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INI
BIEHOU
我从没想过孟阿姨会有自杀的一天。
不是说她很坚强,这个女人跟坚强坚韧之流完全沾不上边,她就如一株缠绕大树的藤蔓,孟叔叔是她的天,孟冬是她的地,她对这两个男性家庭成员有种天生的敬畏和崇拜,莫名其妙地坚信他们一定比自己高智商,一定比自己具有处理日常事务的能力,一定能在发如其来的状态中保持冷静,同时她也相信,孟叔叔和孟冬为她所做的选择,一定比她自己做的要好。
所以孟阿姨从来不需要为什么担忧,她的世界有顶天立地的男人,她要做的就是跟着他们走。
她这么做也没错,至少在之前的生涯里她过得很幸福。她待人和善,积极乐观,对小动物和小孩子永远保持爱心,对不幸的人和事也永远保持怜悯和同情。在很多事情上她其实不乏判断力,只是她不愿意运用这种判断力,她宁愿将选择权交给自己的丈夫,然后反过来证明丈夫的选择如何贴切她的愿望。
她从小就教导我,冉冉,世界多么美好啊,冉冉,你跟孟冬在一起就像公主和王子,以后你会像阿姨一样幸福。
简直犹如童话,如果不需要经历现实的残酷摧残。
谁能想到,一直无忧无虑,让人觉得大概一辈子都不会过完自己少女期的孟阿姨,有一天会自杀?
而且是吸煤气自杀。
我吓得脚都软了,真真实实的脚软,仿佛听到孟冬死讯时那种恐惧感再度侵袭而来,傅一睿不得不用力抱紧我,把我的脸埋在他怀里。
他在我耳边一再说:“孟阿姨没事,没有生命危险,我听得很清楚,她没事。”
我点头,靠着他,表示我听明白了,但我就是止不住害怕。
没经历过亲人死亡的人,不会明白这种害怕,一个人的离去就像在你体内打开一个口子,不断地从里面流出物质,你能感觉到那种流失,但你无能为力。
我对他说:“带我去那个医院。”
“你确定?”
我深吸一口气,楸住他的衬衫说:“你陪我。”
傅一睿低头在我额头上亲了亲,好半天我才意识到他在亲我,他的唇比他的人柔软温暖得多,他的身体也是,胸膛厚实暖和,如果不是有幸贴近他,我想象不到原来那么冷淡严肃的一个人,却其实犹如冬日火炉。
我忽然感到有点力气了,靠着他,我知道这一刻我需要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需要他,不是需要一个人,而是有所确指的。
思绪混乱之下我没办法做出理性判断,只是凭着直觉知道我可以信赖这个人,他熟知我的一切,我们相识多年。
“你陪我。”我再一次说。
“好。”他答道,“我一直陪你。”
他松开我,替我找来一件外套穿上,半抱着支撑我走出家门。我们下楼叫了一辆计程车,报上那家医院的名字,傅一睿搂着我,让我靠在他肩膀上,一下一下地摸着我的头,他忽然说:“别怕。”
我的眼睛瞬间就湿润了,撇去我们俩现在说不清楚的关系,他到底知我甚深。
我伸出胳膊环住他的腰,哑声说:“我尽量。”
他收紧了胳膊,又亲亲我的额头,温言说:“乖,放松自己,想点好的事。”
我勾起嘴角,微微闭上眼,深呼吸了几下,心情渐渐不那么糟糕,我轻声说:“我小时候,有一条蓬蓬裙,那时候的小女孩多数没有这么精致的裙子,但我有一条,粉色丝绸上缀着白色蕾丝,还有亮晶晶的闪片。”
“那肯定很可爱。”
“是很可爱。”我轻飘飘地说,“孟阿姨给我买的,她说,女孩子就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真想看看。”
“有照片,不过你看完后肯定要说,这小女孩怎么长歪了。”
