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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ZINI
BIEHOU

剔除掉前段时间神经质的惶恐和不安后,孟阿姨的声音显得平静祥和,甚至有种久违的朝气。

它提醒我想起那样的一个事实:原来的孟阿姨是一个何等热爱生活的女人。她由衷地喜欢家庭琐事,喜欢摆弄那些瓶瓶罐罐,喜欢妻子和母亲的角色,喜欢如一个少女一般憧憬橙色透明的未来。那个未来就如午后撒过树杈的阳光那么金灿灿,带着高于人体的温度,带着童年记忆中酸甜的水果糖味,她相信一切都会变好。

我常常惊诧于她那样一个女人,没有合格的谋生能力,犹如一株藤蔓一样攀附在娶了她的男人身上,却为什么会如此单纯地相信一切都会变好?她根本没有靠得住的依据,可是在那过往的岁月中,她却固执地保持了这点天真烂漫的念头。

或许对我们所有不得不在生活的大江大河中备受颠簸的成年人而言,她简直就像个傻瓜,但若不是她这么傻,她又怎么可能在备受伤害后,仍然相信世上存在积极乐观的东西呢?

詹明丽事后跟我说,正是因为孟阿姨一直保持这种傻乐的心态,所以她才有可能被治疗。孟阿姨,拨开她被摧毁殆尽的昔日信仰,在内心深处,她仍然保有几十年来养成的价值观,她仍然相信好人有好报,明天会更好这类简单而经不起推敲的观念。它们可能不够准确,但对孟阿姨而言,却足够有效。

“就是她仍然需要信仰另一个男人。”詹明丽说,“以后的日子,她可能会更胆小更小心翼翼,但她仍然会把爱一个男人当成信仰。”

我忍不住问:“那这样的话,如果后来的男人又辜负她,那么她该怎么办?”

“我不能做这种预测,”詹明丽告诉我,“你要知道,独立人格的建树不是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那么简单的事,孟紫筠的观念是中国老式女人的观念,相夫教子,奉献家庭,这样的事情适合她,她也只适合这种生活状态。就算行为的结果不尽人意,但行为的初衷是不能否定的。”

“一旦否定,才是真正的摧毁。”我点头,“那就让她这样吧。”

詹明丽笑了:“这样她的世界秩序才不会紊乱。”

但我仍然忧心忡忡,我发现我根本没法给我的孟阿姨找一个百分百可以让她依靠,不会变心的男人。这个可能性比中头等彩票的机率还低,我有点害怕,我见识过她神志失常时的模样,谁也不能预料再来一次,她会怎么样。

当天晚上跟傅一睿在外面吃饭时我心不在焉,等到吃完饭,他跟着我一道回了我的公寓,我还是心不在焉,后来我坐下来,发现他手里拎着一个大的旅行包,一样样把包里的衣服鞋袜放到我放这些东西的地方,这才回过神来,跳起来问他:“喂喂,你干什么啊?”

“很显然,”傅一睿把他的剃须膏和男用香水放到浴室,回头对我说,“我在归置东西。”

“不是,”我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为什么要归置这些东西……”

“亲爱的,我搬进来了。”他面不改色过来亲了我一下,“笑一个,说欢迎你来住。”

“呸呸,”我啐道,“问题是我什么时候说咱们同居啦?”

傅一睿带着笑意说:“哦,这个问题还用得着讨论?我没嫌弃你这地方小就不错了,你放心,房租我来付,生活费我掏,好吗?”

“水电费网费呢?”我愤愤不平地问。

“我掏。”他转身将衣服挂进我的衣橱,“明天我会订些新家具,你现有的这些不仅难看,而且放不了东西。”

“喂喂,那我出什么?”我跑到他身后嚷,“我又不是没收入,我可不要占你的便宜。”

“你啊,”他转头瞥了我一眼,淡淡地说,“你就把钱省下来买内衣吧,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女人的内衣不能挑便宜货,必须挑贵的买,懂吧?”

