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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ZINI
BIEHOU

等进了家门,我忍不住一把攥住他胳膊说:“你什么意思?要跟我冷战吗?”

傅一睿淡淡瞥了我一眼,把胳膊从我手里抽出,默默一个人走开,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心里涌上一阵失落感,既而又有一股怒气冒上来,我噌噌走到他跟前,把袋子往一旁一扔,对着他说:“傅一睿,你现在能不能不要那么幼稚,有什么话摊开来说不好吗?”

“我以为你不喜欢听我说话。”他冷淡地说。

“我没有说过不喜欢,好吧,我对你大部分的话还是愿意听,但有些话,比如你刚刚在服装店里当着别人的面说我的那些,很抱歉,我确实不愿意听。”

傅一睿坐正身子,说:“我没觉得自己说错。”

“是,你没错,”我提高嗓门,“你没一句说错。但说对了又怎样?有必要那么绝对正确吗?我是不完美,是有很多缺陷,而且我不打算修改这些缺陷,但这些你不都早就知道吗?坦白说,我觉得你那些正确无比的话语只有一种效果,那就是令我觉得很难堪。”

傅一睿的脸瞬间阴沉了,他盯着我问:“你觉得我的意见令你难堪?”

“是这样没错。”

他点点头,站起来说:“行,我也不是天生就愿意给你意见,既然你不接受,我无话可说。”他冷笑了一下说,“也许不是意见本身不能接受,是因为由我说出来,所以你无法接受,对吗?”

“你在暗示什么?”我怒了,“傅一睿,有话你明白说!”

他想说什么,却硬生生忍住,末了深呼吸了一下,换了种口气说:“算了,今天的事不适合再讨论下去,如果你觉得我不对,我道歉,就这样吧。”

他转身走进厨房,不一会传来玻璃杯相碰的声音,我看见他倒了杯威士忌加冰块,扬起脖子喝了一口,他拿杯子的手似乎有点在微微发颤。

我不由觉得有些后悔,也许不该小题大做。傅一睿我认识了这么多年,他的脾性就是这样,善于管理自己,跟我在一起就难免想要按照自己那一套连我一起管理。但他显然缺乏沟通的经验,而我也不是那么能服从管理的女人。

我们这一晚上没再争吵,但也没再亲热说话。到了时间上了床,我们也没有如常拥抱在一起。我不知道傅一睿怎样,但我一晚上没有睡好,天朦胧亮的时候我想也许是该找个机会跟他好好谈谈。

我承认对一个传统的中国女人而言,傅一睿这样的对象很可靠,可靠到也许你在不知不觉间就会将决定权交付到他手里。因为他比你理性,也比你聪明,那么也许你就会习惯由他按照他喜欢的方式来规整你的生活,从而忽略了这其实是男人不容置疑的霸权的一种变相表现。

而我认为,即便再深爱一个男人,我也该保有属于我的隐私范围。我知道一个女人交付所有去爱一个男人是什么样子,我想起孟阿姨说的话,她告诉我,当她蓦然回首的时候,发现长达三十年的婚姻中,她除了做孟太太之外一无所有。

我知道我们该好好谈谈,可惜接下来连着几天我们俩都非常忙。

环市高速公路上出了一场交通意外,一辆公共汽车为避免与一辆私家车相撞,打斜掉下高架桥,车上五十六名乘客死伤不定,伤患被分派到我们医院来,一时间,整个外科人满为患,所有的外科医生都跑动起来,协同工作,为抢救更多的人忙得脚不沾地。

等这阵忙乱过去,已经到了孟阿姨在家里举办聚会的时间。我回家打扮了下,穿了那条黑裙子,戴上我很少戴的珍珠耳环和项链,化了淡妆擦了口红后给傅一睿发了短信,提醒他今晚别忘了参加,我先去孟阿姨家等。

过了很久他才给了我回复,很简单的六个字:工作忙,争取去。

我想起他们科确实有几个因公车起火而烧伤的患者需要动手术,于是也没催促他,自己一个人打了车去到孟阿姨家。

进门的时候发现里面已经布置得漂漂亮亮,长长的餐桌上摆满自助餐点,当中一大捧新鲜的小朵玫瑰花。整间屋子灯火通明,孟阿姨穿着宝蓝色的裙子,姿容美丽,正拿着酒瓶替端着杯子的客人倒酒。

她一见我来立即笑开了,把酒瓶递给一旁的汤医生,朝我走了过来,抱住我说:“哎呦,小冉啊,今晚上可真漂亮,你自己买的裙子吗?这裙子很适合你,不错不错。”

我支吾了一下说:“那个,是傅一睿买的。”

“哦?”孟阿姨抬眼看我,好笑地调侃说,“怪不得,我还在奇怪,你这孩子怎么突然间懂穿衣打扮了?”

我笑着说:“行了阿姨,我的穿衣品味您都笑了几十年还不厌啊,哎,那边那位太太好像在找你。”

孟阿姨转头,笑着朝那个人打了招呼,对我低声说:“那位是我的老朋友了,我过去应酬她一下。你自己该吃吃,该喝喝,别拘束啊。对了,詹医生已经来了,在那边呢。”

我说:“行,你别管我,我去找詹明丽。”

孟阿姨点头离开,我四下看了看,并没有看见詹明丽的身影,倒见到不少孟阿姨以前的女性朋友。看来她的精神状况恢复不错,不然不会想重建自己的社交网络。

我端起一杯饮料朝阳台走去,一拉开门,就看见詹明丽斜倚着栏杆,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冲她一笑,问:“要喝什么?我给你拿来。”

“不用了,我这有喝的,”她指了指一旁放着的酒杯,脸上有点泛红,笑着说,“过来,陪我吹风。”

我走过去,发现她今天穿一件银灰色的窄裙,外面披着棕色披肩,散着长长的头发,整个人看起来倦怠却美丽。她斜瞥了我一眼说:“哟,这裙子不错,挺适合你。”

“我却老怀疑会不会被它绊倒。”我低声抱怨说,“感觉像粉墨登场的戏子一样。因为套了这样一条裙子,连一举一动都突然被拘束了,莫名其妙就想向淑女靠拢。这算什么心理?嗯?”

“从众心理。”她咯咯地笑,“淑女是一种公众领域而不是私有领域的产物,你想象淑女,是因为你进入一个被看的位置,你在下意识想象在众人眼中你看起来如何。这对别人来说没什么,对你来说有点奇怪,怎么,你遇到什么事了?”

我淡淡一笑,低头端详自己手上的杯子,轻声说:“遇到一个古老的话题,男人想装扮自己的女人,而女人拒绝被男人装扮。”

“噢,傅一睿是个大男人主义者,我以前没提醒过你吗?”

