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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ZINI
BIEHOU

当天晚上我失眠了。

翻来覆去睡不着,莫名其妙的,想起继母那句可笑的诅咒。傅一睿是个什么人我比她清楚,他得多喜欢一个人才能做到现在他对我做的这些事。

我感觉许太太有点像孟阿姨,当然她远比孟阿姨精明也懂得掩饰,但在内核里,她大概有这类从小美丽到老的女人惯有的通病,她们内心都骄傲自负,她们都假定来自异性的爱慕应该是一种不掺杂质的恋慕。

但她们都忘记了,男人永远只可能比女人更现实,这样的假设,从本质上就是不可能成立的。

我失眠的原因不在于此,我想的是另一个问题,诚然我知道傅一睿对我有感情,但我不知道怎么去应对这种感情。就像遍身寒冷的人浸入一池温泉,水温恰到好处地包容你各处肌肤,令每个毛孔都舒服地想尽情舒展,我很享受在这样的水里摊平四肢,但我也不想更进一步,去触摸散发温暖的那个炙热地表。

不管是他想更进一步地拥有我还是事无巨细地进入我的生活,我都会有本能的抗拒。

我一开始以为我还没准备好,毕竟刚刚经过孟冬那样的事,没一个女人能够说在这种状况下转身无保留地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但经过这段时间的交往,我发现问题不仅仅是我没准备好,而是,我根本就不想准备。

就像一扇门关闭了,我自己都遗落了钥匙,却要他如何打开门进入其中?

可我若止步不前,又怎能自私困住他徘徊不去?

我真正不安的地方是在这里。

不安到那样一个程度,我宁愿傅一睿对我怀有其他目的,那样我一定心甘情愿被他利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白白接受他的馈赠。

我睡不着,翻身起来给詹明丽打了个电话,她是目前我唯一知道的能在深夜加以骚扰的朋友。

电话铃响了许久她才接,声音很清醒,略带点沙哑,我问:“你也没睡?”

“是啊,”她笑着说,“开了瓶酒自己喝呢,你要不过来一起?”

我看了看表,说:“算了,太晚了,明天还得早起。”

“可惜。”她不无遗憾地说,“说起来想让我请喝酒的女人你可是唯一一个。”

我低笑:“我很荣幸。”

“你怎么念男人该说的台词,这时候你应该说,学姐你真好。”她说,“知道吗,来,跟我说一遍。”

“学姐你真好。”我重复。

“在想什么?”她问,“依照你的性格,应该很少有深夜打电话需要倾诉的时候,遇到什么事了?”

我感叹她的敏锐,想了想说:“我有点不能接受跟傅一睿有亲密举动。”

“因为太熟了?”

“也不完全是,”我说,“不知道为什么,对着他,我少了那种对着情人该有的羞涩啊激动啊心跳加速啊等感觉。”

詹明丽在那边哈哈大笑:“张旭冉,你对着谁都不会有羞涩啊激动啊心跳加速等感觉的,你以为你还是十六岁的处女吗?”

我小心翼翼地说:“这不是一个笼统的表述嘛,反正意思你明白?”

“也就是说,对着他你没觉得那是你男朋友是吧?”她乐颠颠地问,“那你觉得他是你什么人?”

我愣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闭上眼想象一下傅一睿,如果他就在你身边,你最直接的感觉是什么?”

我闭上眼睛,慢慢想象他从背后抱着我,就像那天夜里一样,从背后拥抱着,一晚上都没有撒手,一开始不习惯,但后来慢慢地适应了,于是就在他怀里睡着了。

我哑声说:“很温暖,是正常的体温那种温暖。”

詹明丽轻笑一声:“这不就了?”

我点点头,哑声说:“好吧。”

“你跟你们科那位邓医生一样,你们都是理智上迫切想要转换成人角色,但内里却不知道从何准备的人。”她笑着说,“邓医生前天来找我,说怀疑自己心理有问题,因为他已经到了三十几岁,却仍然没办法想象自己跟一个女人组建家庭,担任丈夫的角色。”

我微微吃了一惊说:“我也听他抱怨过,但我没想到这个问题已经严重到要去找心理医生的地步。”

“我当然不是以医生的身份跟他交谈,否则也不可能跟你说这个事。我跟他说他完全不需要看医生,因为他根本没什么问题。”她顿了顿说,“人不是必须要去做某些事的,什么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不是适合所有人,明白?”

我轻声说:“明白了。”

我放下电话,心里涌出来一股冲动,我拿起电话,犹豫了一下,拨通了傅一睿的。

他很快就接通,声音在暗夜里听起来多了些暖意,他问:“想我了?”

“是啊,”我供认不讳,“有些话,我想今晚说,不然过了这个阶段,我怕我说不出来。”

“说吧,我听着。”

我张开嘴,结结巴巴地说:“傅一睿,那个,我,我不是不想跟你,那个,住在一起什么的,我不是不想,我只是,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只是在这个时候不能,我想我需要时间。”

他在那边沉默着。

“喂喂,你在听吗?”