“你果然了解我。”他的声音中带着笑意,“从专业角度上看,确实缺点多到举不胜数,但是我喜欢。”他压低了声线,轻轻抚摩我的肩膀说,“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我皱眉,摇摇头。
“是个party,你穿着上世纪才有的那种旗袍,剪齐耳短发,整个人就像从发黄的老照片直接走下来,我当时就想,这女孩真不错。”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说:“那条旗袍是我外婆的,确确实实是上世纪的古董了。其实我还有另一条,颜色耀眼很多,裁剪也合身,是孟阿姨送的,只有她会想到一个女孩出门可能需要一件拿得出手的礼服,外婆也是看到她送的礼物才猛然想起,自己还有压箱底的旗袍。”
傅一睿拍拍我的肩膀,低声说:“她不会有事。”
“希望如此。”我叹了口气,“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种事,不久前她还给我打电话。”
那家医院傅一睿似乎也认识人,他打了通电话后,我们一进去就有护士过来领我们直接到孟阿姨所在的病房。我到的时候,人已经抢救过来,但还在昏睡中,孟阿姨家帮佣的蔡婶坐在一旁守着她,我进去的时候,蔡婶像看到救星一样忙站起来说:“小冉你可来了,哎呦谢谢老天,你再不来我一个老太婆可怎么办哟。”
我狐疑地问:“孟叔叔呢?”
“不知道哇,先生跟太太吵了一架后就走了,到现在都关机,我找不到他。真是好险哦,太太前个钟头支我出去买东西,我走到半路才发现忘了带钱包,急急忙忙回去拿,一开门就闻到好大一股煤气味,我赶紧开窗开门,跑进厨房一看,太太抱着煤气管倒在地上。我知道不得了了,赶紧打了120,教了救护车,还好太太包里有现金,不然出车费我都不晓得上哪拿,我可垫不起这么多钱……”
“谢谢你啊,”我哑声说,“辛苦你了,医生怎么说?”
“我听不懂他说什么,大概是没事了吧。”
这时,傅一睿走过来搂住我的肩膀说:“放心吧,只是吸入煤气过量,现在各项指标都正常,人可能有点虚弱,过会就会醒了。”
我这才略略放心,对蔡婶低声问:“到底怎么回事?先前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发生这种事?”
蔡婶看看傅一睿,迟疑着没开口,我说:“没事的,这位是傅医生,我们都是孟阿姨的晚辈,都是自己人。”
蔡婶这才拉着我说:“小冉啊,可不得了了,先生走那天跟太太吵架,吵得天翻地覆,我都没见过太太那样过,眼睛都红了,像恨不得扑上去咬死谁一样,哎呀,具体出了什么事我也不好说,好像是先生外头有人了,而且都好长时间了,那一位都有了……”
“什么?!”我惊叫一声,“你没听错吧,孟叔叔啊。”
“可不就是你孟叔叔,哎呀,这种话我哪好编排主人家的?我给他们家做了好几年,我也不是那种好搬弄是非的,你不住那不知道,他们这两年已经没先头那么恩爱了,先生不回家也不是一次两次,小冬刚过世那会还好一点,他们夜里还会抱在一块哭,我还以为又恩爱回去了,哪知道这个月开始先生又早出晚归……”
“怎么会这样?”我喃喃地说,“他们不是,不是感情很好吗?”
“感情好?”蔡婶提高嗓门反问了一句,忽然意识到自己僭越了,忙压低嗓门,似笑非笑地说:“小冉你还年轻,很多事不是只看表面的。时候也不早了,我回去给太太收拾点换洗衣裳,再给她做点什么一块带来,你在这陪陪她,唉,她心情不好,醒来了看不到人会胡思乱想。”
我点点头,忽然想起来问:“蔡婶,你身上有钱吧?住院费付了吗?”
