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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ZINI
BIEHOU

我们在孟阿姨喜欢的餐厅里吃她爱吃的江南菜,那里的仿古家私和雕花屏风,低垂的竹帘和水墙那传来的潺潺声音,让我们的情绪都莫名安静了许多,甚至我们都有些精神恍惚,不约而同陷入对往事的怀想中。

但我没有怀想多久,手机就响了,是傅一睿打来的,我接听了说:“喂。”

“吃饭了吗?”

“在吃,跟我阿姨一起。”

“吃什么了?别省钱。”他说,“给你阿姨点点好吃的,回来我报销。”

我说:“真的?有你这话,我就点鱼翅漱口了啊。”

他硬邦邦地说:“不准吃这种不环保的东西。”

我调侃他:“那来点阿拉斯加蟹?”

“别被人骗了,阿拉斯加离这远着呢,”他冷静地反驳我,“真想吃就点大闸蟹好了,至少产地在中国。”

我哈哈低笑,扶着额头说:“傅一睿,你真是没幽默感啊。”

“你有幽默过吗?”他一本正经地反问。

“不管是否幽默,你都要给面子配合一下嘛,这才是有风度的绅士该做的不是?”

“有风度的绅士是什么?那玩意能吃吗?”

“去。”我果断打断他,“我挂了啊,阿姨在呢。”

他语调中染上笑意,低声说:“早点回来,我想你。”

“嗯。”我笑了,掐断了电话。

孟阿姨坐我对面,安静地看着我:“那个傅医生好吗?”

“嗯?”

“他对你好吗?”

我略一沉吟,说:“他是个很严谨的人,可能缺乏活泼和激情,但不乏稳健宽厚,对我很好,总之到目前为止我觉得还不错。”

“只是还不错?”她笑了,低声说,“我以为是非常好,就像很多年前你告诉我的那样,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你好年轻,小冬也好年轻,你们俩手牵着手站在我面前,小冬说妈妈你要是不同意我们的事我就带冉冉离开,你却说阿姨我们俩的关系都是我主动,不关小冬的事。”

我一下沉默了。

“对不起,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惹你讨厌,更不是要干涉你的私生活,”她沙哑着声音说,“我只是,只是突然间想起我自己,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有过相信人是能够在瞬间决定一辈子的……”

“那您现在后悔了吗?”

“后悔吗?我不知道。”她慢慢地抬起头,看着前方,她的眼睛因为哭过而格外清澈,坦白说,这个年龄还保持如此清澈的目光,她依然动人。

我伸出手,搭在她的手背上,她回我一笑,反过来握住我的手,轻声说:“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幸福。”

“我尽量。”

我们正说着,孟阿姨的电话响了,她低头看了看,对我说:“是老汤,哦,就是汤医生。”

我微微耸肩,示意她接电话,她接通了,低声说:“喂,老汤啊,嗯,东西都收拾好了,没什么好帮的,谢谢你,嗯,我没事。什么时候?后天吗?好,我有时间,我到时候过去。”

她挂断电话对我说:“老汤给我介绍了一个专打离婚官司的律师,那个人说,我胜诉的机率很大。”

我点头,冲她鼓励一笑。

“其实老孟一直不知道,我偷偷存了点钱,每个月从他给的生活费中省出来的,当初老孟的事业刚开始,压力各方面很大,冬冬又小,一个家吃饭穿衣样样都要钱。我总是很担心,怕万一出点什么事,家里连一分钱都拿不出来。所以我瞒着他,一丁点一丁点地攒,这么多年养成了习惯,居然存了不小一笔钱。”她自嘲一笑,“只是那些苦日子他都忘记了,我嫁给他快三十年,也就是后面十来年过得好点,前面的日子还不是要自己洗衣服做饭?唉。”

“我记得那时候,你要是煮香菇鸡汤一定会让孟冬喊我过去吃,我们俩一人一只鸡腿就高兴得跟过节似的。”

她脸上浮现回忆往事的隐约微笑,点头说:“不是每天都吃得起鸡的,可你跟冬冬都在长身体,都要营养,我就从那省下来的钱中拿一点给你们加餐。”

我眼眶热了,哑声说:“怪不得你自己从来不吃。”

“应该的啊,妈妈哪有跟孩子们争吃东西的道理?”她笑了笑,语调凄凉地说,“一只鸡分成好几份,胸脯肉剔下来给全家人炒菜吃,骨架子并鸡腿给你们煮汤,内脏和爪子卤一下又是一碟小菜。你阿姨我不是生来就只会穿这种真丝裙子,只会指挥阿蔡做事的。”

“阿姨……”我哽咽说,“您一直做得很好,我记得的,孟冬在天上也会记得。”

“可是老孟不记得了。”她眼眶含泪,“他失忆得很严重。”

“是的,”我说,“可没办法,只好随他去了。”

“嗯。”她问我,“冉冉,我还能过好吗?”