“嗯。”他简短地哼了一声。

“我不是说你不重要,事实上你很重要,我形容不出的重要,”我又急又乱,觉得自己快把事情搞砸了,“真的,你对我来说很重要,我,我只是现在不能,我想可能这个角色转换得有点太突然,你知道,我们一直是朋友关系……”

“有多重要?”他打断我。

“什么?”

“我对你而言,有多重要?”他重复了一遍。

我有些赧颜,喃喃地说:“傅一睿……”

“告诉我,真的重要吗?”他逼近一步问,“你必须给我确切的东西,不然我不知道一直坚持待在你身边是不是有意义。”

我闭上眼,想象他的轮廓,他的样子,他说话的语气,他触摸我的方式。那是全然不同于孟冬的,独属于他本人的方式,任何其他男人都复制不了,也无法复制的方式。

“重要到,”我闭着眼说,“就像冬天要盖棉被,感冒了要喝温水,开着车要加满油,打点滴要兑好生理盐水。”

他的呼吸在话筒那边格外明显。

我睁开眼,轻声说:“没有你当然也能活下去,但那无疑会让日子过得异乎寻常的艰难。”

他深吸了一口气,默不作声地挂了电话。

我有些发愣,呆想着难道这些话激怒了他?我天生不是能言善道的人,情人之间的动听话我也说不全,也不知道正确的该怎么说。我只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可能不动听,但却是我当下最真实的感觉。

如果他不乐意听这些,我也不能强求。

但我觉得很惶惑,我深吸了一口气,走进浴室,拿冷水浇自己的脸,然后用毛巾吸干,再走到客厅,取下木架上的红酒和玻璃酒杯,拧开木塞,给自己倒了一点。

仰头喝下去,一股热流慢慢从胃部散开,我才吁出一口长气。

镇定,我对自己说,今晚的表达有问题,明天一定要一早去医院堵住傅一睿,把我没说清楚或说得不好的部分重新说一次,我得道歉。

正在胡思乱想着,忽然门上的对讲机响了,我吓了一跳,跑过去接听,原来是守大门的保安:“张小姐吗,有位傅先生找你,让他进来吗?”

我的心跳突然加快,手莫名其妙地颤抖,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放,放他进来吧。”

放下对讲机话筒后,我坐立难安,猛地打开了大门走出去,按着电梯的时候我忽然问自己想要做什么?答案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在这一刻我渴望见到他。

渴望触摸他,抱紧他。

我看见隔壁电梯的数字正在上升,我忐忑不安地守在门口,看着电梯停在我的楼层,然后门打开,傅一睿从里面一步跨出。

他没想到我站在这,看见我,眼睛一亮,我张开嘴正要说什么,却被他一把抱住,紧紧搂入怀中。

他抱得很紧,紧得似乎会把我体内的水分从眼眶里挤出来,我磕磕绊绊地说:“傅一睿,我,我正要找你,对不起,我说话不中听,你别介意……”

“嘘,”他轻声说,“不用解释,我没介意,我很高兴。”

“啊?”

“我知道你说的是真话,”他似乎在笑,“我知道我很重要。”

我的眼眶有点润湿,我困难而焦急地说:“可我没办法装作如你所愿那样回应你,我很想,可是我暂时没办法……”

他捧着我的脸,认真地说:“知道我等你多久?”

我愣愣地不说话。

“快八年了,抗战都胜利了,”他带着笑,轻轻亲吻我的额头,我的脸颊,“那时候你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女学生,现在,你长成一个独立坚强的好医生,多少次觉得没戏了,可我已然等了那么久,怎么也舍不得就这么算了。我从没想过还能听你说我很重要,冉冉,我很高兴。”

“可是……”

“慢慢来吧,好吗?”他看着我,柔声说,“我有耐心,我们慢慢来好吗?”

他说他等了我八年。

我不知道别的女人听到这种话会有什么反应,我的第一反应却是不知所措,我以往的经验从未告诉过我该怎么处理这种状况。

我想起我跟孟冬,我们那个时候没有经历过等待,没有经历过忐忑和不安。孟冬和我,我们一起长大,一起分享从少年到成人的困惑和痛苦,有只属于两个人的暗语,有只属于两个人的游戏和默契。十来年的时间里,我们形影不离,心心相印,长成少年和少女后,便自然而然走到一起。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亲吻就完成得很顺畅,仿佛唇与唇之间天生就要触碰到一块,天生就知道渴求和索取对方。