“付了付了,太太包里有钱,你不要再给我了。唉,他们一家也是好人,早先还和和美美的,怎么就弄成这样了。”她叹了口气,絮絮叨叨地边说边往外走。
我抓着傅一睿的胳膊,慢慢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我一抬头,看到他目光中流露着担忧,不觉笑了笑,轻声说:“别担心我,我只是需要时间消化一下这个信息。”
他点点头,过来将我搂在怀里,我有点后知后觉的窘迫,推了推他说:“别,也许有人会进来……”
“让他们看,”傅一睿说,“我想了很多年,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当然要多抱两下才不亏本。”
我靠在他怀里闭上眼,半响后才闷声说:“怎么会这样?”
他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拍拍我的后背。
“我一直以为,他们活得就像幸福的范本,难道我一直以来的感觉都错了吗?”我问他,“这么多年,我对幸福的想象都错了吗?”
“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所谓幸福这种东西,不该有范本。”他淡淡地说,“事在人为而已。”
我蹭了蹭他的胸膛,没再说话。
过了一会,我忽然听见病床上孟阿姨颤巍巍的声音:“冉冉,是你在那吗?”
我一惊,忙推开傅一睿,站起来转身过去,微笑说:“是我啊,孟阿姨,你醒了?觉得怎样?”
她喘着气,用前所未有的冰冷眼神盯着我,忽然古怪地笑了笑,点头说:“怪不得啊,怪不得傅医生对你格外好,我先前还奇怪无缘无故一个男人怎么会对你那么好,原来是这样,很好,简直好极了。你们俩在一起了是吧,那我儿子呢?冬冬尸骨还未寒哪,你就迫不及待有别的男人了?你这样对得起他,对得起他的在天之灵?还是说你早就暗渡陈仓?啊?你那时候一个劲怂恿我儿子去战场安的什么心?我养了你这么多年就养出一条毒蛇来了吗?”
她越说越怒,爬起来抓起边上床头柜一个杯子朝我狠命扔过来,我侧身避开,那杯子掉到地上发出尖锐的破碎声,她嘶声冲我喊:“你给我滚,滚!都不是好东西,都是白眼狼,给我滚!”
我早已过了会为某些误解哭哭啼啼,为某些伤害耿耿于怀的年纪,尤其是当这种误解和伤害来得毫无理由的时候。
所以,当孟阿姨咒骂我的时候,我第一反应并不是愤怒或是冤屈,而是难以置信。
我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女人是她,头发蓬松、脸颊浮肿,因为愤怒而涨红了脸,五官扭曲的女人俨如野兽,似乎下一刻就会挥舞着利爪扑上来啖人血肉一般。
她不是我熟悉的孟阿姨,孟阿姨不是这样的。
孟阿姨笑容极具亲和力,每当她冲你笑,你会以为生活每时每刻都朝气蓬勃,挫折失败只是一时不顺,未来通过努力一定会更好。
我曾经跟孟冬戏谑说你妈妈虽然从没到过美国,但她比很多地道的美国人都具有美国精神,因为她单纯地相信人可以靠努力来改变命运,她拒绝去思考生活中所有的复杂、扭曲、自相矛盾、毫无道理之处,因为对她来说,摆在每个人前方的都是一条坦途,你要做的,就是实现自我,迈开大步。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迁怒,会咒骂,会尖叫,砸东西,全无那些在优渥环境中培养出来的品味和仪态。
这个女人,她有一天会发疯,这是我从来没想过的事。
在此之前我还以为就算我发疯了她都不会疯,因为她的世界里观念太单纯,非此即彼,非黑即白,发疯这种事,根本就不符合她的世界的基本逻辑。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状似疯狂,她身上散发出浓烈恨意,她怨恨目之所及的所有东西,包括我和傅一睿。这个从小教导我要相信世界的一切问题能用真爱与和平来解决的女人,现在满怀憎恨和愤怒,如此尖锐,仿佛一把利刃直接刺入皮肉,令我感到疼痛不堪。
我没有为她污蔑我的话而生气,一点也没有生气,我只有感同身受的浓重悲哀,铺天盖地,犹如蝗虫群吞噬蓝天的那种悲哀。
倾巢之下,女人们哪里还顾得上那些无用的信念和理性?
