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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段用过心的感情能让人懂得好多事情

另一边,五号手术间里,靳钊言却刚刚下了手术台,这是一台主动脉夹层加心脏搭桥的手术,原本这样的手术并没有太大的难度,交给其他人做也可以,可是今天病人做了检查之后才发现冠状动脉出现了很严重的粥样硬化,一旦血栓从血管壁脱落进入血液,那么极易引起肺栓塞,加上病人处于全麻状态,自主呼吸受到一定的抑制,更加大了手术的风险。

后来院里会诊了一下,决定还是由靳钊言做比较保险,所以,他接了手术,从昨天晚上十一点一直做到今天早上九点。

脱了手术服,靳钊言坐在椅子上休息,虽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工作强度,可是在神经高度紧张的状态下,十多个小时的手术还是让他有点吃不消。

正在闭目养神,工作台上的手机突然铃声大作,靳钊言没有睁眼,低声嘟囔了句:“小穆,帮我看看是谁,接起来按免提。”

“靳主任,来电显示是夏朵。”

小穆正要按免提,靳钊言立刻出声制止,双眼微眯,眼底早已经清明一片,“给我吧,谢谢。”

“钊言?”

“嗯,有事吗?”靳钊言面无表情地开口,语气不辨喜怒,声线没有一丝起伏,他的过度镇定反而让夏朵有些不知所措,踌躇半天她才斟酌着开口:“那个……过几天,我就要调去你的医院了……”

还没等她说完,靳钊言就冷冷地插了一句,“这不是我的医院。”

“口误口误,我想说你工作的医院来着,对了,我在骨科四病区,没准儿咱俩还能遇见呢!”

靳钊言握着手机出门,靠在缓冲间的墙壁上理了理口罩,不留情面地反驳道:“我在心外,和骨科隔着好几栋楼呢,怎么个遇见法?”

听出他话里的讽刺意味,夏朵没有说话,顿了半天才尴尬地圆场:“我就是和你说一下,毕竟以后要一起工作了,我想先知会你一声。”

“和我有关系吗?”

他这句话终于让夏朵恼羞成怒,她咬牙切齿地吼出声:“靳钊言,你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法儿沟通!”

说罢,她狠狠地挂了电话,靳钊言听着电话里的忙音,自嘲地勾勾嘴角,当初分手的时候她用的就是这个理由,因为他不理解她,不懂得照顾她,情商太低,不了解女孩子的心思,她无法和他沟通,所以,只能选择分手。

而如今,她利用这个过往的理由对他进行道德绑架,甚至期冀他能为她改变,这样的想法未免太过幼稚可笑,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为任何人改变,从前不会,以后,就更加不可能。

正思索间,玻璃上突然闪过一个人影,靳钊言心念一动,赶紧追了出去。

“庄茶!”

听到呼唤,怀里捧着一摞显影纱布的庄茶疑惑地回头,等看清楚来人后才咧开嘴笑出来:“嘿,小爷?你怎么在这里?你在五号家?”

看她一脸的惊喜,靳钊言摸摸鼻尖,无声地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回复后,庄茶一个箭步冲过来,一脸八卦地看着他:“你是麻醉还是一助?你见过那个靳主任吗?人怎么样,是不是特别严格?我最近老是听到他的传奇故事,那简直不是人,是大神级别的!老师说我这样的实习生是没资格进五号家的,所以我大概也没有机会一睹靳主任的芳容了,所以我想问问你,你既然进得了五号家,那你一定见过靳主任吧?”

靳钊言犹豫了一下,下意识地扯了扯领口,清清嗓子后才给了她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其实,我不是麻醉,我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庄茶就一拍脑门做恍然大悟状:“哦,对,那次我不小心把床推进来的时候还看见你了,你是一助吧!”

“那个……其实我不是……”

靳钊言想说,他其实就是那个她一直好奇着的靳主任,可是话到嘴边却顿了一下,因为她紧接着说道:“手术室的老师们说院长不允许女护士和靳主任走得太近,所以我绝对不会骚扰靳主任的,就是单纯想知道他长什么样,仅仅是好奇,因为他太帅了,跟神话似的,我特别想见见他。”

也就是说,只要他说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她就不会接近他了,这样的假设他怎么可能接受。

“看什么看,靳主任也是你能见的?你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就可以了,瞎好奇什么。”

“切,你该不会是心理不平衡了,觉得你只是个一助,靳主任已经是医院的神话,跟个金饽饽似的满医院的人都供着。同样都是男人,差距怎么这么大!”