“你没有。”我说。

“那我肯定是忘了。”她笑嘻嘻地看我,“行了,别郁闷,至少你现在看起来比你平时的样子漂亮一百倍,证明男人对你的装扮还是有效的嘛。”

“嗯哼,”我不置可否地说,“所以我该藏在这条裙子后面?”

“你该喝点东西,然后回去跟傅一睿大战三百回合,在床上征服他,同时告诫他别他妈的多管闲事。”詹明丽笑呵呵地说。

我吃惊地瞪圆眼睛,说:“詹医生,你刚刚说了粗俗的话。”

“哦?”她问,“我没告诉过你,我喜欢说粗话吗?”

“没有。”

“那我一定是忘了。”她笑着说,忽然低呼一声,转身压低嗓门问我:“妈的,为什么邓文杰出现在这里?你不会故意把他邀请过来吧?”

我笑了,朝正在客厅那东张西望的邓文杰招手,然后对詹明丽说:“邓医生最近情绪沮丧,甚至说出要休假思考人生这种听起来很晦气的话。作为他的好友,我觉得需要帮他疏导一下心理,因此只好拜托你……”

詹明丽咬牙说:“张旭冉,你是来给我添乱的吧?诅咒你一辈子被傅一睿管得死死的!”

我挑眉说:“噢,好可怕,果然疯狂的女人该离远点。他过来了,哈哈,你好好听他倾诉吧。”

我幸灾乐祸地迎向邓文杰,跟他寒暄几句后,便把空间留给他跟詹明丽。

我走了几步后转头,正看到詹明丽强撑着笑脸听着,而邓文杰则一脸诚恳认真地说着,估计他又说了什么诱发詹医生暴力倾向的话。我笑着摇摇头,自己走去餐桌边吃东西,正吃着,突然门铃响了。

孟阿姨过去开门,但她半天没回来,我觉得奇怪,于是放下手里的碟子走过去,却听见她在那义正词严地说:“不,小姐,我听不懂你说什么,没有这个人,再说一遍,我这没有你要找的人。”

“阿姨,她找谁啊?”我探头过去,却正看见一个金发白种人女孩亭亭玉立站在门外,她见到我眼睛一亮,快走两步上前用英语问:“请问你是张吗?张旭冉?”

我眼前一黑,觉得有种深深的无力感笼罩四肢,这个女孩的脸我无比熟悉,她的左边脸比右边脸大,但这样丝毫不影响她的美貌,即便我曾经深深嫉恨过她,我也不能否认她很美。是的,这张脸比照片上看到的还要漂亮,她是孟冬在战地结识的情人。

那个让他顿悟到真爱的女孩。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真的见到这个女孩,也从没想过如果我见到她,我可能与之交谈的话语会是哪些。

因此我在最初的时间,足足有五分钟,我只是看着她沉默不语,我发现我对着她的心情很微妙,没有那种明确而强烈的憎恶,但也有本能的排斥。

我仔细端详她的脸,确定对着这样一张脸,我没有嫉恨,可是,我也不会喜欢。

但她看着我的眼神却流露出如释重负的欢喜,我不知道这种欢喜从何而来,就我跟她之间的尴尬关系而言,我实在不认为我们有什么必要见了面要如劫后重逢的朋友那般面露微笑。

孟阿姨在一旁焦急而为难地说:“冉冉,你进去,别管这的事了,进去吧啊。这位小姐,你有什么话跟我说,我们旭冉不适合跟你谈话……”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那个姑娘已经踏前一步,伸出双臂重重地拥抱了我。

我被她弄得悚然一惊,伸出手本能想推开她,但是与此同时我却听见她带着呜咽的声音:“我一直期待能见到你,感谢上帝,这一天终于来到了,真是太好了……”

我试图从她的怀抱中抽离,谨慎地说:“小姐,你是不是放开我好一点,你抱得太紧了。”

她放开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头拿指尖拭去眼角的泪痕,她果然是个美人,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模样确实不失赏心悦目。但问题在于,我没有责任也没有兴趣去欣赏这种美,于是我说:“你找我,那个,有事吗?”

“我受孟的托付,把他的遗物带来给你,”她冲我笑了笑,说,“对不起,我还没介绍自己,我叫索菲亚·萨福里,如你所见,孟在最后的日子里,是我陪伴着度过……”

我心里涌上一阵熟悉的刺痛,这时,我听见孟阿姨哑着声音问:“小冬,他走的时候,怎么样?”

“很平静。”索菲亚含着眼泪说,“子弹瞬间就击穿他的脑部,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

孟阿姨的眼泪刷的留了下来,她呜咽着问:“也就是说,他没受苦?”

索菲亚摇摇头,吸了一下鼻子强笑说:“没有,他来不及痛苦就去了。”

“也,也算他的福气……”孟阿姨哽咽难言,我也闭上眼,这时汤医生出来了,他诧异地看了看我们,忙过来问:“怎么啦?好好的,怎么都哭了?紫筠,发生什么事了?”

“老汤……”孟阿姨擦着眼泪说,“这位小姐,她,她在小冬去的时候就陪在小冬身边……”

汤医生脸上浮现一丝心疼,他过去拍拍孟阿姨的肩膀,无言地安慰她一下,然后说:“那个,既然是客人,就别站着吧,进去坐下,小冉,你是不是带她进去……”

我咬着嘴唇,点了点头,示意索菲亚跟着我进屋。我将她一直带到阳台那,那里詹明丽和邓文杰还在说着什么,看我带着索菲亚过来,全都露出诧异的神色,我强笑着说:“对不起啊,我要征用这里……”

詹明丽站了起来,打量了索菲亚一下,然后点头说:“当然,邓医生,我们换个地方。”

她率先走出阳台,邓文杰紧了紧身上的外套,跟着走出去,临踏出时,他回头又看了一眼索菲亚,低声问我:“是,那个人?”

我苦笑了一下,点点头,他沉默了一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不用一个人面对她,我们就在那,需要的时候喊一声。”

我低声说:“谢谢你。”

他冲我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阳台这里只剩下我跟名为索菲亚的女子两人。我轻声叹了口气说:“请坐吧。”

她坐下,我又问:“想喝什么?”