后来我们分开了,也没有离别的痛苦,思念当然会有,而且思念也很浓重,但那种思念与一般女孩离开爱人的忧伤是不同的,它是一种相隔两地却并未疏远的信念。

我到现在都不明白少女时代的张旭冉为何会对孟冬如此笃信,也许因为对生活所知甚少,也许因为对自己和别人也同样所知甚少,反正在那么漫长的求学期,我在美国,他奔赴世界各地圆战地摄影师的梦想,我们聚少离多,但并不影响我们还能分享彼此,愿意交付彼此的亲密感。

当然,也许这也只是那个时候的张旭冉一厢情愿的想法,少女时代的我如此深爱那个男人,深爱到唯他是从,深爱到每次重逢之前,都跟面临大考一般紧张,要花上一两个礼拜开始准备,看他提到的书,搜寻他喜爱的图片,费劲地理解他兴之所至随意说出的话语,揣摩他希望看到的我所承载的形式。

可惜我们两个人分开得太久,彼此将对方十来岁最美好的形象铭刻在心底,再见面时忍不住拿那个时候的模板来对照现下的相处。

失望是难以避免的,患得患失也是,我想当我变得小心翼翼的时候,孟冬其实也是知道的,他那么敏锐的人,也许也开始觉得烦躁,知道出了问题,但却不知道问题在哪,不知道如何解决。

他太习惯有个唯命是从的女孩跟在他后面了,他也许惧怕见到长大成人后的我,那个张旭冉,早已如男人一般在外科那一亩三分地中厮杀拼抢,能面不改色地打开人的胸腔,觉得对着死尸吃饭无关紧要。

我也不习惯成长后的他。就像被拉下神坛,我不断地发现他不尽人意的地方,比如太率性,太随心所欲,太过标签式的艺术气质,还有从头到脚充盈着为理想献身的悲剧主义色彩,却缺乏处理日常哪怕一件琐事的耐心。

所以我们后来渐行渐远,他找了另外的女孩,这都是有各自的原因。

事到如今,我想起他,再对比一下傅一睿,越发的惴惴不安。

像无端端欠了人一大笔钱,而且还是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欠的,还款遥遥无期,对方还大度地表示不用还了,只是钱而已。

我更想拉开他的手别抱得这么紧,我不习惯,但我不敢。

傅一睿闭着眼的轮廓在黑暗中仍然分明,即便是睡着,眉头似乎也缩着,我一动,他就抱得更紧,生怕有谁抢了似的警惕。

我僵硬着身子不动,过了好一会,我才试探着挪开他的手,转过身去闭上眼,这才觉得舒服了,今晚折腾了这么久,困意渐渐上来,我抱着我的枕头睡着了。

睡得不好,尽做光怪陆离的梦,等我睁开眼时才发现头疼眼肿胀,动了动身子,软的跟没骨头似的。

“嗯……”我忍不住哼了一声。旁边传来傅一睿的声音:“醒了?来,喝点水。”

他伸过强有力的胳膊,半抱着让我靠在他怀里喝水,我一碰到水杯才发现嗓子干渴,咕嘟咕嘟喝了大半杯,他细心地替我擦擦嘴,把杯子放了,摸着我的头发问:“觉得怎么样?”

我闭着眼缩在他胸膛上哑声说:“累。”

“有点发烧,”他拿嘴唇贴贴我的额头,低声说,“你太久没上班,一下子身体适应不过来,今天在家休息吧。”

“不行,”我闭着眼说,“科里还一堆事,今天还得带你爸做最后几个检查,马上就手术了。”

“李鼎良会搞定的,我刚刚给邓文杰打了电话,他说让你休息。”

“啊?”我睁开眼,问他,“你怎么也不用去?”

“我今天没门诊,”他说,“而且你病了,我不放心。”

“我也是医生,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推他,“去忙你的。”

“没事,我有分寸。”他半坐着靠在床上,让我靠着更舒服点。

我确实晕头转向,这种时候身边有个人安心许多,我迷迷糊糊地又睡过去,感觉他在我背上笨拙地轻拍,像毫无经验的父亲哄新生儿睡觉一样。我被他拍得又好笑又不耐,正想说你别拍了,可又懒得开口。

后来,我感觉傅一睿把我平放到床上,他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手机声吵醒,呆滞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那是我的手机。

我睁开眼,挣扎着想去拿电话,傅一睿从门外进来,先我一步将电话拿到手,摸着我的肩膀将我塞回被子里,这才接通电话说:“你好。对,这是张旭冉的电话。她现在身体不舒服正在休息,您哪位?哦,没事,您说。”

我睁开眼,哑声问:“谁?”

他挡着手机轻声说:“你孟阿姨的疗养院那的保健医生。”

我心里一惊,挣扎着坐起来说:“电话给我。”

他颇不赞同,但还是把手机递过来,我接了,嘶哑着声音说:“您好,我是张旭冉,我阿姨怎么啦?”

电话那端传来一个温润的中年男子的声音:“张小姐是吧,别担心,孟女士康复的情况还不错,但她本人最近频繁表示想出院,我觉得现在出院未免前功尽弃,想跟您商量说是不是缓一缓。”

我皱眉问:“我当然赞同你的意见,但她有说过为了什么要出院吗?”