见她挑着眉鄙视他,靳钊言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嘴角情不自禁地扬起一抹微笑。

一直以来他都很讨厌靳主任这个称呼,这个称呼后捆绑着太多的名利功过,牵扯着太多的嫉妒不服,他不喜欢被别人绑架在一个所谓身份的空壳子里,架空他的所有个人魅力,仅仅因为主任这个名头而谄媚讨好他,因此,进了这个医院后,他反复强调过,在他面前可以随便称呼,他不会计较,但是千万不要称呼他靳主任,他并不是很享受那种所谓的优越感。

他以为这样的厌恶会一直潜伏在他骨髓里,日久弥深,却没想到,在听到庄茶这样称呼时,他却难得的有了一种优越感,一种可以被她这样真心崇拜的优越感。

仅仅因为是她。

见他笑得瘆人,庄茶打了个寒战,颤巍巍地把他的手拿开:“你别这么笑,你这一笑我后脊背一层一层地冒冷汗。”

刚拿下去,靳钊言立刻又把手举起来放在她头顶上,皱着眉,一脸琢磨费解的表情顺时针揉着她的头发,“是这么摸吗?”

“哈?”庄茶不解,觉得这样少女心萌动的动作配上他们两人绿油油的刷手衣和撸的一根毛都不剩的蓝帽子着实怦然心动不起来,加之他强迫症发作在她脑门上画的一个个标准的同心圆,她觉得这样的场景更像是一种虔诚的宗教仪式。

“你到底要干什么啊?”庄茶把怀里抱着的东西倒了个个儿,抬手揪了揪自己被揉歪的帽子。

“你们女生是不是很喜欢被摸?”

我们女生很喜欢干净清爽的帅哥笑得阳光一般灿烂,之后伸出手温柔地摸着我们毛茸茸的头发,声音倍儿有磁性地说一句,“你好可爱”。

这,叫摸头杀。

而他刚才那样的行为最多像是在摸狗,刘海都搓歪了,哪来的少女心。

“小爷,你能不能注意你的措辞,什么叫我们女生喜欢被摸,我们又不是做皮肉生意的,被摸又不能挣钱,喜欢什么喜欢!”

原本她这么说只是调侃一下小爷这个情商低到爆表的榆木疙瘩,却没想到话一出口,面前的人突然慌了,满脸通红地看着她,磕磕巴巴地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其实想说……那个……我是说,你们女生,是不是喜欢被摸头,就是特别纯洁的,没有其他意思的那种摸。”

他眼神闪躲,眼底满满的惊慌失措,庄茶虽然看不到他的面容,但是光是看他露在外头的通红的耳朵就能大致猜出他的脸到底有多红,他下意识地捏了捏耳垂,紧张得有一些手足无措。

仅仅是一个玩笑而已,对于讲惯了荤段子的庄茶来说,这样的调侃简直是太纯洁了,小爷这样略显夸张的反应让她都有罪恶感了。

“没事,没事,开个玩笑而已,我又没有在意,你这样我都有点惶恐了。”

“真的?”

“真的。”

说罢,庄茶才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转了话头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为什么老师们都叫你小爷呢?你是官二代?”

不是小爷,而是小言。

真名自然是不能说的,他想了想,灵机一动道:“我叫钊言,他们叫我小言。”

“赵言?原来是这样啊!”庄茶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也知道的,有些地方,这个言和爷分得并不是很清楚,而且换了陌生环境,加上戴上口罩,这个听力就有点障碍。”

她就说嘛,一个不过三十出头的人怎么能拽到让全科室的人管他叫爷,原来是她会错意了,罪过罪过。

“赵言,这下我记住了。好了,我得回去了,一会儿老师该找我了。”

“嗯。”

见他点了点头,庄茶转身就走,脚还没抬起,身后的人突然又叫了一声,她长长地拖了条尾音:“又干吗?”

“是这样吗?”