她想了想说:“给我一杯水,谢谢。”

我出去为她倒了杯水,孟阿姨担忧地过来拉住我低声说:“小冉,不管她跟你说什么,你都别往心里去,小冬的事已经过去了……”

我很感激她能说这句话,我知道若不是因为爱我,她作为一个母亲,断然不会说出儿子去世是一件已经过去的事。我伸手抱抱她,然后说:“我知道,阿姨放心吧。”

“嗯,有事叫我啊。”她说。

“好。”

我走进阳台,把手里的水杯递给索菲亚,她接过后喝了一口,说:“我不能喝别的,因为我怀孕了。”

我心里一惊,看向她,她摸着自己的肚子微笑说:“已经怀孕八周,我刚刚知道的。”

我舔舔嘴唇说:“那个孩子……”

她看向我,忽然笑了,说:“不是孟的,天,时间都不对啊。”

我莫名其妙松了口气,为自己的神经质哑然失笑,然后在她身边坐下,轻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怀孕,不然刚刚就该立即邀请你进来。”

“没关系,”她冲我眨眨眼,“我以为你会冲上来扇耳光呢,你没有那么做,我已经很高兴了。”

我被她说得笑了起来,她也笑,气氛忽然变得没有那么凝重。

“我早就想来看看你,”索菲亚端详着我说,“你大概不知道,有段时间,我简直非常嫉妒你。”

我瞥了她一眼,哑声说:“彼此彼此。”

她笑容加深:“我知道你们中国人的观念,订婚就跟结婚了一样,所以你一定认为我是坏女人,没关系,我不后悔爱过孟,他至今还是我心中美好的回忆之一,我必须跟你坦诚这一点。”

我扬起眉毛,说:“女士,我没认为你是坏女人,也不打算干涉你建构自己的美好回忆,只是你不觉得,你跟我说这些不太合适吗?”

她放下杯子,用那双动人的蓝眼睛看着我说:“如果道歉能令你好受,我道歉。”

“不用道歉了,”我摇头说,“孟冬最后选择了你,别说我们没结婚,就算结婚了,他也有更换伴侣的权利,当然你给我带来一定程度的伤害,但与他的离开相比,这个伤害显得没那么严重了。”

“你说得对,说到底,我们都只是失去他的女人而已。”她叹息一声,捧起水杯又喝了一口。

我心里有些茫然,抬头看向外面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晚风吹拂,往事如烟,我吁出一口气,然后用较为轻松的口吻问:“你刚刚,说有孟冬的遗物要交给我?”

“哦,是的,”索菲亚低头把随身带着的手袋打开,她从里面拿出一叠信封,用绸带绑得整齐漂亮,递给我说,“这些,都是孟最后写给你的信,他一直没寄出去,大概是缺乏勇气,我想。”

我接过,信封上潦草的写着拉丁字母,是孟冬一贯的风格。

“我看过其中的一封,因为当时我在整理他的遗物时不知道那是什么,请你原谅,未经你同意我擅自看了一封,”索菲亚柔声说,“看了他的信,我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自责。一开始我并不了解他在难过什么,抱歉,我之前太年轻,我不是很懂人的感情,尤其是中国男人的感情。我以为我们俩在一起感觉很好,彼此相爱就够了,虽然他订过婚,但解除婚约选择他更爱的女人不是应该的吗?孟是一个洒脱迷人的男人,他热情勇敢,做事情具备决断力。我以为他做出离开你的决定,并没多大困难。可是,我发现他开始变得暴躁,没有耐性,他仿佛无时无刻不处在挣扎和彷徨中,一会抱着我说他爱我,一会又推开我说让我离他远点。可以说,跟你解除婚约后,他仿佛陷入了严重的精神危机。”

我觉得眼睛干涩,心脏像被看不见的钝刀慢慢割着,分明疼痛,但又仿佛与疼痛相隔遥远,有种痛过极致之后的麻木。我哑声问:“后来呢?”

“他这种状况持续了好几个星期,白天还好一点,到了晚上,他就把我赶开,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反复地写什么,后来我才知道,他在给你写信。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用电邮,明明能够实时让你收到,但他不用,坚持用手写,写完了却从不寄出……”

“因为他认为手写的信件才是信件,”我愣愣地说,“我们以前的通信都是手写的,一直到后来才改成电邮。”

“听起来有种古典的浪漫。”

我苦笑了一下,想起在美国时,每天去开信箱,等到他的来信时那种雀跃和欢欣,已经恍若隔世。

“我承认,看了他的信件后,有一度,出于嫉妒和悲伤,我想毁掉它们。”

“为什么不毁了呢?”我问她。

“因为我想我还是爱过他的,”她含着眼泪对我说,“就像我说过的,我见证了他如何在枪林弹雨中拍照,我知道他有多勇敢,我也知道他有多才华横溢和充满魅力,虽然他未必像我爱他那样爱我,但我还是愿意记住他,纪念他。”

她把手搭在我拿着信的手上,微笑说:“我想你也一样,对吗?”

我默然地点点头,问她:“你还爱他?”

索菲亚绽开一种美丽的微笑,说:“我想我永远都会爱他。”

“很好。”我哑声说,抚摩着信封上熟悉的字体,重复说,“很好。”

“可是他爱你。”索菲亚对我说,“他太习惯去爱你了,这种习惯根深蒂固,他改不了。”

我轻笑出声,然后说:“你让我感觉,可能你才是最了解他的人。”

“我是的,”她耸耸肩,笑着说,“所以我没法真的生他的气,我甚至觉得要替他完成遗愿,来这亲眼见你一面,把他送不出去的信交到你手里。”

“你是个傻瓜。”我呐呐地说。

“谁知道呢,也许谁都是傻瓜。”索菲亚笑呵呵地对我说,她的笑容忽然微微停顿,然后说,“张,那位男士朝我们这看了很久,他是不是找你有事?”

我忙转头,却看见傅一睿静悄悄地站在阳台外,默默地看着我。

他的视线落在我手里的那叠信上,我心里一惊,下意识就想把信藏到身后,他眼中掠过一丝受伤,我立即领悟到自己的行为不妥,忙站起来迈出几步,他却已经失望地转身,掉头而去。

我顾不上索菲亚,追了出去,但傅一睿速度很快,我跑到门口,他已经进了电梯,我眼睁睁看着电梯门就这样悄然阖上,电梯里的男人掩着脸,垂头不语。

这一瞬间,我心疼地无以复加。

我觉得自己像被人遗弃的小孩,天地之大,忽然间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惶惶然回到孟阿姨那,跟她说了两句后就道别了,我必须去追傅一睿,直觉上,我知道自己如果错过这个机会,以后就再难弥补这个缺口。

但我没有找到他,回到家时家里一片黑暗,他根本没回来。我打他的电话他关机,又给他们科打电话过去,赵护士长说他没回去。我这下真的着急了。在家里等到深夜,傅一睿仍然没回来,我不得不打电话给詹明丽和邓文杰等朋友,都说没见过傅一睿。我坐立不安,想出去找他,又不知道从何找起,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如果傅一睿有意不见我,我根本没办法找到他。

我一个人愣愣地坐在家里沙发上,开着电视,但在心烦意乱之下,我根本没心情看那里面播放什么节目。等得太久,我禁不住在沙发上蜷缩睡着,等我醒过来时,天已经亮了,我爬起来冲进卧室厨房,但都没有看到傅一睿的身影。

他一晚上没回来。

像他那么自律的人,要一个晚上不回来,那就意味着事情严重了。

不是误会那么简单,而是长久以来的,我们之间存在的问题,由于缺乏沟通的勇气,因为这件小事而全部引发出来。

我第一次扪心自问,这个男人对我意味着什么,我不认为这个世界谁离开谁不能活,但是,如果这个男人离开我的话,我会损失掉什么?

