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INI
BIEHOU
李少君跟我谈起过一次死亡。
那是在我出国前,当时我们已分开在不同高中,她在普通职中,我在所谓的重点高中。我准备出国,正在申请学校,没日没夜地练英语,突然之间她就来看我了。
那天我们家吃完晚饭,我坐在书桌前看书,外婆他们在他们屋里开低音量看电视。我正在做阅读,突然间就听见楼下有女孩的声音在喊我:“张旭冉,张旭冉你下来。”
我探出头,看见李少君站在楼下看我,她穿一身当时中学生流行的运动休闲装,头发扎成马尾,脚上蹬一双白色运动鞋,胸部发育得很好,即便在这样宽松的衣服里也很恰如其分地勾勒出美好的形状。
她来找我,我很诧异,在此之前我们虽然还时不时一块去看个电影,但来我家,这对她来说还是第一次。
她仰着脸带着慵懒的笑,这个女人在少女的年纪就知道如何妩媚地性感,这不得不称之为天赋。但那天晚上我不知为何觉得她情绪哪里不对,像这样穿得规规矩矩来我家找我,表现得如任何一个平淡无奇的十七岁女孩儿,这对她而言,绝对不寻常。
我招手让她上来,她不肯,我只好穿了拖鞋下去,就在院子里的长凳上,背靠着大树,两个人坐了。我从家里顺了两个蜜柑,掰了分一半给她,她掂着指尖带着嫌恶的态度吃了,一边吃一边抱怨:“最麻烦吃这种东西,吃完了手黏黏的,还得找水洗。”
“你别吃啊。”
“那不成,到嘴的东西,没有不吃的道理。”
我不理她,那晚的柑橘酸甜合适,就如我们当时的年龄,总是入口微涩,回味悠长,以至于我后来想起我的十七岁,无一例外都飘着一股橘子的微酸味。
“你说,人要是死了,会见到另外已经死了的人么?”
就这么坐在树下,一起吹着风静悄悄的时候,她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应该不会吧,”我想了想告诉她,“好人上天堂,坏人下地狱,反正各自都有新的开始,没有什么相遇的。不,应该说,相遇是没有意义的。”
她不在意地挑挑眉毛:“你真是个怪丫头,这时候不是该说什么好好活着,多做好事争取上天堂之类的吗?”
我耸肩:“你不能让我说我自己都不信的事。”
她扑哧一笑,点头说:“说的也是。”
“我妈死了。”她抬头看着头顶稀疏的叶子,平淡无波地说。
“啊?”
“别瞎操心,我爸妈很早以前就离婚了,我归我爸。”她满不在乎地说,“后来我爸再娶了,我管那个女人叫妈,但我知道我有亲妈,我说死的是生我那个。”
“嗯,”我那时太小,还不知道怎么应对她这种话,于是傻乎乎地重复,“生你的那个,死了?”
“对啊,”她手撑在身后,上半身直起漂亮的弧线,“听说是癌症。”
“哦。”
“我不难过,”她认真地对我说,“我压根没见过她几次。”
我一言不发,茫然地看着她。
“真的,”她笑嘻嘻地,没心没肺地说,“我只是在想,从今往后我就是没娘的孩子了,可这又怎么样,日子过得跟昨天一样,明天也还这样,一直都会这样。”
“我也是没娘的孩子。”我想了想,轻声说。
“那这下我们扯平了。”
“嗯,扯平了。”
我在赶往妇科病房的路上,不知为何想起这段往事,我感觉靠近心脏的地方胀痛不已。
那个时候我们太小,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也不知道怎么叙述,等我们都具有相应的语言表达能力后,我们却丧失了说的欲望。
可是我还记得,十七岁那年,有一棵茂密的大树,有一个穿着运动服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当然还有我,我们并肩坐在一块。风吹过头顶树叶竟有溪流般潺潺的细密声,夜凉如水,两个女孩从外形到内在无一处相似,可是我们有个共同点,那天晚上,我们都是没娘的孩子。
也许这是李少君多年以来成为我生命中特殊存在的一个原因。我们在一个隐秘的时候分享过内在不能告诉别人的感受,那种感受就如昙花一现,稍纵即逝,但我们却奇迹般地抓住了,而且还交付与对方。这种机遇一生之中绝无仅有,任它时光荏苒,却终究难以忘怀。
所以尽管相隔多年未见,我们在见到的第一面却好像从未分别,这种感觉迄今为止我只对李少君一个人产生过,想必她也是如此。
所有的重要的朋友,傅一睿也好,詹明丽也好,甚至孟冬也好,都必须是要经过时间沉寂的,需要眼界和胸怀的提升才能继续升华感情的。
惟有李少君,在相识之初,她便直奔内心。
我手心冒汗,心里发慌,我身后还跟着慢吞吞的犹犹豫豫的邓文杰。他到现在还没想好怎么去面对一个生病的约会对象,但我此刻不愿理会他,我只想着李少君一个人住院,她很孤独。
我跑进她的病房时护士正给她打针,袖子挽到胳膊上,瘦了一大圈,胳膊上的骨头都可以咯人。我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走进去,这是个四人病房,旁边的人谁都有家属有陪护,只有她一个人半躺着,可仍然神情无动于衷。看见我居然扯了下嘴角,笑了笑说:“你可算来了。”
“我不来你不是连个收尸的都没有?”我恨得口不择言。
“哈哈,你说的啊,要我没人收尸,你就替我收了啊。”李少君满不在乎地冲我嘿嘿笑。
“滚。”我骂了她一句,走过去,翻看她的病历,问,“什么时候发现的?”