我一愣。

“没事,别说漂亮话诓我,”她轻声说,“过不好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了。”

我握紧她的手说:“谁也不能打包票说你一定会更好,但我想,再糟糕,也不会糟糕过现在是不是?”

孟阿姨看了我良久,点了点头。

吃完饭后,我将她送去新租的房子那里,蔡婶已经在等她了。我目送她走进那个小区,那是一片外观上看很安全的普通居民住宅楼群,门口还有轮岗的两个保安。

我没有进去,而是转身沿着马路一个人慢慢走回家,夜晚的空气似乎比白天要清新,但马路上车辆仍然川流不息。我走得不快,因为我在不停地思考,一开始是想如何才能帮助孟阿姨摆脱失败婚姻的泥沼,但慢慢的,有些东西无声无息地流入情绪中,我莫名其妙地难过起来。我想起孟冬,想起我的青葱岁月。孟阿姨说得没错,我曾经如此坚决果敢地要过一个男人,那种感情一生之中只会有一次,一次就足以烧毁你体内所有的激情。

也许烧得太猛烈了,所以它注定无法长久,注定只能成为回忆。可能回忆它也没太大意义,但对一个成年人来说,总有那样的时刻,你对自己的过往满怀悲伤,不能自抑。

我慢慢地走着,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我想我不是在哀悼孟冬,我是在哀悼我的过往,哀悼自己生命中不得不承受的遗憾,就如孟阿姨那样一刻不停地流泪。我想我们尽管毫不相同,但去在这个点上殊途同归,我们都必须独自一人,为自己的过往服丧。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等我发现自己已经走到自家小区的大门口时,我用了整整一包纸巾安静地拭去脸上的泪水,整理我脸上的妆容。等我走到路灯下,我已恢复成往日的张旭冉。

我轻巧地进了大门,穿过小区花园的小径,走到楼道那,刚刚想按对讲机让傅一睿开门,但又觉得没必要。我掏出钥匙开了楼道的门,走进电梯按了我所在的楼层。到了家门口时,我用我的钥匙开了门,却在开门的瞬间听见傅一睿疾言厉色用英文说:“我说了你打错了就是打错了,这没有你要找的人,我再重复一遍,这没有你要找的人,女士,你再拨电话来骚扰,别怪我不讲礼貌出言不逊了,对,我们中国男人不讲究绅士风度,你管得着吗?”

他啪的一下挂了电话,转头发现我,脸上掠过一丝诧异,随即说:“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刚回来,听见某人在发飙。”我笑了,弯腰换着鞋子问,“谁啊,连我们傅主任这么好的脾气都给惹毛了。”

“国际长途,说打错了那女的还没完没了地纠缠,真是烦。”他放下电话,过来接过我的手提包,环抱住我亲吻了一下说,“今晚吃得好吗?”

“好。”我笑嘻嘻地说,“谨尊谕旨,花了好几百,喏,给钱报销吧。”

“小财迷。”他笑了我一声,搂着我往里面边走边说,“放心吧,往后我每个月给你一笔专项资金,专门给你社交用好不好?”

我愣了愣,说:“嘿,铁公鸡突然自己掉毛了,稀奇哈。”

“我对你难道吝啬过?”

我白了他一眼说:“这不是开玩笑吗?”

“拜托你没什么幽默感就不要强开玩笑了,不好笑的。”他帮我脱下外套,挂到房间的衣架上,回来说,问:“张旭冉女士,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什么?”

“热恋中的男女,分别一段时间后再见,不应该有亲热表现吗?”

“啊?”我惊奇地反问,“我们岁数都不小了,那些小年轻玩的……”

“谁说那是小年轻玩的,”他弯腰贴近我的嘴唇,缠绵悱恻地舔吻了好一会才说,“我认为我们做得远远不够,以后要将这一条列入家规。”

“嗯?”我被他吻得迷迷糊糊。

“早上要亲,出门要亲,回来要亲,当然床上更加要亲。”他带着笑意,又低头吻住了我。

我抬头让他亲了会,微微侧过脸避开他的唇,躲闪着他的眼神说:“我累了,要不我先去洗澡等下早点睡?”

