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INI
BIEHOU
昏昏沉沉地过了两天,这两天我一直闭眼,不想看任何人,也不愿听任何话。
我想我活了这么大,轮也该轮到我有权利什么也不干,躺在病床上无所事事地活着。只是做活着这件事,如此艰难,真令人厌倦万分,想不明白为何要坚持如此艰难的一件事,直接就这么结束不好么?我分明记得心因性心脏病也能致死。
而且是猝死,如果那样的话,我就不会对不住邓文杰,对不住傅一睿,我没有对不住孟阿姨,我也没有对不住已经丧生的孟冬。
我比大多数女人理智,我崇尚科学和真理,我从小就知道好好规划自己的生活,我的生活自律到连刷牙都规定好必须超过十分钟。
但这么理性而有规律的生活现在却令我感到厌倦透顶,我想到安徒生童话里那只瞎眼的鼹鼠,我特别渴望能有一个洞穴,黑暗而温暖的地方,让我一个人钻进去,不出来就好了。
猝死是一种福气。
想想看,张旭冉今后人生那些鸡零狗碎,乱七八糟的事都不用再处理,她肩膀上担负的责任,她内心中无休止的折磨,过往和现在的相互撕裂,那种空茫无处着陆的痛苦,没有出路的荒原,烈日下炙烤着的孤独。
所有这些都不用再承受了,多好。
为什么这么好的运气就没轮到我头上?
在我的昏睡当中,每天深夜是我清醒的时候,只是我不愿意睁眼,在暗夜中独自一人醒来是一件我现在无论如何不想面对的事。然后,有一天深夜,我感到有人进了我的病房,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长时间地看我。奇怪的是我没有畏惧,我想那也许是鬼,也许是人,反正无论是什么,我都觉得无所谓,哪怕对方下一秒钟扑上来做点什么可怕的事我也无所谓,随便吧,如果是凶犯就更好了。
比如那个想一刀捅死我的病患的父亲,如果他现在拿刀来刺我,我一定不会躲。
干吗要躲呢?我唯一亏欠的人就是那个孩子,我扼杀了一个少年今后生命的无限可能性,他如果活着,肯定比我更配认领生活这种玩意,无论他会成为什么人,他都比我这种陷入绝望无法自拔的人更值得活着。
那个人看了我两个晚上,一句话也没说,我不想知道他是谁,我挺感谢他的,在最难熬的清醒的时候,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
第三天我终于睁开眼,我在护士姑娘的帮助下弄干净了自己,她们犹如一群活泼可爱的小鸽子,对着我也不好摆出对一般病患的冷脸,反倒一个个都过来就我醒过来表示高兴。就连向来不苟言笑的护士长都露出笑容,然后消息传开,邓文杰与心外的两位教授主任都过来看我,对我表示了来自院方领导的关怀。同时我听到一个好消息,我的身体其实已经没什么大毛病,拾掇拾掇,明后天就可以出院。
“康复要注意什么我就不多说了,”邓文杰拍拍我的床架,“你的病休还有一周,一周后回来上班。”
“我这样干不了活。”我提醒他。
“暂时不安排你手术,会给你安排跟一些住院病患和实验,”他顿了顿,悄声说,“就算进手术室也跟着我,不会有事。”
我看着他,淡淡地说:“你在浪费资源。”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骂道:“怎么,你对科里的工作安排有意见?”
我叹了口气,再也不说话。
他扣扣袖子,斜觑了我一眼说:“没意见就这么定了。”
他转脸立即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与两位老教授谈起了其他公事,边走边替领导开路,一脸谦虚谨慎的好青年模样。等他们一走,门外又闪进来一个人,我一看,居然是年轻的住院医邹国涛,他白净的脸上带着喜色,腼腆地冲我笑:“张医生,我都听说了,你终于要回来上班,真是太好了。”
我勉强笑了笑说:“谢谢你小邹。”
“这个,是我们家乡产这种酸枣糕,我查了书,你现在能吃的,你尝尝?”他递过来一包零食,耳朵有些发红,试探着问,“我给你剥一个?”