“很有段时间了,”李少君说,“自从那个王八蛋甩了我之后,我就觉得身体不对劲了,一开始以为是还惦记他,心里难受才这样,后来实在熬不住就来看病了。喏,就碰见你那天,检查结果一出来我就知道肯定有事。果然吧,妈的,中奖都没这么准过。”
我笑了笑,过来坐她身边:“为什么不告诉我?”
“拜托,很丢人的好不好?又不是什么得脸的事。”她翻了白眼说,“而且我听说做这种疗程会变得很丑,还会掉光头发,我才不想让你看。”
“我他妈的又不是男人,丑就丑了,有什么所谓?”我骂她。
“那倒是哦,”她笑嘻嘻地说,“那你待着吧,到时候我丑了不许笑,不然老娘大耳刮子抽你。”
我拉着她的手,缓缓地说:“放心吧,我会想办法找人医你。”
“别给我找贵的,”她拉住我的袖子,低声说,“我明着跟你说吧,我现在存折上就八万块不到,我有医保,但不知道能报多少,反正要超过这个数你就让我回去等死吧,别折腾我,也别折腾你自己个,我活得够够的了,没啥亏的。”
“放屁……”我鼻子一酸,抬头望了望天,哑声说,“你再说这种话,我才大耳刮子抽你。”
“旭冉,冉冉,”她亲热地靠在我肩膀上,“我这人最烦读书,见着高学历的向来束手束脚,可跟你在一块老觉得这么靠谱。我老想,你要是男的我肯定死活都要赖着,真的,我肯定光着脚光着膀子都得赖着。”
我摸摸她的头发,眼眶湿润。
“也就是你,我愿意掏心窝子说两句真心话。”她笑着说,“我这辈子睡了不少男人,穿的吃的都没亏待过自己,虽然没妈,不过我爸现在顾着他那个小家庭也挺好的,我就不去祸害他老人家了。就上回见着那个男的,我喜欢过,真的,那时候想过什么也不要就跟着他好了,跟着他过,我什么也不求。可架不住他不喜欢我,还嫌弃我……”
“那就是个王八蛋,瞎了他的狗眼。”
李少君噗嗤一笑,点头说:“可不就是瞎了他的狗眼。”
“天下好男人多了,就说我们邓主任,对你印象就挺好的……”
“别傻了,他也就是玩玩,跟我似的,我们玩多了的人,门清着呢,不会乱。”李少君闭着眼轻声说,“我真想嫁人不找那样的,要有机会我一定找能踏实过日子的,以前倒是碰见过,可我想着玩不想安定,唉,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
我听着她说的话越来越悲伤,不想再讨论下去了,扶着她的肩膀说:“你先休息吧,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你离那天还早着呢,说这些干吗?”
她似乎有些累了,顺着我的手躺到床上,闭着眼问我:“明天还来不?”