傅一睿微眯着眼看了我一会,随即直起腰,淡淡地说:“行,那你去吧。”

我点头,起身进卧室拿了换洗衣服,走进浴室拧开龙头冲洗起来。

我洗了大概二十分钟,然后慢腾腾地从浴室出来,傅一睿不在客厅,我四处找了找,发现他站在阳台上,颀长的背影在夜幕中显得格外孤独。他的手指间夹着一根烟,我微微一愣,他在我面前几乎从不抽烟。

我知道以他的敏感,一定察觉到什么了。我本能地想弥补刚刚的冷淡,但我的情绪连我自己都捉摸不透,要如何跟他诉说?我咬着下唇,有些犹豫地站在他身后开口说:“一睿,我今天情绪不太高,去阿姨那边遇到孟叔叔了,他说了些很难听的话。后来阿姨哭了很久,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他转过身,弹了弹烟灰,冷静地问:“这么说,你会哭是因为她的事?”

我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

傅一睿一言不发,又狠狠抽了口烟,慢慢将烟雾吐出,然后突然一笑说:“你会难过也正常,毕竟他们是你最熟悉的长辈,做晚辈的,没有愿意看到长辈闹离婚的。”

我走过去,伸出手臂抱着他的腰,仰头问:“可是你不高兴。”

“我是有点。”他掐灭烟头,回抱我说,“心情不好要跟我说,不然我会,我会怀疑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

“傅一睿,你不用这样。”我将脸贴在他胸膛上,闷声说,“你一直很好,这点你知道的。”

“可我怕你不知道。”他叹息了一声,苦涩地说,“我今天下午,回来前去看了许麟庐。”

“哦,许先生情况还算稳定。”

“是啊,他恢复得不错,邓文杰说五年的存活率在百分之七十以上。”傅一睿淡淡地说,“我看着他想,为什么他连动手术的运气都这么好?这个人,明明自私自利到极点,为什么老天却老是眷顾他?”

“有句话可能不敬,但很贴切,”我轻声说,“祸害遗千年。”

傅一睿憋不住笑了,吻吻我的额头说:“我很想你,一整天都是。幸好你在我身边,不然可真难熬。”

我不说话,掂起脚尖亲他的嘴角。

他的视线变得柔和,托起我的后脑勺深深地吻了过来,很久以后,久到我被他亲得浑身发软,几乎要站不住时,他终于恋恋不舍地放开我,哑声说:“别离开我。”

“啊?”

“我说,别离开我。”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我是说真的,只要你待在我身边,任何形式,不管是婚姻还是什么,只要你想,我都会满足你。”

我呆愣地看着他,半响才回过神来,强笑着挣脱开他的怀抱说:“啊,好像有点饿了,你给我煮青菜面好吗?”

“张旭冉,别转移话题。”

我只觉得喉咙发干,心里并未有该有的激动,而是一片空茫。在这片空茫的大海中捞取什么实质性的承诺给眼前这个男人近乎天方夜谭。

我看着他,困难地说:“我们,能不能不要谈这个,太快了……”

“你就不能给我一句准话吗?”他目光锐利地盯着我,咬牙切齿问,“实说了吧,张旭冉,我爱你,我要跟你一辈子在一块,你呢?”

“我,”我慌乱地问,“我什么我?”

“你呢?你爱不爱我?”他近乎焦灼地问,语调颤抖。

他的样子是我从未见过的,狠厉中带了脆弱,或者脆弱才是实质,狠厉只是他不得不装扮出来的面具。我忽然就心软了,我想答应一声又何妨?何必去追究我心底不确定的东西?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是他,而我最不愿伤害的人也是他。

我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他脸上现出松了口气的表情,伸出双臂紧紧抱住我,力气大到几乎想把我勒死,我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慢慢地笑了起来,伸手回抱了他。

无论如何,他高兴就好。

我们还持续着拥抱的姿势,这时门铃却响了,傅一睿万分遗憾地松开我,过去开了门。门口传来邓文杰的声音:“靠,你怎么这时候还在这儿?”

“我住这里。你呢?这么晚还来找我女朋友,你不觉得都要构成性骚扰了吗?”

“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能受得了张旭冉?”邓文杰嗤之以鼻,提高声音说,“张旭冉,你出来,我有两句话跟你说。”

我忙答应了过去,邓文杰站在我家门口,脸上是少见的烦躁,他示意我将傅一睿支开,我为难地看了傅一睿一眼,傅一睿说:“有什么当着我的面说。”

“喂,你知不知道什么是隐私啊?”

“你的隐私?那你别说了,我跟冉冉都没兴趣。”他冷冷地说,“回见,邓医生。”

他拉着我要回去,并做出关门的动作,邓文杰忙说:“等等,等一下,张旭冉,你也不管管你家这位,有他这么没礼貌的吗?”

