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陵南欢天喜地送了毕璩,急忙关了院门,自己背着手迈着大步巡视这名义上属于自己的院子,踱步于紫藤树下,仰头望过,只见藤蔓嫩叶之间,大团大团的紫色花朵挤在一处,阳光点点洒落,流金溢彩,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挪开眼去,远处青山陡峭,白云缥缈,四下万籁俱寂,只间或有泉声叮咚,仔细聆听,却原来泉眼来自庭院小水潭尽头,一个石雕龙头昂然而立,清澈的泉水,便是自它口中源源不断,落入水潭。
水声不绝,然潭中却永远只得浅浅一层,清澈见底,不满不溢,潭中尚有青莲数丛,亭亭玉立。
这也不知是何人所设,真乃聪明,如此一来,自家院中永不缺水,想用时自可取之,比挖口水井还方便。
沐浴喝茶做饭,看来都不愁了。
曲陵南心满意足,又逛入屋舍,瓦房三间,间间相类,皆是纤尘不染,一应家私器皿全无。正中那间墙壁上挂了一幅山水图,这图平平常常,画面静止不动,再是正经不过。小姑娘盯了半日,也没见自己进得画中,更无画中人找她打架,她心下有些失望,暗想若有朝一日再遇太师傅,定要与他讨一讨那幅画,不为别的,闲着没事进画中逗逗那个老头,吓唬吓唬小牧童,这日子也好打发不是?
余下两间房屋连画都不挂,一间摆了丹炉,一间摆了蒲团,功能区分一目了然。
逛了半日也没发现多余的物什,小姑娘便有些累了,她盘腿坐在院中的水池子边托着腮帮倍感无聊,折了一枝紫藤花枝划着水,搅和了半天,也未发现一条鱼一只虾。
地上铺着严丝合缝的青色石板,一颗多余的草也不曾见,更遑论蚱蜢蛐蛐一流。
小姑娘忽而觉着有种怪异感,她站起来,一甩袖子,呼呼的风声倒把自己吓了一跳,她骤然就明白了,原来怪异在这里。
太安静,安静到自己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天空没飞鸟,地上没虫子,水里没鱼,这座美轮美奂的精致院子,连一个活物都找不着。
还不如她跟师傅那会在冰洞里,那水里的凶兽可是层出不穷,一头比一头厉害。
可也一头比一头会闹出响来。
小姑娘心里有些怅然,她摸了摸身下的青石板,手心里连一点尘土都不曾沾上,这是她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干净的地板,这也是她有生以来住过的最像样的屋子。
可与此同时,她亦有生以来,头回察觉到自己是彻头彻尾的一个人。
曲陵南学着记忆中师傅的模样叹了口气,自己把自己逗乐了,然后她拍拍屁股站起来,伸伸手脚,将这等没来由的凄惶之感尽数甩掉。
她想,便是自己此刻委屈了哭了又有啥用?能回去跟师傅呆一块么?能让师傅顷刻间冲阶顺畅,身子复原么?