“来。”
“给我带骨头汤。”
“美的你。”我啐了她一口,“等着吧。”
我等她睡下,就出病房找她的主治医生了解情况。她的情况发现得晚,已经是三期,其实治愈的可能性并不高,我心里难过得想哭,出了门,却看见邓文杰在那靠着抽烟等我。
他脸上有我前所未见的烦躁和压抑,似乎有什么东西潜藏在那向来自我张扬的英俊面庞下,呼之欲出。我微微皱了眉,显然更愿意将这种焦躁理解为他在担心李少君,但是我也知道这不切实际,邓文杰从来只是一个游戏花丛的任性顽童,要他突然间因为李少君的病情而备受煎熬,那不大可能。
我走过去,想了想还是说:“李少君的情况不大妙,我们院肿瘤这一块并不是强项,你别的建议吗?”
“有,”他又抽了一口,淡淡地说,“人民医院那边,我可以打声招呼,安排她过去。”
“你,”我踌躇着问,“要不要进去看她?”
邓文杰闭了闭眼,说:“待会儿吧,你先回,科里要有人问起我,就说我有事走了。”
我点点头,终究还是忍不住说:“邓文杰,你该进去看看她,她其实还是想有人探病……”
邓文杰转头,不置可否地说:“待会儿吧,我抽完烟再说。”
我没办法再说什么了,只好转身一个人回去。我突然很厌恶这种一个人的状态,身边的人好像没一个活得顺畅,连我在内,我们都如此艰难而卑微地生存。活着到底为了什么?没有一个人不是伤痕累累,支撑活下去的那些所谓意义脆弱不堪,顷刻间往往就可能分崩离析。
詹明丽跟前夫没办法好好坐下来说五分钟的话;李少君得了宫颈癌;傅一睿的父亲近在咫尺,却仿佛给他上了道看不见的枷锁;就连以往最积极最相信美好生活就在眼前的孟阿姨,也不得不忍气吞声,跟另一个女人分享她的丈夫。
更不要说我了。
我忽然觉得,我周围的人,最终成全了自己的只有孟冬。
因为他死的很是时候。
他死在理想的场域里,终其一生,他都没委屈过自己的心意,没有罔顾自己的意愿,当然也从未浪费自己的天赋和激情。在他临死前那一刻还在抓拍心爱的姑娘,他是在相爱的人陪伴之下离开人世的。
相爱因为死亡而永恒,这点福气真是无人能及。
孟冬,若是他还活着,必定活得焦头烂额,他完全不具备能力来应对背叛我的愧疚,应对家庭突如其来的变故,他大概会暴跳如雷,会咆哮会发疯,会拿枪杀了他父亲,也许也会站在我跟前手足无措,根本不知道怎么面对我。
所以那颗子弹其实是拯救他的,我爱了那么多年的男人,那个唯一见证我青葱岁月的男人。我终于不记恨他了,他真的不具备能力来应对这种混乱不堪的局面,他会在这个过程中以另一种方式枯萎。
我万幸不用目睹这种事发生。
忽然之间我很渴望见到傅一睿,我说不清为什么,就是渴望跟他身体接触,握住他的手或者抱住他的腰。
我转身朝整形外科走去,越走越快,几乎用了跑的速度,然后我喘着气跨进整形外科。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半往后,大部分人在准备下班,赵大姐看见我惊奇地叫了一声:“又来主动挨批啊小张?”
我笑了,点点头,问:“你们主任呢?”
“办公室。”她在我身后说,“会客还是什么吧……”
她还没说完,我已经兴致勃勃地朝傅一睿的办公室跑去,我没有敲门,一下把门扭开就进去,笑着说:“傅一睿我来了,我要跟你吃饭不能不答应啊……”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房间里,傅一睿抱着他名义上的继母,那女人正在他怀里低声哀泣,傅一睿可能前一刻还在低头安慰他。我的突如其来打断了他们的交流,两个人迅速抬头,美人继母梨花带雨,可看向我的眼神充满怒气,傅一睿则错愕了不到一秒钟,随即闪过一丝慌乱。
我的心往下沉,收了笑,干巴巴地说:“对不起打扰了,你们继续。”
我立即转身关上门。
这一刻,我心里很乱。
其实并不是受伤之类的感觉,因为我自问自己对傅一睿的感情还是倾向知己良朋,从未产生那种强烈的非他不可的独占欲,而且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我躯体内已经很难再点燃独占欲这类激烈的情绪。
但不可否认的,我还是介意了,倒不是因为傅一睿跟他名义上的继母暧昧的动作,而是傅一睿的慌乱。
他慌乱,就意味着他在这件事情上不想我知道什么,当然我也不是一定要知道他所有的事,但是这么多年朋友,难道我还不足以让他信任吗?
