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昱宇注视着这个女人的脸,他发现除了一般普通老百姓见到所谓大人物的局促外,她还带着某种惶急,仿佛生怕自己误会似的,她飞快地瞥了自己一眼后,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对那个小白痴说:“小超,时候不早了,走了走了。”
小白痴却不买账,盯着水果说:“我还没吃葡萄。”
倪春燕有些尴尬,说:“咱不吃了啊,姐回去给你买。”
“阿姨说我可以吃。”男孩固执地说,“阿姨说都是给小超的。”
倪春燕窘迫得脸颊发红,她过去一把拽住男孩的胳膊作势训斥说:“姐说咱回去吃就回去吃,哪那么多废话?啊?快走,晚了赶不上班车。”
“我不,”小白痴扭过身体,看着穆珏,撅着嘴求助说,“阿姨……”
倪春燕怒道:“你这孩子怎么那么犟?不听话是不是?姐是短了你吃的还是喝的?真是丢死人了,赶紧走赶紧走……”
穆珏瞪了穆昱宇一眼,对倪春燕说:“春燕,春燕没事的,你让孩子喝口水,吃个东西再走,赶不上班车有什么打紧?小宇在这呢,让他派个车送你们,多大的事呀。快,别吓着孩子,小超,到阿姨这来。”
小超嘟嘟喃喃地蹭过去,穆珏慈爱地摸着他的手,笑着说:“我们小超今天真棒,歌唱得真好听呢,是不是啊小超?”
底下几个老同事和病友都笑着点头,一人一句夸他,小超大概长这么大从没被人夸过,惊奇之余,也兴奋得红了脸,傻笑着问:“那我可以吃葡萄了吗?”
“可以呀,那都是给小超买的,你把阿姨教的歌记得这么准,是要好好奖励的呢。”穆珏和颜悦色地对他说,转头看见穆昱宇还在冷冷地盯着倪春燕,于是提高声音说,“小宇,把葡萄拿来给人孩子吃。”
穆昱宇没动,他回头看看身后跟着的司机老陈,老陈忙打圆场一样笑呵呵地把葡萄端过去,凑趣说:“哎呦夫人真好福气,住个院还能收到高徒,来来,这是你的葡萄,看个多大多水灵啊,是不是?”
小超抢过水果盘警惕地说:“你夸葡萄我也不会分给你吃的。”
老陈一愣,忍不住笑出了声,穆珏更是眉开眼笑,哄着他说:“好好,都给你,别急啊,没人跟你抢。”
小超得了穆珏的保证,这才心满意足掐了一颗葡萄送进嘴里,他掐第二颗的时候想了想,跳着过去送到倪春燕嘴边,讨好地说:“姐,吃。”
倪春燕瞪了他一眼,别过头去说:“姐不吃,你自己吃。”
“姐姐吃吧,可甜了。”
“给叔叔阿姨们分吧,姐在家教你的都忘了?”倪春燕忍不住又瞪了这个没出息的吃货弟弟一眼,敦促说,“快,不能吃独食。”
小超嘟起嘴,不情不愿地开始数人数,然后把葡萄一点点分给在场的人。在场的都只是看着他好玩,哪会真要分他手里那点葡萄。但他极为听话,皱着眉头一丝不苟地数着葡萄分给人,最后轮到穆昱宇跟前时,剩下的葡萄已经不多,他有些着急,偷偷地瞥了穆昱宇一眼。
穆昱宇盯着小孩白生生的手指头捻着一小串水果递给自己。他嫌恶地想这个小白痴肯定没洗手,于是冷冷地说:“你自己留着。”
小超高兴地问:“报纸果冻哥哥,你真不要吗?”
“不要。”穆昱宇皱眉说。
“哦。”小超开心地笑了,立即捧着葡萄蹦蹦跳跳跑到倪春燕跟前邀功说,“姐,分完了,还有这么多哦。”
穆昱宇不耐地想,果然是个智障,就这点东西都能高兴成这样,他转过头,却在瞥见倪春燕的瞬间愣了愣,他看见倪春燕眉眼含笑地看着自己的弟弟,一边唠叨他:“吃吧,姐不爱吃这个,你慢点,别把汁弄到衣服上啊”,一边却心疼而满足地摸他的脑袋。
那眼神有愧疚,有柔软,有辛酸,有他不能准确判断,却分明能准确感知的情感。
比如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无条件无保留的爱护,那种恨不得把能给的好东西都给他,没有理由,就是想他好,让他过得好的,因为不能给他最好的东西而莫名内疚的心情。
在记忆中有谁也曾经这么对他,谁骗他妈妈不爱吃西瓜,宝宝自己吃;谁胡扯说,妈妈的饭盒里都是好吃的,小孩子不能吃。
女人的愚昧原来都是这么无师自通,一脉相承。
他轻轻咳嗽了一下,生硬地对倪春燕说:“你出来一下。”
倪春燕吃惊地看着他,抿紧嘴角。
穆昱宇不再多话,他转身先出了病房,他站在走廊里,手插在裤袋里,他想自己有些不可思议,他跟倪春燕之间有什么好说的呢?不是不联系,不跟这个女人有瓜葛才是上上之策么?可为什么在这一刻,突然嗓子眼里跟堵了东西似的,觉得要做什么,而且非做不出。