都不行。
那便不做这等无用的感伤,有这闲工夫,还不如搬点水洗个澡,把自己弄干净咯,再出门查探地形,顺带找找有啥可宰了吃的东西没。
她就不信,那笑容可掬的太师傅给她住这,是让她呆里头擎等着饿死的。
曲陵南脱了鞋,伸了伸脚丫试试潭水,发现水温并不冰冷,遂解了衣裳,跳入小水潭痛痛快快搓了个澡,又难得有耐心把被师傅烧过的乱七八糟的头发洗净捋顺。洗澡的时候,她低头看见自己脖子上挂的玉佩,这段日子似是吸了人气,显得越发青翠欲滴。曲陵南一看这玉佩就想起那个瘸子,她握紧那块玉,垂下眼睑。
她从没忘记那个自罹鞫猿下舍身救了自己的瘸子,那是头一回有人教会她,在生死关头,有些人是可以当机立断,把生机拱手相让。
她还想起自家师傅,虽说阴阳怪气,一言不合便使法术摔自己屁股,可他也很好,在冰洞里与上古凶兽生死搏斗的当口,他将自己扔进光球,独自一人面对那头怪物。
小姑娘慢慢地微笑了,她心忖,她是没爹养,没娘疼,可她也不是啥都没有。
也算值了。
她用力一拍水面,荡起一片水花,心随意动,半空中的水花逐渐凝结成一个水球,曲陵南童心遂起,虚空中不断抓起水珠粘在水球上,水球越积越大,渐渐地,以意驱动越来越吃力,终于扛不住,哗啦一声,整个砸到她自己头顶。
整个头尽湿透了。
曲陵南抹了把水,哈哈大笑,她觉着今日体内的灵力似乎运转得分外流畅,小姑娘一声清叱,手掌展开,砰的一声,一团蓝色火焰静静呈现其上。
她的驳火术,不知不觉竟然连跳两级,修至到第四层。
第四层驳火术使出的火焰更大更亮,且火芯那簇纯蓝愈加明显,曲陵南手一扬,这团火竟然轻飘飘的飘到紫藤树上,轰然一声,犹如被浇了油般,大火瞬间将整棵树吞噬掉。
她目瞪口呆地瞧着火焰越少越烈,火光冲天,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抓水揉成球扔过去,可惜她一连扔了十七八个,却压根无法阻挡那熊熊火势。小姑娘生怕出大事,忙自水中爬了出来,只披了件外袍,即手忙脚乱冲进屋内,四下乱找,却哪里找得到灭火之物?她顾不上那许多,抽出储物袋里师傅给的另一件道袍,冲到水边将袍子浸入水中,想弄湿了拿去扑打火焰,可袍子一抽出来才猛然发现,师傅给的都是好东西,根本弄不湿。
没办法了,曲陵南只得将袍子卷了卷便冲上前打火,打了半天非但没有半点作用,尽连师傅给的袍子都给烧得焦黑。她又是焦急又是心疼,伸出手臂瞬间调动浑身灵力,一把将手掌心对上火焰,猛力一吸,掌心一阵炙痛,可那怎么也灭不掉的火,却在这一刻,似乎被她吸走了些许。
曲陵南也顾不得思忖这算怎么回事,她振作精神,正待再吸,突然半空中听见一人诧异地喝道:“怎会起火?糟糕!”
另一个声音带着怒意,喝道:“闲杂人等还不速速退到一边去,碍手碍脚作甚!”
曲陵南茫茫然抬头,只见半空中急速飞来两名道人,左边那位正是带她过来的毕璩师兄,右边那位却显得略为年长,身材魁梧,一张国字脸端的是威风凛凛,若非也是一身宽袍绦带,倒像是戏台上的大将军。
曲陵南知道自己闯祸了,她赶忙退到一旁,只见毕璩师兄手指连做几下复杂法诀,口中一喝,凭空的一阵倾盆大雨便朝那团火浇了过去。那雨下得也怪,只罩住着火的花树上头,其余地方一点也不受影响。
可惜雨下得虽大,火势却丝毫不减。
“竟然是三昧真火?此处怎会无缘无故有三昧真火?”右边的修士诧异地冲口而出,随即道:“毕师侄住手,你的御雨术不管用,且退一旁。”
“是。”
那修士手一抬,一个铜钹凭空而起,滴溜溜地越转越快,越变越大,牢牢罩住那火树,随即铜钹下压,只听得咔嚓数声脆响,那火焰竟被慢慢纳入钵内,轰隆一声过后,铜钹重重落在地上,将花树残肢压个粉碎,而那古里古怪的一场大火,也终于被消弭于无形。
毕璩神情恭敬,拱手似乎想赞誉那修士什么,被修士抬手悄然打断,曲陵南忽而有种不妙的预感,眼前这个人,怕是不会轻易放过她闯的这个祸了。
可问题是,她连这火怎么烧起来的都莫名其妙啊。
小姑娘正待悄悄儿后撤,腿还没退两步,就觉眼前一花,衣领一紧,整个人被那修士提溜了起来,随即不顾她的挣扎,又一把将重重她丢到地上。
那修士拍拍手,淡淡地问道:“你琼华派收内门弟子几时如此随意?只练气期一层便可入住主峰?”