我笑了起来,说:“行了,有什么话进来说吧。”

邓文杰跟着我们走进来,傅一睿虽然脸色不豫,但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他甚至亲自进厨房煮咖啡,然后拿一个托盘将一应用具摆到饭厅。即便不情愿,这个男人也有根深蒂固的待客礼貌。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浓郁香气,在我小小的寓所中,这种香气天生带来闲适和安宁之感。于是我有些困顿,懒洋洋地靠在椅子靠背上微闭着眼,一会一双手掌伸到我肩膀处力道合适地拿捏着,我微笑起来,靠上那双手,舒服地眯起眼睛。

他捏了一会,我反手拍拍他的手背,抬头朝他微笑了下说:“够了,谢谢。”

傅一睿低头吻了我的额头一下,拉过椅子坐在我身边,把手臂搭在我的椅背上,对端着咖啡杯犹自发呆的邓文杰说:“哎,你不是来我们家神游的吧?赶紧把咖啡喝完了,该干吗干吗去。”

邓文杰回过神来,挑了挑眉毛说:“张旭冉,你的女权意识呢?你就让你男人这么对你朋友啊?哎,你不觉得不尊重我就是不尊重你,给我脸色看就是间接给你脸色看,你不觉得……”

我听得头疼,立即举手说:“行了行了,我什么时候跟你搅和到一块了?我本人怎么不知道?”

“不承认啊,你这可真是打击我,想当初我们俩在一个手术室里,你负责这块我负责那块,我们多么亲密无间啊,多少次我们挑灯夜战,多少次我们并肩奋斗,你怎么能这么撇清咱们的关系呢?你现在倒好,有了男人忘了导师,对,”他正襟危坐,装模作样地说,“我就是你的良师益友。”

我扑哧一笑,说:“损友吧你其实是,你自己说,多少次拿我当挡箭牌击退你那些狂蜂浪蝶?”

邓文杰笑嘻嘻说:“那还不是你杀气重吗?”

“滚!”我白了他一眼,“你来找我,一准就没好事。”

“这回你可猜错了,”他大咧咧地从西服内袋掏出两张票,啪一下拍我们跟前说,“知道你爱这些个玩意,正好有朋友给我票了,喏,连你男人都有份,我够意思吧?”

我拿过来一看,居然是我喜欢的摇滚乐队来华演出的门票,我欢呼一声说:“哇,邓文杰你偶尔也会干件人事嘛!”

“什么话!”他吊儿郎当地说,“我这不是知道你们留美的大部分好这一口吗?”

“我们留美的?”傅一睿从我手中拿过票,淡淡瞥了眼,然后放回桌子上说,“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有趣。”

邓文杰瞪着他问:“什么意思啊你?”

“没,”他冷冷地说,“我只是想说你有心了,这个乐队在我们医学院所在的城市影响极大,几乎我们所有人都听过他们的演出。”

“是啊是啊,”我笑着说,“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的圣诞舞会全场都在放他们的歌?”

“记得,”傅一睿转头对我说,“吵死了,你那时候好像刚去美国对吧,我记得你连跳舞都不会。”

我没好意思地笑说:“嗐,从小我外婆就不让我搞那些,她是那种老式的大家闺秀,觉得扭屁股太不雅了。”

傅一睿的眼中染上笑意,摸着我的耳垂说:“于是培养出你这么个小古板?”

“可不是,”我笑呵呵地说,“所以我头一回见到詹明丽穿着性感吊带跟男生们跳舞时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詹明丽是很能来事。”傅一睿点头说,“那家伙从高中就不安分。”

“是舞会女王呢,”我不无羡慕地说,“好像她每次一出现都会成为全场焦点。”

“亲爱的,”他低头对我说,“如果你肯把花在人体上的时间匀出三分之一用在自己的穿衣打扮上,你也会成为全场焦点。”

我笑着说:“少来,我就是全身从头到脚堆满金子也未必会发光,这点自知之明咱还是有的。”

他低头吻我说:“没关系,你成为我的焦点就够了。”

我们贴了会嘴唇才分开,对面的邓文杰放下咖啡说:“喂,你们好歹收敛点,这还有个大活人呢!”

我哈哈大笑,坐正了身子说:“好吧,迁就一下可怜的邓医生。”

“就是,”他捏捏自己的眉间抱怨说,“我今天站手术台上四五个小时,来你这休闲下,你们就忍心喂我吃狗粮?”

“行,对不住了,换话题吧,”我笑着问他,“你爱听啥话题?”

“你刚刚说,詹明丽喜欢参加舞会这种东西?”邓文杰转了转眼睛问。

“应该吧,我不知道,但她那样出众的女性在舞会那种场合备受瞩目是应该的事。”我笑着低头喝了口咖啡。

“而且她能顺便满足自己的女性虚荣心。”傅一睿淡淡地说。

“这倒是,”邓文杰摸摸下巴,“漂亮女人就该从男人的瞩目中吸取自信的营养。”

我挑起眉毛,笑着说:“你这么说,好像前提是女人的自信来自男人?”