我愣住了,他面不改色地说:“还有我喜欢你穿紫色或黑色的,别买那种白色或粉色的,一点都不符合你的年龄。”

“我靠,傅一睿你够了啊,”我扑上去打他,“老娘爱穿什么穿什么,要你啰嗦,不对,差点被你打岔了,我要说的是我都没同意你搬进来……”

他转身一把抱住我,将我顺势压到床上,贴上我的唇狠狠地蹂躏了一通,吻得我晕头转向后,轻咬着我的唇说:“现在说你很高兴我搬进来。”

我微微喘气,坚决不在他的威逼利诱下投降。

“说不说?”他的手悄悄伸进我的衣服,贴着腹部慢慢往上移动。

我受不住痒,笑了出来,连忙求饶说:“好了好了,想搬就搬吧,我同意了。”

“乖。”他嘴角轻轻上勾,俯下脸来又吻住我。

“唔,”我在他细密的吻中挣扎着说,“傅一睿,你,你手往哪放呢,混蛋,唔……”

“庆祝同居得有个仪式,”他哑着声,忙不迭地解开我的衬衫扣子,边舔吻撩拨边说,“不要分神,专心点。”

于是这一晚上有关同居的话题最终便以滚床单收场,等傅一睿医生心满意足地继续收拾他那些小零碎时,我已经状若挺尸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了。我把胳膊别在脑后,看着这个男人吹着口哨将他的贴身衣物与我的放在一块,忽然产生一种微妙的感觉,我问他:“哎,为什么男人和女人非要住一块?”

“嗯?”他此刻心情正好,于是耐心地回答我,“因为人是群居动物,这是繁衍后代,保持社会安定的元素。”

“但是你不觉得奇怪吗?”我坐起来,拿被子掩住胸口,振振有词地说,“男人跟女人的生活习性明明相差那么远,观念什么的也不尽相同,在一块会不可避免产生摩擦,会有分歧,会争斗,然后会有各种各样的龌龊来消磨掉彼此的感情……”

傅一睿将东西放下,过来抱住我说:“但也有融合、理解、相互扶持、互相信赖,一起共度难关,一起不孤独,你不能只看到负面因素,亲爱的,”他轻轻吻着我,低声问,“刚刚不就很好吗?”

我脸上发烫,他的吻落在耳廓颈项等敏感地方,这令我身子不由自主会发软,我靠在他怀里说:“也许吧。但如果只是性,明明可以在需要的时候再在一起,不用住到一块……”

“那不一样。”他摩挲着我光裸的臂膀,将它藏到被子里说,“别冻着了,盖好被子。我知道,将一个人领进你的地盘,你在害怕,其实我也怕,但我冷静地衡量过,如果我们不真正住在一起,不真正进入彼此的生活,我们永远无法真正拥有对方。而我想拥有你,你呢?愿不愿意拥有我?”

我点点头。好吧,拥有一个像傅一睿这样的男人诱惑力还是蛮大,我笑了起来,轻声说:“那先说好了,我们如果有看不惯对方生活习惯的地方,不要吵架,要沟通,能做到吗?”

“好。”他点头,轻轻磨蹭我的脸颊问,“你今晚有点异常,遇到什么事吗?”

我微微叹了口气说:“孟阿姨啊,她给我打电话说要离婚,但我觉得那是在詹明丽和我们大家的鼓励下做的决定,我担心这个决定其实未必是她心里真正想要的,或者说,她其实并不真正明白什么是离婚。她能过得了那种日子吗?独立一个女人,家里没有男人,没有她为之奉献的对象,要命,我一想起这个就头疼。”

“然后呢?”