我下意识想上去安抚这个濒临疯狂的女人,傅一睿却一把攥住我,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把我塞到身后,自己挡在前面,对孟阿姨冷冷地说:“阿姨,你冷静点吧,不要说让自己日后会后悔的话。”
孟阿姨微微停顿,随即抓起床头另外的东西朝我们扔过来,尖叫骂道:“你也给我滚,你们没一个是好东西,没一个是!”
傅一睿护着我侧身躲开,病房里剧烈的争执声已经惊动了医生护士们,不一会几名护士急急忙忙冲进来,按住孟阿姨,孟阿姨剧烈挣扎起来,一名医生赶忙推着针剂,就要往她手臂上的静脉注射过去。
“慢着,这是镇静剂?”我拦住他。
他瞪了我一眼,再看了看傅一睿,不耐烦地说:“当然啦,你们是要让她继续闹还是让她睡一觉安静安静?”
“可她刚刚才苏醒过来……”
我还没说完,傅一睿打断我说:“注射吧,麻烦你了。”
那名医生皱了皱眉,过去打了针,孟阿姨渐渐不闹了,眼睛闭起来,软软地歪在枕头上睡去。
空气中尖利的咒骂声总算停了下来,我有松了口气的感觉,看看傅一睿的表情也是如此。我相信今天这个场景在此后会长久留在我们记忆中,而且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
我对傅一睿说:“孟阿姨这样我很不放心。”
“你还是先走吧,她心里的怨气找不到发泄对象,你待在这里就难免遭池鱼之殃,”傅一睿说,“我找找这边的朋友,雇个护理看着她,总不能靠镇静剂过日子。”
我点点头,哑声说:“那我明天再来看她。”
“我怕明天她情绪还是不好,而且我明天有门诊,不能陪你过来。”傅一睿简洁地说,“再过两天吧,我过两天轮休,到时候我们再一起来。”
我们一道走出病房,我的脚步忽然停下,我对傅一睿说:“里头躺着那个不是别人,她是孟阿姨,是从小看我长大的长辈,她现在需要一个亲人在身边,孟冬不在了,孟叔叔又指望不上,我想我不能不来。”
“你不怕她再冲你发脾气?说那些没根据的难听话?”
“不是怕不怕的问题,我当然也不愿意听那些话,但她现在这个状态根本就不是正常的状态,我怎么会跟一个病人计较她极端的情绪?我好歹也还是个医生啊,”我叹了口气说,“而且我能自由支配的也就这两天了,邓文杰说下一周我必须回去上班。”
傅一睿拉住我的手,试探地说:“要是你不想去上班,我可以……”
我微微一笑,对他说:“不,我该回医院了,这样你也会放心点,对不对?”
他深深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将我的手置于他的掌心之中说:“别单独一个人跟你那个阿姨相处,也别勉强自己,无论什么事都别勉强自己,我只要你好好的就够了。”
我点点头,想了想说:“傅一睿,我们的事……”
“说好了在一起试试的,”傅一睿截住我的话题,说:“我暂时不会向周围的人透露,你想说的是这个?”
我笑了,摇头说:“你这样让我觉得像在跟自己说话,太可怕了。”
他目光中透露着笑意,轻声说:“观察了你这么多年,该知道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傅一睿把我送回去后就接到医院的传呼,他亲了我一下后匆匆要走,临出门时碰到陈阿姨买菜回来,傅一睿抽空检查了一下她的工作,见有照他的吩咐,便满意地点点头,这才跟我们告别离开。
陈阿姨笑着说:“傅医生真关心你,这年头兄弟姐妹都没这么热乎了,听说你们是一块留洋的老同学?”