如果不是许麟庐执意来我们医院动手术,我还不知道他就是傅一睿的父亲。
我也不知道那个娇滴滴的美人是他的继母,他有说的机会,但他还是选择沉默。
我忽然很烦他这种万年不变的沉默,我又不是神,再了解他,有些具体的事情他不说我怎么知道?
我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一阵慌乱的推开桌椅身,傅一睿在我后面低吼:“张旭冉,你给我站住!别耍小姑娘脾气好不好?”
这话说的,我怒极反笑,转过身去,唰唰几步走到他跟前,冷冰冰地说:“把你刚刚的话再重复一遍。”
傅一睿有些气馁,叹了口气抓住我的胳膊,我低头看他的手,嘲笑说:“傅主任您这样呢,算小男孩脾气?”
“我,”他一时语塞,低声说,“我错了行不行?咱们进来说,别站这让人看笑话。”
我甩开他的胳膊,冷冷地说:“进去可以,但咱们先说清楚了,是你请我进去的,可不是我求着你扒着你要进去。”
傅一睿抿紧嘴唇,定定地看着我,摇头无奈地说:“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我示意他前面带路,施施然跟着他进了办公室,转身关了门,对他那个继母点点头,双手抱臂,一言不发。
美人此时奇迹般地擦干了眼泪,且脸上的妆也没化,我严重怀疑她是不是趁着傅一睿追我那片刻工夫补了妆。我有点恶意地观察她眼睑处,果然还是有脂粉纷乱的痕迹,很好。
我心情突然好转,好笑地坐下来对傅一睿挑挑眉,问:“傅主任,叫我进来干吗?”
傅一睿瞪着我,深吸了一口气,说:“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父亲的妻子,林雨婷女士,这位,是张旭冉,我的女朋友。”
林雨婷闻言面露惊诧,随即换上温婉的笑容说:“张医生我见过,没想到还是一睿的女朋友啊,幸会了。”
“不敢,许太太我也见过,没想到是傅一睿的长辈。”我扯了扯脸皮笑了下,回瞪了傅一睿一眼,和稀泥这种事要换别的时候我可能也就装糊涂过去了,但今天不知为何,那个美人在怀梨花带雨的画面实在令人厌恶。
傅一睿居然笑了笑,过来把手搭在我肩膀上,对他继母说:“您刚刚说的事恐怕我帮不了您,我想爸爸那这时也该需要您过去了,别让他老人家着急了不好。您先请回吧。”
“一睿,那是你的弟弟啊,”她立即美眸蒙上泪雾,楚楚可怜地说,“你爸爸又病了,家里没了主心骨,我一个女人家出了这种事六神无主的,你不帮我,我怎么办?”
“该怎么办怎么办,一平是个成年人,他应该具备承担事情后果的能力,”傅一睿淡淡地说,“至于爸爸您更不用担心,有的是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设备给他用。”
“一睿,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当初……”
傅一睿搭在我肩膀上的手猛然收紧,我瞪了他一眼,他才醒悟过来,悄悄松开。我站起来对林雨婷说:“许太太,我认识一睿很多年,他是个有原则的人,但他也是个慷慨的人。我相信在他的原则范围内,能做的一定会做,但超出这个底线,我认为也不好强人所难。您还是请回吧。”
“这是我们家的事……”她骤然发怒了,瞪着我,深呼吸了几下,才柔声说,“张小姐,对不起啊,但这是我们家的事,一睿怎么说也是我先生的长子。”
“没关系的,许太太,您不用道歉,我明白您作为母亲和妻子的心情。只不过也请您体谅一下我作为傅一睿女朋友的心情,”我站起来,走过去替她开了门,微笑说,“这个时间是病人进食和吃药的时间,我想许先生那边恐怕离不开您。”
她死死地盯着我,又回头看了看傅一睿,见他完全无动于衷,终于冷哼一声,昂起头走出办公室。
我目送她款款前行的背影,耸耸肩,这才吁出一口气说:“你这位母亲大人真挺有意思的。”
傅一睿走过来,慢慢关上门,伸出手臂圈住我,把头贴近我的耳朵,柔声问:“不生气了?”
“还好吧,”我问,“你跟她怎么回事?”