“我甚至想转身给带她去婚介所。”我闷闷地说,“可万一又遇不到好人呢?孟叔叔再差劲,他也不是卑鄙无耻的人,至少他也爱过孟阿姨,养了她几十年,如果遇到个骗财骗色的坏男人,那才真是……”

傅一睿微微笑了,吻着我说:“好了,想太多了,等事情真发生了再忧虑也不迟。不过我觉得你有点多虑,也许你阿姨身边早已有合适的男伴。”

“你什么意思?”我问。

他漫不经心地说:“我只是从男性角度出发,你阿姨长得不赖,保养也好,性格方面虽然软弱,但能令男性产生保护欲和责任感。这样的女人身边会一直有爱慕者也不奇怪。”

我忽然想到一个人,压低声音说:“哎哎,我觉得那个汤医生,就是上次我们去疗养院遇到那个,说是孟阿姨的老同学的,孟阿姨给我打电话,亲热称呼他为老汤呢。”

傅一睿轻咳一声,将我塞到被子里,垫好我的枕头说:“睡吧,别那么八卦。”

“我没说完呢……”

“睡吧啊,乖,这种事不用跟我说。”

我再一次见到孟阿姨的时候是在她原来的家里,她给我打电话说想收拾些东西过去新居,问我有没有空。我连忙答应了,正好那天下午补休,就打了辆车过去。

到了那里按了门铃后,她亲自来给我开门,身上穿着样式简洁大方的浅紫色针织套裙,袖口裙摆都很宽松,绣有雅致的花朵,头发梳往脑后简单扎了个马尾,脸上干干净净,一点化妆品也不带,眉毛没有画,显出有些淡,但不影响修长秀雅的形状。一看到我,她微笑了,亲热地拉过我的手问:“冉冉啊,来得这么快,午饭吃了吗?”

“吃了。”我笑着打量她,虽然不施脂粉,但她看着脸色还行,白里透红,充分显现这个女人保养得宜的优势。

“阿蔡有给我留了些点心的,你要没吃饱我给你拿。”

“不用了。”

“那自己倒杯水喝,我还没收拾完,你等等。”

“好。”

我自己在一楼客厅的饮水机那倒了水喝了,然后走进了她在一楼的主卧,里面乱糟糟的,抽屉和衣柜完全打开,地上床上堆了几个纸箱,她正在往里面整整齐齐地垒进去一些东西。

“要我帮忙吗?”我问。

她没有立即回答,只是低头将手里丝绒小盒子整体地装进箱子。

我走过去,发现此类的小盒子还不少,大概是各种礼品盒,看着已有了不少年月,她愣愣地拿着其中一个,半响不作声。我仔细一看,却发现她睫毛已经染上湿意,估计这是一件什么纪念品,我忙过去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放进箱子,对她说:“阿姨,要不你歇会,我来好了。”

“不,”她强笑说,“这些你不懂收的。”

“如果不是必需品,不如别带了。”我试探着说,“你看,这种音乐盒现在也没人会摆出来……”

“那个很有纪念意义……”

我微微叹了口气,问:“是孟叔叔送你的?”

“他第一次去欧洲给我买的……”

“这些也是?”我拿起一个木制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保存完好的几枚胸针。

“这个是结婚纪念日的礼物。”她含着眼泪说,“那个时候小冬还在,我们一家人那天聚一块庆祝了,你在美国,还给我们打电话,记得吗……”

我在她身边坐下,点头说:“记得。”

她忍不住流下眼泪,哽咽着说:“你看,阿姨就是这么没用了。詹医生说,要跟过去坚决地说再见,可我怎么也坚决不了,真的,我有很努力的……”

“没事,没事啊,”我拉起她的手柔声说,“你跟孟叔叔怎么说也是做了那么久的夫妻,詹医生不知道你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可是我知道。”

孟阿姨哭出声来:“是啊,我把能给的都给了,不能给的也给了,为什么还这样?难道我对这个家曾经自私过?曾经怠慢过?难道我没有一心一意地付出过?我不是那样的啊?我做错了什么要有这样的报应……”

这是她第一次当着我的面正面表达自己的怨怒,我心下恻然,伸出手臂将她抱住,无声地抱紧她。

她在我怀里失声痛哭,呜咽着问我:“我错了吗?啊,冉冉你告诉我,我错在哪了……”