我摇头说:“不用了,谢谢,不然你给我倒杯水吧。”
他欢快地答应了,七手八脚找出水杯倒了,递给我,对我笑着说:“我考上林教授的研究生了。九月份就跟他做实验了。”
“那很好啊,”我接过水,真心地笑了,“恭喜你。”
“嗯,多亏了你当初借给我那些参考书和资料,对了,我,我不小心在书上画了,对不起啊,要不我还你新的?”
“不用了,都是我在美国带回来的旧书,送你好了。”我低头喝水,“能帮到你,它们也算发挥余热。”
“嗯,国内很难买到原版书啊……”
我一抬头,发现他目光深邃地看着我,不觉笑了,问:“怎么啦?”
“没,”他窘迫地别开脸,“张医生,你得多吃点,住院这两周人都瘦了。”
“嗯,好。”我点点头。
“那个,”他看着我欲言又止,“我妈常说,世上没过不去的坎,看开了也就好了。”
我厌倦地闭上眼,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轻声说:“小邹,不管你听到什么传言,都别信,也别说,我现在不想听,好吗?”
他尴尬地闭上嘴,末了喃喃地说:“对不起。”
“没事,”我勉强笑了笑,“我只是不习惯聊这些,不是针对你。”
“我知道,是我多事了,”他有些低落,过了一会认真地说,“张医生,无论如何,您康复出院,我真的挺高兴的。”
“别高兴得太早。”我说,“我要回来了,该使唤你不会手软的。”
他这才高兴地笑了,又说了几句,腰上的呼机就响了,只得匆匆离开,想来是忙里偷闲过来的,同事一场,能惦记着来看看住院的前辈,我已经觉得这小伙子人品不错了。
邹国涛走后,护士长把我要服的药拿过来,看着我吞下了,才说:“旭冉,你别吞药痛快,治病却啰嗦,我告诉你啊,别以为自己是医生就懂保健了,医生最容易过劳死,我见多了,晓得了吧,出院后还得好好保养……”
我点头,说:“连您也来教训我。护士长,我不就占多了几天床位吗?”
“还好意思说,住个院还能抢救两回,有你这样的吗?”
“我错了我错了。”我忙转移话题,“对了,您今天没见到傅主任啊?”
“傅医生几天没见了,说来奇怪啊,往常没事都爱往咱们这溜达的,可能整形那边也忙吧。”
我心里一片茫然,我想这样也好,傅一睿是唯一一位知道我不想活了的人,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更怕他一张嘴就来教训我或者让我珍惜生命好好过活。
一直到我能出院了,我还是没看到傅一睿。连孟阿姨都过来两趟,我也还是没见到傅一睿,到了我出院那天他仍然没有出现,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怅然,难道我的颓丧居然足以把向来强大的傅医生给吓跑了?
“旭冉,收拾完了吗?”
我一抬头,却见詹明丽亭亭玉立地站在门口微笑看我,她今天穿一身藕荷色长款秋装,外面套着卡其色风衣,脖子上带着一条长长的珍珠项链,就这么简单的打扮,这个女人硬是能穿出拽着高跟鞋踏在曼哈顿最时尚大街的风味。
我笑了,站起来跟她拥抱,她身上传来淡雅的高档香水味道,我深吸一口,低声说:“我以为你回美国了。”
“我在这边要待满一年,”她拍拍的肩膀,恰如其分地微笑着,眼角露出迷人的眼尾纹,“还会继续来骚扰你。”
“求之不得。”我放开她,转身继续收拾我为数不多的行李。她好奇地问:“要我帮忙吗?”
“不用,东西很少。”
她在一旁看着我逐件往小旅行袋里装衣物,笑了笑说:“这么少,真是有你的风格。”
“我身上有风格这种东西?”
“有啊,你的风格就是,多余的物品全都不要,”她看着我问,“你大概是我见过最少零碎玩意的女人了。”
我低头:“我倒是想出门带十个箱子,但那得多麻烦。”
她在我身边坐下,抱着手臂笑:“那是,什么衣服配什么项链,什么鞋子配什么手袋,头发什么的每隔十天就得约美容师重新修整,指甲更是马虎不得,对了,还有吊带袜。”
“吊带袜?”
