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INI
BIEHOU
我躺在病床上,把自己迄今为止经历过的生活粗粗估算了下,实在是平淡到不值一提的人生。
但我若说有什么能够称之为优点的,脾气执拗大概算一种,对人也好,对事也罢,只要我觉得对,有意义,我就会跟转动的陀螺一样一直转下去,不到精疲力竭倒地不起决不罢休。哪怕所做的事情跟周围世界判断对错的价值标准相左,哪怕在别的人看来,那件事根本不具备所谓的意义,但只要我认为值得,我便会坚持下去。
好比爱上修理人的心脏这种事,一心一意要将它作为安身立命的事业;比如爱上孟冬,孤注一掷决定一辈子只要那样一个男人。
在我以往的生命中,做心脏外科大夫和嫁给孟冬,成为我体内自成一套的意义系统中两个最主要的支撑点。
为了这俩件事,我投进去整个青葱岁月,预支了往后几十年的热情,我全力以赴,就像一只准备过冬的鼹鼠,找食物找得太投入了,却忘记了找食物的初衷是为了什么。
像我这样的鼹鼠是注定要冻死在冰天雪地里的,而且到死也不明白,明明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为过冬做准备,明明一直都勤勤恳恳不敢偷懒,忠诚地履行所有的义务和责任,所思所想不过想再藏多一点,再后顾无忧一点,为什么到头来还是没用?
安逸温暖的生活,为什么越朝它辛苦地奋进,它越遥远得像个谎言?
我小时候看过《拇指姑娘》,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瞎了眼的鼹鼠先生身上,我不断地想,如果我是他,如果我注定在黝黑的地洞里要过漫无边际的寒冬,我该怎么办?
我有的东西那么少,视力几乎为零,既无锋利的牙齿,也无捕食的体力,更加没有丰厚的皮毛,或者足以支撑长途迁徙的翅膀,我除了勤勤恳恳每天出去找遗落在田埂旁的粮食,还能怎么办?
我知道自己不是顶聪明的那种人,所以我学习只能自律刻苦,我知道家里没钱,所以我拼命去努力申请全额奖学金,我把其他女孩用来打扮交友游玩和谈恋爱的时间,都花在打工和学习上。
我仅有的玩乐,也不过是跟孟冬头顶着头一起看一本画册而已。
活到几十岁,我终于有了躺床上无所事事的时候,可惜这床是病床,可惜我还背着心碎综合征这么矫情的病症。
窗外树荫犹如雾气一样弥漫,我数着窗外的叶子,一片片,小时候坐家门口等着外婆回来我就经常这么做,小女孩仰头数着枝桠上的树叶,一片一片,层层叠叠。
数着数着,绿色的光晕就产生催眠的感觉,仿佛眼前的一切都软了起来,开始具备水的质地。
总是一个人,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听音乐,一个人去上学和打工,一个人想念心爱的恋人,一个人进入医院当医生,生平第一次拿起手术刀切开活人的胸膛,目睹活生生的心脏,那个时候的激动和快乐也是一个人的。
偶尔想念得不行,我会翻开多年以前孟冬给我做的相册,那是他亲手做了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之一。相册收集了些我们从小到大的照片,里面有两个小小孩童手拉着手,慢慢长大,显露出少女和少年的轮廓,他们笑容干净璀璨宛若天使,仿佛世上再无任何的污垢和悔恨。
如果能如照片里这般一直牵着手往前走就好了。
一直牵着手,没有放开,不经历后来的离散、疏远、背叛和死亡就好了。
如果闭上眼,往事不若砉然断裂的风筝就好了。
那一天是孟冬的葬礼,我站在手术台上没能救活另一个少年的心脏,我清晰地听见身体内部大厦倾倒的轰隆声,只一瞬,回首皆是断壁残垣。
“那个男人,是那个病人的父亲。”傅一睿坐在我对面,穿着昂贵的立领阿曼尼衬衫,扣子一直扣到喉结,只余下最顶端的不扣,外面罩着一尘不染的白大褂。我打量着他,心不在焉地想着,为什么大家都穿一样的医生袍,他穿着就能显得分外干净?