判断对错这种问题本来就不是我擅长的,更何况,也许问题根本就不关对错的事,但在这样的一个时刻,却仍然只能用对错来框定这件事,我觉得万分难过。这个女人也许不够理性,不够聪明,不够体贴,不够风骚,不够精明强悍,也许她从来不懂如何真正去讨好她的丈夫,也许她还经常做出可笑的,不靠谱不符合年龄的举止。但这些都不是她要如此被人伤害的理由,她应该得到公平的对待,可问题是,处在这样一个弱势的位置,要求公平本身就很荒诞。

“嘘,没事了,哭吧,哭出来就没事了。”我拍着她的后背安慰着。

她哭了很久,一直哭到声嘶力竭才罢休,我的衣服已经被她的眼泪打湿,但我没有阻止她哭泣。这个世界或许从来不相信女人的眼泪,但是在能哭的时候痛哭流涕,并不是坏事。

她哭得连连打嗝,我忙出去给她倒了杯水递给她,孟阿姨回过神来喝了口水,有些呆滞地说:“詹医生让我跟过去说再见,可是这么多东西,每一样都有回忆,真要说再见的话,我这大半辈子又算怎么回事?”

我想了想,说:“也许詹医生的意思不是让你完全地忘记过去,你又不是失忆,怎么可能真的忘记?她的意思是别让这些东西成为你的负担,如此而已。”

她迷茫地看着我,我笑了,随手拿起一个包好的四方形纸包问:“阿姨,这里面是什么?”

“嗯,是,照片。”

我打开那个纸包,那是一个木质相框,里面有张很多年前的全家福,年轻貌美的孟阿姨依靠在当时英俊的丈夫身边,怀里抱着一个男孩,那个男孩皱眉撅嘴,一脸不高兴地盯着前面,那是童年的孟冬,他虽然后来成为举世闻名的摄影师,可是他从来不喜欢别人给他照相。

我看着照片里这个一脸臭屁样的小孩,不禁扑哧一笑,随即微微叹了口气,手指抚摸上他的眉眼,心里有一种难言的滋味,似乎有酸楚和痛苦,但那都隔了层磨砂玻璃,迷迷蒙蒙,看不真切。我把照片拿到孟阿姨面前说:“哇,阿姨,你年轻时可真漂亮。”

孟阿姨接过去,吸吸鼻子说:“现在老了,不行了。小冬那时候才八岁,哄了好久才肯拍这种照片,这孩子从小就怪,不喜欢对着镜头,喜欢拿镜头对着别人。”

“是啊,”我笑了,轻声说,“他八岁,那我这时候才六岁。”

“可不是,瘦的跟小猴儿似的。不过很讲礼貌,你外婆教得真好,那么小一个孩子,见到陌生人都规规矩矩的,一点也不怕生,所以我一见到你就觉得好喜欢。”

我亲热地挨近她,赞叹说:“阿姨,你看你年轻时眼睛多亮,当年很多人追吧?”

她有些不好意思,说:“我,我也不知道,我很早就嫁了,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媳妇,哪里还管这些。”

我呵呵笑了说:“那么早嫁人,没觉得遗憾?”

“那时候很单纯,没想那么多,只想着我喜欢他,他喜欢我,结婚了挺好,”她忽然顿住,神情慢慢转为苦涩。

“那个时候挺好,现在虽然不好,但并不意味着以前的好就没有了啊,”我笑着说,“阿姨,你一向积极乐观,不是你教我的吗?只要心中有希望,荒漠也能变海洋。”

她低头想了想,忍不住也微微笑了,说:“我说这些的时候,你跟小冬两个不是在背后笑我,你们以为我不知道?”

我惊讶地说:“糟糕,您都知道啊?”