靳钊言的右手放在她头顶上,五指并拢,在她发间轻轻地摩挲,没有刚才的僵硬,带着一丝生疏的温柔,配上他垂头认真的模样,从庄茶侧脸的角度来看,他的眼底温柔得不可思议,像是淬了光,晃一晃,就是满眼的流光溢彩。

她知道,他是个标准的帅哥,干净阳光,清爽俊逸,只是不知道,他温柔起来可以如此耀眼,像是一袭绒毯,让人恨不得扑身上去滚一滚。

庄茶摸着自己狂跳的小心脏,暗自感叹,以她阅尽无数帅哥的丰富经验来说,靳钊言这样的帅哥她是完全可以掌控住的,虽然做不到面无表情,但是还不至于这样心慌意乱。

这样的失常表现她归咎于他的笑容,那抹天真无害的笑容实在太蛊惑人心了。

回了手术间,杨老师已经从别处借到了纱布,看到抱着一摞纱布姗姗来迟的她,不解地问:“你上哪儿找纱布了?是找不到地方吗?”

庄茶自然不敢说自己其实是跑去唠嗑了,赶紧胡诌道:“遇上一个开了台的器械老师,我帮老师倒了盐水和碘伏。”

“这样啊,行,你把纱布放下吧,给台子上打一个电刀,要那个一次性电刀,A2的。”

“嗯好。”

上午的两台手术很快就结束了,老师也没怎么让庄茶动手,只是让她在台下看着,碰到她不会的,就耐心地讲解,“你知道为什么做胆囊切除术的时候要用二氧化碳充气腹吗?”

庄茶想了想,犹豫地回答:“因为二氧化碳比较容易弥散入血?”

“是有这部分原因,但是不全面,回去好好看书,查资料,明天我来考你,就当成平时考核了。要查医学文献,不要百度那些乱七八糟的答案来糊弄我!”

这部分内容在上课的时候老师并没有详细讲过,只是顺带提了一下,庄茶并没有注意到,课本上也没有太详细的介绍,至于查文献,那就更不靠谱了,她上哪儿找什么医学文献!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庄茶,直到下班时碰到靳钊言。

他们在换鞋区不期而遇,庄茶双眼一亮,穿上鞋子,冲过去揪着他的袖子激动地问:“赵言,我能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靳钊言提着鞋子的手僵在原地,浑身绷得紧紧的,肌肉强直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把胳膊从她的手里揪出来,清了清嗓子,磕磕巴巴道:“嗯……可以,你说吧。”

“为什么充气腹要用二氧化碳呢?”

“这不是基础知识吗?你连这个都不知道?”靳钊言穿好鞋,斜靠在鞋柜上,抬手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表情严肃认真,哪里还有半点刚才的羞赧。

“我知道的话还问你干吗?”

“好吧,我服了你了,理论知识掌握得这么差还有理了!”靳钊言直起身走近她,缓缓地讲解:“从大方面来讲,一共有两点:一是因为二氧化碳是惰性气体,不容易与空气中的其他化学成分发生反应,如果用氧气的话,在电刀电击产生火花时极易发生爆炸,如果用稀有气体的话,造价太高,不适合广泛使用;二是因为二氧化碳在血液中的溶解度比较高,可以弥散入血,循环入肺经呼吸道排出。那么,我问你,充气该充到什么程度呢?”

靳钊言讲解的过程中,庄茶收起了平时没心没肺的模样,竖着耳朵,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地仔细听着,明明还是同一个人,可是在他讲解这些专业知识的时候,她总觉得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严谨认真,眉宇间散发着一丝不苟的压迫感,这样不自觉散发出来的强大气场让庄茶不自觉地收起了吊儿郎当的表情,小心地回答道:“那个……充到术野清晰了为止。”

“那如果过充了呢?”

庄茶被他眼底的低气压吓到,磕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靳钊言的脸色骤然沉了下去,他的眉越锁越紧,眼底已经隐隐有了怒火,声音也不自觉地抬高,接近于低吼出声:“如果过充了,大量的二氧化碳弥散入血会引起严重的代谢性酸中毒,也会引起膈肌抬高,从而压迫肺组织,影响呼吸功能。这都是可以推理出来的吧,你连这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刚入科第一天被老师训斥已经给庄茶留下了心理阴影,以至于到现在,不管是谁批评她,她都会下意识地觉得特别尴尬难堪,手足无措。

“那个……老师,对不起,我……”话没说完,她脑门一亮,立刻反应过来,不对啊,靳钊言又不是她老师,她怕他干什么,这惯性的熊样是要闹哪样!

“哎?赵言,我又不是你的学生,我只是以一个求知者的角度在请教你一些问题,你摆这么大架子干什么!还绷着脸训我,你职业病啊!”