他尴尬地说:“也没什么。”
“哦?”我点点头,拉开他的手,直截了当地说,“傅一睿,我觉得咱们的观念上不太合拍。”
傅一睿脸色一变,双手握住我的肩膀,咬牙问:“就因为我没推开在我怀里哭的女人?”
“不是,是因为你什么也不说。”我双手抱臂,迎视着他,慢慢地说,“我不会以为一个绅士就该推开一位冲你哭泣的女士,我也不是斤斤计较的小女孩,别人碰一下你我就该跟一头护食的母狼一样跑出来撕咬。我了解你,我知道你不轻浮。她哭了,你哪怕出于道义或是怜悯去抱她,这对我来说都没什么。真正的问题在于,你从来不曾跟我说过这位女士是谁,她在你生命中是个什么角色,你的家庭,你的生活,你的成长我一无所知。你什么也不说,我很容易觉得你其实并不信任我。”
傅一睿的脸色变得铁青,目光凶猛,紧紧掐着我的肩膀,令我吃痛,但我还是决定将心里的话倒出:“你先别生气,听我说完,我本来从没想过开始另一段感情,是你口口声声说我们可以试试,OK,我同意试试,我也渴望能安全地展开一段正常男女的关系。但你不信任我,有些事就很难办,我已经经历过孟冬那种不正常的男人了,我不想再去猜测你……”
“说了半天,你还是忘不了孟冬!”他低吼一声,一把将我推到墙上,逼近我,咬牙切齿说,“我做了这么多,你还想着孟冬那种男人……”
“孟冬起码没不信任我,孟冬什么话都会对我说,不对,我的意思是这跟我刚刚说的不是一回事,明明是你的问题……”
“他还真是信任你,哈,移情别恋也直言不讳,这也算一种信任吗?”
“闭嘴!你,你什么也不知道……”我死命推他,推不动,他反倒扑上来使劲抱紧我,我怒了,又踢又打,抓起他的胳膊就咬,傅一睿闷哼一声,还是没松开,我挣扎了半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那是我心里最深的伤口,它纠结着往日的一切没有办法愈合,傅一睿真不愧是我的知心好友,一戳就戳最疼的地方。
他死命抱着我,哄着我,又亲又拍,语调慌乱,似乎完全没了以往的冷静自持,我挣扎得累了,把他的白大褂当纸巾,往上面擦眼泪鼻涕,他也不敢有半点意见,只是收紧胳膊,抱我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翻来覆去地,枯燥无味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听得耳朵快生茧,也不耐烦哭了,从他怀里挣扎着坐起,他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帮我擦眼泪,有些不安地问:“哭完了?”
“哭完了。”我没好气地抢过他的手帕擦脸,又擤了下鼻子,故意恶心他,把脏手帕往他的医生袍袋子里塞。
傅一睿哭笑不得地挺着胸膛不敢动,忍着嫌恶说:“别生气了好不好?”
“懒得跟你一般见识。”
他叹了口气抱住我,“你脾气又臭,还没眼色不懂做人,你说不跟我在一块,你再上哪找一个这么了解你迁就你的?”
“迁就我?”我质问他,“提孟冬的事是迁就我?我告诉你傅一睿,孟冬的事就那样了,你要介意我也没办法,趁早大家别浪费时间!”
他叹了口气,想了想说,“我不是介意孟冬,从头到尾,我是嫉妒他。”
我一呆,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我愣愣地说:“你怎么可能会嫉妒他?”
“我怎么不能嫉妒?他跟你有那么多的共同回忆,那是我参与不了,也取代不了的。”他掩饰地摸了下我的头发,柔声说,“对不起,我今天情绪不对劲,原谅我好不好?”
“因为那个美貌继母?”我斜眼看他。
他苦笑了一下,摸摸我的头发,低声说:“她只是一个诱因。我一看到她,就想起我父亲,想起他对我做过的那些事。你别看许麟庐儿子这个头衔跟个光环似的,但我真不认为有这样的父亲是种骄傲。”
我吸吸鼻子,问:“老头对你很差?”