“不知道从哪打听到你的住址,也许跟踪过你。”
“嗯。”
“不要自责了,没能救活他不是你的责任……”傅一睿试探着开口。
“嗯。”
“交界性心跳过速,就是成年患者也容易猝死,更何况是一个未成年人。”傅一睿停了停,交叉双手,看着自己的十指,斟词酌句一般慎重地说,“不是你的责任。”
我打断他:“傅一睿,你想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不想,但你如果想说,我可以听听。”
“我不是在自责或忏悔之类,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那孩子都已经死了,这是不用争辩,不容改变的事实。”
“我说了,不是你的责任。”傅一睿又重复了一遍。
“但我的病人死了。”
“你还活着。”傅一睿用平板无波地声音强调,“每个医生都要面对这些,这难道不是你做医生的初始就该预料到的吗?医生的全部经验习得,本来就包括从失败的手术中来。”
我抿紧嘴唇瞪他,随后,一阵深深的悲哀涌了上来,我艰涩地说:“可是那天不一样”
“没有什么不一样。”他忽然放柔了声音,“不要这样想。”
“那天是孟冬的葬礼,他孟阿姨亲自来邀请我去,她从小看着我长大,在那么伤心欲绝的情况下还能顾忌我,她真是温柔又宽厚的好人。她说,冉冉,你要去送孟冬最后一程。我也知道我该去,孟冬,孟冬背叛我虽然令人难堪,但在他的死面前,我的伤害算什么呢?”
傅一睿温和地看着我。
“我不是矫情,不是伤心过度,也不是生气。我就是像被看不见的抽水机抽干身体的全部情绪一样,是真的,感觉不到一点跟情绪沾边的东西。那天早上,我起床,我想好了就当送个老朋友,他除了是我的未婚夫,也是这么多年我唯一的一个发小。我不能不去看他,我挑好了穿的丧服,不是中式披麻戴孝那种丧服,而是黑色的洋装连衣裙,价格很贵,那是我头一回给自己买那么贵的裙子,我想象我穿着这样的裙子来到孟冬的葬礼上,好像也不是那么难接受的事。”
“可等我真穿上那套连衣裙,我忽然很怕,就像小时候做噩梦,一个人奔跑在黑暗曲折的教堂走廊里,身后有不知名的怪物鬼魅正在步步紧逼,我怕得两腿发抖,不得不把自己从头到脚罩进棉被里,就那样还止不住发抖。我不想一个人待着,无论如何也不能一个人待着,一个人这种状态,骤然之间就成为一种相当可怖的情形。而就在同一个时候,就在跟我同一个城市里的哪个地方,人们正在埋葬孟冬,把装着他的骨灰的坛子埋进一个地穴里头去,每个人象征性地朝上面扔白色菊花,但那是孟冬啊,不是别的什么人,那是跟我从小到大都在一块的孟冬,我无法忍受这样的场面……”
傅一睿伸出手,这一次没有迟疑,直达目标地放在我的头上,来回地抚摸,用奇异的温柔的语调说:“没事,慢慢说,我听着呢。”
我缓缓呼吸了一会,才开口说:“总之我去不了葬礼,又无处可去,便又回医院了。邓文杰本来都要上手术台了,见我回来,就说这是我负责的病例,还是该我来。我当时情绪并不对,可我还是上了手术台。”
“那个患者是先天性的主动脉缩窄,纠正那个算常规性手术,我之前成功做过,手术过程算顺利,但推出手术室后第二天晚上他就心跳过快,发生严重的并发症,我尽管做了及时抢救,可人还是没救过来。”
“所以,到今天我也不能确定那个手术过程有没有出问题。”我顿了顿,眼眶发涩,哽咽着说,“这就是那天发生的事。傅一睿,如果那天我叫邓文杰替我去做手术该多好?我明明可以开这个口的,可我太难过了,我需要转移注意力,所以我还是进了手术室,我……”
“你的叙述有遗漏,你发现了吗?”傅一睿问。
“遗漏?”