“是啊,”我点头,“后来又是同事。”
“这可真是有缘啊,”她一边忙活晚饭一边对我说,“我看你们一个没娶一个没嫁,不如凑一块过日子得了,这世道难找这么个知根知底的人,对吧?”
我笑而不答,回到躺椅上继续翻看不费脑的购物指南,忽然想起今天发生的这么多事,恍惚之间,竟然有种不真实感。
晚饭还没吃,傅一睿就给我打电话,压低嗓门说:“你是不是觉得像做梦,告诉你,这不是做梦,我们是真的在一起了,你别给我想东想西的试图赖账,赖不掉的,死了这份心吧。”
我笑了,想象他穿着手术服在进手术室的前一刻拿着电话的样子,我问:“你不是晚上有急诊吗?手术还没开始?”
“快了,还有十分钟。”
“那你啰嗦什么,赶紧去准备,”我提高声音,“你不是洗个手都要五分钟以上吗?”
他冷冷地说:“张旭冉,手术前充分清洁是种基本常识,你在暗示自己缺乏常识吗?”
“不敢,我在明示你把心思放工作上,”我忍笑说,“事实证明,胡思乱想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啊大医生。”
这天晚上我睡得并不好,因为担心孟阿姨在医院不知道怎么样,我打了孟叔叔的电话,不出所料的关机,我心里涌上一股悲凉,决定如果明天还打不通电话,我会找到他公司去。长辈的感情生变我确实没权利多说,但是只要他们还没离婚,他对孟阿姨就还有责任,那么我就能当面质问这个曾经的好先生好丈夫,你的老婆自杀了,你躲着不管,算个男人吗?
第二天我提着拜托陈阿姨熬的粥去看孟阿姨,到了那,发现蔡婶已经在服侍她穿衣服了。孟阿姨今天看着格外乖顺,坐那由着蔡婶替她梳头发,她仍然有一头保养甚好的浓密乌发,眼睫毛低垂下去,除了脸色苍白憔悴外,她看起来跟平时没什么不同。
我谨慎地先门板上轻轻叩了叩,如果她下一刻变脸,我好歹也有个拔腿而出的余地。
出于意料的是,这次孟阿姨居然冲我虚弱地笑了笑,说:“冉冉来了啊。”
蔡婶冲我使眼色,示意我进去。我有些忐忑地走进去,举起手里的粥桶说:“那个,阿姨早上好,我给你送早餐来。”
“太太你看,小冉真是有心,还惦记着你有没有饭吃,”蔡婶笑呵呵在一旁打趣说,“正好,我早上来得匆忙,只带了牛奶。”
孟阿姨如同一个小女孩一样怯生生地看着我,轻声细语说:“谢谢你啊冉冉,我正好饿了。”
我微微皱眉,这种精神状态未必比她发疯好多少,就如埋着炸弹,不知道何时就爆炸。蔡婶把床上的小桌子移过来,我将粥桶内的粥倒出一碗,是花生红枣粥,闻着都甜香扑鼻。我将勺子递给孟阿姨,孟阿姨接过,讨好地冲我笑着说:“好香,冉冉做的最好吃了。”
我想说这不是我做的,但想想还是算了,我尽量对她笑得温和,说:“阿姨,快吃吧。”
她低头一小口一小口慢腾腾吃起来,我对着蔡婶投去疑问的眼神,蔡婶叹了口气,说:“小冉过来帮我洗洗水果,饭后太太可能想吃了。”
我跟着她走进盥洗室,我问:“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她对我低声说:“先生来过了,对太太说再这样发疯就彻底不管她,由着她一个人在医院自生自灭。”
我怒了,骂:“他这说的是人话吗?”
蔡婶悲哀地说:“是不是人话都无所谓了,反正太太真怕了,也不闹,乖得很。”
“不行,我去找他,”我咬牙说,“他想怎么办啊现在?外头那个女人他怎么说?”