只要想到这个可能性我就觉得不寒而栗,像堕入冰窖一样浑身发抖。

是的,没有他我无疑是能活下去,凭着强大的自我控制力,我也不会活得有多糟糕。但问题是,我会很不快乐,很恐惧,那种一脚踏空,不知会摔到哪的恐惧。

那叠孟冬写的信被我放在一边,在这个时候,我没有翻看它们的欲望,生平第一次,我准确地感到,在我的生命中,孟冬已经成为过去了。

我走进浴室洗了个澡,对着镜子掐了掐脸颊,因为缺乏睡眠,我的黑眼圈看起来突兀而明显,我不得不拿粉扑了扑。然后进厨房给自己弄了牛奶和三明治。我食不知味,但强迫自己必须进食,因为我要有力气去找傅一睿,我必须保持清晰的头脑,这样我才会冷静,并能跟他更好地沟通。

我去了医院,今天早上有我的一个并不复杂的手术,所以挑了两个住院医当助手。邹国涛也是其中一个,我在现场做了示范后,便示意他做给我看,邹国涛喜出望外,小心翼翼地开始操作,我一边看他做一边给予指导,并在他做完后给予应该的赞誉。

手术很顺利,三个小时后我们将病人缝合好推出去后,我脱下手术服,洗完手后准备去整形外科找傅一睿。邹国涛在我背后叫住了我,他跑上来跟我说:“张医生,等一下。”

“有事吗?”

“没事,”他微微涨红了脸说,“我就是想跟你说一声谢谢。”

我耸耸肩说:“如果是为了刚刚的事,你无需道谢,作为带你的前辈,这是我该给你的机会,而且你也完成得不错。”

“我,我以前还那么说你……”

“别说了,”我微微一笑说,“你真不用感谢我,当年如果帕曼教授没给我机会,不会有今天的我,每个医生都是这样成长,加油。”

他看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不再跟他废话,转身快步离开,在拐角的地方我看见邓文杰匆匆赶来,他看见我立即迎了上来,把我拽到一边,低声说:“旭冉,出事了。”

“什么事?”我的心跳骤然加快。

“傅一睿,”他一时语塞,为难地说,“傅一睿他出了点事……”

我吓得脚都发软,立即问:“你说清楚,一睿出什么事了?你倒是说啊你!”

“不是什么大事,可也不算小事,我刚刚从那边过来,据说今天早上他有台手术,就前段时间车祸的病患,一个削痂植皮的手术,但他不知怎么回事,站在手术台上大半个小时不动,然后转身就走,说做不了了。”

“怎么会这样?”我大惊失色,“他是最讲责任感的……”

“你也别太着急,他们科另外有医生接手了那个手术。”

“他人在哪儿呢现在?”我问。

“不知道,”邓文杰摇头说,“你给他打个电话吧。”

“他不接。”我强笑说,“谢谢你跟我说啊,我会找到他的,别担心。”

“你们,出了任何问题,都要记住心平气和处理。”他看着我,叹了口气说,“还以为你们俩都是理性成熟的人,没想到也会有矛盾,看起来后果还挺严重。”

我沉默了一会说:“我知道去哪找他了,放心,我会解决的。”

他点点头,拍拍我的肩膀走开。

我返回办公室,把我的背包背上,走出心外科的楼层,走向门诊大厅,从那搭电梯直上顶楼。楼上风很大,我把吹拂到脸上的头发拂开,往我那个秘密基地走近了些,果然远远地看见傅一睿抱着手臂坐在那凝望远处的身影。

我看了一会他的背影,觉得心里满满地开始填进去东西,那些因为他离去而被挖空的角落,随着看到他的这一瞬间,慢慢地开始充实。

那个我思考了一整晚的问题,关于这个男人有多重要的问题,在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这个问题根本不值得思考,对已经有既定答案的问题苦苦思考,这简直就是自己找麻烦。

我慢慢走过去,走到他身边坐下,傅一睿没有侧头看我,只是在我要坐下的时候冷声说:“等等。”

我一愣,他从口袋中掏出一条男士手帕,展开了铺在身边,这才说:“坐。”

我微微一笑,坐下来,轻声说:“我现在觉得,你真的很龟毛。”

“嗯,我还不会积口德,”他淡淡地说,“我还有很传统的中国男性观念,如果可能,我甚至会希望你辞职在家当全职太太。”

“你从来没说过这些。”我斜瞥了他一眼,感兴趣地问,“还有什么,你一起说。”

“我还喜欢我的女人照我的喜好打扮,照我的生活习惯作息,我还希望跟她组成的家庭能大事听我的,小事听她的。我从小见惯了疯狂的,有心计的女人,我特别希望我的女人能温柔体贴,给我家庭的温暖。”

我勾起嘴角,悄悄碰了下他的胳膊说:“哎,我觉得你其实该娶孟阿姨。”

“胡说八道什么。”他的面具脸出现了裂缝,带着怒气瞥了我一眼。

我哈哈低笑,把头靠在他身上,转过鼻子嗅了嗅,皱眉问:“有酒味,你昨晚去哪了?”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哑声说:“在通宵酒吧喝酒。”

“难过了?”我问。

“不是难过,”他吁出一口气,低头看自己的手,“我在想我有点坚持不下去,都这么久了,多少年了,看起来好像跟你在一起,但实际上,我甚至从来没听你说过你爱我。”

我问他:“你想听吗?”

“什么?”

“那三个字。”

“不想这样听。”他推开我,深呼吸说,“你已经严重影响到我了,影响的程度超出我的意料,甚至连我的工作都受到打扰。你已经知道早上发生的事了吧?没错,我从手术室逃出来,因为我看到我的手在发抖,如果我坚持做那个手术,我会害死人。”

“没事的,”我摸摸他的胳膊,“你们科有其他医生过去顶替你的位置。”

“这是不可原谅的,从自己的工作岗位上跑掉,感觉就像逃兵。冉冉,我想,如果你一直不爱我就算了吧,你有努力去想爱我,我知道,但这种事不是努力就能解决的,算了,我还是回美国,我觉得这里也待不下去……”

“一睿,”我打断他,抱住他的胳膊,轻声说,“我很怕。”

“什么?”