“是的,”傅一睿看着我认真说,“你忘了讲张医生在这个过程中具备的专业素质,并不是所有的医生都能在那种痛苦中单凭习惯顺利完成一台复杂手术。”
“可我觉得,我还不如不要做。”
傅一睿默然不语,他再次把手放在我头顶,用一种完成使命一般的认真谨慎来回地抚摸我的头发,一开始他做得有点不顺手,渐渐地便掌握了窍门,准确无误地将善意的安抚传达过来。我有瞬间鼻子发酸,下意识贴近了他的掌心,微微闭上眼。
有人愿意给予温暖的时候就要全力以赴感受它。
我亲爱的外婆如是说。
“你事后写的报告,我复制并传给我在美国相熟的教授看,他是心脏外科权威。”
“嗯?”
“对方认为你在手术的程序上没有出错。”傅一睿说,“那孩子术后出现交界性心跳过速及并发症是谁也不愿意看到的,你当时已采取了降低体温令心跳回缓,但医生能做的事有时很有限,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当时参与整个医疗方案制定的医生都难辞其咎,尤其是邓文杰那家伙,他经验比你丰富得多,级别也高你好几级,这些情况他该考虑周详,怎能怪罪你头上?”
我抿紧嘴唇,摇头说:“傅一睿,他是我的病人。你我都知道,术后二十四小时内病人的反应很重要,而我还沉浸在自己的私事里……”
“哪个医生能保证自己时时刻刻不受私人生活的困扰?你已经很不容易了,”傅一睿斩钉截铁地说,“反正我坚持不是你的错,说我强词夺理也无所谓。”
我抬起头看他,哑声说:“谢谢,我还不知道你对朋友这么护短。但这件事我让我质疑自己,我觉得我不具备成为一个优秀外科医生的资格。”
“你这个结论下得太早。”
“不是的,我过不去心里这道坎,”我想了想说,“倒不是良心谴责之类的,良心上当然不好受,但是我做这一行,一年当中可能有十好几个病例会因为医治无效死在你手上,说实话,我也不赞同把精力用来多愁善感。”
“我知道。”
“但那个孩子确实死了,对他的家庭来说,就如孟冬死了一样,他们家庭,他的父母,也一定会痛苦得不得了,我觉得,这两件事连在一起就像某种征兆,它让我觉得,我可能做得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好,无论哪一方面。”
“就因为这样决定不拿手术刀太可惜了,”傅一睿用一如既往平淡无波的表情说:“别人不知道你走到今天有多努力,我可是一直看着呢。”
我微微笑了,问:“真的一直看着?”
“也不算是,就是偶尔看着,”傅一睿生硬地转换话题,“反正我记得一个黄毛丫头为了省钱买资料买书怎么拼命打工,她每个新学期开始都要抱怨为什么没人买她用过的二手书,却从来没意识到那些书早已使用过度。你知道,这么寒碜丢国人脸面的事,要让我忘记可不容易。”
我心里百感交集,转头看向傅一睿,傅一睿这时微微笑了,他并非真的不苟言笑,只是他的表情幅度比之寻常人要小很多,犹如树叶落到水面上激起微乎其微的细小涟漪,不留意观察或者不耐心观察都很容易错过。
所以一般人不知道,他笑起来有多温暖。
回想起来,我们已经认识了很多年,彼此的身份换了好几重,从同胞、同校、同学、同事,我们一直都在彼此身旁,那种相互理解是天长地久一点点积攒下来的,等我们有所察觉时,才赫然发现对方早已深深介入彼此的生活。
当初医学院的同学聊起傅一睿,都会谨慎地评价“那家伙聪明,样子也不赖,但太冷淡,多余的话从来不说,是不罗嗦的人没错,但不好接近”,我还亲耳听到同院漂亮的白人姑娘们在洗手间里议论他“身材很棒,想来那方面能力也该很好,但为人未免太不解风情了些,不知道高潮时是不是也能面无表情”之类的话。
但我却知道傅一睿远不止这样。他做人做事,与其说冷淡,不如说他有自己自成一套不可变更的规则。而他那些规则又很好辨认,大多以相互尊重保持距离,不涉及个人私生活为主,因此颇合我意。