“两个小皮猴子,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我哈哈大笑,挽着她的手臂说:“可不带秋后算账啊。”

“那要看你乖不乖。”

“阿姨,我要怎么才算乖啊?”我问她。

“来,帮我把那边那堆衣服装箱子里。”她站起来说,“我约了搬家公司五点过来,咱们得在那之前把东西归置好。”

我笑嘻嘻地点头,跟她一起忙忙碌碌的装东西。我们大概干了两个小时的活,才基本上将孟阿姨的个人物品归置整齐,她的零碎东西很多,单单帽子鞋子就装了不少纸箱。我忙着往那些箱子上贴封口胶,这时我兜里的手机响了,我放到耳朵边一听,居然是邓文杰。

“老大,我今天是补休啊,”我嚷嚷说。

“知道知道,我是有个事告诉你一声,”他说,“刚刚我在人民医院肿瘤科的朋友给我电话,说李少君化疗的效果不错,CT检查结果是癌细胞没转移。”

我高兴地说:“这样能手术了?”

“能手术了。”他也有些高兴,“就是要摘掉整个子宫。”

“能保命就好,她不会在意后代这种事。”

“我想也是,”邓文杰笑呵呵地说,“她能活着真是太好了。”

“你也不用有那种莫名其妙的负罪感了,”我笑着说,“说真的我一直没明白她得病有你什么事啊?”

“你懂个屁,我那不是想做点男人该做的事吗?”

“你反正不男人也这么多年了,继续保持吧。”

“张旭冉,你想加班加到吐是不是?”

我笑出声来:“领导,你其实挺男人的,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啊。”

“是吗?”一向骚包的邓文杰忽然迟疑了起来,“那个,你真觉得,我还行?”

“是还行啊。”

“再问一句啊,”他吞吞吐吐地问,“我这样的,对你这类的比较理性的女人有没有吸引力?”

“还凑合吧。”我说。

“可我怎么觉得,你们这类女人表面上说得好听,没准背地里会嘲笑我。”

“邓文杰你怎么回事啊?”我问,“不对,什么是你们,除了我你想指谁?”

“想多了你。”他断然拒绝,“我就是随便举例问问,不爱说拉倒。”

他挂了电话,我莫名其妙地盯着手机看了会,孟阿姨问我:“谁啊?”

“哦,我们科领导,就你见过的,邓医生。”

“那个长得很帅的?”

“可不就是那个像花孔雀似的男人。”我笑着说,“我们挺熟的,他刚刚问了我点事,又不肯说清楚,我觉得挺奇怪。”

“他也老大不小了吧,老这么一个人,父母也不催他?”

“邓文杰家估计很西化,不干涉孩子的私生活。”我笑着说,“而且他很享受单身。”

“不明白你们怎么想,唉,”她叹气说,“以前小冬我就管不了,闹不明白年轻人想什么。”

我笑了,继续帮她收拾东西,她忽然问:“冉冉啊,你,跟那位傅医生,确定关系了吗?”

我愣了愣,随即笑着说:“嗯,我们已经住一块了。先试试吧,不合适再说。”

“你……”她吃惊地看着我。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放心吧阿姨。”我冲她笑了笑。

她还想再说什么,此时大门突然传来被推开的声音,我们都吃了一惊,随即一阵脚步声传来,我们俩还没来得及回过神,就看见孟叔叔铁青着脸,大踏步走过来说:“你真回来了,不是要跟我离吗?有本事别回来,你——”他顿住,看到满地打包的纸箱,愣了愣问,“你们这是在干吗?”

我并不停下手里的工作,用力拉扯手里的透明胶卷发出刺耳声音,然后干脆利落贴到纸箱封口,孟叔叔在我左前方呆了足足有一分钟又问了句:“冉冉,你们,为什么收拾东西?”

我瞥了孟阿姨一眼,她嘴唇发抖,眼中噙着泪水,却一言不发地躲到一旁,我微微叹了口气,尽量和颜悦色说:“如你所见,孟叔叔,我在帮阿姨整理东西,她想搬出去。”

“搬出去?”孟叔叔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立即皱眉问,“搬哪去?你离开这还能上哪儿?”