“你昨晚不在,我很怕。”我直截了当地说,“我不是胆小的女人,你知道,可是我真的怕了,一睿,你不能不管我。”

“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如果我爱你这种话能够让你安心的话,我能够说一百次一千次。但我想,在说这句话之前,我需要先弄明白什么是爱,我爱你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它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它所许诺的东西是不是能完成?我在想一个女人,像我这样的女人,我有自己的工作,我能力不差,我脑子够用,身体也算健康,我这样的女人,需要男人的话不是为了要他养活我,不是为了要他给我依靠。对将近三十岁的我而言,对一个男人说爱不是那么简单,我现在说爱,跟我十八九岁的时候说爱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我吁出一口气,看着他,认真地说,“我不太信任我爱你这种话,但我想也许我能换个说法,傅一睿,我不能忍受跟你分开。只要想起这个可能,我都不能忍受。”

他看着我问:“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没喝酒,没嗑药,头脑清醒。”我笑了笑,“我在说我的决定,它出自我本心的意愿,这种意愿可能夹杂着依赖,夹杂着习惯,夹杂着友情和亲情,但肯定也有爱情。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情本来就不可能只有一种,而是各种情感纠缠在一起。对我来说,你是能理解我的朋友,可靠的同事,亲密的爱人,可以交付一切的亲人。傅一睿,你对我来说意味这么多,这么丰富,你明白了吗?哪怕你又没口德、又大男人主义,明明受过西式教育可还抱着老掉牙的中国男人观念,咳,这个真受不了,你小心点,我迟早给你改造过来。”

“那你试试,”他的眼中染上笑意,“我还又古板又固执。”

“嗯,你很有自知之明。”我笑着说,“为什么我会看上你这样的男人?真不可思议啊。”

“我也很疑惑,为什么我会看上你这样的女人,我明明想找个温柔如水的。”

我笑了:“我都说了你其实想娶孟阿姨。”

“张旭冉,有你这么乱调侃长辈的吗?没规矩。”他笑骂了我一句,伸出胳膊搂住我。

我们靠在一块远眺了一会,然后我重重叹了口气,从包包里掏出孟冬给我的那叠信,递给他说:“喏,你替我看吧。”

“不合适吧。”他说。

“我不想看,这个事无关尊重孟冬与否的问题,是我觉得,我跟他的事已经结束了,你不是说要处置我的生活吗?这件事我授权你处置。”

傅一睿不置可否,过了片刻,他接过那叠信,抽出一封看了一会,然后问:“你想知道他说什么吗?”

“我猜得出,不用说了。”我看着远方,轻声说,“其实我没怪他,当然伤心过,但我了解他,他就是那样的人,从根本上讲,他一直都是个孩子。你怎么能指望一个孩子像个成年人那样遵守约定,明白自己要什么呢?”

傅一睿将信叠好,放进信封里,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字迹和口气也像个孩子。好吧,我承认,我有点高估了他。”

我笑了笑,把给他的信件收回去,说:“我也一样,但不犯傻一回,你又怎么知道什么是不犯傻?”

他微微一笑,抱住我感叹说:“这么说,我们都有了最后的决定了?”

“嗯。”我重重点头。

“答案看来很一致。”

“相当一致。”我想起来说,“喂喂,有一件事不一致。”

“怎么?”

“你居然敢彻夜不归,”我恶狠狠地说,“下回再这样让我担心,你就去睡沙发!”

当天晚上,我没舍得让傅一睿睡沙发,我们早早上了床,紧紧抱在一起。

一开始没打算做,但这么尽可能近地挨着,一种由衷的轻松感环绕着我们,随之而来的,还有前所未有地亲密无间。我深深感到,我紧贴的这个男人跟我之间不再阻隔着看不见的什么东西,我们相拥着,互相抚摸,用体温和皮肤之间的摩擦来表达心里说不出的复杂感觉,有宁馨,有安全,有对过往的酸痛,还有对终究能在一起的欢喜无限。

这样的结果自然是做了,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在我这一生中迄今为止的性经验中,从未有一次如此水乳交融,真正地互相交汇到一起,真正地由衷感到,人类有这种表达感情的方式真好,有这么夹杂着痛苦和快乐,销魂和颤栗的动作真好。

当他进入我的体内,当我容纳他的冲刺,每个动作都充满难以言喻的甘美。这是一个彼此交付的过程,它将心底说不出的欲望具象化,将我们这个年龄说不出口的爱语具体化,当然还有我们不用诉诸语言却彼此明了的承诺,我们在彼此眼中读出的认真和努力,都通过这个美好的过程,完完整整地呈现出来。

完事后我们又互相爱抚了很久,然后一起去洗澡,回到床上的时候,傅一睿已经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他昨晚熬通宵喝酒,今天也没好好休息,经过这些事后,他身体就算再好,也禁不住露出疲态,头一沾到枕头就几乎立即睡了过去。

我微笑着看了他很久,拿指尖模拟着描摹他的五官,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就凑过去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傅一睿这时候还没完全睡熟,他微微笑了一下,伸出胳膊搂住我,拍了两下不动了,这才真正入梦。

我轻轻推开他的胳膊,披了衣裳出了房间。

我拧亮了一盏小灯,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慢慢地喝,在灯下,安安静静地展开孟冬给我的那些信。

我读着他写的文字,我看到他的痛苦和挣扎,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在那个时候,他觉着自己需要索菲亚,因为她满足他关于浪漫爱情的一切想象。我知道他这么写,是在试图跟我解释,并不是想激怒我。其实不用解释,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我知道他有多软弱和易感。而且我看过索菲亚,她确实是个美人,在那样满目疮痍的战地中,这样的女孩绝对能够激发男人的旖旎想象,她是类似缪斯那样的角色,又携带着她所代表民族的沧桑和历史,孟冬如何能不为之所动?当她那双蓝眼睛深情凝视的时候,怎能不在心底泛起涟漪?

他们曾经共过患难和危险,在孟冬倒下的瞬间,他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孟冬的信中说,他等到真正要离开我了,才发现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他害怕,整个成长期我们都在一起,后来即便分开,我们也从未真正分离。关于两个人在一起生活这件事,不仅是我,包括他,我们都深信不疑,并将之作为一种信仰那样真诚地努力过。他在选择索菲亚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与此同时他也要选择另一种生活,一种他没想过的,全然陌生的生活。

孟冬为此感到恐惧,他是一个很敏感的人,他必须要待在熟悉的状况下才有安全感,他没法接受生活中没有我。

在他的信中,他用做错事的孩童口吻问我怎么办,事情被他弄得一团糟,所有人都受伤了,而那不是他的本意,他向我求助,他问我该怎么办?

