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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余嫂没说错,倪春燕做的东西毕竟隔了几小时,重新加热之后菜叶子都蔫了,可穆昱宇吃在嘴里居然尝到某种奇异的入味感,就如少年时每餐饭桌上都会有的那盘剩菜,看上去灰头土脑,但尝起来味道却一层重似一层,似乎沉淀了烟火,积攒了记忆,咬下去没有那么新鲜的口感,吞进肚子后却会令舌头上的味蕾久久难忘。

穆昱宇已经想不起自己有多少年没吃过剩菜了,可在他是穆昱宇之前,在他还是那个被亲生父亲推出门外的小男孩时,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姑妈家的饭桌上,他几乎只能吃剩菜。他的姑妈和姑父那辈人童年时经历过新中国的饥馑匮乏之年,等到自己独当门户掌勺做饭时就养成一种奇怪的习惯,似乎永远控制不好食材的分量,不是做得太多就是做得太少,可又偏偏两夫妻都抠门得紧,便是桌上掉一根豆芽菜都要捡起来吃掉,剩菜倒掉这种习惯是绝对没有的。于是饭桌上,穆昱宇跟前永远是一碗白饭,一个专门的搪瓷菜碟,里头搁着一堆隔了一顿或两顿,用酱油重新烧过的剩菜。那些剩菜的颜色永远黑不溜秋,咬进嘴里永远口感奇特,天气热时没准还带有一股怪酸味,可穆昱宇没有权利不吃,他正在青春期,他总是很饿,不吃饱饭他会没力气应付生活重重压过来的窒息感。

饶是如此,姑妈还是唠唠叨叨指桑骂槐地嫌弃他吃得多,只会吃饭不会干活,还得给他贴学费,还得给他贴衣裳钱,就跟一个无底洞似的,怎么填也填不满。

亏大发了。

姑父一般不搭理她,只有在嫌老娘们吵得太厉害了才吼一句:“还不是你自己作的!”

于是姑妈越发不依不饶,尖叫着骂:“我还不是为了给你们家留个后,怕人笑话你没儿子!”

“老子没儿子吗?你肚子要早几年争气,至于把这么大个麻烦领家门?”

“早几年?早几年我怎么知道我会生儿子啊?再说了,当初怎见得是我肚子不争气,我还觉得是你有病呢!”

“臭娘们你他妈说什么?!”

于是两夫妻一人一句能吵翻天去,他们的吵闹声通常会惊吓到边上的小表弟,于是小孩也扯开嗓子跟着嚎哭起来,在一派尖利的噪音中,穆昱宇安静地埋头扒着自己碗里的米饭。他吃着吃着,突然整个碗被人不由分手夺走,然后脸上啪啪两下挨了姑妈两巴掌。

“吃,就知道吃!你个讨债鬼,你个扫把星,都是你……”

少年沉默着,面无表情挨着落到他身上的巴掌,等姑妈打累了,他才一步一退地缩到自己睡的地方,将刚刚脸上粘着的饭粒拿下来,重新塞回嘴里。

那时候少年也有想过明天,想起未来也有种火烧一样的炙疼,他觉得自己所有的悲剧就来源于贫穷,日子过得太拮据,人所有生存的动力都用来琢磨下一顿吃什么,那就没法兼顾不管吃管喝的东西。他想如果自己出身富贵,父亲再生性薄凉,也不至于抛弃亲生儿子,他想如果自己有钱,堂堂正正给得出自己的伙食费,姑妈再刻薄吝啬,也不至于给他顿顿吃剩饭剩菜。

那样未来也就有保障,能吃饱穿暖,能上学,长大后能娶个肯给他做好饭的媳妇,能生个孩子,能养活他,哪怕老婆死了也不把他当累赘,管他每顿都吃饱。

穆昱宇先生突然就有些食不下咽了,他低头看着倪春燕给自己准备的午餐,一个素的两个荤的,口味偏清淡,做的也很讲究,没有一个菜是马虎随便来的,他知道,连菜心都给专门摘了顶上最嫩的部分,这是还当他是住院期间的病人呢。

“茄子老了,”他放下筷子,不动声色地擦擦嘴,“牛肉有点过甜。”

“估计春燕忙昏了头,她早上不还得出摊卖早点吗?”孙福军边吃边回答他。

穆昱宇皱眉说:“就不能专心点做好这顿饭吗?还卖什么早点?”

“嘿,您说的真新鲜,不开档做生意,她们姐俩喝西北风去呀?”孙福军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未了才意识到自己这么说有点不尊重,忙笑着说,“先生,您是大人物,也合该不知道小老百姓的苦,这出门七件事,样样要用钱,小本生意还得求天公作美,还得求老天保佑别一出去就撞见地痞流氓,城管警察。更何况,春燕她们不是要搬吗?那花钱的地方多了。”

穆昱宇回头看林助理:“阿林,你没给她先开工资?”