“难道不是吗?”他大言不惭地反问,“傅一睿,你说说看,我是不是有道理?”

傅一睿微微低下头,嘴角上勾说:“这个问题嘛,我只能说男人跟女人的角度不同。”

“切,”邓文杰嘘他,“在你女朋友面前也太怂了吧。”

“我很荣幸。”傅一睿不以为意,反问他说,“与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相比,我更感兴趣你为何会突然对詹明丽感兴趣?”

邓文杰显得有些不自然,几乎立即反驳说:“我,我有吗?”

“有。”我肯定地说,似笑非笑地诈他,“你别乱忽悠啊,詹明丽跟我是好朋友,她可什么都告诉我了。”

邓文杰果然撇嘴,挥手说:“为什么我每回对哪个女人感兴趣,这个女人都是你的好朋友?”

“我也很奇怪,”我耸肩说,“大概你的审美跟我的审美接近?”

傅一睿说:“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笑了,邓文杰恼怒地瞪了他一眼,举起咖啡杯喝了一口说:“好吧,我承认,我是对她有某种,超乎友谊的,超乎肉欲的,兴趣。”

“重点在后面的形容词,”我立即笑嘻嘻地追问,“哟,超乎肉欲了?这个可新鲜啊。”

“我不是衣冠禽兽,谢谢。”邓文杰没好气地说。

“不是吗?”傅一睿惊奇地问我,“那坐我们对面的,是什么新物种?禽兽衣冠?”

我笑出了声,邓文杰这时候反倒厚脸皮了,正正自己的衬衫说:“好吧,我承认,照你们俩个老古板是没法理解我的。”

“嗯,”我点头说,“别打岔,说说你对詹明丽的那个兴趣。”

“我觉得她很特别,”他微微往后仰,皱着眉思索着合适的语句,“当然她很漂亮啊,毋庸置疑的漂亮,但我第一次没有因为美貌而被一个女人吸引,我是被她的声音……”

“声音?”我说,“恭喜你,前进一小步,人类一大步。”

“我听不出声音跟肉欲有什么区别,”傅一睿淡淡地说,“从本质上讲,这都是诱发欲望的因素。”

“我都说你没法理解我,算了,我不说。”邓文杰放下咖啡杯。

“邓医生,没有这样说一半不说的。”我忙安慰他,“行了我们不做评判,你继续,她的声音对你而言很有吸引力?”

邓文杰摸摸头发说:“我也说不出,我头一回留意到她的声音,是在她的诊疗室里,我躺在沙发上,那个沙发还蛮舒服,可以把脚放上去。我就这么舒服地躺在沙发上跟她说我觉得自己不对劲,然后被她说了一通,严格地说,是被她抢白了一通,她强迫我承认,我所谓的不对劲,对自己缺乏男性责任心的担忧,全他妈是闲出来的,然后她建议我别再浪费她的时间,回医院去做台手术,最好一边手术一边放那个神马摇滚乐队的歌曲,于是我的烦恼就会统统不见。”

我忍着笑问:“结果呢?”

“结果,烦恼没有不见,于是我又去找她,第二次,第三次,一开始我确实是因为内心的焦虑,”邓文杰撇嘴说,“你们知道,那时候李少君的事令我怀疑自己的价值观,但慢慢的,我爱上了在她诊疗室赖着的感觉,什么也不干,就躺在她的长沙发上睡觉。”

“听起来不错。”傅一睿说,“只除了那个女人就算什么也不做,诊金什么的照收不误这点比较扫兴。”

邓文杰呐呐地说:“她也算贡献了她的声音。”

“哪怕那个声音不是对着你说话?”我惊奇地说,“天哪,邓文杰,你完蛋了,你现在就像情窦初开的小男生,你开始在女人身上寻找母爱的感觉了……”

“放屁,我什么时候需要母爱?我那是觉得安宁。”邓文杰涨红了脸,坚决反对。

“算了,”我挥挥手说,“反正你完蛋了,我确信这一点。”

“真的?”邓文杰坐正了身子,犹犹豫豫地问,“那个,我有个问题。”

“说。”

“我想问你,”他不满地瞪了傅一睿一眼,“哎,你能不能回避下,这个问题涉及隐私。”

“OK。”傅一睿没有异议,转身起身离开我们,走进厨房。

“我想问你啊,”邓文杰神神秘秘地低声说,“你觉得詹明丽会不会性冷淡?”

“啊?”