我深深叹了口气。

孟冬的信语句很乱,看得出他写这些信的时候心情杂乱,到了后面几封,他的叙述忽然又变得流畅起来,他回忆了我们度过的很多事,我们的童年,我们的青少年,我们之间曾有的美好回忆。

我当然也记得这些,我眼眶湿润,我想,他到底是个孩子,一个固执的,拒绝长大,想要把一切留在童年时代的彼得潘。

可是我们终究必须要成长,不管愿意与否,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们终究别无选择要成长。长成充满痛苦、怀疑、庸俗和没劲的成年人。

孟冬,这个男人不适合成长。他需要的,是童年那种环境,那个时候他是才华出众而孤独的孩子,他有个崇拜他的小未婚妻,有毫无疑问以他为中心的母亲,他享受着这些爱,自由而快活。

我把这些信好好地收回信封,将之放入我书房收藏信件的木匣子里。那里还有孟冬给我写的其他的信,我将它们收纳在一起,生命总是充满遗憾,但没有必要因为有遗憾,就遗忘曾经的甜美。

然后我蹑手蹑脚回卧室,脱下衣服钻进被子里,紧紧抱住傅一睿。

这个男人是暖的,实在的,属于我的,无可取代的。

他是我的现在,希望,他也是我的未来。

傅一睿迷迷糊糊地伸出胳膊搂住我,摸了一下,哑声说:“睡吧,乖。”

我笑了笑,闭上眼贴近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觉得心满意足,慢慢地睡去了。

第二天在医院中午休息的时候,李鼎良医生端着茶跟我闲聊,说着说着,话题不知怎的扯到许麟庐身上。我出于礼貌,不得不问了他情况怎样之类的话,李鼎良耸肩说:“在他那个年龄,他算康复得很好的。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出院,也许未来十年内我们还能瞥见他为咱们医学界增添新的里程碑。”

我挑起眉毛,笑了笑说:“但愿如此吧。”

“不过我今天去他那做例行检查,看到整形外科的傅主任了。许麟庐给了他一耳光,当着我的面说他丢人现眼,让他滚。唉,当时真是尴尬,你说我为什么老是没挑对时候进他的病房呢?”

我心里一紧,问:“为什么打傅主任啊?而且他凭什么?”

“可能傅主任来求他办什么事吧?”李鼎良说,“我也不知道,只是猜他们也许以前认识,不然说不到丢人现眼这样的话。”

我点点头,跟他又寒暄了几句,转身回自己办公室给傅一睿打了电话。

他很快就接了,语气轻松愉快问:“有好好吃饭吗?想我了?”

“想你挨了一耳光,”我哼哼说,“那老头凭什么打你啊?我要不要去打回他小儿子给你出气?”

傅一睿难得笑出了声:“不用了,放那小子一马吧,他原本叫我过去训斥我,因为他听说我昨天从手术台上下来的事,然后我告诉他我今天去给那位病人道歉,请对方让我继续为他动二期手术,结果彻底激怒了他。”

“你说什么?”我愣住了,问,“你去病人那干吗?”

“道歉,”傅一睿淡淡地说,“我从手术台上什么也没做就下来,这种事无论如何都必须去道歉。”

我张大嘴,随即笑了,说:“你做得对。那许先生为什么打你?”

“因为他这辈子就算拿病人当实验品实验失败,也从未屈尊降贵去跟一个普通病人道过歉。他认为这样影响了医生的尊严。”

我有些吃惊,但随即又想,这些想法来自许麟庐毫不奇怪。

“医学进步可能真的需要把病人当成实验品而非平等且有感情的人类,这样才能够有足够的冷静来进行医术探索,许医生认为,这样才能摆脱人们加诸在医生身上那些不必要的束缚,”他低声说,“但是,我一直觉得,如果放任这种观念继续下去不管,才是对人真正的束缚。对我来说,医好病人,看到他出院时的笑容,这种事带来的成就感是无可比拟的。”

“许医生的想法只能培养优秀的医生,不会培养伟大的医生。”我笑着说,“傅一睿,你做得对,别管那个老头,一巴掌而已,反正也不能打回去,那就算了吧。”

“我早已不介意,”他语调轻松地说。

“那个病人同意了吗?”

“他怎么可能不同意?”傅一睿淡淡地说,“而且他同意与否无关紧要,我反正都会给他动手术的。”

“傅一睿,你,你刚刚才说了一通所谓的人道主义观点……”

“是啊,人道主义这种东西,不就是让最好的医生给最需要的病人服务吗?我就是最优秀的整形外科医生,怎么,你有异议?”

“傅医生,小的不敢。”我拉长声调,同时翻了白眼。

两天后,又到下班时间,我意外碰到许久未见的孟叔叔,他站在我们科室外面等着,看样子等了有段时间,见到我,他立即走过来,以往颇注重仪表的他看起来有些意外的邋遢,头发长了也没去剪,鬓角额头的白头发也没去染黑,西服下摆皱巴巴的,里面搭配的衬衫虽然还是高档货,但花纹颜色明显跟外套不搭配。我没来得及装没看见走开,只得看着他走近,叹了口气叫了声:“孟叔叔。”

“旭冉,我们谈谈吧。”

我看见他眼睛里有些红丝,仿佛这段时间老态横生,不觉微微叹了口气,点头说:“您等一下,我打个电话。”

我给傅一睿挂了电话,跟他说了孟叔叔来找我,傅一睿沉吟了一下说:“别跟他吃饭什么的,就带去你办公室说完让他走,不用担心。”

我点点头,挂了电话对孟叔叔说:“您跟我来,去我办公室吧,那没人。”

他颔首,跟我进了我的办公室,我给他泡了杯茶,递过去说:“对不起啊叔叔,我不会喝茶,只有这种袋泡茶。”

他接过去说:“没事,我也很久没闲工夫坐下来喝茶了。”

我看着他,斟词酌句问:“您,您的孩子,算时间该出生了吧?”