林助理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说:“这,按规矩雇员不是月底才是领薪日吗?”

穆昱宇不悦地说:“倒让厨子贴钱买菜了,真是。不用等月底,明天就给。这事你亲自去,同时把合约给她签了。”

“是,先生。”

穆昱宇想了想,从怀里拿出支票本,飞快签了,撕下了递给孙福军,皱眉说:“你跟她说这段时间不准出摊,否则就是违约,我不喜欢厨子给我做饭还不专心。这个,是她装修新店面大概会用到的钱。”

孙福军吃惊说:“她不会要的,您不知道,那姑娘倔得跟头驴似的。”

“不是白给的,这是补偿她这些天不出摊的损失,等于我把她的早点全买了。”穆昱宇沉着脸补充说:“等她签了合同你再告诉她,下回再敢把牛肉给我做这么甜,我就告她违约。”

孙福军瞪大眼睛,不解地问:“这,这也能告哇?”

“合约上会写明做我这份饭的时候不准同时做其他事。”穆昱宇冷冷瞥了他一眼,“怎么,你有意见?”

孙福军明智地合上嘴,用力摇摇头。

林助理办事速度很快,不出几日,穆昱宇的离婚律师团队就建好,他聘请的是业内特别刁钻,专替富豪打这种官司的资深律师,收费昂贵,但一轮谈判下去,却也初见成效。叶芷澜同意搬离穆宅,搬到市中心的高层住宅区,并且如穆昱宇所希望的那样只带走自己的物品。她离开的那天穆昱宇在书房的落地玻璃窗前抽着雪茄注视着那个女人梳着高贵的发髻,穿着华美的礼服,披着皮草,带着长长的珍珠项链,蹬着金色高跟鞋,宛若赴宴一般神情倨傲地走到花园。她已经没有之前疯狂的模样,就这么乍眼看过去,依稀仿佛,又是那个傲慢而高高在上的叶家公主。只是脸上的胭脂厚了些,涂在雪白的脸上,突兀得像两团春天泥地里的花泥。穆昱宇笑着喷出一口烟,他想大概叶芷澜太久没戴叶公主这个面具了,以至于一时半会,居然跟人不相配。

叶芷澜猛然回头,目光锐利如电射向他这边,穆昱宇不以为意,微眯着眼继续冲她轻蔑地吐烟,叶芷澜咬了咬嘴唇,看着他,古里古怪地笑了笑,用口型对他慢慢地说了一句话。

穆昱宇蓦地沉下脸,他看得很清楚,这个女人说:“我不离婚,你休想摆脱我。”

叶芷澜说完这句后就跟打了胜仗一样得意洋洋,她翩然转身,款款地上了车,车子发动,慢慢离开他的视线。穆昱宇掐灭雪茄,掏出电话,拨了姚根江的号码,说:“老姚。”

“先生,有什么吩咐?”

“我太太今天搬走,我觉得她一个人在外会寂寞。”

“您的意思是?”

“最好给她物色个人陪着,你找人散布一下消息,”穆昱宇淡淡地说,“她离婚大概能从我这分一半身家,我相信很多男人会因此对她大感兴趣。”

“那可得好好挑选那个男人,”姚根江的声音一本正经,“通常这种烂俗的剧情,需要一个好的男主角来演,不然会令戏码更烂。”

“你在批评我没创意吗?”穆昱宇勾起嘴角问。

“我只是提醒您,您有一位与众不同的太太。”

“谢谢。”

“不客气。”

两人挂了电话,穆昱宇给自己倒了杯酒,按铃让人把冰块送进来,他喝着加冰的威士忌,忽然觉得,这栋房子没有了叶芷澜显得格外安逸,也许哪天找个设计师把整个装修风格换换,最好美观实惠,偏中式,墙上挂个山水瀑布画什么的也行。

他微微一愣,随即想起那个怪梦里,那个家墙上挂的可不就是恶俗的山水瀑布画?穆昱宇摇摇头,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将这种奇异的感觉拂开,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有好多天没做那个梦了,也有好多天没见到梦里的女人,还有那个叫斐斐的小屁孩。

是不是五岁多的孩子都那么不着调?又笨,还爱哭,老是要抱,真烦人。但话说回来,他也算听话,穆昱宇想,长得也算乖,抱起了也很软,他妈把他收拾得很好,常常洗澡,小身体有奶香。

还有孩子他妈也够傻的,整天就知道傻乐,也不知道乐呵什么。

可要是现实中的倪春燕也这么整天傻乐会是什么样?