“这个,”对方犹豫了一下,说,“她隐约透露过,是家里有点事。”

“家事?”我有点不好的预感,提高嗓门,“这里没有需要她处理的家事,您别听她的。”

“我们这毕竟不是精神类康复医院,孟女士要出院,我们也不好强行阻挠。”对方为难地说,“您看,是不是由您去说服她比较好?比如说,告诉她家里没什么事,或者事情没有她想象的那么严重。”

我揉着突突生疼的太阳穴,傅一睿立即过来搂着我,替我按摩头上的穴位,我冲他感激一笑,轻声说:“谢谢您,我会配合您的工作。”

我挂了电话,傅一睿问:“你阿姨出状况?”

“嗯,也不知道是谁跟她说了什么,这时候闹着要回来。”我拉下他的手,笑着说,“不用按了,我好多了。”

“好多了先吃点东西,有什么事吃完了再说。”他摸摸我的头,起身出了房门,不一会进来支起一个床上用的小桌子,又往上面摆了一碗香气扑鼻的紫菜瘦肉粥,我惊喜地说:“哇,你做的?”

“我只不过看不得好容易养了点肉的猪饿死在跟前,”他递过来一个铁勺子,带笑说,“慢点吃。”

我点头,舀了一口往嘴里送,味道很家常,却很可口。我慢慢吃着,心里涌上一种难言的滋味,抬起头,正看到傅一睿目光温柔地注视我,仿佛只是看我吃他做的东西,就会心满意足。

我顿了顿,努力大口吃了,说:“很好吃。”

“那是,”他大言不惭地点头,“我对喂食这种事还是挺在行的。”

我扑哧一笑,不一会一碗粥就见底了,我问他:“你的呢?”

“吃了。”他过来收了我的碗,说,“有力气了吧?”

“嗯,”我笑着点点头。

“那就起来梳洗,”傅一睿皱眉说,“就算是病了,个人卫生还是要讲究。”

我翻了个白眼,被他扶着起床进浴室,在傅医生的监督下仔细用刷牙洗脸,又梳了头发擦上面霜,得到傅医生首肯了,这才又能趴回床上休息。我这边刚沾到床,那边电话又响了。傅一睿把手机递给我,我一看,居然是孟叔叔。

我接通了,刚说了一句“喂”,就听见孟叔叔在那边无奈而烦躁地压低嗓门说:“冉冉吗?那个,你能不能现在立即到我病房这来把你阿姨带走?”

“怎么啦?”

“她,唉,她跑我病房来闹,真是丢死人了,冉冉,算叔叔求你,你赶紧把她给我弄走,小宁马上就来了,我不能让她们见面……”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曾经很喜欢孟叔叔。

他在尚未产生成年人思维的童年的我心目中,符合我对父亲这一称谓的想象:爽朗、幽默、说一不二、有威严感,而且他对孩子也有耐性,我小时候常常被他举着骑到脖子上,孟冬则一脸不赞同地皱着小眉头攥着他爸爸的衣角紧紧跟着。

那个时候我们一回头,美丽的孟阿姨总是穿着干净得体的衣裙微笑着看我们,她眼中有满足和幸福,总是等我们玩得尽兴了,才试探着柔柔软软地问:“吃饭吧,好吗?”

迄今为止我还记得她说出这句话来的语调,她的声音向来好听,带着江南水乡女子的水气,咬着舌头说普通话,但总也抹不去那点软细的吴音。当她说“好吗”两个字的时候,调子是往上升的,宛若笛音萦绕,钻到心里软乎乎的角落去。

从小我就知道女人这样很美,尤其是当她攀着丈夫的胳膊站着微笑的时候。

我小时候跟外婆说过,我希望我爸爸像孟叔叔那样,因为在我小时候,身边只有这么一个正当盛年的男性,而且他确实不错,相貌堂堂,注重仪表,他出差回来会记得带新奇的糖果给我和孟冬吃,我生平第一个有金色头发会眨眼的洋娃娃就是他送的。

除了他,没有人给过我类似的礼物,那么爱我的外公外婆没想到,一心一意打扮我的孟阿姨也没想到,孟冬自小鄙夷一切儿童玩具,更加不会留意到,我很羡慕别的女孩儿胳膊里有一只穿着蓬蓬裙,留着卷卷头的洋娃娃。

但孟叔叔留意到了,他给我买了一个,虽然做工不精致,却一样有蓬蓬裙和卷卷头,一样会眨眼的蓝眼睛洋娃娃。

在我小时候,这几乎就是对父亲的所有想象了,以至于我一直对他不是我的父亲这一点耿耿于怀,跟照片上跟我有血缘关系的那个父亲相比,孟叔叔无疑要生动且亲切许多。

那个时候的我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要看到这样的孟叔叔,他其实不过是个普通人,他身上有那么明显的,属于平庸男性的自私和卑怯。