他抬起眼盯着我,满是狐疑的神色。我有些尴尬地说:“只是随便问问,放心,我这没录音设备。”

他苦笑了一下说:“出世了,是个男孩,很漂亮。”

“恭喜您。”

他细细端详我的脸,我迎视他的视线毫不退缩,连脸上的微笑都不减半分,他终于点头说:“谢谢。”

“这下,您也算得偿所愿,”我笑着说,“老孟家有后,您老来得子,这也算有福气。”

他笑了笑,说:“旭冉,你别讽刺我了。一把年纪再陷入孩子奶瓶尿布当中,心有余而力不足。不服老不行了。”

“不是有保姆吗?”

“保姆也得有人指挥,而且她也不能全天看着孩子。”他叹了口气说,“小宁,她可能是第一次当妈妈,有点手忙脚乱,没经验。”

“慢慢会好的。”我言不由衷地说了句。

“但愿吧。”他疲惫地说了一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我也不催促他,坐下来自己翻看一本医学杂志,等了差不多十分钟,孟叔叔才迟疑着问了一句:“你阿姨,最近好吗?”

“你指什么方面?”我抬起头问。

“各个方面。”

“就在前几天,我参加了她办的一个小聚会。”我轻声说,“来的客人都是老朋友,她应付得很好。”

孟叔叔淡淡笑了,哑声说:“紫筠社交方面确实不错。”

“那当然,漂亮女人,尤其是有魅力的漂亮女人,谁会忍心拒绝她的邀请?”我笑着说,“大家都很喜欢她。”

孟叔叔沉默了,他眼中掠过一丝难堪,问:“这么说来,她过得很好?”

“是,除了你不跟她离婚,否则会更好。”

“她靠什么为生?”

“她有积蓄,暂时不需要出去工作,”我说,“而且我听说她打算自己开家品牌护肤品小店,你知道她一向爱美,这种事她很有心得的。”

孟叔叔握紧拳头,沉声问:“开店那么累,风险又高,她干不了。”

我抿嘴一笑说:“孟叔叔,问您一个问题好吗?您那时候为什么跟阿姨结婚?因为她漂亮?够温柔听话?”

孟叔叔脸色变了,他垂下头,沉默了很久,就在我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低声说:“她对老人很孝顺。”

“嗯?”

“我母亲,刁难她很多,她却始终对老人很好,生病的时候伺候着没怨言,我母亲后来都说,她是个好媳妇……”孟叔叔的声音越来越黯哑。

我点点头,敲了敲桌子说:“看来她也不是一开始就是一个神经质、不懂事、满脑子幻想不干实事的老娘们。”

孟叔叔脸色铁青,猛地一下把茶杯放桌子上说:“反正我绝对不会同意离婚!”

“孟叔叔,您用不着告诉我这些,”我说,“我也不打算劝您,您也别打算让我劝我阿姨之类,反正咱们别互相说服了,要不这样,你抽空去看看阿姨吧?”

“看她?”

“她最近在小区医院帮忙当志愿者,”我笑着说,“当然要这个志愿者身份我们走了点后门,但她做得很高兴。”

“我去看合适吗?”孟叔叔眼睛亮了。

“合适不合适的我说不上,但我想也许你看到现在的阿姨,会想起她有多久没这么快活过了,”我站起来说,“她替您守着孟太太这个头衔这么多年,恪尽职守把自己雕塑成那个样子,但您还记得她不是孟太太那时候的样子吗?那个最初打动你的漂亮模样,您还记得吗?”

他哑然无语。

“悄悄的去看看吧,看完后也许你会同意我的观点。”我看着他,认真地说,“让她继续那么漂亮下去吧,她爱了您那么多年,替您生儿育女,照料老人,经营家庭,就冲这个,您为她做点什么又怎样呢?”

最终孟叔叔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我不知道,但我想,他也许并不是对孟阿姨全然没有感情,要不然他不会不想离婚。也许在深层心理因素中,他与孟冬何其相似,他们父子都是习惯熟悉环境的人,生活中的大改变他们会无法适从。

孟冬习惯了我跟他在一起,孟叔叔又何尝不是习惯了与发妻在一起?

因为太习惯了,有些感情就不会得到珍视,即便想象将它从身上剥离也仿佛很简单。

但等到真正要剥离,才发现早已长得血肉相连,如何能分得清楚?

那天,我目送孟叔叔离开,看着他明显有些颓丧的背影,忽然想到一句话,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也许娇妻美妾、齐人之福真的是很多中国男性根深蒂固的欲望,也许对孟叔叔来说,他真的没想过要遗弃孟阿姨。他只是以为那个发妻会一直等在家里,她反正已经把比一生还漫长的时光用在等待上,他以为这种等待会一直持续到地老天荒。

可惜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地老天荒恒久不变的东西。

我一时有些感慨,于是给傅一睿打电话,我问他:“你觉不觉得一夫一妻制违背了人性?”

“怎么突然问这些?”

“没,只是忽然觉得,一个男人肯定无法满足一个女人对男人的所有想象和欲望,反之亦然,即然这样,硬要规定结合这种事只能发生在一男一女之间,难道没问题吗?”我顿了顿,补充说,“别用宗教说服我,我是科学主义者。”

傅一睿用他一贯井然有序的声调说:“或许实情真如你所说的那样,但所谓人性,除了本能欲望,大抵要更偏重于自我约束和自我规范,我认为无规则无以成方圆,婚姻也是如此。因为有了取舍,所以才会慎重,因为选择一个人必然意味着放弃其他可能性,所以对确定这个人选是谁,要跟什么人一起生活,这才成为一件重要的事,不能反悔的事。”

“那如果我们有一天发现彼此不合适呢?比如你是个洁癖,我则是个散漫狂,你是个大男子主义者,我是个略带女权主义思想的人,这样两种截然相异的价值观如果无法取得谅解而产生矛盾与斗争,如果有这么一天,你会反悔吗?”

他这次用了略长的时间思考,然后说:“我不把时间花在谈论没可能实现的事情上。”

“凡事皆有可能。”我提醒他。

“这件事绝无可能。”他说,“我对此很确定。你也不要怀疑,我得出这个结论不是根据信心和希望之类虚无缥缈的东西,我根据的是我们一起相识相处过的十几年的过去。那个过去的经验告诉我,即便我与你有截然不同的部分,但我们仍然相处愉快。而且,最重要的,对于我们身上与对方的迥异之处,我们选择了理解和欣赏。”

我勾起嘴角,等待他说下去。

片刻的停顿后,傅一睿硬邦邦地说:“所以,别再用这种无意义的问题来浪费我的时间,好吗?”

“那我说什么才算有意义?”

“比如那天你说的,傅一睿你不能不管我,这样的话我爱听。”

我扑哧一笑,轻声说:“傅一睿,你不能不管我?”