被她叉着腰这么一训,靳钊言才反应过来,他刚才确实有些过分了,庄茶一来不是他的下属,二来不是他带的新人,于情于理,她只是他的朋友,只不过是以朋友的角度请教了一下专业上的问题而已。

他虽然对待工作严谨到有些强迫症,但是这样的严谨对于庄茶来说就显得多余了。

意识到自己做得过分了,靳钊言赶紧道歉:“我不是故意的,真是职业病,以前我带过一个年轻女医生,经常被我训哭,涉及到专业问题我就不自觉地变得严厉了,你不要在意。”

这个道歉的方式也是一绝,说是职业病不就好了,不是故意的就好了,偏偏要举一个女医生被训哭的例子,也就是说她没有被训哭已经是他给面子了,呵呵,真有格调!

还好她不是他的学生,和他的相处也仅仅是点头之交,不然他这样的低情商简直无法沟通,一说话就容易气得人肾上腺素飙升。

“是是是,您给足了我面子,是我瞎了钛合金狗眼了才过来自取其辱。”

说罢,她也不管他的慌乱,换了鞋径直走人。

骑着小电驴回家后,妈妈已经把饭做好了,满满一桌子的菜,并且难得地把压箱底的高脚杯、桌布都翻了出来,桌子中间还摆了烛台,庄茶咂咂嘴,正儿八经的烛光晚餐啊!

幸福来得太突然,让庄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她徒手抓了只鸡翅膀,叼进嘴里晃悠到厨房,看着忙着做水果拼盘的老妈,一脸奸笑道:“娘亲,今儿有什么贵客吗?烛光晚餐都上来了,我的心脏有点小扑通。”

庄妈妈没有说话,表情有点僵硬,切完水果湿淋淋的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局促地撩着鬓角的头发,嗫嚅了半天,还是没有说出口。

一看妈妈这副模样,庄茶立刻猜到了原委,她把鸡翅膀扔在案板上,冷笑一声:“季臣刚要来?”

“小茶你不要这么说,他好歹是你爸爸……”

庄妈妈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庄茶截住了话头:“他是我爸?当初他丢下我领着老妖精跑的时候可没承认过是我爸,他以为我是傻逼,走了就是走了,哭几天就忘了,可是我他妈当时已经初三了!初三,什么概念,也就是说他所有的不仁不义我统统记下了,并且永远忘不了!”

见庄茶情绪开始失控,庄妈妈有些慌乱,赶紧上前抱着她,语无伦次地安慰她:“小茶你别这样,别这样,你都已经这么大了,他也已经老了,你就不能稍微原谅他一点吗?”

“原谅?怎么原谅?我那么掏心掏肺地爱他,我以为对他来说,我就是他的唯一,然后呢?他要跟着老妖精走的时候,他说,季铎才是他的孩子,那个才三个月大的私生子!他对着他养育了十几年的女儿说,那个三个月大的私生子才是他的孩子。所以,你要我怎么原谅他?我凭什么原谅他?”

“人都有犯错的时候,不管怎么样,他现在认错了,妈妈已经原谅他了,你就不能宽容一下他吗?他现在身体也不好,再怎么说,抛开一切不说,他总归是你的爸爸,你多多少少接纳一下他不行吗?”

“他就是因为有病了才想起来找你,他事业腾达的时候怎么没想起你来,你以为咱们家是收容所,什么垃圾都往里招?自从我姓了庄之后,我就跟季臣刚没有半毛钱关系了!他是死是活,跟我无关!我又不是圣母,没有那么多同情心!”

“庄茶,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你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庄妈妈怒极,抬手就要扇过来,庄茶狠狠地擦了把眼泪,梗着脖子,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两人正僵持着,门外突然响起了门铃声,庄茶转身去玄关开门。

门板大开,门外站着季臣刚和季铎,已经六岁的季铎长得白白净净,眉宇之间像极了季臣刚年轻时的英气逼人,虽然依旧没有长开,但是已经出落得乖巧可爱了。

边上站着的季臣刚一脸局促,憨笑几声后,嗫嚅着打招呼:“小茶你回来了,听你妈说你开始实习了,工作累不累?”

他虽然上了年纪,但是当年的气度还在,身子挺拔,眉宇间依旧凌厉,再怎么说当初也是商场里摸爬滚打过的人,再怎么嗫嚅也抹不去骨子里的强势。

庄茶不接话,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气氛有些尴尬,一旁的小家伙大约是察觉到身边的大人不太高兴,伸出小手握了握庄茶的手,脆生生地喊了声:“姐姐好!我是季铎。”

虽然庄茶知道迁怒于一个无辜的小孩子是极其没有道理的,但是面对季臣刚,她始终做不到平心静气。

“谁是你姐姐!”庄茶一把甩开他的手,揪着门把手狠狠地关上门。

厨房里的庄妈妈听到动静,放下果盘跑出来,看到紧闭的门板和一脸冷漠的庄茶,下意识地喊了一句:“小茶,你干什么呢?哪有把人拒之门外的道理,基本的礼貌也不懂了吗?”