我心目中曾经高大有力的男人,我笃定有坚定的雄性信念,会在危险关头义无反顾保护妻儿的男人,却会动手摧毁他的家。

当然他也有理由,他的理由还很成立,孟阿姨确实不是一个理想的伴侣,不管是作为妻子和母亲,她都有自身克服不了的东西。她观念狭隘,知识结构单一,想象力和智力都不出色,几十年如一日不会想要前进,心安理得待在丈夫营造的角落里即可。

但也同样是这个女人,从来以他为天,把自己的全部交付到他手里,就如豢养惯了的宠物一样,从没想过在他面前袒露最柔软最脆弱的肚皮有什么不对。

所以她被伤害得很彻底。

我心里始终不能介怀的,是在明知这一切的情况下,孟叔叔怎么可以如此没有顾虑地,一下将人伤到根子里?

我在去医院的路上,靠在傅一睿肩膀上跟他说这些,听完后他沉默了,然后他摸着我的头发,微微叹了口气,说:“冉冉,我喜欢你的正直和善良,但你难道没发现,当你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其实你还是很幼稚。”

“我幼稚?”

他亲亲我的额头,没有回答。

“为什么说我幼稚?”我扯住他的袖子问。

“你孟叔叔,在某种程度上是缺乏道德,但道德这种东西并非法律,它曾经具备强制性,但到了这个时代,它已经变成了个人操守,你信奉它,它就存在,你要不信奉它,它连成立的理由都没有。这个时代有强制性的是法律,但法律不会因为一个男人伤了一个女人的心而判他的刑。”

我沉默了。

“本来我就不赞同你搅和到他们家的事里头,待会儿到了医院,你别多说,我来处理吧。”他淡淡地,不容回转地说,“你身体不好,不适合管这个。”

我皱了眉头,说:“傅一睿,那是我阿姨……”

“我当然知道他们是谁,但你也稍微顾及一下我,”他说,“你的前未婚夫的父母,不尴尬吗?”

我哑然了,我确实没想那么多,我抬头看看傅一睿刀削一样的轮廓,有点憋闷,但还是没有坚持,点了点头。

他满意地勾起嘴唇,凑过来亲亲我的脸颊,又摸我的额头说:“还好退烧了。”

我闭上眼,其实有点不习惯,多少年了有点什么病痛都习惯了自己扛,突然之间有个人对我嘘寒问暖,这种感觉很奇特。

到了医院,我们俩朝住院部走去,幸亏一路上没碰见心外科的人,不然还得费口舌解释为何我请了病假却出现在这。我们径直去了孟叔叔的病房,一进门,却有一阵奇异的沉默,里面孟叔叔阴沉着脸,警惕地盯着孟阿姨,他身后躲着那个大肚子的肖宁,此时脸上表情有尴尬也有胜利的嘲讽,反正很精彩。而病房的角落,却有孟阿姨站着,含着泪,反常地没出声。

我顿时觉得来晚了,忙过去搀着她的胳膊小声说:“阿姨,您来这做什么?来,跟我回去,疗养院的医生都打电话找到我头上了,你这样一声不响跑来这,大家都担心你……”

她似乎有点听不明白,嘴唇颤抖,眼珠子一转,一串眼泪直直流了下来。我看得心酸,忙从兜里掏出纸巾替她擦了,好声好气地哄她:“咱们回去啊,走吧,别待在这里了,多没意思,走吧走吧……”

“不,”她低声喃喃地说,“詹医生说,要亲眼看看这个场面,然后深呼吸,深呼吸到不痛了,再走。”

我一愣,隔了几秒才领悟她说的詹医生是指詹明丽。我抬头看向傅一睿,傅一睿过来站在我们旁边,用他一贯缺乏表情的语调说:“那咱们陪她站一会。”

我心里惶急,想反对却又不知如何反对,我观察着孟阿姨,她即使人到中年,但这样瞅着人默默流泪的模样却仍然楚楚动人。我再看向那边那对男女,孟叔叔的脸色逐渐转向愧疚,然后是愧疚后的恼羞成怒,他踏前一步说:“紫筠,你别这样,我从没想过伤害你,事情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们都有责任,再怎么样,你也已经捅了我一刀,差点把我捅死了还不解恨吗?我跟你说,咱们夫妻多年,我是个什么人你清楚……”

“我不清楚。”孟阿姨抖着嘴唇,看着他,喃喃地说,“我不认识你。跟我夫妻多年的那个人不是你……”

孟叔叔皱眉说:“你又在说什么疯话?”

我怒了,正要开口,傅一睿按住我,平淡地说:“孟先生,让女士先把话说完。”

孟叔叔瞪了我们俩一眼,似乎怪我们多事,他怒气冲冲地说:“行,有什么话你今天一次说了,有什么要求也提出来!”

