就吃点吧,普伦狄克。”他说话的语气比之前友好多了。
我也没客气,接过饼干就开始猛吃。白发人帮蒙哥马利又放出了二十多只兔子。还有三个笼子随着美洲狮一起,都被搬到屋子里。那瓶白兰地,我却没有动,因为我生来就不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