“我换个鞋。”庄茶拎着鞋柜上的包,低头换了鞋,这才起身开了门。

“进去吧,我妈做了一桌子好菜等着你们呢!”

门外的人一脸惊诧,小家伙伸出手怯生生地要揪她的衣摆,犹豫了一下,大眼睛眨巴着,还是嗫嚅着把手放了下去,只是软软地问:“姐姐要走吗?”

一个小孩子而已,何必老是欺负他。“嗯,我要走了,你们慢慢吃。”

“小茶,留下来吃吧,这么晚了出去不安全,你要是实在不愿意,爸走也行。”

呵,这个人真是骨子里的自以为是,喧宾夺主得这么自然不说,一句话说得好像他有多委屈似的,如果真有要走的意思,刚才她关门的时候足够他下楼开车回去了,现在兴许早已经喝上茶了,何必这么装模作样的。

“你是他爸,不是我爸,我哪来的爸爸。”

庄茶指了指怯怯地扯着她衣角的季铎,语气冰冷,丝毫不掩饰话语间的尖锐,她忍气吞声,委屈难过了这么多年,这样的心情不是一两句话就可以宣泄得了的。

“快进来吃饭吧,站在门口多不好看。”

庄妈妈有点看不下去,推开庄茶,把季铎领了进来,季臣刚顺势跟了进来,庄茶没有回头,冷冷地接了一句:“你也知道不好看,当初他抛弃你的时候,可没见他觉得不好看。”

“庄茶!”庄妈妈吼了她一声,转头安抚一脸难堪的季臣刚:“孩子最近工作压力大,脾气有点大,你先进来坐……”

“砰!”

妈妈后面说了什么话庄茶没有听清,关上门之后她还是没忍住,眼底涌上两汪眼泪。

下了楼,庄茶在楼底的路灯旁晃悠了半天,楼上一直没有动静,她抬头看了看窗口映出的晕黄的光,黯然一笑,她都多大了,还做这么幼稚的事情,还指望妈妈能追下来哄她。

她不是14岁被季臣刚抛弃,妈妈抱着她失声痛哭,说没关系,他走了,妈妈还在,妈妈永远不会抛弃你的时候。

现在,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在吃晚餐,而她,似乎才成了那个多余的人。

说不失落是假的,可是又能怎么办,她已经过了撒娇博存在感的年纪,除了深明大义表示理解外,她早没了任性的资格。

晚上的夜风还是有些凉,庄茶穿得少,在路灯下吹了一会儿冷风后就觉得浑身冒鸡皮疙瘩,身心受挫,还真是要多凄凉有多凄凉。

正犹豫着要去哪儿时,包包里的手机突然铃声大作,她擤了擤鼻子,掏出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一个陌生的号,大概是推销的,她想都没想就挂断了。

现在这个点哪儿也去不了,大概只有白小月能收留她了,白小月家离她们家并不是很远,走路的话大概有半个小时就到了。

白小月家不是本市的,她自己租了房子在这里实习,因此去她家还是比较方便的。

正准备招手打车,包里的手机又响了,庄茶低头一看,还是刚才的那个号。

“喂,你好?请问你哪位啊?”

“庄茶?”

听筒里的声音一传过来,庄茶瞬间傻眼了,嗓音情不自禁地提高,几乎是扯着嗓子吼出来的:“赵言!怎么是你!?”

“你现在有空吗?我有没有打扰到你?”

“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的?”

“那个……我就是从张珍珍那里问到的。”

张珍珍?他们的总带教老师,他还专门找总带教老师打听她的手机号,干吗兜这么大的圈子,直接问她不就好了吗!

“你直接问我好了,还要问张珍珍老师,你不累啊!”

“不是……正好,正好碰上了。”

见他又开始紧张得磕磕巴巴,庄茶对他磕巴的原因没有一星半点兴趣,空闲的手在掉漆的杆子上无规律地乱敲着:“说吧,你有什么事儿啊,大晚上的。”

“你现在忙吗?”