他居高临下地瞥了曲陵南一眼,冷漠地道:“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随意开启丹炉,盗取三昧真火。原来我孤陋寡闻,贵派宠爱一个小弟子,竟然宠爱到任由她放火烧主殿玩儿的地步?”
毕璩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咬牙躬身道:“道君明鉴,我这小师妹进门派不过一日,便是这院落都未必熟悉,便是让她去盗取三昧真火,想必她也不晓得去哪盗。想是人小顽皮,不知轻重,随意开启长辈赐下的法器而已,纵然有错,也错在我这掌事大弟子有负掌教嘱托,没能照看好她罢了,今日之事幸得道君施加援手,毕璩铭感于心,请受我一礼。”
他说罢便长长做了个揖,那修士坦然受之,也不谦虚两句,只是收了地上的铜钹,傲然道:“你们爱如何管教弟子与我何干?我来贵派打扰已久,如此便告辞了。”
“待我安排两名弟子送您出山。”
修士颔首道:“有劳。”
那修士原本抬脚待走,忽而想到什么,转头目光如剑,瞥了小姑娘几眼,曲陵南此刻真正是蓬头垢脸,衣衫不整,揉着鼻头正想打喷嚏,被他冷冷一瞧,不觉吞了吞口水。
修士皱眉,嫌恶神色顿时占了上风,他转身,招出飞剑,一跃而上,嗖的一声直飞主殿前方而去。
毕璩待他一走,脸上的笑便收了起来,转头瞪了小姑娘一眼,却见她如此狼狈,待出口的训斥终究没说,只哼了一声,冷声道:“此事我定当禀报掌门师尊,你做好挨罚的准备吧。”
曲陵南低着头不敢吱声,那么漂亮一棵花树被烧掉,不用旁人说,她也晓得此番是闯祸了。
闯祸了就得挨罚,天经地义,只盼别罚得太狠就好。
曲陵南叹了口气。
啪的一声,一个包裹扔到她脚下,曲陵南诧异地抬起头,却见毕璩没好色地道:“这是你本月供给及内门弟子玉牌,我替你领了,往后每月朔日,自己去经世堂领!”
曲陵南抱起包袱,摸了摸,里头是新衣裳和几个瓶子,还有一块硬邦邦的东西,掏出来一瞧,是块玉牌。
“这玩意你也有么?”曲陵南问。
“当然,”毕璩拍了拍腰间,“此乃你行走门派的身份凭证,注入你的灵力,挂于腰上,不可取下。”
“要丢了咋办?”小姑娘不放心地道,“这牌子值钱哟,被偷了咋办?”
毕璩皱眉,不耐地道:“有你的灵力在上面,旁人偷了也无用。”
曲陵南点点头,她本想提醒毕璩,世上的偷儿偷玉牌可不是为了自己用,可见他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模样,心知再啰嗦下去只怕他要更不高兴。她难得不直抒己见,抱着包袱问:“师兄,那个,多谢你刚刚在那个凶道人面前帮我说话。”
毕璩正色道:“我琼华上下同气连枝,于外人跟前自当互相维护,断不可做手足相残之事,此乃门规所定,我不过依规矩而行。”
他想了想,有些烦,冷冰冰道:“你别想多了!”
曲陵南一听就释然了,点头笑道:“嗯,我一点多的都没想。原来这便是门规啊,那还是挺不赖,放心吧毕师兄,下回有旁个门派的人揍你,我定替你揍回便是。”
毕璩做事向来照足规矩,他会在外人面前言辞回护曲陵南,但转头却也要依着门规,将擅自毁坏门派公物的曲陵南带到主峰偏殿听候发落。
他原本亦可选择将曲陵南带至戒律堂听从长老处置,然不知为何,一见曲陵南瘦小狼狈的模样,却到底没硬下心肠将她送到铁面无私的戒律长老那,而是鼓了勇气,用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去叨唠掌门清修。
待行至涵虚真君所居门口时,毕璩才懊丧自己怎地莫名其妙倒替那个小丫头考虑,枉费了往日辛苦维持的掌事大弟子形象,可人已经走到这,以掌门神通,此时转身就走是不可能的。他只得停了脚步,深吸一口气,触动洞府禁制。
“何事?”