过了一会,他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穆昱宇回过头,看见阴影中慢慢走来的正是倪春燕本人,她仍然是前几次见到时的装扮,身上套着地摊上捡的长袖T恤和牛仔裤,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束。她没有戴前几次见过的围裙和袖套,乍眼看去,更显得普通无奇。
可就是这样一个女人,莫名其妙的,出现在他梦中,出现在他生活中,令他感到有某些东西因为她的出现而悄然改变,虽然暂时还判断不出这种改变是好是坏,可她就如手持一块石块,朝波澜不兴的湖面上投了进去,随着一圈圈涟漪荡开,无法预知会带来什么样的连锁反应。
“还是我先说吧,”倪春燕抿紧嘴唇,抬起头直视他,豁出去一样道,“我没啥文化,脾气也直,我没法拐着弯跟您磨叽,我就说一句,您甭担心,没您想那些个乌七八糟的事。没错,我倪春燕是没钱没势,我还拖着个情况特殊的弟弟,我们这种人家,有个万儿八千的是看得比天大。有句老话不知道您听说过没,不怕人穷,就怕志短,我今个儿敢跟您交个底,我们跟你阿姨来往,只图人阿姨心善,对我家小超好。我左看右看,也不觉着自己有那本事,有那胆量敢攀您这根高枝。我,我没拿你阿姨一分钱,小超也没有,我们姐俩……”她突然哽噎了一下,随即咧嘴笑了笑,吸了一下鼻子说,“我们姐俩没那么贱,上赶着给您看笑话,我们就是,觉着阿姨人好,没瞧不起我们……”
她眼眶冒着晶亮的水光,却犹自笑着,看着穆昱宇说:“我知道您心里怎么看我,没关系,都他妈我该的。可是穆先生,谁年轻时不干点傻逼事?谁没狠狠摔俩跟头才知道收敛尾巴好好做人?我真的,我想起来我以前的事我就臊得慌,我,我跟您掏心窝子说一声,我不会了,再也不会了,行吗?您要觉得我们姐俩烦,言语一声,我立马走人,真的,我说到做到,您真没必要特地来口头警告我,不值当。”
穆昱宇一言不发,他感觉内心翻江倒海,他把倪春燕叫出来,其实并没想好要怎么对待她,可还没张嘴就被这个姑娘噼里啪啦说了一堆,他忽然发现,这个女人跟记忆中的倪春燕已经相去甚远。那个十六岁的女孩,傻乎乎跟在他屁股后面喊我喜欢你的女孩,其实早已湮灭在往事中,就算被记得,她也不过是则笑话,就连女孩本人也承认的笑话。
可那件往事,他们双方都牢记的过往,铭刻着彼此的成长和痛苦,无奈和欢愉,怎么会只是一则笑话?
穆昱宇看着她,他第一次好好的,打量这位真实而陌生的女人,他想原来她的脸庞比记忆中的瘦削精致,他想原来她形状娇俏的嘴唇除了会傻笑,说话也挺溜,噎人也挺厉害,能把他这么刻薄的人都堵得没话说。
倪春燕等了会,见穆昱宇还是默然不语,于是自嘲笑了笑,哑声说:“要没什么事,我就带孩子先回去了。再见,穆先生。”
穆昱宇想了想,张嘴说:“等等。”
“您还有事?”
“别叫我穆先生,听得我瘆得慌。”穆昱宇吁出一口气长气,说,“怎么着咱们也算老朋友,犯不着这么见外。”
“我可没敢跟您不见外。”
穆昱宇突然就想笑了,他也真的勾起嘴唇,轻声问:“万儿八千对你来说真是天大的事?”
倪春燕警惕地看他。
穆昱宇发现她瞪人的样子其实跟她那个单纯到透明的弟弟差不多,不觉加大笑容,用谈生意时哄对手下套的口吻循循善诱地说:“我听说你们家那带要拆迁对吧?你的房子补不了多少,店面还是违章建筑,根本拿不到拆迁款,你前段时间摆摊卖早点起早贪黑的,还得分神照顾那个小白痴,还得防着城管队,想要重新开个店做生意,挺难的吧?”
倪春燕咬牙说:“我自己会想法子。”
“我觉着效益太低,投入和利润不成正比。”穆昱宇淡淡地说,“我有另一条路给你选,我家厨子做东西越来越不合我心意,可我的管家跟他签的合约没到期,我懒得再请第二个人。你这样,来帮我料理我的午餐,还有我阿姨的,晚饭不用你操心,一天做一顿,我给你开我们家厨子一半的工资,但有个条件,你得做我们俩能吃的。你知道我们娘俩身体上不允许随便吃东西。”
倪春燕诧异地看着他。
穆昱宇别开视线,生硬地说:“我是看在老朋友份上拉你一把,要拒绝也成,但我要是你,没必要跟钱过不去,你说呢?”
倪春燕盯着他,咬着嘴唇说:“我不敢给你打工,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就开了我,我到时候跟大军哥似的,哭都没地哭去。”
穆昱宇微微一愣,眯眼说:“你什么意思?”
“大军哥替你干了多少活我不知道,可我了解他那个人,他是个好人,热心肠,负责任,做事情没挑的,你连他都说开就开,他救了我们姐俩,惹下的官司还没结呢,我没脸这时候给你打工!”
穆昱宇只觉一股怒火涌了上来,他盯着倪春燕半响,冷冰冰地说:“行,你要不知好歹,我也不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