“……”庄茶抬头看了看楼上那盏晕黄的灯,扁扁嘴:“不忙,大晚上的有什么可忙的。”

“嗯,那你可不可以等我一下。”

“哈?干吗?”

“就是……就是你哪儿也不要去了,稍微等一下……”

他磕磕巴巴了半天庄茶也没有听清他到底想表达个什么意思,他不着急,她听得都着急了,她换了条腿站着,原本心情就低落,被他这么一搅和更加烦躁了,语气有点不耐烦:“你到底要说什么,要是没事儿的话我要走了。”

大晚上就着冷风杆子似的往家门口一杵,方圆几条街内就她一个人,昏黄的路灯哆哆嗦嗦地照下来,把她的影子撕扯成一团,凄凉得跟拍灾难片似的,在这种情境下,她哪有心思和他唠家常。

“别别别!你等我一下,十分钟!就十分钟行不行?行吗?行吗?十分钟!”

他急切的声音从听筒里传过来,庄茶揉了揉耳朵,咂咂嘴感叹,整得这么着急忙慌的,好像追债似的,他都这么连珠炮似的轰了,她还怎么好意思不等。

“好好好,我等着你就是,你平复一下心情。”

“一定要等着啊!不许乱跑!”

啧,她倒是也想跑,可是那也得有个跑的地方啊。

在路灯下无聊地溜达来溜达去,间或掏出手机看一眼,除了刚才靳钊言给她打的两个电话外,手机通话记录比她的脸还干净,妈妈不仅没有追出来,甚至连个消息都没给她。

没问她这么长时间去了哪里,没问她累不累,饿不饿。

什么都没问,他们一家人乐呵呵地吃着烛光晚餐,心安理得地撂她一个人在楼下凄凉地喝西北风。

等了还不到十分钟,靳钊言就到了,拉风的跑车一个甩尾停在她面前,庄茶受不了寂静的夜里突然响起的刺耳的马达声,一脸嫌弃地堵了耳朵,看着急急忙忙从车上下来的人,轻啧道:“这么着急干吗!我欠你钱了!”

“没有,没有!”

“你怎么知道我家在这儿,你查我户口了?”

“没有没有,就是……顺便问了一下张珍珍。”

“……”

见他又开始磕巴,庄茶摆摆手放过了他,没有再计较这些细节。

靳钊言穿着卡其色的修身长裤,上身一件白色的卫衣,简单的家居服却让他穿出了干净清爽的味道,远远望着就能感到如沐春风一般。

大约是路上太着急,下了车之后他还双手扶膝大喘着气,鬓角的碎发微微汗湿,他也顾不上擦,歇够了,就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她。

他给她的是一个中规中矩的16开商务笔记本,庄茶茫然地接过,顺势翻开。

扉页上洋洋洒洒写了几个大字“实习笔记”,右下角写了她的名字,再往后翻,题头是“腹腔镜手术的相关事宜”,之后条理清晰地列出了常见的几个知识点,其中就包括他上午讲过的二氧化碳气腹的知识点。

“这是……你写的?”

“嗯,是,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笔记,反正是尽量写得条理清楚,我觉得还不错,你觉得呢?”

看他小心翼翼求表扬的神情,庄茶一时间语塞,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嗫嚅半天,她又低头看手里的笔记本。

他的字写得很漂亮,中规中矩,四平八稳,没有一般男生写字那般狂放不羁,一笔一画写得方方正正,笔记好看得像是做好的课件,认真得不可思议。

小心翼翼地把本子合上后,庄茶才抬头看着他疑惑地问道:“你为什么要给我这个呢?”

靳钊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垂了脑袋小声地说:“因为我给你讲的时候有点太严厉了,所以我觉得你可能没记住,我觉得写下来的话,你自己再看看,可能会更好理解。”

庄茶既感动又好笑,哭笑不得地戳了戳他的胳膊:“老大,你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作打印机吗?你直接复制粘贴一份打出来不就行了吗?”

其实,连打印都不用,我只是随口一问而已,这些知识对我来说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知道了挺好,不知道也无妨,你这么做,单纯可爱到让我整个人都不知所措了。

“那个不好吧,打印出来的话多没诚意,其实我是想跟你道歉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如果拿打印的东西糊弄的话是不是你会觉得我态度不够认真,更何况,你们实习生出科的时候要检查笔记的,我也不算白下功夫。”

“那你干吗大晚上地跑过来。”庄茶有些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双手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笔记本,“明天给我也可以啊!”