大概,看着也挺赏心悦目吧?

穆昱宇忽然觉得心里有点像猫抓一样,痒痒的,有些急切的渴望,可他不愿意去面对这种不确定的情绪,或者说,他不想去弄明白这突如其来的渴望到底指向什么。他只是想,也许不该白天喝威士忌,这酒的后劲还挺大。

就在此时,余嫂突然开始咚咚地敲他的门,声音焦灼地喊:“先生,先生,医院来电话,说夫人的情况突然不好了,医生来电话让您决定,要不要送她进手术室……”

穆昱宇一惊,手一松,手里的玻璃杯砰的摔到地上,摔个粉碎。

他略一定神,立即抓起外套穿上,急急忙忙奔出去,抢过余嫂手里的电话斩钉截铁说:“喂,我穆昱宇,不用管她本人的意愿,我说了算!对,手术吧,我现在过来。”

他放下电话,神情恍惚了一会,才哑声对余嫂说:“备车。”

余嫂看着他,似乎有些怜悯,但终究只是无声地点点头,转身离开。

车子很快备好,老陈正好又轮到他开车,他熟门熟路地一路超速将穆昱宇送到医院。整个过程穆昱宇都抿紧嘴一言不发,老陈有些担忧他,强笑着说:“先生,您别担心,夫人是好人,一定会吉人天相。”

“她会生我的气的。”穆昱宇喃喃地说。

“怎么会?夫人那么疼您。”

“她说过很多次,不要手术。可我还是让她手术了,”穆昱宇闭上眼,哑声说,“我,我不能看着她死,无论如何,不管说什么,都不答应。”

他攥紧拳头,睁开眼,盯着窗外,不再说话。

穆昱宇跑上手术室的时候外面已经围了好几个医护人员,他等了会,就有医院的医生专门过来为他解释这一次手术为何必须进行,没法拖了。穆昱宇心不在焉地听着,烦躁地盯着手术室门口的灯,幸亏他跟着来的老陈是个会来事的,过去跟医生热络地聊了起来,不一会,就有护士送来各种单据需要他签名,穆昱宇也没耐心仔细看,一一都签了。

“先生,您在这坐会,手术可能还得很长时间。”

“不用,”穆昱宇挥挥手,“我就站着等。”

他耷拉着头站了会,忽然觉得自己就如多少年前突然间没了妈那个状态一样,灵堂里哭天抢地,外婆简直都要肝肠寸断了,只有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只是眨眼功夫,妈妈就变成一张照片,再也不见了呢?

穆昱宇抖着手摸自己的口袋,他需要抽根烟让自己镇静会,摸了半天才想起现在哪里还有自己带烟的事?他对老陈问:“有烟吗?”

老陈从口袋摸出一包新的双喜,不好意思地说:“只有这个。”

“给我来一根。”

老陈七手八脚拆了外包装,拍了拍烟盒底,抽出一根烟递给他,可摸了摸自己口袋,说:“糟了,打火机搁车上了。”

穆昱宇怒瞪了他一眼,想找边上的医生要打火机,结果对方一脸为难地指着墙上禁止吸烟的牌子说:“抱歉啊穆先生,这是医院规定。”

穆昱宇心里暗骂了一声操,不甘不愿地把烟搁回口袋,就在此时,一个清亮的少年音在他身边响起:“报纸果冻哥哥,我有打火机。我给你点。”

穆昱宇抬起头,惊诧地发现,跟前站着的人居然是倪春燕的白痴弟弟小超,他下意识地问:“你怎么在这?你姐呢?”

“小超来给阿姨唱歌,可是阿姨病了。”小白痴不无遗憾地说,“姐姐让我守在这,待会要跟她报告阿姨怎么啦。”

穆昱宇还没来得及说话,小白痴就热情地掏出打火机,啪的一下点亮了,笑嘻嘻地招呼他:“快呀,抽烟呀。”

穆昱宇愣愣地看着他那张天真无暇的笑脸,第一次觉得,这个小白痴笑起来如同清泉沁凉一般,透明而无杂质,仿佛能为他点烟是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大事件一般。他不由地将烟叼在嘴里,凑过去点燃了,吸了一口后缓缓喷出,小白痴欢呼一声,高兴地说:“点着了点着了。”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穆昱宇听见自己喃喃地问,他没有讽刺,也没有嘲笑,这一次,他是将之作为单纯的疑问提出。

“因为点着了啊。”少年认真地回答。

“点着了不是应该的吗?”