他脸上怒色呈现,指着孟阿姨喝问:“紫筠,你自己说,你要去哪?你能去哪?这不是你的家吗?你居然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想走!你眼里还有没有我?日子不想过了是不是?你说话啊你!”

孟阿姨两行泪水刷地流了下来,她颤声说:“我,我就不想过了怎样?我跟你没法过了……”

孟叔叔愣住,怒极反笑说:“不过了?想离婚是吧?行!我成全你,签字吧,协议在哪?拿出来我立即签了它!但有一条我告诉你,你别想我掏一分钱赡养费,更别想跟我分家产!这屋子里的东西也都是我置办的,你别想带走,听明白没有!”

孟阿姨白了脸,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泪水涌得更凶。

“夫妻一场,不是我要说这种狠话,是你别逼我把事情做得那么绝,”孟叔叔缓和了口吻,对孟阿姨说,“紫筠,这么多年我没亏待过你,今后我也不会亏待你。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你也为我想想,冬冬一去,我们老孟家眼见就要绝后,小宁肚子里那个孩子我能不要吗?人家一个大闺女不要名分跟着我,我能不管吗?你要是担心她威胁到你,那我今天可以给你一个准话,冉冉在这也听着,做个人证。我郑重跟你承诺,只要我在一天,你就当一天的孟太太,你就还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这个地位谁也夺不走,可以了吧?小宁是个好女人,她不会跟你争这些,我在社会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绝不会干宠妾灭妻这种让人笑话的事。紫筠,你出去外头看看,我这个阶层的男人,谁不是在外头有人?我到今天为了子嗣才不得已收了一个女人,你为什么不能体谅我一点?”

我听得气血翻涌,要不是眼前这个男的是长辈,我恐怕此刻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上去唾骂他一顿。但愤怒之余,我却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实话,或者说,他说的,是站在他角度上的大白话。

“退一步海阔天空,都几十岁人了,没必要闹得让晚辈取笑,”孟叔叔继续说,“我是为你好,离婚了你靠什么养活自己?好吧,养活自己可能不难,但你过了这么多年锦衣玉食的日子,让你回去当普通老百姓你能习惯吗?你看看你自己,就这身衣裳,都抵得上冉冉半个月工资。你说你离开我,日子还能过得舒服?我是真为你打算,别被外人怂恿了一时脑袋发热,干出什么让自己后悔的事来。”

“我自己有钱。”孟阿姨低声说。

“你那点钱能过多久?让你购多少次物?别开玩笑了,”孟叔叔冷笑一声,随意说,“别再说了。把东西都放回去,别动那些傻念头。外人劝你离婚那是多简单一句话,可你要真离婚了日子过不下去,你以为谁理你啊?阿蔡呢?很久没一块吃饭了,晚饭我在这吃吧。”

我正要说话,却听见孟阿姨微弱的声音说:“我不要。”

“你说什么?”

“我不要跟你吃饭,”她说,“我受不了。”

“紫筠,你什么意思?”孟叔叔怒道,“我跟你说了这么多都是白费了吗?”

“我,我懂你的意思,”孟阿姨一边流泪一边说,“可我是真的不能跟你过,对不起老孟,我,我有想清楚的,你说那些,经济财产什么的,我不太懂,詹医生说有法律的,你也不能违法。可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是我受不了你,我只要一想到你睡过别的女人,还跟她要生孩子,还会夺走我死去那个孩子的名字,我就浑身发抖,胃里会翻腾得想呕。詹医生说不要恨你,她说怨恨使人丑陋,但是我真的,真的没办法不恨你,刚刚我还在跟冉冉说,这个家里所有的东西,我收一件,就像收拾出一件跟你的记忆一样。几十年一块生活,说血浓于水也不为过,可你说不要就不要,说变心就变心,我都不明白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孟叔叔脸色铁青,打断她说:“我没说不要,我从没想过跟你离婚!甚至我都没想过要伤害你。”