毕璩恭敬行了礼道:“启禀掌门师尊,禹余城左元宇道君来我派拜访诸事已毕,现已御剑返回了。”
“礼数可周到?”
“师尊放心,弟子亲自打点,断不叫人挑出个错来。”
涵虚真君戏谑问道:“小道学先生,你这回可有左一句道统,又一句宗学烦死他?”
毕璩含笑道:“这个嘛,弟子也只是依规矩说话而已,左师叔便是一时不适,假以时日,想来也能体会我琼华弟子不忘道统正宗的一派苦心。”
涵虚真君笑出了声,道:“人人都道我主殿掌事大弟子如何一本正经,处事老道,却不知你底子里也是个泼皮猴儿。做得好,禹余城那几个老人,正经修炼不干,整日里忙着联合这派,打压那派,搅和得人不胜其烦,这回又干什么来了?”
毕璩笑着回道:“送斗法大典的帖子来了。”
“哎,斗法斗法,老祖宗那点东西,都让这斗字给折腾没了。”涵虚真君摇头道,“修了几百年,都修进狗肚子里去了,依我看,那几个老儿的见识修为,比起玉蟾孚琛那两个不争气的家伙还不如!”
“我派两位师叔俱是我琼华的天纵英才,岂是他人可比。”
“你也不用说违心话,我教的徒儿,我还不知什么德性?也就是大节不错罢了,”涵虚真君叹息道,“说到底,禹余城如此高调,不过就是仰仗城中有化神老祖坐镇的光,若没有这位大能者,城主再广招门徒,争强好胜又有何用?左元宇瞧着聪明,于这点上却糊涂得紧。”
这个话题毕璩不好多说,遂低头称是。
涵虚真君又问他:“阿毕,你还有何事?”
毕璩深吸了一口气,道:“左道君临走时,出手相助了我……”
“哦?”涵虚真君问,“于我派中,怎轮到他出手助你?”
“是弟子无能,陵南小师妹的院中突然起火,弟子恰送左道君路过,便停下使御雨术灭之,可那火是三昧真火,弟子措手不及,多亏了左道君使法器灭之。”
他一口气将此事说完,再接再厉道:“小师妹现下已知道错了,正跪在偏殿候着呢,请师尊略施小惩……”
涵虚真君笑道:“我都没说怎么罚呢,你便替她求情指名要小惩?”
毕璩心里一颤,忙躬身道:“弟子错了,不该自作主张。”
涵虚真君哈哈大笑:“你这孩子样样都好,便是开不得玩笑,那小丫头来第一日便闯祸了?这倒是与她师傅不像,孚琛刚来那会跟个小木头人似的,怎么逗他都是一句话,请师傅授我本事,无趣得紧,这小丫头倒是好玩。走,咱们一道看看去。”
毕璩一惊,道:“掌门师尊,您要亲自去申斥她么?”
涵虚真君并不答应,毕璩一抬头,却见他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跟前,笑眯眯地对自己道:“走吧。”
涵虚真君带着毕璩来到偏殿的时候,小姑娘并未跪着,而是抱着膝盖蜷在偏殿角落里,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殿里太空旷,小姑娘蜷得太小,远远看去,就如一团微不足道的小影子一般,谁也不会太留意。
毕璩心下不满,三步作两步奔过去,一个疾风术使过,劲风一刮,登时把小姑娘冻醒。
她白净的脸上犹自带着黑灰,蓬头垢脸得好不滑稽,一双大眼睛顷刻清明,整个人一跃而起,显见是睡梦中也保持着应有的警惕。
毕璩没回过神来,她已经对着涵虚真君直直站着,也不晓得要下跪,也不晓得要行礼,直接道:“太师傅,您来啦,对不住啊,我把院子里开花的树烧没了,还险些烧着屋子,我没钱赔您,您罚我吧,罚什么我都领。”
涵虚真君带着笑意问:“真个罚什么都领?”