“吊带袜是至关重要的东西,”她兴致勃勃地说,“那是让你变性感的魔术道具,当然我指的是慢悠悠当着男性的面脱下它们的时候。”
我扑哧一笑,看着她精美异常的脸庞,轻声说:“那个男人永远不会知道自己错过多么好的女人。”
她扬了扬眉毛,笑着说:“感谢上帝没让他发现这一点,不然我还得被迫跟一个蠢货打交道,相信我,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了。”
我呵呵低笑,她伸出手臂抱着我的肩膀,笑呵呵地说:“你看你从来不罗嗦,不做无用的事,不喜欢无意义的装饰品,社会上规定的那些女性气质元素你都有意无意的规避,你给人感觉是直奔主题的,迫不及待就开展主要篇章,就如贝多芬的交响乐。”
“第三交响乐?”
“第五。”她斩钉截铁地说。
我瞪了她一眼。
“我的意思是,你这样当然很好,非常好,就像一辆加满油的汽车,在笔直的柏油公路上一个劲往前冲,很少有人能这样,大部分人都必须要绕很多岔路,兜很大的弯,做很多无谓的,没有必要的来回曲折,一句话,他们都得为高昂的汽油费多付钱,可你不用,这确实是一种天赋。
“但是旭冉,你开的这辆车,可能未必是一辆性能很好的越野车,也许你会抛锚,也许主干公路上根本没有维修站那种东西,也许通往前方的目的地根本不存在。”
我看她,喉咙干涩,我艰难地问:“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生活不是只有一个终点,岔路和正道之间的区分,未必是绝对的。”她看着我,挑着眉毛说,“也许只需要拐个弯,你能碰见一个你需要的维修站,可能还有一位身材超赞的帅哥正等着为你服务哦。”
我被她逗乐了,点了点头,过去抱住她,低声说:“谢谢。”
“不客气。”她一本正经地回答我。
我们松开后,我忽然想起来一点,回头看她:“是傅一睿让你来的?”
詹明丽笑而不答。
“他为什么不来?”
“他大概怕了吧。”詹明丽轻声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膀说,“即便是你无所不能的傅学长也有害怕的时候。也许我们需要给他时间。”
我在医院附近租了一套小公寓,连家具家电在内,东西很齐全,我自从搬进去后就没往那添任何一件大东西,只铺上沙发布和桌布,挂上窗帘。
布料都是从以前攒下来的,在美国或中国游玩时顺手买下的花色奇特的东西,我像攒钱一样积累这样的花布,这习惯从我外婆那袭来。很多年前,在家家还没有余钱买彩电的年月,外婆会自己拿钩针丝线勾出纹样精美通透的沙发布,铺在家里头,即便是用了几十年的老家具也有焕然一新的温馨感。
詹明丽送我回到家,两个多礼拜不在,屋里居然干净得一尘不染,我打开灯请学姐坐了,泡了奶茶两个人一块喝了,又翻出一袋未开封的饼干权充茶点,差不多到了吃饭的钟点,我正想请学姐去附近的饭馆将就一顿,忽然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我们都吓了一跳,等门一开,居然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提着一大堆菜进来。
“您是……”我站起来,问,“不对,这位阿姨,您怎么有我家钥匙?”
她没料到屋里有人,立即放下东西笑了说:“是张医生对吧?我是傅医生家的保姆,我姓陈,你管我叫陈阿姨吧,傅医生说您刚刚出院没人照顾,让我过来这边照应一段时间,我年纪大了,也不记得你是今天出院还是明天出院,琢磨着要不先买好菜,你回来也好有东西煮是吧,真是赶巧了,我一出门你就回来。”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傅一睿人没到,他家保姆倒先来了,我心里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干巴巴地问:“那什么,屋里的卫生也是您做的?”