“是吗?”孟阿姨呜咽着反问他,“你一点也不了解我吗?你不知道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吗?我一辈子都给了你,给了这个家,就算我做得不够好,我不够格当一个好妻子,我不是个好母亲,可我竭尽所能掏心掏肺,把能给的都给了,不能给的也给了,我没有对不起你,我就算有错也不该受这种惩罚……”

她掩面痛哭,孟叔叔冷着脸说:“你几十岁人说这些也不害臊,我就是要一个儿子,你到底明不明白啊?我就是他妈的要一个儿子!”

我听不下去了,过去半抱住孟阿姨,拍着她的后背说:“别哭啊,阿姨,别哭。”

“冉冉,你劝劝她,你比她懂事,你告诉她,除了我还有谁这么替她打算!”孟叔叔气急败坏地跺脚,“一天到晚言必称詹医生,难道那个医生会负责你吃负责你穿?开玩笑!没了我,你连看医生的钱都没有!”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叔叔,您少说两句吧,阿姨也是有手有脚,要养活自己不难。”

“养活自己不难?你也跟着她一块糊涂吗?她从没正式工作过,社会经验等于零,又上了年纪,过惯了好日子,你以为她还能干什么?去给人打工?她一没技能二没学历,哪个用人单位敢用她?她日子过不下去怎么办?你养啊?你养得起吗?就算你有本事,养的起也肯养她,可你不用结婚了?只怕你肯,你未来的老公也不答应这种荒唐事!”

“我养自己的妈天经地义,我要嫁的男人要连这点都不明白,那嫁来何用?”我皱眉说,“而且您也太有意思了,您怎么就断定她离开了就活不下去?您怎么就以为离婚了想不给赡养费就不给?这世界上还有婚姻法的,有法庭,有媒体,有妇女援助机构,有我们这些真心愿意帮助阿姨的人的。您刚刚说对了,您确实出去是有头有脸的人,但有句话您别忘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别把人逼急了,到时候就不是捅一刀能了的事!”

“张旭冉,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孟叔叔勃然大怒,“你在威胁我?好,你去告我试试,我倒想看看你们能折腾出什么来!”

“叔叔,您别激动,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缓和了口气说,“我要是你,管自己小老婆和未出生的孩子要紧,糟糠之妻不下堂都下堂了,何必还硬要维持这个面子呢?早早放手,各自投奔新生活,大家梅开二度多好,日后相见了也能打个招呼。至于我阿姨日后的生活,您已然不关心,就别老是委屈自己来关心了。干脆点,给笔钱打发走人,她身边这不还有我吗,难道还会过不下去?退一万步说,要真过不了一个人的日子,她长这么好看,性格有这么温顺,找个第二春什么的多容易的事,您还烦什么呀?”

他被我气得脸色发青,哆哆嗦嗦指着我说:“你还打这个主意,你,你,幸亏我儿子死得早,不然,不然他要娶你,我第一个不答应……”

“幸亏冬冬死得早,不然,他才是最难过的。”我干笑了下说,“您大概不知道,他对您和对母亲,都有艺术家那种狂热的爱,您以为他知道这种事能扛得住?”

孟叔叔哑然无语,坐回客厅的沙发上。我懒得再理会他,上前扶起孟阿姨柔声说:“到饭点了,咱们出去吃,就要你喜欢的江南菜好不好?”

孟阿姨没说话,只是一个劲擦眼泪,我搂着她,慢慢哄着出了门,我们都没有回头看孟叔叔。在我身后那间大房子里,有个女人等待她的丈夫,花费了比一生还要漫长的时光,但凡事终究有个头,感谢上帝,她再也不用等下去了。 Qor+p2Xh4+YYMZsx+f6HWRZ3TI4VY4V88CtCtJzUZ1xpJmdKuim0DtVWdjd+FV7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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