“我明天不上班,明天见不到你,等我后天上班,你就要轮休了,那就太迟了。”

微凉的夜风里,他迎着昏黄的灯光笔直地站着,发梢间的汗珠还没来得及全部消退,泛着淡淡的水光,他双眼微眯,眼窝里盛着温柔的笑意,那一眼就可以望穿的澄澈眼眸里清晰地倒映着她小小的影子。

不知道是因为着急还是因为害羞,他的脸颊到现在依旧是通红着的,配上浅淡的月光,粉嫩得让人想扑上去咬一口。

在清静的没有一个人的街道上,在她家楼下年久失修的路灯下,一个干净的少年气喘吁吁地追过来,红着脸跟她说,因为要道歉,所以想要态度诚恳一点。

她甚至可以想象得到他做笔记时候的模样。

他个子太高,所以只能弓着腰趴在电脑桌上,左边放一本参考文献,右手握笔,皱眉思索怎样的排版看起来会比较舒服,眉心会小小地打个结,写字的时候他可能会下意识地咬唇,琢磨着怎么写才更好看,油墨卡顿的时候可能会冲着桌边的空地轻轻甩几下,再轻声抱怨几句。

写完后,他会小心翼翼地把油墨晾干,再轻轻合上,他有强迫症,一定会把笔记本的每一页纸都铺得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

庄茶已经大大咧咧了好多年,突然面对这样纤弱细腻的心思,感动到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在她刚刚在家里受了委屈后,他却突然像是从天而降一般给了她莫大的感动,这样的反差让她的眼眶瞬间潮湿起来,于是,庄茶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向前迈了一步,很自然地给了靳钊言一个拥抱。

没有任何暧昧的意思,单纯的感动,单纯地谢谢他的这份心意。

然而,似乎被抱的人并不能坦然接受她的拥抱,还没等她环紧,他的背已经僵硬得像一块铁板,即便两人的胸膛间还隔着稀薄的空气,庄茶依旧能感受到他胸口处剧烈的起伏。

到最后,他的双手甚至都颤抖起来,庄茶汗颜,小心翼翼地放开,把笔记本夹在胳肢窝里,腾开手扫了扫他的肩膀:“不好意思,因为我太感动了,所以有点得意忘形。我都忘记你有洁癖了,不愿意让别人接触,我下次尽量注意哈!”

她话音刚落,靳钊言就着急地摆摆手,急切地解释:“不是那个原因,不是的……是因为,因为……”

说到这儿他又开始卡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话说不出来憋得慌,他的脸又开始泛红,红晕一点点地蔓延开来,一直从脸颊扩散到耳根和脖子。

啧啧啧,这个人虽然情商不高,倒是纯洁得很,干净得跟灭过菌似的,让常年混迹荤段子场的她情何以堪,跟他相比,她简像是逼良为娼的老鸨,龌龊得不是一星半点。

见他半天憋不出来一句话,庄茶随口接了句:“你该不会是从来没和女生拥抱过吧?”

除此之外她还真想不出来有什么理由解释这一个象征感恩的拥抱会让他如此惶恐。

“……”听了她的话,靳钊言顿了一下,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着,最后也没眨巴出个所以然,只是低了头,弱弱地说了句:“嗯。”

“哈?”意识到他的肯定回答后,庄茶难以压抑自己的诧异,情不自禁地飙了句脏话:“我靠!你他妈在逗我?长这么大你就没和女生拥抱过吗?”

“嗯,真的没有。”

“那你交过女朋友吗?”

“嗯……交过,可又不太像是女朋友,我们俩相处的时候其实还是和朋友一样的。”

“那意思牵手、接吻和滚床单就更不可能了,对吧?”

听到庄茶直接不拘小节地问出了滚床单,靳钊言脸红得都要烧起来,他有点尴尬地戳了戳眉心,轻咳一声,跟蚊子似的哼了一声:“嗯,都没有。”

这样的结果对于庄茶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刚才感动的气氛已经被现在的惊诧彻底取代了,她捋了一下思路,这才一字一顿地说:“也就是说你已经是三十出头的人,并且是一个生理心理发育成熟的大男人,却连真正的女朋友都没有交过?没有牵过手,接过吻,也没有和女孩子上过床?”

见庄茶说得越来越露骨,靳钊言有点恼羞成怒,抬手叩了叩她的脑门,故作生气道:“你一个女孩子能不能别逮什么说什么!”