孟阿姨擦擦眼泪,颤巍巍地对我说:“詹医生说得对,跟我结婚多年的人不该是这样的,我跟这个人不认识,我,我要回去……”

我忙点头:“好好,我带你回去。”

“等一下,这算怎么回事?你来我这就是为了说两句疯话?紫筠!你给我停下,把话说清楚!”孟叔叔低吼道。

孟阿姨眨眨眼,又落下一串眼泪,她吸吸鼻子,说:“詹医生说我也该有个人的生活,她说只要我坚信我会好,那我就一定会好,詹医生还说,我该离开你,她说我就像被沼泽地的湿泥巴吸干净血肉一样,如果想活,就一定得寻求别人帮着把我弄出来……”

孟叔叔大怒,劈头说:“你什么意思?啊?你要离婚就直说,别假托什么詹医生?那是谁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有点自己的见解啊,几十岁人还那么信外人的话……”

孟阿姨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我拍拍她的背冷冷地开口:“詹医生是孟阿姨的心理医生,她听从医生的建议怎么会错?”

“你那什么心理医生?有劝人离婚的心理医生吗?她是骗你诊金的吧?她有替你想过吗?你想离婚?”孟叔叔笑了,“你离了我靠什么过日子?我告诉你啊,你别图一时痛快,想清楚再说,往后你要过不下去,别指望我施加援手!”

“詹医生说只要我想过好就一定会好……”孟阿姨像小孩子背书一样,哆哆嗦嗦地说,“她说只要我想过好就一定会好……”

“闭嘴,你没自己的思想吗?你自己怎么想的?说!”孟叔叔大吼。

孟阿姨吓得眼泪直流,她盯着孟叔叔,颤声说:“我,我就想问你一句。”

“什么?”

“你,你挑那个女人替代我,让那个女人肚子里的孩子替代冬冬,你是这么打算的对吗?”孟阿姨呜咽着问,“可是人怎么可能由别人替代?曾经的日子就算重来一次也不可能是原样的,我不明白你,不明白你。”

她拉着我的手絮絮地说:“詹医生说想不明白就别想,去睡觉,冉冉我困了,我们回去睡觉……”我长叹一声,瞥了眼有些呆愣住的孟叔叔,柔声对孟阿姨说:“好,冉冉带你回去睡。”

在送孟阿姨回疗养院的路上,她一直沉默着流泪,我从没看过一个女人像她这么能哭,似乎体内突然爆了水管,源源不断的液体从裂缝倾泻而出。

我所能做的,就是一遍遍替她擦眼泪,如此而已。

疗养院在市郊,开车需要一个多小时,傅一睿任劳任怨地握方向盘,而我则重复着擦拭孟阿姨的眼泪。

我想她心里有说不出的苦,因为经历过最初的剧痛,现在反而成为绵绵不绝的伤,那种隐晦的疼不知道会折磨她多久。

我很担心她,忍不住伸手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养尊处优,堪称丰润白皙,而且她的手很巧,能动手裁衣服,能做一手好家常菜,摆弄些插花之类更是无师自通,而且还会烤西点,她做的慕斯蛋糕至今令人难忘,她还很聪明,去到哪个新奇的餐馆品尝了什么未尝过的美食,回来能八九不离十地复制出来。

她有自己实实在在,值得人称道的优点。

这些优点,不能因为一场失败的婚姻而抹杀。

我更紧地握住她的手,我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在她体内的某个地方,防护堤确实崩塌了,洪水汹涌而至,淹没了村庄田野,她的世界,沉浸到一片肮脏的荒凉的汪洋当中。

但我无法劝慰什么,我不是詹明丽,詹明丽如若在此,她定当能以非凡的冷静和学术素养缓缓引导孟阿姨负面情绪的宣泄。

我只是张旭冉,张旭冉长这么大,知道处理伤痛的方式,除了硬抗下来没别的。

车子驶到疗养院的时候,我给那位寻找过孟阿姨的医生打了电话。他在电话那端听到孟阿姨被我找到,并且往这边送回来时大大地松了口气,高兴地语调都提高:“太好了,谢谢你,啊,不对,确切地说是谢谢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不客气,”我轻声说,“是我该说谢谢,抱歉,我阿姨擅自行动给您添麻烦了。”

“没事没事,人找到就好,呵呵。”

我挂了电话,心里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这时车停了,我下了车,搀扶着孟阿姨下来,远远地跑过来一个穿着白大褂医生,后面跟着一位推着轮椅的护士,我忽然明白怪异之处在哪了。我自己也是医生,但我从没试过对哪个病人如此殷勤,我瞥了眼面无表情下车的傅一睿,这家伙就更不用说了,经常冷眼毒舌对付来做整容的小姑娘。