“嗯。”曲陵南点头,认真道,“只有一样,您别把这事怪我师傅头上,驳火术是我师傅教的没错,可用它的人是我,您别给罚错了。”
涵虚真君睁眼问:“那三昧真火,是你用驳火术放的?”
曲陵南小声道:“我没练好……”
“你练到第几层了?”
曲陵南惭愧地道:“好似才第四层……”
涵虚真君笑着瞥了毕璩一眼,问:“你的驳火术,练到第几层?”
毕璩绷紧了脸,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道:“弟子,弟子才一层,可是师尊,自来驳火术只是同门习来玩的,攻击无用,斗法更无用,这等基础法术,便是诸位长老中也无人认真以待,非我等怠懒,实在是,实在是这驳火术犹若鸡肋,练之又有何用……”
涵虚真君淡淡地打断他道:“现下你知晓它有何用了吧。”
毕璩涨红了脸,躬身道:“是,谢掌门师尊教诲。”
“哪是谢我,该谢你这入门派只一日的小师妹。”涵虚真君带着笑意看向曲陵南,“用与无用,端看功夫精深不精深,急功近利者,便是无上精妙心法在手,也只能习得皮毛;一往无前者,便是人人嗤之以鼻的粗鄙功法,亦能翻天覆地。”
毕璩深深低下头,哑声道:“是。”
“小南儿,你朝太师傅扔一个火球试试。”
“啊?”曲陵南立即摇头,“不行,烧着您怎么办?不行不行,我不能干这个事。”
“太师傅跟你打包票,不会烧着。”
“水火无情,万一呢?”小姑娘是真心不愿做这个事,她瞪着涵虚真君道,“就算伤不着您,烧坏了您的衣裳也不好啊。”
“小小年纪啰嗦个甚,快点。”
曲陵南狐疑地瞥了毕璩一眼,毕璩冲她微微颔首,曲陵南无奈地摇摇头,她万分不认同这等没事扔火球的无聊行径,然太师傅既有所吩咐,她只好伸出手掌,一运灵力,轻巧于掌心升起一簇蔚蓝火焰。
“好。”涵虚真君道,“扔过来。”
小姑娘用两只手将那团火揉成火球,喊了声:“小心。”
她扔火球的力道并不大,可火球一到涵虚真君那,却宛若被一层无形屏障挡住一般,随即轻巧弹跳,瞬间绕着涵虚真君滴溜溜地转动起来。
“竟是如此至纯的三昧真火。”涵虚真君一笑,手指一划,火球便自半空落入他掌心一个小巧的铁盒之中,涵虚真君将盒子一盖,递给毕璩道:“给你了,你不是想学炼丹么?无好火怎能成。”
毕璩大喜,忙双手接过道:“多谢掌门师尊,多谢小师妹。”
“至于罚么,”涵虚真君想了想道,“罚你自明日起,由毕璩带着习《琼华经》,半个月后要能将整本经书从头至尾背个烂熟,一个月后需达练气期二层,若完成不了,便是你师傅再想收你为徒,我也不会答应。”
“是。”
“你是我琼华弟子,讲经堂的课,一节也不能落下,考核不过,我也定不轻饶。”
翌日,毕璩果真早早过来敦促曲陵南背《琼华经》,恪尽职守,铁面无私,当日传颂,第二日检查,若背全了便往下走,倘有一句错了,他便请主峰掌事戒髌,命小姑娘伸出手掌击五下,若再错,继续打,一直打到背对为止。那戒髌也不知是用什么做的,看着是细长雪白的一条长条,哪知坚韧异常,拗不断折不弯,打在手心疼痛犹若火烧,可偏偏外头一点痕迹都不留下,古怪得紧。
背书本就是曲陵南大感头疼之事,此时再加体罚,体罚之人乃素来不喜自己的师兄,双管齐下,令曲陵南更为烦闷。想当初她背《青玄心法》乃是有师傅殷切敦促在旁,满怀期望在侧,不敢也不舍得让师傅难过,这才拼了小命去死记硬背。现下这情形可大为不同,师傅不在身旁,太师傅甩手掌柜,曲陵南成日里见得最多的,便是这位总也板着脸的大师兄。
毕璩对着旁人固然是君子端方,蕴藉俨雅,可不知为何,一对上曲陵南,便是一脸严峻,不苟言笑,小姑娘简直要怀疑自己是否啥时欠了师兄几百个大钱没还,不然他为何总是为难自己,还为难得那么来劲呢?