认识多年,我始终不知道傅一睿出身如何,家里有多少人,父母之类一次也没听他提到过,只是读书时每年圣诞节和中国农历春节,都能看到国内给他寄来的许多应节物品,对此他也只是可有可无地说了句“家里给弄来的”就没下文。
相处久了就能发现傅一睿很有一些好处。比如说他很有耐性,他永远会在你需要倾诉的时候充当沉默可靠的听众;比如说他对己严苛,待人却无过多要求,至少我一次也没听他说过谁的不是——当然,也许他不认为有谁值得他批评也未可知。
傅一睿当然也会不喜欢一些人,比如邓文杰,但傅一睿从不对邓医生堪称混乱的男女关系做出评判,对他不负责任游戏感情的做法,傅一睿虽然不赞同,但也认为这是一个成年男人的自我选择,从本质上讲与他无关。
我跟孟冬的事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知道了很多年,我还记得是怎么跟他说起孟冬的,那是我们还在美国的某一天,大家在咖啡店遇上,一起喝了咖啡,结账的时候我坚持由我来付,因为在此之前好像已经承了傅学长不少人情。掏钱的时候他扫了一眼我的钱包,看到我跟孟冬的合影,于是他轻描淡写地问:“照片不错,男朋友来着?”
“未婚夫,回国就会跟他结婚。”
他似乎愣了一下,用对他而言高出不少的声调问:“你订婚了?”
“是啊,”我点头,“在一起长大,一起经历初恋,维持关系到现在,结婚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啊。”
傅一睿面无表情地表示赞同,但未了他加了一句:“世界充满变数,理所当然这种事嘛,还真说不好。”
我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就在于这句话怎么听都与傅一睿一贯不管别人私事的原则相悖。有时候我想起来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因为傅一睿在后来的接触中继续保持事不关己的淡漠态度,如果我愿意说我跟孟冬的事,那么他也会听,但我们从不对此话题进行交流,也从来没发生过他主动问询的状况。
可这句话又那么令人印象深刻,唯其与傅一睿向来的话语风格不相符,所以才铭刻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我最终判断这应该是傅一睿说过的话没错,不然我不会平白无故将一句完全不像他会说的话归入到他的名下。
只是他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呢?是出于他对生活的洞悉和不信任感,还是出于对我的本能担忧?也许两者皆有。
在我二十九岁的今天回想自己二十岁时的言谈,当然知道那时候自己看起来有多单纯和愚蠢,但对一个漂洋过海独自一人的女孩来说,大洋彼岸存在一个青梅竹马的知心爱人,他的意义恐怕已经超越了简单的情爱关系,他还联系着女孩心底若隐若现的孤独、恐慌和乡愁。孟冬在那种情形下必须存在,其重要程度堪比金门大桥对旧金山,自由女神像对美国。再来一次,我恐怕还是会那样深沉地热爱孟冬,因为在那个时候,孟冬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那么深沉而炙热的爱恋,哪怕灰飞烟灭,却仍在灰堆底下蕴有火星炙热,烫得我疼痛难忍。
还好此刻身边有知己良朋,他愿意伸出一只手,摩挲我发顶,给予我温柔。
我只能闭眼,方能掩住夺眶之泪。
我们俩一个躺在病床上,一个侧坐一边,各自陷入沉思中。此时单人病房过了巡视时间,护士们大多相熟,被我三言两语赶去忙其他的事,时间静悄悄地流淌,适合彼此沉默,相安无事。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想起来问:“傅一睿,你今天不用开门诊么?”
他现在算我们院的专家,开的是专家门诊,一周只需到场两次。
傅一睿满不在乎地说:“今天带实习生。”
“哦,那他们呢?”