“是啊,我收拾了一天呢,好长时间没住人,灰都积了一层,”陈阿姨快手快脚地把东西提进客厅,熟练地打开冰箱门,一边往里面塞东西一边说,“张小姐啊,你家冰箱里头原来过期的东西我都给扔了,过期的可不能吃,会吃死人的,那天我还帮你除了霜,哎呦喂,底下那层冰厚得哟。”
我呆呆站着,心里浮上一种原因不明的忐忑,足足隔了十来秒钟才反应过来,走过去给这位陈阿姨搭把手,我低头看她一手拿着一张清单,一手清点着袋子里买的东西,我问她:“您怎么还有清单啊。”
“是啊,傅医生说您刚刚出院,吃东西要忌口的,怕我买错了,这不,还特地给我写了,你看,有写漏了没,要漏了我明天去买。”
她把清单递给我,上面是一行行整齐字迹,傅一睿的字并不好看,就跟他的人似的一板一眼,严谨有余,飘逸不足。字体边上还佐以数字,具体到买什么菜,买多少,这张纸条上都规定得清清楚楚。我仿佛可以看到他如何用写病历的表情写下这张采购清单,想必整个情形,如果亲眼目睹定殊为喜感,但是我现在笑不出来。
我整个脑袋陷入呆滞状态,在这一瞬间,仿佛有晦涩不明的什么东西正在破茧而出,而那个东西,是我本能有些畏惧并想躲开的,我不是不感动,但感动之余,我却有种不知所措的慌乱,我自忖对傅一睿不能算差,但基本上也只是在做朋友该做的事,但如若易地而处,我想我不会如他这般体贴周到。
事实上,谁也不会像他这么体贴周到,在我记忆里,即便是我亲爱的外祖母,温良贤淑的旧时代大家闺秀,在我离开她远赴美国求学的时候,也从未如此仔细叮咛过我要注意这个,注意那个。她认为孩子就如雏鹰,该放飞到远远的高空自由翱翔,她担忧我,但她从来只会将担忧压在心底。
我这一辈子,到目前为止,从未有人这样介入我的日常细节。
“呜哇,没想到那家伙温柔起来也蛮像个正常人嘛,”詹明丽端着咖啡杯过来瞥了眼纸条,笑吟吟地调侃说,“感觉就如钟楼怪人对上爱斯梅达。”
我无奈地笑了笑,把纸条收好,低声说:“我还以为他生气不愿理睬我了。”
“显然他不是小孩子。”
“这怎么好意思啊?”我茫然地问,“我给陈阿姨付工资吧?”
陈阿姨在一旁听到了,笑嘻嘻地说:“不用不用,傅医生已经给过我买菜钱和工资了,他说你出院后疗养很重要,怕你没人照应,吃饭乱对付,要我在这一天做两顿,食谱都给我定好了的,张医生一点都不用操心。”
“那他自己怎么办?”
“我介绍了一个同乡给他做钟点工,没事的。”
我忧心忡忡地问詹明丽:“怎么办,我觉得很过意不去。”
詹明丽做了个手势说:“这家伙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我已经够无耻了,”我烦躁地拉拉头发,“难道麻烦他的事还不够多吗?”
“那就再多一件又何妨?”詹明丽拍拍我的肩膀说,“当然,如果你真的耿耿于怀,那就照一般人的反应去做好了。”
“什么是一般人的反应?”
“打个电话,说声谢谢。”
然而我在接下来的三天里至少给傅一睿打了十个电话,他都没有接。
一开始我还安慰自己傅一睿大概是工作忙,但我后来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傅一睿大概是不想接我的电话。
无论是道谢还是别的什么,他都不想听。
我隐约能明白傅一睿的心情,他不是不管我,也不是生我的气,他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我,他一直看到一个坚强上进的张旭冉,突然这个张旭冉就如海边沙雕一般被潮水侵蚀殆尽,面目全非,要重新看待整件事,重新获得对一个人的认知,他需要时间。
尽管如此,我还是很不安,像我这个德性,居然能有这么尽心尽力为自己打算的好友,纯属运气极好,我有点受不了被他隔绝在外的状态。到了第四天,我穿戴整齐,准备去医院找他,无论如何,我想他谈谈。
我知道他那天有门诊,所以掐着中午时间到了整形外科,除了值班护士和外面几个病恹恹的女孩等着门诊重开,那边静悄悄的少了许多人。我过去值班护士那打听,一看却是老熟人,一位姓赵的大姐,原先在手术室那边呆过,后来身体不适应,就申请调到整形外科了,打我在这当住院医就跟她认识,赵大姐为人豪爽,跟我私交不错。
她见是我,笑着说:“张医生,回来上班了?”
“还没,在家休养多两天,你们主任呢?”
“哦,有个病例,”她压低嗓音说,“典型的美容毁容,转到我们这,傅主任带着我们科其他住院医和研究生观察那个病例,可怜哦,才二十岁,贪靓又想省钱,好好的一张脸给毁了。”
他们这倒是时不时会收来一两个这种病人,我不以为意,点头说:“我也没什么事,就不去添乱了,他出来的时候你帮我跟他说一声啊。”
“放心吧,对了,张医生啊,跟你打听个事,”赵大姐把手里的笔放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跟傅主任是老同学了,知道我们主任有女朋友吗?”