“确切地说,是长年累月的冷暴力。”他目光幽远,说,“这些事,没经历过的人想象不出有多难受,一个那么出名的父亲,国际上知名的医生和人道主义者,为什么对自己家人却那么冷酷?我的母亲自杀那时候我给他打电话,他不接。他那个时候不是在动手术,而是在跟某位女人幽会。他从来不是一个有责任心的男人,甚至是一个自私自利到极点的男人。在他看来,或许儿子目睹母亲死去这种事无足轻重,至少比不上发生在他自己身上哪怕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从小就渴望离家出走,成年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离开家。我以前常常幻想怎么杀死他,弑父这种原罪,对我来说不是心理学上的隐喻或宗教上的原罪,而是实实在在的冲动。是的,我恨不得亲手宰了他。”
我哑然无语,轻声说:“对不起,傅一睿,我不知道是这样的,你要不想说就不说了……”
“不,”他目光温柔地看向我,低头吻了吻我的额头,说,“这些事已经影响到我们了,我不能让它继续毁下去。”
我握住他的手。
“在我十八岁的时候,他娶了你看到那个女人,那时候她已经在外头为老头生了一个孩子,就是我的弟弟。大概是怕事情败露影响声誉,许麟庐娶了她。她来我们家的时候正是青春年少,年纪上比我大不了几岁,长得美又很会奉承我,我那个时候真的有点飘飘然了。”
“你爱上她了?”
“准确的说不是爱,或者形容为一种迷失会更好。想想看,一个比你年长的女性,妩媚好看,温柔且愿意奉迎你,处处想着如何令你的男性荷尔蒙激发得更旺盛,更重要的,我们有一起被许麟庐压迫的战线,能容易形成一种奇怪的相互理解。就这样我们走得越来越近,终于有一天晚上,她进了我的房间。”
我心头一紧,问:“你们做了?”
“没有。”傅一睿摇头,说,“如果真的发生了关系,我会觉得自己从灵魂深处都被玷污,那个女人是许麟庐的老婆,只要想起这个,都会变成我一生都摆脱不了的噩梦。”
“幸好没有。”
“是啊,幸好。”
“后来呢?”我靠在他怀里问,“后来发生了什么?”
“老头回来了,他发现了这桩未遂的丑事,认为一切责任都在我这边,于是用了天底下最恶毒的话来诅咒我,把我对他最后一点期望都打破了。他跟我断绝父子关系,把我赶出家门,我幸亏从过世的母亲那继承了点遗产,于是顺理成章地改姓了母亲的姓氏,去了美国,以后的事,你大概也都知道了。”
我环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胸膛上轻声说:“傅一睿,我现在很讨厌许麟庐,我等下就去把他呼吸器的管子拔掉。”
“许先生没带呼吸器那种东西吧?”傅一睿轻笑出声,摸着我的头发说,“没什么了,我不告诉你这些一个是因为它们太过难以启齿,二个是它们已经过去了。”
我抬头问他:“哎,你后妈怎么看着你还一脸垂涎的样子?”
傅一睿微微挑眉:“她大概,以为我还停留在十八岁吧。”
“哭就哭吧,还扑你怀里,你为什么不推她?妈的,一想起我就来气。”我捶他。
“其实准备推来着,可她抱得太紧,”傅一睿皱眉抱怨说,“主要还因为身上的香水味太浓,我被熏得头昏眼花。”
“是吗?”
“嗯,我忍了很久,鼻腔中都是那个味道,太可怕了,快让我换个喜欢的味,”傅一睿拉开我的衣领,把鼻子凑近我的脖颈之间嗅来嗅去。
我受不住痒,哈哈大笑,推他的头:“你是属狗的吗?”