“我让他们分散到各岗位自己琢磨去。”
“你有点不负责任啊。”
“我自己当年可是过了三四个月才有资格独立给人缝合伤口。”傅一睿淡淡地说,“不懂得自己找事做,那是他们的问题。”
我想起我们在美国的情形,笑了笑说:“可这是国内。”
傅一睿不以为然地耸肩,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个护士的声音:“张医生,有人来看你。”
“哦,”我刚刚坐好,门口就传来一个中年妇人包含感情的声音:“冉冉,你怎么弄到住院了?你这样阿姨怎么放心?”
我一听就觉得头发涨,却不得不笑着打招呼:“孟阿姨,啊,孟叔叔也来了?我没事……”
我一句话没说完,已经被孟阿姨一把紧紧抱住。
压迫到伤口,疼得我龇牙咧嘴。
我刚想推开她,却听她抽抽嗒嗒地开始哭起来,她向来是我见过哭得最能打动人心的女人,即便年轻不再,但这种柔美早已深入骨髓,令她即使泪水涟涟,却仍然我见犹怜。
从来都是这样,明明是别人在痛苦,她在掬一把同情泪,但不知道为什么,到得最后总是掉了个个,变成遭遇不幸的人反过来要心存愧疚,惴惴不安地开口抚慰和劝解她。
就如我现在这样,忍着疼,叹着气,却始终没办法狠下心推开她,反而莫名其妙伸手环住她的背脊,嘴里胡乱说什么我没事我很好阿姨别担心之类的话。
孟阿姨身上就有这么神奇的能力。
我从小就在孟家出入,把他家厨房当我家饭堂,把他家儿子当我的对象,但我从来有自知之明,不会把他母亲当我的母亲。因为我深深知道,像孟阿姨那样的女人,绝对生不出我这样的女儿。
我们俩除了同为女性这点一致外,恐怕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从做女人的审美观到做人的价值观,都没有一处相同。
我这么说并没有带褒贬的意思,世界上不同类型的人比比皆是,相异本是常态,但相异到我跟孟阿姨这种程度,却也属少见,简直足以用南辕北辙来形容。孟冬曾经说过,我跟他母亲的差距,就如物种与物种之间的差距一般,大熊猫永远无法理解缝纫机,同样的,鸭嘴兽也永远无法理解野雏菊。
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之间真诚地关爱对方。
她是个脾气好的女人,一辈子都在无限期地重复自己的少女期,永远怀揣犹如透明水晶一般的迤逦梦幻。她不满时会嘟嘴,高兴时会撒娇,看到八点档的狗血剧情时会热泪盈眶,看到自家的男性成员时会有盲目的崇拜和敬畏,她永远没法自己拿主意,小到买哪个牌子的洗衣粉,大到穿哪件衣服出门,全由她身后的男人做主,有时候被我们这样的小孩子不留情面地反驳了也不着恼,反而会委屈地嘟嘴,然后转头撒娇一样跟老公告状。
她就如我看过的童话小说一样,从此王子与公主幸福地永远生活在一起。
可没人知道,这句话几乎是我的童年梦魇。
当所有的童话均以这句毫无诚意的语句曳然而止时,这句话实际上便失去了真实的意义。我很小的时候就会想,万一王子和公主在一起后才发现他们性格不合呢?或者王子觉得另一个公主更美丽,公主觉得另一个王子更帅气,他们都后悔年轻冲动,可他们却不能分开,必须幸福地永远在一起,那样一来,这句话岂不反成为恶毒的诅咒?
我这么跟讲故事的孟阿姨说,孟阿姨大惊失色,费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拼命想洗掉我脑子里这些可怕的念头。
用她的话说就是:“公主只要每天美美的就好了,王子就会永远爱她。”
然后她的注意力就转向怎么拿绸带在我的头发上绑一个完美的蝴蝶结上,她只生了孟冬一个男孩,有个跟孟冬同龄的小女孩供她打扮成洋娃娃玩,实在是种无法抗拒的诱惑。
可惜亲爱的孟阿姨永远无法明白,悲观主义的张旭冉头戴蝴蝶结也无法积极开朗。
她对我是真的好。我从小没有父母,在她眼里是个小可怜,哪怕我跟她解释了千百遍外公外婆给了我足够多甚至超出父母范畴的爱,但在孟阿姨的理解中,这些通通变成“冉冉好懂事,冉冉好让阿姨心疼”的表现,我再无论怎么说怎么做,反正都逃不开浪迹天涯的拇指姑娘套路。
当她第一次拉起我的手牵我进他们家时,她蹲下身子用爱娇的口吻对当时比我大一点的小孟冬说的话我一生难忘,那原话是:
“冬冬,这是冉冉妹妹,她好可怜哦,没有爸爸妈妈疼爱哦,所以你以后要好好疼妹妹,好不好?”