我一愣,随即了然笑了,好奇地问:“你们又有谁打他主意呀?”
“瞧你说的,什么叫打他的主意,”赵大姐笑嘻嘻地说,“我们是看着他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大家关心他,而且这样事业有成,作风又正派的好货色,如果没对象就肥水不流外人田,便宜我们科室的年轻医生嘛。你不知道,我们这新来了一个实习医,长得可漂亮了,对傅主任那叫一个敬仰爱慕。”
我笑:“你们都看出来了?”
护士扑哧一笑,说:“这还看不出来,我也是打小姑娘过来的好不好。我还没告诉你吧,就上回,有个香港富婆过来隆鼻子,不知怎么就碰上傅主任,一个劲缠着他要他的电话,傅主任生气了说他已经结婚,那富婆居然说要他把老婆带出来谈谈,只要肯离婚,条件什么的都可以谈,要房子给房子,要车子给车子……”
我睁大眼睛说:“天哪,傅一睿这么热销啊?”
“那可不,要不是他整天拉着脸,估计比你们科的邓帅哥还热销,你别看邓帅哥长得好薪水高,可那就是一个花架子不踏实,女人嫁人还得找傅主任这种,现在女孩精明着呢。”
我问:“她们就不怕他吗?你以前不是跟我说过,他说话毒,要求又高,经常骂哭你们科的女护士吗?”
“这你就不懂了,这叫又爱又怕,又怕又爱,”赵大姐眉飞色舞地跟我说,“爱恨交加,虐恋情深。”
我扑哧一笑,她拉着我的袖子问:“怎么样,到底他有主儿没有?”
“中国是没听说过有,但读书时有。”我想了想,老实地说,“他在美国时有女朋友,但后来分手没我们都不知道。”
“难道在美国结婚了?怪不得这边千娇百媚的小姑娘凑上前他都不动心。”赵大姐一拍手说,“得,我知道怎么回事了,敢情他说有老婆是真的。”
我吓了一跳,忙说:“您可别乱传啊,我都不知道确切情况。”
“肯定的,都三十好几了,歪瓜劣枣的还琢磨娶媳妇呢,何况他这样的,”赵大姐兴致勃勃地打听,“他美国那个,洋妞还是咱们中国人啊?”
我觉得头大如斗,忙摆手说:“您别害我了,要让傅一睿知道事是从我这传出去的,他敢把我拆散了重装。”
“呸,就你这小胆子,怎么拿手术刀跟那帮男医生拼啊?”赵大姐笑骂了我一句,我正要说什么,忽然耳边听到一阵高跟鞋敲在磨石地板上的清脆声,一抬头,正看见一个女人款款走来,声音低柔地问:“请问,傅一睿医生在吗?”
我见过很多美人,各种类型,各种姿态,见得多了之后,深深觉得所谓漂亮的人标准如何,其实并未有固定法则。社会上时不时有流行的美人款式,但那只是千万种美中的一种,人的五官拆分来拼凑去,能有数不清的精致组合法,漂亮到了一定程度后,根本无法分出高低胜负,就如性感的李少君,优雅的詹明丽,要我硬说她们俩谁比谁更好看,那是没有意义的。
即便我见多识广,但看到迎面走来的这个女人还是稍微吃惊了一下,她五官并不圆满,但举手投足,却有说不出的韵味和妩媚,我在想古代白话小说中说某个人“天生风流”大概就指这个状态。
这个社会太过粗粝,女人们精雕细琢的细节都流于表面,太过直白,但眼前这个女人的精细是深入骨髓,颦眉凝眸,带出那么一点半点,已经足够令人回味悠长。
我这么说这个女人大概太过抽象,但她给人的整体感觉就是这么抽象,我说不出她具体哪里美到惊心动魄,衣着打扮远没有詹明丽讲究,妆容描摹也没李少君那么刻意,甚至可能身材比例也未必比我好,但她身上每个地方都恰到好处地衬托出柔弱和风韵,让我乍眼看过去,只想低呼一声,哇唔,真是个美人。
这个美人走近了才发现她不算年轻,但她一说话,人们又会很容易忽略她的年龄,她就这么眼波流转,不动声色地看了我跟赵大姐一眼,继续带着微笑问:“傅一睿医生在吗?”