“我给了她不是那方面的暗示,但她一直无动于衷。”

“不是吧?!”我大喊出声,“你居然敢去撩詹明丽,不想活了你……”

“嘘,小声点。”

我压低了声音,骂他:“你疯了你,詹明丽没揍你?她可是学过跆拳道。”

“那倒没有,”邓文杰沮丧地说,“她正儿八经地分析我,认为我这种情绪是不真实的,是病人对心理医生的移情作用。你听听这是什么话,她还不如揍我呢。”

我扑哧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说:“哎,承认吧,她不是性冷淡,她只是对你没兴趣而已。”

“难道我魅力下降了?”

“不是,”我笑着说,“你只是不是她现在想要的男人而已,即便是你这样的情场杀手,也该知道,你未必能捕获所有女人。”

“我不能?”他疑惑地皱起眉。

“至少你就不能捕获我啊。”我笑嘻嘻地说。

“啊,张旭冉,你算女人吗?”

“滚!”

这天晚上我们的谈话就在嬉笑中度过,总算邓文杰回去的时候情绪不像来时那么颓丧。接下来几天我在医院见到他,他的情绪都相当高,看起来即使追不到詹明丽那样高高在上的美人,也丝毫不打击邓医生对自我的满意程度。

李少君的手术在此时也进行得很顺利,我在她术后去看望她,她躺在病床上几乎动弹不得,却依然朝我没心没肺地笑。她精神不太好,我也就没久坐,把给她买的营养品放下就走了。余朝方送我出来,在拐角处突然对我说:“张医生,我打算等少君出院后就跟她结婚。”

“啊?”我吃了一惊,问,“这么快?不是,少君同意了?”

“还没跟她说。”余朝方说,“她出院后不能回原来住的地方,身边又离不开人,我打算把她接到我在张家围的房子里,现在我把里头的人清出来了,到时候房子里头就我们俩,还有她爸也过去。我再请个钟点工做饭什么的,平时就雇个看护上家去。我给她把屋子都收拾好了,她不是爱看三角梅吗?我在我们家晒台那种了一圈,让她看个够。”

我深深地被震住,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响才哑声说:“余朝方,我希望你不是出于怜悯……”

他大咧咧地打断我,“我是粗人,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也不明白怜悯有啥不好。那么漂亮一个大姑娘一下瘫床上动不了,搁谁见了都得心里难受不是?那要是这叫怜悯,我承认,我肯定有怜悯。可怜悯不能叫我跟她结婚对不对?我再大公无私,也犯不着为可怜个女人搭进去自己。我是,”他顿了顿,跺跺脚说,“我是真的放不下她。”

“可你怎么办?”我皱眉说,“你想过没有,伺候病人可不是一天俩天的事,久病床头还无孝子呢,你别一时冲动害了俩人啊。”

“我跟你说不清楚,”他烦躁地撸撸头发,“我这么跟你说吧,打她跟我发小相好那会我就看上她了,这姑娘泼辣,不装,骂起人来能半个小时不带歇气不带重复,我就是特别贱,被她越骂还越舒坦。后来她被男人骗了,不辞而别,我为了她我连几十年的哥们都翻脸,看她动手术,我他妈怕得一晚上睡不着觉。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她也不相信我。没关系,不信就不信吧,我做好了长期抗战的思想准备,大冷天揣块石头进怀里还能捂热了呢,更何况是人心?”

我哑然无语,想了很久,才说:“她,往后就算康复得好,可也一辈子生不了孩子,这你该知道……”

“日,我能不知道吗?她那手术同意书还是我搀着她爸爸签的。”余朝方叹了口气说,“有娃什么的当然好,可没有也就没有吧,反正我们家还有我哥,轮不到我传宗接代,实在不行等我赚了钱去收养一个也没啥。”

“你真想好了?”我轻声问。

“想好了。”

“那成,我祝福你。”我伸出手,他呆了呆才反应过来我要跟他握手,于是手忙脚乱地把手往身上擦擦才跟我握住,摇了摇,很不自然地放开。

我笑了,对他说:“对少君好点,不然我第一个不放过你。”

“知道知道。”

孟阿姨搬家的事比她预想的多了几分波折,因为搬了一半回去时她们发现老房子的门锁被人换了,她的东西有一大半没法拿,正应了那天孟叔叔放的狠话,要离婚,要搬出去,就一点东西都不给她留。孟阿姨气得浑身发抖,回到租的套间里一个劲淌眼泪,饭也吃不下。蔡婶着急了,偷偷给我打了个电话,我一听,顾不得跟傅一睿正在外头吃饭,拖了他就往孟阿姨的新家赶。

我们开车一路飞驰过去,傅一睿温言安抚我说:“别担心,你阿姨不会有事的。”

“孟叔叔太过分了,”我焦躁地说,“那些东西不是值钱玩意,但都是孟阿姨多年来收着的,她那个家的点滴回忆,孟叔叔来这一手,是生生地要她跟他们孟家斩断关系啊!”