她好可怜哦,这从此就成为张旭冉在孟阿姨心中风雨不动的标签。我跟着孟冬厮混玩耍时她会笑着看我们,皱着眉头叹一句我好可怜;我漂洋过海去美国求学,她到机场送我,也是抹着眼泪说我好可怜;孟冬跟她说要跟我订婚,她高兴得眼睛发亮,第一个反应就是脱口而出冉冉以后有你照顾就不可怜了;等我回国后为外婆送终,她参加葬礼哭着呜咽的也是冉冉太可怜了。
等孟冬出事后,我又递交辞职信,她上门看我也是与我抱头痛哭,边哭边说冉冉你往后可怎么办?你这么可怜阿姨怎么放心?
不可否认,她真是个好人,很少有母亲在痛失儿子的巨大悲恸中还能分神怜悯他人,但在孟冬死后,我却很怕见到她,我不能承受她对我没来由的歉疚感和怜悯感,就连孟冬本人都不能算欠了我,更何况他的母亲?
他只不过骤然醒悟什么是真爱,只不过匆匆忙忙将我跟他的感情定义为兄妹之情。
我再怎样,也不能不让人不爱。
他只不过不爱了而已。
我躲了她一个多月,终究还是因为住院被逮住,我困窘不堪,看不见的怪圈又套牢在我身上,我不想看到任何与孟冬有关的人,但我不能推开他的母亲。
就在此时,傅一睿冷冰冰在一旁说:“女士,麻烦你放开张医生,她快被你弄成二次受创了。”
孟阿姨正哭得梨花带雨,抬起头有些茫然,傅一睿黑着脸不耐烦地说:“你压到她伤口了,放开她!”
孟阿姨这才手忙脚乱地松开我,忙不迭地伸手想摸我身上,着急地问:“真的压到伤口了吗?疼吗?对不起啊小冉……”
“别乱动,”傅一睿及时喝住她的动作,硬邦邦地丢下一句,“伤口破裂或感染谁负责?”
孟阿姨当了一辈子美人,大概从没试过被成年男性如此不留情面地呵斥,一时间呆愣在那,转头委屈地又红了眼睛,伸手向背后的孟叔叔哭诉:“老公,我不是有意的……”
孟叔叔上前半搂着她的肩膀,低声安慰说:“我知道,小冉不也没什么事吗?是吧小冉?”
我勉强笑了笑说:“是啊,阿姨,你没弄到我的伤口,别难过了好不好?”
“可是你好好地受了伤,工作听说也不顺,冬冬他又……我怎么可能不难过?”孟阿姨又哭了起来。
病房中又一阵悲戚之声,夹杂着孟叔叔的劝慰,还有我干巴巴地开解,但大概想起了失去的儿子,母亲的哭泣怎么也止不住,我安慰人的本事有限,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孟阿姨正在伤心处,想来也不可能听进耳朵里,“我没事你别难过”这种话说多了自己都觉得尴尬。
而实际上怎么可能不难过?我们都丧失了重要得无以伦比的人,无可替代的人。
我觉得疲惫,抬起头求救一样看向傅一睿,傅一睿的脸色越发黑沉,他一言不发,大踏步走出病房。不一会,管这片的护士长推着车进来,她是个四十开外的干练女人,嗓门大,说话很有威严,一进门就喊:“病房需要安静,请克制一下啊。”
孟阿姨的抽泣声低下去不少,护士长过来检查了我的吊剂,换上新的,打开针盒说:“张医生差不多到时间换药打针了,家属明天再来好吗?”