他嗅着嗅着,渐渐开始转成细心舔吻,一路向上,他的唇柔软润湿,所触之处无不引起皮肤的战栗和酥麻,我有些软了身子,呼吸加速,他叹息一声,终于覆盖在我的唇上。
我们在他办公室里耳鬓厮磨,实际上从我们确定了这个所谓关系以来,这是我们第一次如此长时间的亲密,没完没了的拥抱和亲吻,即便在我对两性关系懵懂纯情的青少年阶段,我跟孟冬也不曾试过这么恋恋不舍的躯体接触。我觉得我们俩像倒退十几年,回到大家情感最初萌发的阶段,那时候仅仅是这样抱着就觉得心满意足,在肌肤接触上有种本能的,对对方的渴求。
我知道这个男人应该还有我不知道的过去,但一个成年女性跟一个小女孩的区别就在于,对信任的理解并不停留于表面,不去做斤斤计较的探究。
因为说到底,哪怕再亲密无间,我们也是相互独立的个体,有权拥有自己的空间,有权保有自己不想诉说,不愿被人触及的部分,而这种隐私感是必须得到尊重的。
没有一个人是完美无缺的,没有一种生活不是在过往的泥沼中挣扎着奔向未来可能存在的洁净。信教的人要洗涤自己的原罪,我相信蹚过河流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泥沙俱下。
更何况,我认识的傅一睿,一直慷慨而富有同情心,无论是替毁容的女人无偿再造一张脸,还是站在张旭冉身边十几年如一日的默默陪伴,这些都无法作假,也无法因为一件陈年往事而丧失价值。
这件事后,我们的感情好像开始升温,有些真正属于情侣之间的暧昧和亲密才逐渐冒头。
我们常常一块上班,又在下班的时候做贼一样偷溜到他办公室,一直待到他们科室的人都走了才走出来。我们一块饥肠辘辘跑遍医院附近的餐馆吃晚饭,待在一块说了无数可有可无的废话。
他一扫这些天身上的阴霾,素来没多余表情的脸,竟然也破天荒地时不时露出浅淡微笑。我实在喜欢看他这样的表情,就如积雪初融,春日暖阳,一个人的笑是可以给别人以温暖感,傅一睿的尤其如此。
这天晚上,他开车送我回去,在楼下迟迟不肯打开车门锁,只是看着我,犹豫着,终于说:“冉冉,搬去我那吧?”
我挑起眉毛:“傅医生,你在要求同居吗?”
他笑出了声,凑过来轻轻吻我的脸,哑声说:“是,跟我住一起。”
我笑了,拍拍他的脸说:“行了,咱们这样挺好的,住一块忒麻烦,我可不想多个二房东。”
傅一睿不说话,握住我的手,低着头沉吟了半天,叹息了一声说:“好吧,是有点太快了。”
我点头。
“但不知为何,就是想这样不分开。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一块吃饭,一块看电视或者看书,两个人在一个空间里做各自的事,浴室里放两只牙刷,床边有两双拖鞋,一块枕一个枕头,也许可以试试一个碗里吃饭……”
“停,”我立即毫不犹豫打断他,“那样你过后会觉得很不卫生的。”
“张旭冉,你打击我真是有一整套方案。”他抬起眼睛瞪我。
“我是为你着想,”我笑嘻嘻地说,“一块住你很快就会发现,哇这女人多邋遢多随便,也许可以两天不洗澡,可以在床上吃零食,可以忘记冲厕所,可能还会不换内衣裤。”
他有些动容,认真地问:“不换内衣裤那个,是真的吗?”
我哈哈大笑,拍手说:“可能还有更恶心你的哦。”
傅一睿皱眉思考了这个可能性,终于咬牙说:“最多这些坏习惯,我帮你纠正。”
我摆摆手说:“不祸害你,我只祸害自己就成了。”
“冉冉,”他凑近我的脸,贴着唇低声说,“请我上楼去。”
我闭着眼任他亲了一会,摇头说:“今天太晚了,改天好不好?”
傅一睿叹了口气,骤然拉开跟我的距离,打开车锁说:“好吧,明早我来接你,早点睡。”
我点点头,想了想,在他脸颊边轻触了一下,说:“你也是,开车小心点。”
我下了车,看着他开车走了,这才转身上楼,夜晚很美好,气氛很轻松,我哼着歌拿钥匙卡开了楼下大门,顺便跟值勤的保安寒暄了几句。我正要进门,一旁的树影中突然奔出来一个女人冲到我跟前,我吓了一大跳,尖叫起来,那位值班的保安赶紧从岗亭那出来怒斥:“什么人!”
那女人头发蓬乱,发着抖,抬起头来,口齿不清地喊了声:“冉冉……”
我惊诧地低喊了一声:“孟阿姨,怎么是您?”
孟阿姨哭了起来,扑过来抱住我,一边颤抖一边说:“冉冉,我,我杀了人了,我杀了他,救我,呜呜,我不要去坐牢,我不要……”
我大惊失色,扶住她的肩膀仔细看她,这才发现她穿着家居服,脚上套着棉拖鞋,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也不知道是怎么到我这边的,身上弄得脏兮兮,头发也乱糟糟,脸色惨白如鬼,带着泪,表情恐惧得不住发抖。我深吸了一口气,对那位保安说:“不好意思,这是我阿姨,她,她有点那个,我来照顾她就好,你忙你的。”
保安狐疑地看了看她,点头说:“有事叫我啊。”
“好,谢谢你啊。”我搂住孟阿姨的肩膀,扶着她到一旁,安抚她说,“怎么回事?别怕,您先跟我说。”
“我,我也不想的,他欺人太甚,我都退无可退了,他还是逼我,说要让那个野种叫孟阳,那是我孩子的名字啊,那是他的名字啊,他就算没机会出生,也不能这么侮辱他,王八蛋,欺人太甚,我咽不下这口气啊冉冉,呜呜,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我听得一头雾水,忙问:“你是说孟叔叔吗?你把他怎么啦?”