赵大姐跟我对视了一眼,眼里带了戏谑,大概想说你看你看,没准这又是一个追傅医生的狂蜂浪蝶。
我皱皱眉,侧转过身,假装看他们科室的挂墙上的宣传画,耳边听得赵大姐跟对方一问一答。
“傅医生现在正忙着,下午没有他的门诊,您要见他可能得先预约。”
美人一笑,说:“我不是来找他问诊,我来找他有点事。”
“那您在那边坐一下,等等吧,也许傅医生待会儿就出来。”
“我有急事,能麻烦您进去叫他一声吗?”那美人笑得仪态万方,“我是他家里人。”
我立即转过身,看到赵大姐也一脸惊奇,我跟傅一睿认识这么多年,可从来没听说他的任何家里人。我又瞥了那美人一眼,试图在她脸上找出跟傅一睿相似的痕迹,哪知她微微转脸看我,淡淡一笑,我登时尴尬地低咳一声,转过脸继续装看别的地方。
赵大姐尽管狐疑,但还是拨了科室内电话,说:“傅主任在吗?我老赵啊,那什么,前边来了一位女士,说是咱们主任的家里人,对,找他有急事,你给说一声。”
她放下电话,带笑说:“您等一会,里头傅主任正在忙呢。要不您到那边坐一下?”
美人细声细气地说:“谢谢,我不坐了,就站这等。”
“那个,您喝水吗?”赵大姐本着敬业的八卦精神,转身给她接了一杯水,旁敲侧击地问,“您看着挺年轻的啊,是我们傅主任的亲戚?”
美人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说:“我跟他不是亲戚。”
我心里一跳,难不成傅一睿真的静悄悄结婚了我们都不知道?
我正乱糟糟地想着,忽然听见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傅一睿穿着白大褂飞快地跑过来,万年不动声色的脸上,居然带了一丝说不出的着急。
我认识他这么久,从没见过他这么情绪外露过。
我有些尴尬,抬起手朝他动动手指头算打招呼,哪知他只看了我一眼视线便滑过我,定定地落到我身边的美人上,胸膛起伏,似乎微微喘气,这时,我听见身后的美人娇滴滴地喊了一句:“一睿。”
我登时头皮发麻,不由得想这美人语气也忒嗲了点,可傅一睿似乎就吃这一套,他脸上阴晴不定,像是看到这个美人有难掩的激动,随即他想起这里还有我跟赵大姐两个超级电灯泡,立即沉下脸,冷冷地迸出一句:“跟我来。”
随后他转身就走,那美人不敢怠慢,立即迈着小碎步跟上。
我眼睁睁看着他们俩走进拐角的休息室,傅一睿为美人开门,风度十足地等她先进,随后回头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也跟着进去关上门。
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有点酸涩,但很快就淡然,我想这点怪异的酸涩感大概因为我习惯了傅一睿做我的好朋友,而我的好朋友家里来人,他却没想过跟我介绍或者寒暄一下,无论是在中国还是美国,都有些见外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今天的穿着,淡黄色的开襟毛衣配着银灰色西裤,脖子上系着嫩黄小碎花的丝巾,好吧我承认很简单,但我也有刻意加重衣着上的女性因素,至少出门前我看看镜子里的女人,也算精神焕发吧。
我摇摇头,对自己一把年纪还会因为被傅一睿忽略而烦恼感到好笑,我抓了抓半长不长的头发对赵大姐说:“看来傅一睿没空理我了,我先走了。”
“哎哎,你都不好奇刚刚那女的是谁吗?”
“别八卦了。”我笑着说,“傅主任要想告诉你,自然就会讲,他要不想说,那就肯定有不想说的理由。”
“少给我扯你们美国那套尊重隐私的屁话啊,”赵大姐愤愤地说,“咱们中国人就讲究知根知底。”
“您是好包打听吧?”我笑嘻嘻地说。
“呸,你不好啊?我往后打听到的事都不告诉你,我急死你。”
我哈哈大笑,朝她挥挥手,自己慢慢走出整形外科的大门。下电梯的时候我想既然回来一趟,干脆去找邓文杰吃个饭吧,于是又拐到心二外那边,找了一圈没见到邓文杰,却碰到邹国涛,这才知道邓文杰又是佳人有约。
“真是的,想找人吃个饭怎么那么难啊?”我叹了口气,问邹国涛,“你吃饭了吗?要不咱们俩去?”