孟叔叔替孟阿姨擦了眼泪,柔声说:“那我们先回去,让小冉好好休息吧?”
孟阿姨点点头,对我哀戚地说:“冉冉,你想吃什么?阿姨明天给你带来。”
我忙摇头说:“不用了,您别担心,医院伙食挺好的,再说我这个状况有些要忌口,您就别忙了。”
“但是你没人照顾……”
“我跟护士们都挺熟的,她们会关照我,我在这个医院工作多久了?”
孟阿姨微微笑了,转眼又忧伤起来:“都做了这么久,说不干就不干……”
我沉默了,孟叔叔这时问:“那件事,医院怎么裁定?算医疗事故吗?”
“没有这么定,”我说,“是我自己觉得没脸再待着……”
孟叔叔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就是想太多。”
“不是,是我做错事,”我垂下头,低声说,“就算被刺一刀也是活该。”
“啊啊,你这孩子怎么说这么可怕的话?”孟阿姨哭着骂我,“冬冬不在了,我两个孩子就剩你一个,你怎么可以说这么可怕的话?你怎么一点都不考虑我的心情,你孟叔叔的心情?”
我有点震动,抬起头看她,却见她向来美丽光滑的脸上前所未有出现皱纹,我心里涌上一阵难受,眼圈就红了。
“你跟冬冬一样都是坏孩子,都是没良心的坏孩子,一个不声不响就走了,一个半死不活躺在医院里,你们怎么就从来不替做父母的想想,啊?你们是一个人无牵无挂吗?我打小疼你爱你,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你当是好玩的吗?”
我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到手背上,有暗哑的水花静静绽开,我在刹那之间被一种强烈的情绪攥住心脏,我知道我又不由自主地对孟阿姨心存歉疚,她这句话分量太重,令我想起小时候无数的细节:夏天两个小孩子围在圆形木桌旁乖乖坐好,等着孟阿姨端出一人一碗又凉又甜的绿豆沙;冬天我跟孟冬俩人一人戴一顶孟阿姨做的绒线帽,我永远是大红围白绒线球边,他的则是蓝色围白绒线球边,后来因为样子太过幼稚,上了中学后我们俩就坚决不戴;我要给洋娃娃做衣裳,孟冬偷了她珍藏在箱底的布料,我将那些高档料子裁得七零八落,她发现后气哭了,却还是没舍得打我们;我上飞机去美国,箱子里两件旗袍,绛红提花的是外婆保留了几十年的压箱底货,粉色软缎的却是她跑了半个城市找了老裁缝特地为我做的,多亏了这两件旗袍,我在美国少数出席的几场聚会才算没因为衣着丢人现眼。
她诚然从来没办法理解我,但她也从来尽心尽意对我好。
我低声说:“阿姨,我想吃你做的乌豆鲫鱼汤。”
孟阿姨还在哭,听了愣了愣,孟叔叔说:“小冉问你呢,她想吃乌豆鲫鱼汤。”
她恍然,擦擦眼泪说:“哦哦,我去做,冉冉还想吃什么?啊,不对,我去问问外头的医生你能吃什么。”
她急急忙忙地往外走,护士长笑了,说:“张医生不就是医生,她自己还不知道不能吃什么?”
孟叔叔也微笑了,他看了看我,低声说:“小冉,叔叔想麻烦你一件事。”
我点头:“您说。”
“冬冬的事,对我们打击很大,”孟叔叔斟词酌句说,“但我毕竟外面还有自己的事业,有事情忙,你阿姨一个人在家就难免要胡思乱想,有好几个晚上,我都发现她睡不着,在冬冬的房间抱着他的衣服哭。”
他看着我继续说:“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打击不亚于我们做父母的,我也能理解你不想在这种时候见我们,但是小冉,我想请你看在这么多年我们俩疼你的份上,看在孟冬好歹跟你算青梅竹马的份上,你让你阿姨照顾几天好不好?让她有件事挂心忙活起来,捱过这段时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