“那不是更好?”傅一睿扶着方向盘说,“既然打定主意要离婚,就该跟过去告别干净不是吗?”

“不是那么简单的,对孟阿姨来说,那是她过去的全部生活,谁能跟自己过去的生活完全断绝来往吗?”

傅一睿瞥了我一眼:“但她必须得往前走,move on,对不对?”

“往哪走呢?”我茫然地问他,“她的生活全部意义就在那些小零碎上,那些不是包袱,它们可能也是成就孟阿姨珍贵和珍惜的东西。孟叔叔真是,怎么这么混蛋啊?”

“你说粗话了。”

“我现在只恨我的词汇量少,我恨不得把中英文中所有的骂人话都轮着来一遍。”我愤愤不平地说。

“你呀,”他微微带了笑意,匀出一只手来搭在我手上,“别太烦心了,有我呢。”

我冲点点头,反手握住他的。

到了地方,我们在附近找停车位,我打开车门的时候忽然想起来问他:“哎,你说要不要给詹明丽打电话让她来一趟?我怕阿姨钻牛角尖,要那样我说什么可不管用。”

傅一睿皱眉说:“先看看吧,不行再给她打电话。”

我点了点头,两人一块进了小区,坐电梯上了楼,孟阿姨新租的房子是备受白领青睐那种套间,地方不大,两房两厅,但光线充足,楼下绿化得也不错。孟阿姨做了几十年主妇,收拾房间安排一个家的生活是她最娴熟的工作,因此她跟蔡婶两个人花不了几天,就把这间寓所布置得清醒怡人,色调优雅。

我上次来的时候,发现她精神状况好了许多,还高兴地对我说:“冉冉,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为自己布置一间房子呢。”

这还没几天呢,就出事了。

蔡婶帮我们开了门,出乎意料的是,屋子里还有一个男人。不算高的身材,清瘦的相貌,鼻梁上架着眼镜,正是我们在疗养院见过的那位汤医生。

我们进屋的时候,他正在耐心对着紧闭的房门说话。见到我们俩,他略微点了下头算打招呼,然后继续他敲门的工作,他一边轻敲一边说:“紫筠啊,你再不出来,你喜欢的电视剧就要演完了啊,今晚好像剧情蛮曲折的,那个女主角又哭了,也不知道哭什么,你出来跟我讲好不好?”

汤医生回头看到我们,目露喜色,对门说:“张医生和傅医生来看你了,他们很担心你呢,刚刚从医院下班就跑过来,张医生看起来好像很累的样子啊,也不知道吃晚饭了没,你说这些孩子多不容易,工作压力又大,还得匀出时间来担忧你,结果再把她累病了,到时候你就该心疼了不是?”

我有些好笑,汤医生冲我做了下手势,示意我过去。我走过去,敲门说:“阿姨,我是冉冉啊,出来好不好,有什么事,出来跟我说好不好?”

“快出来吧。”汤医生在一旁微笑着帮腔。

门板嘎吱一声打开,孟阿姨红着眼睛,吸着鼻子哑声说:“谁让你把冉冉叫来了?我又没什么事,心里难受,哭两下也不行吗?”

“行,行,是我跟阿蔡大惊小怪,你快去洗个脸吧,”汤医生说,“精神些,我们大家来喝汤,阿蔡煲了一下午了,闻着可真香。”

孟阿姨有些不好意思,又问我:“饿不饿?阿姨给你们煮面。”

“饿啊,”我笑着说,“我们可是吃饭吃了一半就赶过来的。”

孟阿姨一下着急了,忙说:“怎么不早说,我这能有什么事啊?你当医生本来三餐就不正常,再这样,往后胃溃疡怎么办?别说了,我马上给你煮面去。”

她快步朝厨房走去,我冲傅一睿和汤医生笑了笑,汤医生暗暗竖起大拇指,低声说:“还是你厉害。”

“哪里,阿姨当我是亲闺女才疼我。”

“我们过去坐吧,有些事我想跟你们说说。”汤医生微笑着领我们走到客厅那,大家都坐下了,他笑着对我说:“旭冉,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我跟你阿姨是老同学,所以倚老卖老,觉得好像能直呼你的名字。”

“当然可以,”我点头说,“您不介意的话,我也叫您一声汤叔叔。”

他乐呵呵地点头,取下眼镜拿袖口擦了擦,又戴回去问:“我想你已经知道紫筠要离婚的事了,听说你不反对,是真的吗?”