邹国涛高兴得笑了,点头说:“好啊,我早想请你了。一来庆祝你康复,二来也是对你之前照顾我的答谢。”
“说得那么正式我还不好去了,得了,就一顿便饭,我请吧,”我笑了,“走,你想吃什么?”
“西餐吧?”
“好。”
我们一道去了医院附近一家西餐厅,那里环境优雅,牛排做得也不错。我以前来过两回,印象还可以。我跟邹国涛被礼仪小姐领进去一处小隔间,坐下点菜后,邹国涛借口有事先离开了一下,我支着下巴无聊地看着四周,忽然发现傅一睿带着刚刚那位美人一道踏进餐馆。
我立即竖起餐牌遮住脸,往一旁悄悄看过去,还好他们没发现我,大概也是有事情要说,傅一睿与美人去了餐厅另外一边的僻静角落。我呼出一口气,放下餐牌,对自己这种下意识的反应感到好笑。正想着,忽然看到邹国涛抱着一捧漂亮的蝴蝶兰进来。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朝我慢慢走进,脸上笑容羞涩腼腆,抱着花站在我面前,立即有种被雷劈中的窘迫令我不知所措,我干巴巴地说:“啊,小邹,这花很漂亮……”
他递过来,脸上的笑有些僵硬,但努力维持着,像豁出去一样说:“张医生,这,这是送给你的。”
我只觉浑身鸡皮疙瘩都冒出,邹国涛介于男孩与男人之间的眼神炙热渴望,里头的意思明显不过。
只是这种三流电视剧里教坏小孩的招数在现实中上演实在令人不敢恭维,像莫名其妙被人强拉进一场低俗的真人秀中,除了丢脸没别的感觉。我这辈子从未有这等荣幸上升为八点档的女主角,他举着花的十五秒内,我感觉汗流浃背,尴尬得要命。
然后我当机立断,飞快把花从那个傻小子手中抢了过来,其间挣落了一些花蕾叶子也在所不惜。随后我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花藏到边上座位,至少暂时让它消失在公众视线下,然后尽量笑得自然说:“先坐下,坐下再说。”
“可是我还没说……”
“行了坐下吧。”我忍不住提高嗓门。
邹国涛涨红了脸,飞快地坐了下来。
我单手支着额头,没好气地瞪着他,那孩子在我的目光凌迟下越发面红耳赤,坐立不安,等到侍应生上了菜,闻到食物的香味,我才略微消了气,指着东西说:“吃吧。”
邹国涛慌里慌张地动手,我用专业的解剖手势将六成熟牛排切好,吃了几块,觉得腻烦,不由放下叉子,喝了口水,我看着坐我对面的邹国涛,忽然想起他刚刚来我们科室的时候,只不过一个实习医,小心谨慎地干活,为能站在手术台边观摩我主刀而雀跃欢欣。我想起我也是走过基本相同的路,只是我确实运气好,一直能遇上肯照拂自己的前辈,而且顶着美国常春藤大学毕业头衔,回国后院里领导也比较重视。我在工作上并没有经历国内医学院毕业生之间的残酷竞争,所以我也不清楚邹国涛对我的感激算怎么回事。
而且,不是一直算同事情谊吗?怎么今天来了送花这一手?
“今天的花很漂亮,但以后别送了。”我直截了当地说,“不便宜吧?浪费钱。”
邹国涛小心地看了我一眼,嗫嚅问:“你,不喜欢?”
“我当然喜欢,但我觉得,花这种东西还是送女朋友最好,尤其是这么好看的。”
他白了脸,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我截住他的话,飞快地说:“我以前有个未婚夫,你们都知道他才过世没多久,我们从小在一块长大,彼此间有十几年的感情。我不想矫情地说一辈子只爱这个人,但我想人这一生,能花十几年去经营的感情不多,它分量很重,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垂下头,半晌过后,点了点头。
我微微一笑,缓和了口气说:“快吃吧,吃完了你还得回去上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