“怎么说?”蔡婶麻利地干活,头也不抬,语气中充满嘲讽,“当然是两头不落下,他这么大把年纪也丢不起离婚娶小老婆的脸,小冬又去了,小老婆那边的孩子当然比结发老婆金贵,男人嘛,十有八九都这德性。”
我心里凉了半截,回头看着病床上喝粥的孟阿姨,她的脸庞依旧光洁美丽,感觉到我的目光,她抬头冲我笑了笑,笑容不乏娇憨单纯,她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她像一具脆弱的木偶,离开背后操线的人,她就没了灵魂和生气。
“她需要心理医生,”我果断地说,“她不能这么下去。”
“小冉,你别管了,太太一辈子都这么过来,其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什么不能忍的?反正男人不短自己的吃喝用度就成了……”
“就算她决定忍,那也得是在她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前提下,”我打断她,“你看看她现在,根本就是一个重创病人,你什么时候见过一个重病号敢跟别人叫板?”
孟阿姨住了两天医院就回家了,出院那天我去接她,她拎着一个小旅行包,脚上一双中跟皮鞋,身上穿淡绿色毛衣陪着卡其色长裤,微卷的头发在脑后别了一个别致的发髻,一根细长的银簪子带着流苏颤巍巍垂下。相对于几天前的疯狂,这样的孟阿姨太娴雅文静,仿佛时光倒流,她又成了多少年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羞怯而天真地等待领走自己的男人,从此挂在他的臂膀上讨生活。
只是她的眉眼毕竟染了说不出的风霜,那是从前不见的,由生活的残酷压迫留下的痕迹。这让她面目的平静之中带了某种说不出的诡异,令人想起某种死亡的前兆一般。我看得触目惊心,忍不住挽住她的手臂,跟她商量:“过些天我们去逛街好不好?”
她点点头,笑说:“好,我要买一顶白色的装饰有羽毛的帽子。”
“嗯,”我点头,又说,“然后我们去吃你喜欢的火锅,那种一个人面前摆一个小锅的。”
“嗯,”她有些隐约地高兴,“我喜欢吃蘑菇。”
“是,你喜欢吃蘑菇,”我重复着,握上她的手,说,“冬天快来了,我没有围巾,阿姨给我织一条怎么样?”
她睁大眼看我,然后点头:“要大红的,大红好看。”
“就大红的。”
我送她回家,孟家在这个城市的某处高级住宅区内,三四百平米的复式,七八个房间连一个大的露台,一进门仿佛置身荒漠一般毫无人气。
蔡婶从厨房探出身来,笑着提高嗓音说:“太太,您回来了,我今天烧了您爱吃的菜。”
她的声音飘荡在空旷的房屋内,居然有一丝回音。
我微眯着眼睛打量这套房子,它以前并不只是一套房子,孟冬还在时,每回他回国,整个二楼都会是我们的天地,我们在那有一个小会客厅,有两个人喜欢的书房,有全套的音响和一整个书柜的CD。那个时候楼下时不时会有孟阿姨的朋友来,多数是同个小区的富家太太们,也有她的老同学,上了年纪的精致女人们在那比拼各自的家庭、子女、烹饪手艺和消遣的小玩意儿。偶尔也会举办孟叔叔商业上的小聚会,买一大堆食品,在长长的餐桌上办自助餐。每当这种时候,孟阿姨永远举止高雅,衣着华贵,笑容娴静可亲,跟她的丈夫在一起,娇柔得如小鸟依人。
我就算早早明白了自己与孟阿姨截然不同,也没有意愿朝她那个方向发展,但我也不得不承认,看着她,我其实会心存羡慕。
她近乎完美得演绎了中产阶层有关幸福女人的形象:事业成功,丈夫恩爱有加,英俊潇洒,儿子年轻有为,本人上了年纪依旧美貌动人,由于擅长保养,她十根手指头伸出去,仍然细嫩犹如少女。
我不该回想过往,一回想,我就忍不住觉得唇寒齿冷。
我留下来用了饭,又看着孟阿姨换了睡衣吃了药躺下才出来。走在路上,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总算是散掉淤积在肺部的压迫感。我仔细想了想孟阿姨的状态,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于是拿出电话打给了詹明丽。