这一日又背不出,毕璩沉下脸,取出戒髌,冷声道:“伸出手来。”
曲陵南深觉一直挨打不是她的风格,于是挽起袖子认真道:“对不住师兄,从今日起,你说伸手,我绝不再听从。”
毕璩一愣,随即怒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之前让你打,皆因我以为错在我一人身上,可我这两日琢磨了一下,越琢磨越不对,”曲陵南抬起头问,“毕师兄,你先说说,你为啥打我?”
“怎的是我要打你?”毕璩恨铁不成钢地道,“分明是你不够勤勉,屡次出错,理当受罚!”
曲陵南扬起眉毛,点头道:“没错,就是这样,听起来像我的错,可咱们先不论这个,先说根本的,毕师兄,请问掌门太师傅嘱咐你教我琼华经,所为何来?”
“你乃我琼华弟子,内门弟子人人需将此经文倒背如流,此乃修为基石,半点马虎不得,太师傅是为了你好……”
“错,”小姑娘打断他,认真道,“我背这劳什子经文,乃是因为我要受罚,我烧了那棵树又赔不起,这才要背书。”
毕璩哭笑不得,只得耐着性子道;“话虽如此,可你怎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掌门师尊这哪是罚你,他这是在教你,他老人家不便事必躬亲,这才命我过来监督于你……”
“可太师傅没说背不出要打人。背书是罚我烧树,打我却是为啥?我分明是背了书,只不过背得不大好就要挨打,这岂不是亏到姥姥家了,”曲陵南仔仔细细地把袖子挽好,头也不抬道,“你打了我这么多下,便是我再烧几棵树也值得,师兄,你现下早已稳赚不赔,可还想继续当我是白羊宰,想打就打,那可对不住。”
她挽好袖子,抬头目光真挚,正色对毕璩道:“从现在开始,你再拿那戒髌碰我一下,我定然揍回去,我现下或许打不过你,但我会全力以赴。师兄你若以为我修为低微,打架定然不够瞧,那你可试试。”
毕璩大怒,举起戒髌,想也不想便挥了过去。
曲陵南张开手掌,嘭的一声,一团蓝色火焰跃然掌上。她侧头一避开,火球朝毕璩面首一扔,毕璩忙出掌迎去,一股强劲疾风随之激出,哪知曲陵南扔火球只是个虚招,她一提灵气,身子一跃而上,云梯术蹭蹭两下就到了毕璩近旁,唰的一声,一柄不起眼的低级法器直直指向毕璩的眉心。
毕璩脸色一变,退后半步,冷冷地道:“我适才可没真正出招,你若以为这下偷袭成功,那你就大错特错。”
“我知道。”小姑娘一手持剑,一手团着个火球,点头同意道,“你修为远高于我,我便是偷袭也不能成功。”
“那就不要不自量力,把你的玩具收起来吧!”毕璩冷声道,“门规中禁制同门私下殴斗,自相残杀,你不要以身试法!”
“师兄,你怎会这般轻敌?”小姑娘啧啧摇头,一转火球,那火焰骤然升高,呼哧一声冲毕璩直扑过去,三昧真火威力非同小可,却与驾驭者修为高低无关,毕璩骤然之下举手连换三种防御术皆挡不住,逼得他就要亮出法器来。可就在火舌要舔上他眉毛前一刻,小姑娘嗖的一下将火焰收起,背着手看他,神情严肃道:“我昔日在山野中打猎,便是一只兔子,一只母鹿,在未死透前皆有反扑一口的可能,何况我这样的大活人?师兄,打我是打不过你,可要论拼命,你拼不过我。”
她抬眼看他,认真问:“还打么?”
毕璩皱眉不语,终于收起防御术,冷冷道:“冥顽不灵,若非师尊吩咐,你当我乐意来为你传授琼华真经?”