那个医生快步走到我们跟前,我才发现这是个相貌斯文亲切的中年男子,脸白无须,鼻梁上架着眼镜,过来满脸堆笑说:“你好,你就是紫筠的侄女吧,我是这的医生,鄙姓汤,谢谢你把她送回来。紫筠啊,你今天可把我们急坏了,下次不许了啊,跑出去累不累啊?我把轮椅带来了,你坐上吧,我让小赵推你回房去。”

孟阿姨有些呆滞地坐上轮椅,那位护士带笑将她推走,我跟傅一睿连同这位汤医生跟在后面,汤医生兴致很高,一路上给我们介绍这座疗养院的设施环境,我听了暗暗点头,果然詹明丽没介绍错,这里很舒服。

“汤医生,我想请教一下,您看起来好像跟孟阿姨挺熟的,以前认识吗?”我到底没忍住,直接问了他。

他微微一愣,随即笑着说:“当然认识了,我跟紫筠是初中同学,几十年没见了,没想到在这碰上,你说巧不巧?”

他看看我和傅一睿,笑着说:“我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她,大概跟你们现在这么大,她当时孩子都两三岁了,我正好来这边进修,找到她们家,她跟她爱人还请我吃了顿饭。后来因为我调动工作就没再联络,一晃这么多年了,我们都老了。”

我没想到他跟孟阿姨是旧同学,惊奇地瞥了他一眼,笑着说:“还真是好巧啊。”

“张小姐,如果方便的话,我能单独跟你谈几句吗?”他彬彬有礼地问,“是有关紫筠的病情,我想无论是出于老朋友的立场,还是出于医生的立场,我都想了解更多。”

我看了傅一睿一眼,傅一睿拉着脸,却还是点了点头,低声说:“不要超过十五分钟,你身体还没好。”

我微笑着答应了。

“我在那边树下等你。”他摸摸我的头发,微微叹了口气。

“放心。”

傅一睿不再开口,转身朝另一边的树荫下走去。

“你爱人?”汤医生带笑问,“看得出他对你真好。”

“是男朋友,”我有点不好意思,转了话题问,“您想了解什么情况?”

“如果可以,我不会希望在这遇见老同学。”他叹了口气,说,“这里虽然很漂亮,环境幽雅,但其实是个变相的精神康复中心,我不会忘记在这看到紫筠时她的样子有多害怕,我不是想打探别人隐私,只是人上了年纪,就不愿看到故人这样,希望你能理解。”

“我能理解,您不用顾虑,”我感叹说,“您既然是阿姨的老同学,又是她的医生,有些事我就不瞒着你了。阿姨她,婚姻出了问题,所有变成这样的根源都在那里。”

汤医生似乎有些发愣,他低声喃喃地说:“她跟她爱人?怎么会……”

“是。”

“我说句题外的,她爱人我有印象,对她不错啊,我记得她还有个儿子……”

“孟阿姨的独生子孟冬,半年前死在异国他乡。孟叔叔现在有了别的女人,她还怀孕了。”我叹了口气,“哪怕是出于传宗接代,这件事孟叔叔也会坚持到底。”

“传宗接代?”汤医生微微勾起嘴角,却立即掩饰地轻咳一声,“对不起啊,我只是有点不赞同这个观念,不过存在总有它的合理性,我并不打算加以评判。”

“我万分理解您的意思。”我笑了,看着他说,“我也不是很赞同这种观念。”

汤医生与我相视片刻,双方都笑了,他笑起来眼角有细细皱纹,但那些皱纹跟他的脸浑然天成,仿佛舒展开一般,令他原本有些平淡的面貌显得多了层内涵。

“这么说,紫筠今天出去如愿以偿见到想见到的了?”他问。

“是的,”我点头,“然后就一直流泪。我有点担心。”

“别担心,”他安慰我,“直面现实本来就是我们医生想引导她完成的事。这说明她跨出了具有纪念意义的一步。”

“您是说这反倒是好事?”

“是好事。”

我皱眉问:“那我该做什么?”

汤医生笑了笑说:“定期来看她,告诉她你支持她。她很信赖你,唯一跟我谈起过的人就是你。”

我眼眶有些发热,点头说:“我知道了。”

“好了,别担心,她在这边很安全,康复的程度也看得见,詹明丽医生每周定期过来给我们的医生做培训,会顺带给她做治疗。”汤医生笑着说,“我再辅助些针灸汤药,相信她会好的。”

“谢谢您。”我由衷地说。

“甭客气,你也快回去吧,你男朋友已等急了。”

我一抬头,傅一睿果然面带不豫地看着我们这边,我笑了笑,说:“那我走了。”

“好,”汤医生带笑看着我,“对了,最后问一个问题,纯粹站在私人立场,你可以答也可以不答。”

“您问。”

“紫筠的爱人要求离婚吗?”