“可是它点着了啊,”少年闪着黑亮的眼睛,继续重复了一遍,“它点着了啊。”

是啊,它也可能不点着,它也可能被其他人点着,于是相对于其他的可能性,它点着了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穆昱宇慢慢地浮上了笑容,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把烟雾喷到小超脸上,引得小白痴一阵咳嗽,又想避开又不敢躲的样子有说不出的可爱。

就像梦中的他,还有那个傻儿子。

穆昱宇伸手揉揉他的头发,低声骂了句:“你真是个傻子。”

“我不是。”少年较真地反驳他,“姐说我只是学得慢,我不傻。”

“行,你不傻。”穆昱宇点头,“你一点都不傻。”

“是啊,”小白痴高兴了,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我会很多呢,我会唱歌,我会拿火机给姐姐点炉子,我还会自己去超市买东西哦。”

穆昱宇看着他兴高采烈的模样,忍不住说:“你也好意思说,你这么大了还让你姐骑车带你,也不看自己多重。”

少年瞬间脸红了,他垂下头,捏着衣角,小声说:“可是,学骑车好难,姐不让我学。”

穆昱宇咳嗽了一声,迅速掉过头,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啦,突然之间,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幸好他的尴尬没维持多久,手术室的门比大家预期的要早得多打开,穆昱宇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站了起来,死死盯着鱼贯而出的医生护士们。

“这是怎么回事?”穆昱宇走过去,沉着声问。

主刀教授边摘下口罩边说:“穆先生,我们也很遗憾,刚刚打开病人的胸腔,发现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许多脏器,手术,已经无能为力了。”

穆昱宇觉得自己被人拿一盆冰水迎头浇下一般,半天回不了神,他过了好一会,才渐渐找回自己的意识,他听见自己涩声问:“所以,你们把我妈又缝回去推出来了?”

“可以这样理解,”教授叹了口气,说:“穆先生,穆夫人可能就这几天的事了,您,节哀。”

穆昱宇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点了点头,他看着养母被人小心翼翼地推了出来,她闭着眼,面目和善慈祥,就算脸色苍白,可依稀仿佛,还能见到当年她找到他时,那个温和而聪慧的模样。

“你受苦了孩子,跟阿姨走吧,”她努力微笑着,眼里闪着泪花,小心地问他,“跟阿姨走好不好?”

“去哪?”

“省城,我是老师,这是我的工作证和身份证,我不是坏人,我是你妈妈的好朋友,小时候我还抱过你,记得吗?小时候我还教你唱过歌,小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记得吗?”

“不记得。”

“那,那花手绢记得吗?你妈妈给你绣的,也给阿姨绣了,我们都是黄色的小鸭子,我们一人一条,你看,你那时候叫我木头阿姨,因为你不知道有人姓穆,记得吗?我是你木头阿姨啊……”

“你说这么多没用的干嘛?”少年不耐烦地问,“跟你走,能吃饱饭吗?”

“能。”她立即点头。

“不干活也能上学吗?”

“能,阿姨已经给你联系好了省城最好的中学。咱们先去补习半年,开了学就插班。”

“我可跟你说,我吃得很多。”少年斜觑她,“在我长大前,你必须养活我。”

“嗯,我保证。”

“拿什么保证?”

“我向你天上的妈妈发誓。”

“且,死人要有用,活人也不用遭罪了。你要写个保证书,按手印,找保人,领养手续要合法。”少年狡猾地说,“别欺负我小不懂事,你要往后想摆脱我,我会去你单位闹死你。”

“都依你。”

“那,我们成交吧。”少年瞥了她一眼,冷冷地说,“还有一件事,我不管谁叫妈,你别指望我叫你妈。”

“没事,你叫我阿姨就好。”

穆昱宇感到浑身冰冷,眼前发黑,他想跟上养母的推车,可脚下绵软无力,一迈开,居然险些栽倒在地。

旁边有人一把扶住了他,一个女人焦急地喊他:“穆昱宇,你没事吧?你,你可别吓唬我,你回我一声,你没事吧啊?”

穆昱宇转头,发现那个女人有尖俏下巴,长发梳成马尾垂在脑后,看着他的眼光中有确凿无疑的担忧。

他心里一疼,回过神来,对女人喃喃地说:“倪春燕,我妈要死了。”

“呸呸,还没呢,你青天白日的胡扯什么呀。”

“真的,她要死了。”他颤抖着抓住女人的手,将那个比自己小的手掌紧紧攥在手心,“她就要死了,医生说,就这几天工夫了。” L+8RO05753p4Kk3nfCzYorkg8gb8z1Vj4Ehp46fMa407yuv0F3DczSWzV/Jbrri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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