曲陵南点点头:“我懂,你不喜欢的不是我,而是不喜欢像我这样的人,也能进琼华派,还做得内门弟子。”
毕璩脸色一变。
“你心中定然觉着琼华派千好万好,放眼天下,再无比这里更好的去处,是也不是?”小姑娘好奇地问。
毕璩傲然道:“我琼华本就是这玄武大陆唯一的道学正宗,每个琼华弟子,对此都深以为荣。”
“那就难怪了,”曲陵南摇头叹道,“你就跟我娘似的,我娘没死前,也觉着我爹是世上唯一的好郎君,上天入地,再无第二个人能与之相提并论。她生了我后处处看我不够好,深觉对不住我爹,可惜啊,她便是再怎么不满,我也是她亲生的孩儿,这点谁也改不了。”
毕璩瞥了眼小姑娘,她一脸天真灿漫,似乎全然不知晓她正讲述的,却是俗世间母不慈的大哀,毕璩再不喜她,也万万做不成对个稚龄幼女出言讥讽。
“师兄你也是一样的,”曲陵南睁大眼睛认真告诉他,“无论你再怎么看我不顺眼,我也已然是我师傅的徒儿,太师傅的徒孙,你的师妹,这点也是改不了的。”
毕璩怒气上涌,想也不想就要出言讥讽,可话到嘴边,忽而觉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祭出戒髌,道理上虽冠冕堂皇,然私心里,也未尝没有教训一下这个野丫头的念头。
可教训了又如何?她说得没错,她已然是琼华弟子,他已然是她的师兄。
文始真人天纵奇材,他若出关,便是元婴修士,曲陵南作为元婴修士的首席弟子,届时风光无限不可名状,到那时候,只要她不太丢人,谁会去管她资质如何,当初进琼华派时合不合规矩呢?
毕璩恍然间,听见小姑娘清清脆脆的声音还在耳畔道:“你要打我,我就得揍你,你肯定要还手,咱们打着打着就得动真格的。可问题是,这样打来打去不麻烦么,毕师兄,你不如待我好些罢,这样你方便,我也方便……”
“你……”毕璩回过神来,深吸了一口气,头回认真看着小姑娘的眼睛,耐心道:“文始真人收你为徒确实是坏了门规,日后你遭人非议,遭人嫉恨都是免不了的,你是没错,然你身处这个位置,若无相应的本事与之匹配,那就是你的大错。这几日你在讲经堂也见过了,我琼华内门弟子,哪个不是天资出众,仪态大方?莫说《琼华经》了,便是藏书阁,各峰各门如此多的心法口诀,这些人哪个不是涉猎广泛,哪个没有求知若渴?陵南师妹,你是主峰一脉的弟子,自来主峰弟子就是要比门派中其他弟子更为优秀,你师傅更是千百年来琼华弟子第一人。你若连一本《琼华经》都背不完,如何自称为我主峰弟子?”
曲陵南听得一愣,问:“说来说去,还是我错了?”
“我也有错,”毕璩叹了口气,“我求成心切,对你过严。罢了,往后,我将戒髌放起,可你若半个月之期仍背不完,那就别怪我新帐旧账一块算,如何?”
这个好,曲陵南忙点头,又问:“咱们这算和解了?”