“不是,”庄茶斟酌了一下,神神叨叨地压低嗓子问了一句:“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就别讲了。”

靳钊言白了她一眼,但是眼尾还是满满的笑意,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庄茶见状,顺杆儿往上爬,直截了当地问:“赵言,你是不是有病啊?”

“你才有病!我身体健康着呢!”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庄茶的话是什么意思,下意识地反驳了一下,等庄茶问出第二句时,他才尴尬得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那你为什么守身如玉这么多年,不是有病是什么?难不成你喜欢男人?”

“……”

这样的话让他怎么回答,他也是个正常的成熟男人,也有正常的生理欲望,不过是读书的时候并没有太过于在意这方面的需求,只懂得埋头苦读,等事业发展起来后,又很难找到合心意的伴侣,因此,即便有欲望,他也选择宁缺毋滥。

可谁知,他这样的被动禁欲在她看来却是不正常的表现,难道只有用下半身思考问题的男人才是正常的吗?这个丫头脑子里是灌了铅了吗?

“只是没有遇到合适的而已,你三观能不能摆正一点。”

看着靳钊言一脸无奈,庄茶莫名乐和起来,一脸猥琐地又问:“那你平时有看过岛国爱情动作片吗?”

她的表情加上暧昧的语气,靳钊言自然猜得到她说的是什么,就是因为猜得出来,所以他更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最后忍了半天,还是红着一张脸狠狠地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女孩子家家的,嘴上没有个把门的!”

“切,装什么装,就算不看那个,同样作为学医的,早就不分男女了,我就不信你没学过男女生殖系统,更何况你都工作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一次都没见过,谁信啊!”

“你真是!”靳钊言气得直接上手掐住了她的脸蛋,恶狠狠地说:“我在心胸外科,是心胸外科,不是泌尿,我上哪儿看去!”

庄茶被掐得腮帮子都歪了,她捂着快要淌哈喇子的嘴角含糊不清地求饶:“啊呀啊呀我知道了,知道了!你洁白无瑕,纤尘不染,是我猥琐龌龊了,你先撒手行不行!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听她求饶,靳钊言才松开手,放了手之后还嫌弃地在庄茶肩膀上擦了擦,她瞥他一眼,重重地拍了拍肩膀:“我还嫌弃你呢!”

两人闹腾了一会儿后终于正经起来,靳钊言这才想起正事来,皱眉问她:“你怎么不回家,干吗在楼下待着?”

“……”庄茶觍着脸憨笑,“因为我在等你啊!”

靳钊言毫不留情地翻了个白眼,一脸嫌弃地哼了一声:“鬼才信呢!”

“好吧,我们家没人,我钥匙丢了,回不了家,你信吗?”

毕竟家丑不可外扬,更何况这件事解释起来也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掰扯清楚的,再说以他们两人这种陌生人之上,朋友未满的关系来看,再多的解释也没什么必要。

虽然这样的解释看起来漏洞百出,可她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理由能解释她大晚上不回家在自己家门口瞎晃悠这种变态举动了。

“这样啊?那你要找朋友一起住吗?我可以送你过去。”

心里忐忑了半天,没想到这张灭了菌的白纸还真信了,和这种人打交道唯一的好处大约就是说起话来太轻松了,绝对不会有什么弯弯绕,直白得让人感动。

“嗯,我去找闺密,不过她家离得很近,步行一会儿就到了。”

她说的不过是客气话而已,让一个自己还不太熟的人帮忙,稍微推诿一下是比较矜持的表现,毕竟不是可以二话不说就让人家帮忙的关系,该有的分寸就算是装也得装一下。

一般情况下,情商值在正常范围的男生会再追加一句:“没关系,我送你过去吧,反正顺路。”要是遇上情商高的男生,大约会说:“不管多近我都送你过去吧,大晚上一个女孩子走夜路多不安全,而且夜风这么冷,万一感冒了怎么办。”

再不济,也总得礼尚往来地回问一句吧,比如说:“真的不需要吗?或许我顺路呢!”

可是,眼前这个榆木脑袋是几个意思!他直接来了一句:“那……那你小心,我先走了。”

之后干脆利落地上车离开,只留了一屁股的汽车尾气给她,庄茶气得直跺脚,冲着倍儿亮的尾灯狠狠骂了句:“赵言,你这个傻狍子!”

这个冥顽不化的榆木疙瘩,简直是不可理喻! BGSa8em+NmXQjz0a040xNoJ+AE5WFLEpK38uxRVtXBl8dkosTvoRFdopETeJoOX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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