孟阿姨抓住我的胳膊,呜呜哭说:“我杀了他,我拿水果刀捅了他一下,他就倒了,我杀了他,怎么办,我杀人了……”
我这才注意到她衣服上溅了血迹,心里大骇,忙抱住她,单手掏出手机立即给蔡婶打电话,她没接,我又立即拨了傅一睿的,把情况跟他一说,幸亏他离开不久,不出五分钟,他的车又开回来。
“上车。”傅一睿摇下车窗,说,“按照这个时间,你孟叔叔很可能早已失血过多死亡。”
我不敢怠慢,立即带着孟阿姨上了车,在车上的时候,我又给蔡婶打电话,这回她接通了,问:“怎么啦小冉。”
“您在哪?现在立即回孟家,看看孟叔叔怎么样。”
“啊?发生什么事?”
“哎呀他被我阿姨刺了一刀,现在不知道怎么样,您赶紧过去,要人还活着就叫救护车,要活不过来了,”我看了孟阿姨一眼,轻声说,“报警吧。”
孟阿姨吓得抖了抖,颤声说:“我不要坐牢。”
“放心,我给你找最好的律师,还有你一直在看心理医生,我让詹明丽给你开证明。”
傅一睿冷声问:“您那一刀刺哪了?”
“我,我不大记得。”
“腹部中间?左边还是右边?肋骨下还是肋骨上?血是流出来还是溅出来?”
“刺,刺到硬的东西,血流出来的,我,我不是故意的,要不是他太混蛋……”
傅一睿跟我在后视镜中对视了一眼,均有点松了口气,暗自希望不会刺穿内脏。
他车开得很快,不出十五分钟,我们就到了孟家,进了小区去到楼层,发现那门户大开,灯火通明,蔡婶站在门口焦急地等着,一看到我们就跑过来说:“你们可来了,先生还有气,醒着的,他自己堵着伤口,就是脸色很不好……”
“叫救护车了吗?”
“叫了,”蔡婶跺脚说,“我刚刚打了电话,说是一会就到。我今天就不该回家……”
傅一睿快步进去,丢下一句说:“我看看去。”
“阿蔡……”孟阿姨像个小女孩一样呜呜地哭,“我不要坐牢。”
蔡婶想埋怨,却还是忍下不说,过来我这把孟阿姨拉着,轻声数落说:“怎么就动刀子了,你没脑子吗?他要是拿这个做借口跟你离婚怎么办?一个子分不到你怎么办?”
孟阿姨大哭:“我,我,我也不想的,他,他居然说给那个孽种取名孟阳,阳阳是我的孩子的名字啊,凭什么这么欺负人……”
蔡婶见我一头雾水,低声解释说:“你阿姨在生小冬以后还怀了一个,取的名字就叫孟阳,可惜后来不小心流掉了。”
我恍然,点头说:“那确实不该。”
“可不是。”蔡婶叹气说,“不过这回先生也够受的。”
我不大想进去看孟叔叔那张脸,但要看着孟阿姨,只得护着她进门。进去后,傅一睿正在孟叔叔做简单急救,伤口已绑好,孟叔叔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头,见我们进来,勉强抬起头,又挪开。
孟阿姨躲在蔡婶身后也不敢作声,我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问傅一睿说:“怎么样?”
“伤口不深,没伤到要害,就是血流了不少。”傅一睿简单地对我说,“总体来说,没事。”
“孟叔叔,”我想想还是叫了他一声,“您感觉怎么样?”
他大概觉得面上无光,也不看我,闷声说:“没死。”
“已经叫了救护车,您不会有事的。”我对他说,“希望您原谅阿姨,她一直胆小懦弱,您说的这个事对她打击太大,您要再采取什么行动,我怕又刺激到她,几十年夫妻,没感情也有亲情,您也不会愿意看她发疯,对吧?”
孟叔叔抿紧嘴唇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