毕璩轻轻一笑,道:“本来无旧怨,何来和解一说。背书。”
“好嘞。”
背了半个月,曲陵南堪堪将《琼华经》背了下来。待涵虚真君心血来潮时检验,小姑娘背得虽不算流畅自若,然也不算磕磕巴巴。师尊大人向来宽和,当下一挥手,赏了一件女修穿的低阶法衣,小姑娘便算是过了关,还领了新衣裳,当下欢天喜地自去不提。
只可惜安生日子没过够几天,曲陵南在讲经堂那边又遇上麻烦。
讲经堂坐落于琼华山西北峰一处恬静秀雅的山谷,谷中驯养有温顺灵兽若干,花开遍地,时时如春。此处乃琼华派内门练气期弟子聚合教习之所,这些弟子目前虽只练气期修为,然个个或天资卓越,或出身显赫,不然也不会一来便被门派选作内门弟子。
琼华派历代掌门皆看重后辈培育,到得涵虚真君掌教后,他生性随和,便以放羊为主,教导为辅,只于每月月初设“授业日”,朔日设“解惑日”,每季度设“辩日”而已,其余时间,众小弟子自行修炼。
别的都好说,每季度的“辨日”,并非口才之辩,实则为修为小较,练气期弟子之间打小便有过招的习惯,学以致用,也不用闭门造车。这规矩自琼华创立门派以来便有,为的是同门间相互切磋,共同进步。
这规矩好是好,可到了曲陵南这便不大好了。
她这小半个月忙着背《琼华经》,还来不及学任何新法术。她太师傅身居高位,早忘了小弟子们还得有这档子比试,毕璩倒是记得,可他做事一板一眼,派来监督背书便心无旁驽,绝不一心二用,小弟子比试这回事也被他下意识忽略掉。
因此,当这一日小姑娘高高兴兴穿着太师傅给的新法衣跑去讲经堂时,却发现她的同伴们皆涌在讲经堂前的空地上摩拳擦掌。曲陵南疑惑不解,走上前去,负责唱名的师兄一见她立即高喊:“主峰弟子陵南,练气期一层。”
众人刷刷齐看向她。
这些少年少女自负为名门正派,人人有股自来的清高,便是曲陵南资质平平,修为只得练气期一层,这些人也爱惜名色,又事不关己,平日授课时也无人会冒着“欺侮同门”的罪名去为难她。他们个个正是英姿勃发,雄心万丈的年纪,即便暗地里嫉妒曲陵南一来便是主峰弟子,也不愿做出当面挑衅的幼稚之事,顶多也便是莫名地对她隐隐排斥。而曲陵南生性愚钝,对旁人如何看她向来不放在心上。在她看来,大家都是陌生人,不就是该谁也不搭理谁么?
于是,小姑娘形同陌路地在此上了几堂课,她正觉着经世堂也不赖,没人麻烦她,她也不麻烦旁人,却不想今日一来就被人当众点名,再给推到众目睽睽之下。
她耳力甚佳,周围嗡嗡人声立即变成一句句清晰的低语:
“瞧,这就是那个一来就进了主峰的内门弟子。”
“怎的才练气期一层?”
“听说她于文始真人在外落难时挺身想救,真人遂感念她的恩义,破格收她为徒。”
“文始真人何等厉害,怎会轮到这个小丫头相救?”
“谁知道,大抵是机缘巧合吧,说起来文始真人不愧是咱们琼华第一人,信诺重义,只是报恩有千百种方式,何必选个资质这样差的弟子来打脸?”
“谁说不是呢,唉,真人就是太好心了。”
“哼,谁知道是不是这丫头不要脸地贴上去,你们想想,文始真人是谁,那可是天人之姿,这种野丫头还不是一见之下就霸着不放?照我说,她分明是挟恩图报!”
曲陵南听得大感好奇,正要问问她这“挟恩图报”啥意思,忽而右耳一动,听得另外一边的一群少年在那窃窃私语:
“小丫头换新衣裳了。”
“头发也梳齐整了。”
“脸庞瞧着倒是不错,对吧?”
“是有那么几分可人的,想不到啊,前两次分明只是个乡下丫鬟模样……”
“今儿个这么一看,倒是有几分配得上主峰弟子这四个字。”
周围一般人哈哈低笑,一个公鸭嗓压低声线道:“嘿嘿,你们懂什么,这女大十八变,过得几年,谁知道她变成什么母夜叉。”
“都闭嘴!背地里妄议同门师妹,不怕受罚了么?”一个清朗的少年声响起。
众少年的声音低了下去,公鸭嗓哼哼地憋出三个字:“假正经!”
就在此时,唱名的师兄又大声道:“西纳峰弟子裴明,练气期八层。”
曲陵南头一抬,只见对面人群中站出来一个玄衣少年,风采俊迈,目光炯炯,对着她微微施礼道:“师妹,请赐教。”
曲陵南认出这声音正是最后喝止众人的少年,她只是不明白为何这人一出列就讲什么赐教,她茫茫然看着他,问:“要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