詹明丽从未正式治疗过我,那是因为她不想,我也不愿。但我知道,她是一流的心理医生,如果能得到她的帮助,孟阿姨才能真正令人放心下来。
电话很快接通,我问她有无时间,想请她喝个咖啡,她迟疑了一下答应了,说等会三点到四点之间有一个空当,如果我不介意,请我过去她驻扎的那所医学院心理治疗中心见面。
我低头看表,时间已是两点半,忙伸手打了个车,说了地点,请司机开快一点。长年在国外的人都有守时的习惯,我不想迟到给她留下怠慢的印象。
到了那所大学内,我找了很久才找到心理治疗中心,这个过程花了不少时间,我一看表已经三点二十,心里一着急,赶紧快步走进那所矮层建筑。进去后又颇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詹明丽的办公室。我深吸了一口气,刚想过去敲门,却听见里面一阵争吵,争吵双方一男一女,都操着流利的英文。
我不是故意要听别人隐私,但只隔着薄薄的门板,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
“我最后警告你,如果你不去跟法院申请取消探视禁令,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你对我难道客气过?开玩笑,像你这样的狂躁症患者,我的孩子靠近你会有危险!”
“你的孩子?那也是我的孩子!”
“你现在有当父亲的觉悟了?当初是谁认为我生了一个拖累你艺术道路的包袱?你算什么父亲,你离父亲这个名词还远得很!”
“放屁,你这个狂妄自大的臭婊子,我要我的孩子,你听到没有!我要我的孩子……”
“放手,混蛋,你干什么,放手……”
“把孩子还给我……”
里面传来搏斗声,我吓得忙一把推开门,正见上回在餐厅见到的白种男人勒着詹明丽的脖子把她顶到墙上,我想也不想,抡起办公桌上的花瓶朝他身边的墙上扔过去,花瓶砸碎发出巨响,我尖声用英语说:“放开詹医生,马上,不然我叫保安过来!”
那个男人迟疑了一下,松开手,詹明丽蹲下身握着脖子拼命咳嗽,我警惕地踏在门口:“现在出去,立即从这滚出去!”
那个男人斜睨了我一眼,阴沉着脸一言不发走了出去,我确认他走远了,才跑过去扶住詹明丽问:“学姐,你没事吧啊?”
詹明丽抬起头,美丽的眼睛蒙上一层泪雾,忽然抱住我的肩膀,哽咽地说:“旭冉,别动,让我靠一下。”
我不敢动,她把头搁在我的肩膀上,慢慢的,压抑着声音,痛哭流涕。
如果不是亲耳听到,我想象不到这么冷静优雅的女人,会有一天全无形象,哭成这样。
她仿佛像被人用手掐着心脏,由内而外地挤压出泪水。
我迟疑着伸手抱住她,将她揽在自己臂弯中,我想她应该很久没哭过了,做惯了坚强睿智的女性,她忘了自己也有痛哭的自由,也有将内心的悲苦化成液体的权利。
她一边哭,一边呜咽着说:“他想杀死我,这王八蛋,他真的想杀死我。”
莫名其妙的,我明白她的未尽之意。
她真正想说的,不是因为被威胁到性命而惊恐万分,无法自抑,而是那个男人,他们明明曾经相爱过,那么认真地相爱过,可到了今天,他却想她死。
没有人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我闭上眼,眼眶干涩,分明有流泪的冲动,可是在此时此刻,我却没法跟她一样泪如泉涌。我在想她大概也替我哭出来了,我们从未相同过,可是在某个偶然的瞬间,比如现在,我的磁场跟她的磁场接上密码,我们心意相通。
“孟冬想跟他的情人一块死,”我机械一样拍着她的后背,慢腾腾地说,“他一直认为死亡是种极致的美学,但他想一块死的对象不是我。”
她略微一顿,抬起头看我。
“我的前夫,每到一个地方演出,总喜欢找个当地女孩上床。”她说。
“傅一睿因为我自杀想跟我绝交。”
“我来这有找个男人的打算,但除了想占我便宜或想利用我的,到目前为止就没遇到个正经人。”
“孟冬的母亲,也就是孟阿姨,昨天因为她丈夫有外遇而自杀了。”
“我偷偷换了前夫的药,让他的狂躁症越来越严重。”
我吃惊,忙扶起她的肩膀问:“你说什么?”