我坐正身子,点头说:“是,我支持她离婚。”

“那就好,”他笑着点了点头,“接下来你阿姨可能会打一场硬仗,我想我们每个人都该好好支持她。离婚对紫筠那样的女人来说,可不只是离开老孟,更重要的,是把自己过去的生活推翻重新开始。”

他看着我,目光温和:“重新开始这种事,对年纪大的人来说,非常难。”

我点了点头,哑声说:“我知道,该做的我都会做。”

“旭冉,紫筠有你这样的女儿,真是她的福气。”

我还没回答,就听见傅一睿淡淡地说:“汤医生,孟阿姨有您这样情谊深厚的老同学,那才是她的福气。”

我觉得有些尴尬,忙暗地里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说了。

但傅一睿不为所动,他盯着汤医生说:“您不觉得吗?对比起我们这代人,你们那个年代的同学友谊,才是真正经得住考验。”

汤医生微微涨红了脸,他轻咳两下,随即说:“我跟紫筠认识了几十年,不能不帮忙,不然良心上过不去。”

“谢谢,”我说,“汤叔叔,如果您的家人对此有异议,那么您只管忙您自己的事,这里交给我没关系。”

汤医生笑容一顿,忽然明白了什么,坐直了身子看着我们认真说:“我太太很早就过世了,孩子现在也成年,在外地上学呢,我基本上就是一个孤老头,没这方面顾虑。”

就在此时,孟阿姨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从厨房出来,扬声说:“冉冉,快来吃东西。”

我忙答应了,起身过去餐桌那边。傅一睿跟汤医生在客厅继续聊天,我则陪着孟阿姨坐在饭厅呼哧呼哧地吃面。

孟阿姨的手艺很好,很简单一碗面,从肉到菜到面的份量全都恰到好处。我尽管不太饿,这时候闻着香味也激发食欲,不禁埋头大吃。吃着吃着,我发现孟阿姨出乎意料地沉默,于是抬头问她:“阿姨,还难过哪?”

她勉强一笑,说:“吃你的。”

“那些东西,要不然就不要吧。”我迟疑着说,“往后你会有其他更好更多的小玩意。至于衣服鞋子那些,以后再买就是,咱们也不是非得穿名牌对不对?”

“我不是在乎东西……”

“我知道,你是在乎那些东西里承载的记忆,但是……”

“冉冉,”孟阿姨轻声打断我,“那些记忆,忽然间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那您还这么伤心。”

“我伤心,是因为我看到那个女人了。”她咬了咬下唇,哑声说,“就在我那个家门口,我看见他带着那个女人在车里等我,然后你孟叔叔下车,递过来钥匙说只要我不离婚,房子就还是我的。最难过的是,那个女人也下车来,挺着大肚子求我,说只要我不离婚,她甘愿在外头当小妾,孩子生了也不会让他出现在我眼前影响我的心情。”

我愣住了,呐呐地说:“为什么蔡婶没跟我说这个……”

“这么没脸的事,她大概是说不出口吧。”孟阿姨呆呆地端详自己的指尖,轻声说,“冉冉,我在当时,觉得自己真是个罪人。”

“你胡扯什么啊?”

“我阻碍了一对苦命的鸳鸯,还妄图用离婚来令男人负罪。我还不是罪人吗,我真是罪该万死。”

“阿姨,你别这么说。”我心里涌起一阵苦涩。

“荒唐的地方就在这里啊,分明跟他做了几十年夫妻的人,可到了头我却成了他的罪人,笑死人了对不对?”孟阿姨惨淡一笑,然后收拢了一下头发,环顾四周说,“想起来,我这辈子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笑话,我从来没为自己自由自在生活过,我只是孟太太,我无时无刻不在琢磨怎么成为更好更优雅更迷人的孟太太,但到了今天我却不懂了,到底当孟太太的那个女人是谁?”

我沉默了。

“所以啊,冉冉,我在刚刚,才真的下了离婚的决心。”她看着我,轻声说,“我一面哭一面想,是时候该把孟太太这身戏服拿下来了,对不起,之前我其实只是顺着詹医生和老汤他们的意愿在做决定,我内心深处可能并不是真的想离婚。但现在我想了,因为孟太太这个头衔,光是听到,就已经让我觉得难受得不行。”

“阿姨,任何时候我都会站你这边的。”我对她说。

她眼中闪着泪花,说:“我知道,谢谢你,我的女儿。” ++nWzGxAqPP0nsOYqCleCdxl7ALQjP+7QWfEyG8R4WLmDUKLRtB5DKyFpZ3kPzv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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