“他没有,他的思维,”我迟疑了一下,犹豫着说,“孟叔叔的思维很有点意思,他大概觉得在外跟一个女人生孩子跟回家做我阿姨的丈夫,这两者之间没有矛盾吧。”

汤医生眉毛一动,轻轻“哦”了一声,就不再多说什么,我朝他笑了笑,道别后转身离去。

折腾这么一趟后我真的病了,回去只觉脑子昏沉,到家后换了衣服便一头倒在床上不起,连晚饭都吃不下,只是闭着眼喝了几口粥了事。因为家里没有备药,傅一睿不得不亲自开了处方,开车回医院拿药,又回来喂我吃了。他连针剂都备下,准备如果我晚上发烧的温度提高就给我来一针。我睡得迷迷糊糊,连他怎么弄都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当天晚上他又在我那歇了。

第二天一早,他吻了吻我的额头低声嘱咐我在家好好休息,他让陈阿姨过来照顾我等等,我哼哼唧唧地应了,他便匆匆出门。这一天他有门诊,又有手术,估计得忙到晚上才有空。我一直睡到中午,起来后发现陈阿姨已经来了,她一如既往地买了菜往我冰箱里填东西,然后煮了一碗喷香的鱼片粥给我端出来。

我道了谢,坐下来吃着,却发现她笑嘻嘻地在一旁端详我。我被她瞧得心里发毛,问:“陈阿姨,我脸上长花了?”

她笑着说:“没,我看你好像漂亮了。”

“拜托,我发烧到刚刚才退,现在蓬头垢脸,正不能见人。”我继续埋头吃粥,点头说,“嗯,好好吃,您的手艺见长了啊。”

“傅医生给的菜谱,傅医生吩咐买的鱼,傅医生还千叮万嘱,一定要把鱼片腌过再煮,不要放葱姜,他说你不喜欢吃葱姜。”

我翻了下白眼,说:“好吧,你想说什么?”

陈阿姨呵呵低笑,说:“我想说,傅医生今天给我打电话,称呼你为‘我女朋友’哦。”

我差点被一口粥哽到,咳嗽着咽下,说:“陈阿姨……”

“我当初就说,傅医生怎么对你那么热心,什么学妹朋友,哪个男人对没好感的女人这么体贴?你那时候出院,他都快给我写满满一本注意事项,哈哈,总算让他追到手了。”

我难得地红了脸,陈阿姨拍着我的肩膀说:“太好了,你们俩快住一块吧,我省的两边跑,虽然傅医生给的工资高,可我年纪也大了,这么跑来跑去的可吃不消。”

我“啊”地叫了一声,结结巴巴地说:“同居可不值得提倡啊。”

“亏你还留过洋,怎么思想都不与时俱进,连我这个老太婆都比不上。这又不是以前,男女去旅馆开房还得单位证明,查结婚证,现在多开放啊,同居算什么?再说了,你要嫌非法,赶紧让它合法不就得了,”她喜滋滋地说,“傅医生是好人,就是少了点人气,你跟他赶紧办证就好了,当了别人老公和老爸,他就不是那么不近人情了。”

我听得一头黑线,就在此时,电话响了,我立即开溜跑进房间接电话,一看来电,居然是邓文杰的。我赶忙接了,问:“领导,什么事?”

“在定进许麟庐那个手术的人员名单了。你确定你还是不参与吗?”

我犹豫了一下,坦白说:“我确定。”

“张旭冉,我必须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容忍你的任性了,”他叹了口气,说,“作为朋友我只能做这么多,你明白吗?”

我点头,由衷说:“我知道,谢谢你。”

“还有一件事,”他淡淡地说,“我帮李少君转院到人民医院的事办好了,她明天去那里。”

我“嗯”了一声。

“我想,抛开我自己的想法,她其实是个需要帮助的女人,我该为她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对不对?”他问,“这个行为本意很简单,含义也很简单,是这样没错吧?”

“是这样没错。”我重复了一遍。

“我今天去看她了,”邓文杰叹了口气,“我发现她跟我印象中的不一样,印象中的那个女人性感有魅力,是我往常喜欢的类型。但今天我看到的那个女人极其消瘦,浑身透着重病患者的枯黄和黯淡,我,”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有片刻的时间,竟然产生嫌恶,一点也不想出现在她面前,不想承认跟这个女人有特殊关系……”

“你应该遵从自己最真实的感觉,不要勉强自己去做情圣和拯救女性的英雄,”我微微一笑,柔声说,“相信我,那样对你对她,都是件好事。”

他空洞地笑了两声,幽幽地问:“张旭冉,你会不会因此看不起我?”

“我不会,”我轻声说,“我不会看不起一个普通人,你只是个普通人,哪怕你是最有前途的外科明星,你还是普通人。”

他沉默良久,然后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谢谢。” YJPjesi18kf+tBKHFxpW/OahXc2ZcfLUQ4ql4swP7kSLZYs8CL+CoJC6ihekg69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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