詹明丽擦了擦眼泪,认真地说:“为了让他离我和我的孩子远一点,我在他的药上做了手脚。”
我愣住,随即深深叹了口气,摇头说:“这些你别跟我说。”
“突然想说,”她吸吸鼻子,坐正身子,哑声说,“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就想说了。”
“我跟傅一睿在一起了。”我想了想说,“实际上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答应他,所以我要他对其他人保密。”
詹明丽呆住,随即扑哧一笑,说:“你也犯不着告诉我这个。”
“这样我们就都掌握对方的秘密了。”
“像回到高中时代,女孩们交换秘密。”她渐渐恢复了平时的状态,站了起来说,“我得洗把脸,你等我一下。”
我点点头,也跟着从地上爬起来,看她走了出去,不久后,她又带着一张干净的脸回来,坐到我对面的办公桌上,正儿八经地说:“找我什么事,直说吧,我待会儿四点后有个会。”
“刚刚跟你说的自杀那位阿姨,我觉得她现在精神还是不对劲,需要你的帮助,你是我知道最好的心理医生。”
她微笑:“我可从没治疗过你。”
“你帮了我很大忙。”
“我的诊金很高,只能给你打折,不能给你免费。”
“我知道,”我笑了,“朋友归朋友。”
“你带她来吧,我先看看,安排她做点测试,”她说,“中年妇女的婚姻创伤很麻烦,我现在无法判断需要多长时间。”
我咨询了她具体哪天来方便些,正聊着,我的手机忽然响了,我低头一看,居然是好几天没联络的邓文杰。
我忙道歉,出去接了,带笑问:“邓医生找小的有何贵干?”
“通知你明天来上班,别想偷懒了啊,你偷懒得够久了。”
我有点烦,换了个话题问:“你专门打电话来就为这个事?”
“当然还有其他事,”邓文杰在电话那端兴高采烈地问,“我听说邹国涛那个菜鸟追你了?嘿,看不出他胆不小啊,能人所不能,怎么样,你让人泡到手没有?”
我怒了,骂:“有你什么事?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关心一下你不行啊,”邓文杰威胁说,“快给我老实交代,不然我就排你去干苦力。”
我无奈地说:“我又不是你,我对青葱年纪的没兴趣。你呢,最近又祸害谁去了?”
他笑了,低声说:“你那个同学,李少君,你有她的联络方式吗?”
“有,你想干吗?”
“我能干吗,”他踌躇了一下,终于说,“她有个东西落在我这,我找不到她。”
“不是吧,你们背着我又滚床单了?”我惊叹。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成年男女,大家又单身,这很正常嘛。”
“邓医生,我还是李少君的朋友,你不觉得跟我描述这些不合适吗?”
“OK,当我没说,”邓文杰立即换了正经口气,说,“她把卡包丢我这了,里头还有她的信用卡和身份证,我想还人家。”
“给我吧,我替你还。”
“张旭冉你这就没劲了啊,”邓文杰嚷嚷说,“有些抚慰是只能男性给予女性的,李少君需要我多过需要你。”
“你怎么知道?”
“她那天挺难过啊,后来在我的努力下才情绪好转。”邓文杰得意地说,“放心吧,我最怜香惜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