“嗯。要履行这句话最切实有效的办法还是合法婚姻,所以张旭冉,”他平板地说,“那我们结婚吧。”

我吓了一跳,结结巴巴说:“那,那什么,怎么突然说这个……”

“戒指我明天休假去买,结婚礼服和典礼按你喜欢的方式来,你如果厌恶婚礼取消了也无所谓,重点是近期我们去民政局打个证,然后退了你现在租的房子,搬我那儿去。当然,那套房子你要不喜欢也可以换,但那样势必会拖延时间,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他停顿了一下说,“所以你就先委屈一下,在那个房子里结完婚再说,回头我们成一家子,或者以后有孩子,再慢慢换另外的房子好了……”

我打断他,尖声说:“喂喂,你给我打住,等一等,我好像没说要嫁你来着吧?”

“张旭冉,容我提醒你,”他平板地说,“矜持和害羞之类既令我不耐烦又不符合你的年龄,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无意义的女性情绪上。反正你迟早要答应,不如早点答应我们早点进入家庭模式,以后在一起的人生计划也能尽早制定。所以,说你愿意,说吧。”

“我怎么感觉你像在逼我上贼船……”

“行了,难道你还希望我穿那种傻不拉叽的燕尾服捧一束令大家尴尬的玫瑰花然后跪下来跟你求婚吗?我宁死也不可能做这种事,所以趁早打消这种愚蠢的念头。我再说一遍,你反正迟早会答应,早点答应了我们早点进入程序。”

“喂喂,傅一睿,你凭什么觉得我非嫁你不可啊?”我不服气地问。

“那好,换一种方式,命题A,你是女人,我是男人;命题B,我们都未婚且看对眼;命题C,我们各自都不抗拒婚姻这种东西。结论是D,我们结婚吧。”他略带得意地说,“你看,逻辑多么严密。”

我被他说得哭笑不得,于是说:“但是一点不浪漫,我要一种浪漫的感觉。”

“浪漫?”他不满地问,“那有什么实际意义?浪漫就是……”

“停,”我打断他,斩钉截铁地说,“我是女人,我有权要求浪漫。”

“好吧,”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为了满足我的女人偶尔冒头的肤浅,我浪漫一回。你看你现在在哪?”

我说:“从我们科在去你们科的路上。”

“外面天气如何?”

“嗯,”我深吸了一口空气,说,“还不错,傍晚,天空变成烟灰蓝色,有小鸟在唱歌,嗯,刚刚从我身边过去的护士妹妹长得也挺好看。”

“冷吗?”

“有点,”我说,“不过没关系。”

“饿吗?”

“有点。”

“那不就结了,”他迅速地说,“来我这儿,我给你吃饱穿暖还不收你钱,多浪漫对吧,你要嫁给我,每天都这么浪漫。犹豫什么啊,答应吧啊,乖。”

我再也忍不住呵呵地笑,笑完了也差不多走到他的办公室门口。我轻轻推开门,看到他皱着眉头把听筒放在耳朵旁,看样子绝对不像在求婚,反倒像在解决某个暂时解决不了的医学难题。我放下电话,走到他跟前,歪着脑袋看他,问:“真管饭管住啊?”

他放下话筒,脸色微微变化,不确定地问:“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嫁给你是不是真管饭管住?”

“那当然,”他坐直身子,严肃地说,“管一辈子。”

“那成,我嫁了。”我轻松地说。

这下轮到他愣住了,但他很快回过神来,问:“不能反悔。”

我摇头说:“不给吃饱就反悔。”

他微微笑了起来,拉住我的手,将我扯到他身边一把搂住说:“把我的饭卡给你,别的不敢保证,饭肯定管够。不过,张旭冉,你好像吃得很多啊。”

“那又如何?”我凶巴巴地说,“老娘还没反悔,你敢?”

他把我拉下来狠狠亲了一通才放开,笑了说:“不敢。”

就在此时,门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我们循声望去,居然是赵护士长,她惊诧地盯着我们俩,磕磕绊绊说:“你,你们,哦,对不起对不起,那什么,主任啊,我有些东西要你签名,算了算了,我一会再来,你们继续,继续继续。”

我哈哈大笑起来,傅一睿也难得跟我一起笑,他对赵护士长说:“要我签什么?放着吧。”

赵大姐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文件放到他办公桌上,随后见了鬼一样慌慌张张要走,傅一睿叫住她说:“等等。”

“啊?”赵大姐一副窥见领导隐私大难临头的模样转过头来,苦着脸问,“有事啊?”

“赵姐,我想请教一下,结婚该给咱们医院的同事分多少喜糖?是每个科室都送,还是只送我们俩个科室?”

“送,送两个科室就好了吧,如,如果你们跟哪个科熟,当然也该送……”

“麻醉科,”我提醒他,“麻醉科不能得罪。”

“还有李院他们那,”他点头说,“我们回去拟定一下名单吧。”

赵大姐期期艾艾地问:“你,你们要结婚了?”

傅一睿点头说:“是,我要跟张旭冉医生结婚了。”

“啊?真的啊?那,那什么,”赵大姐瞪圆了眼睛,看看他又看看我,终于从震惊中挤出来一句,“恭喜你们。”

“谢谢。”我笑了。

“可你什么时候跟我们主任搞到一起啊?”她实在忍不住问,“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我还没说话,傅一睿拉过我的手说:“我追了她好多年,从美国追到中国,她好不容易今天才答应了我,赵姐,你不要问了,吓跑了她,我可管你要人。”

他最后一句说得冷飕飕,赵护士长立即说:“不问了不问了,哎呦问什么,你们这么般配,当初我一看就觉得有戏,可你们偏偏一个两个都跟没事人似的,害我真以为你们只是师兄妹……”

我尴尬地轻咳一声,说:“对不起啊赵姐,我不是有意想瞒着的,实在是,情况有点复杂。”

“没事没事,你道歉什么啊,”她这才由衷地笑了,说,“真是恭喜你们了,哎呦,这可是我们科的大喜事,我出去跟他们说说去。”

她笑呵呵地转身就走,临出门忽然想起什么,扭头小声问:“主任,我能把这个消息告诉别人的吧?”

傅一睿微微颔首,她这才放心地高高兴兴地离开。

我耸耸肩,回头看他说:“这下好了,告诉赵姐,等于告诉全院职工。”

“那正是我希望的。”他拉过我,再一次环住我的腰说,“大家都知道你要嫁给我了,你这么好面子,到时候就算反悔也会咬牙认了。”

我笑骂他:“傅一睿,你够坏的啊。”

他亲了我一下说:“嗯,我从没说自己是好人。” PdyPHXjUwn0nhQHYKfZIyFGLS8OBQJ3l2AWCOY/XcMCZN/DlUmw8zTmxqmP1xRE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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