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INI
BIEHOU
孟叔叔最终没报警,部分原因大概是他丢不起这个人,部分原因也许对孟阿姨还是心怀愧疚。不过我宁愿相信前者多点,对一个功成名就的男人来说,相信他看重名声,比相信他重情重义更说得通。
我不想谴责他,也不想去为孟阿姨讨公道,这些事说到底是两个长辈的家事,我的身份不好多说什么。但孟叔叔的所作所为已经超出我的价值观,我一点都不想见到他。
自那晚上的事后,孟阿姨情绪不稳,我怕她出事,便托詹明丽找了家宽松舒适的疗养院,安排她过去疗养。蔡婶是她离不开的,便一道过去那边照顾她。
詹明丽听说了她的事后,也许触动了她的恻隐之心,她放下手上的工作,专门去给孟阿姨做心理辅导。我本来也想过去,奈何医院走不开,而且李少君这边也得时不时看着,所以就没跟去。
由于那天傅一睿处理及时,孟叔叔情况并不严重。普外的医生我虽然不是很熟,但点头之交不少,拜托他们之后,我就不愿再管这个老混蛋。直到过了三天还是四天,我去看李少君,经过外科病房时,顺道还是拐去看他。
他住的是头等病房,雇了护工,又请了专人,享受惯了的人到了哪都不会亏待自己,我去的时候还有一位年轻女性穿着孕妇装在一旁,我心里一跳,想必这就是金乌藏娇的那位了。
我留神打量那女人的相貌,充其量也就是娟秀,有年轻做底气。她有无必要都要下意识地扶腰凸起肚子,看起来比我还小,神情举止透着普通人家养出来的女孩那种平淡无奇,以至于再娟秀的五官,也让这股平淡无奇给冲了去。
她比不上孟阿姨全盛时期风采的万分之一,孟阿姨几乎美了一辈子,便是现下韶华不再,也不是这等平淡无奇的女孩所能比拟的。
可正因为如此,我才感到深深的无力。若奉献了全部的美丽、崇拜、依赖、几十年相濡以沫,最终都比不过这个年轻女孩凸起的肚子,那孟阿姨还能奉献什么来挽回她支离破碎的生活?
孟叔叔见了我却很高兴,笑声爽朗,仿佛又回到一切没发生时的状况,他乐呵呵地说:“小冉,你来了啊,快坐快坐,吃水果吗?那边有蜜饯,我记得你小时候就爱吃这个……”
我淡淡地摇摇头,说:“不吃了,我就过来看看您,伤口愈合得怎样?”
“已经不痛了,住的挺好,恢复得也挺好,这里的医生护士卖你的面子,对我都挺客气,哈哈,还是你有本事。”
我动了动嘴角,看向那个孕妇。
“哦,忘了介绍了都,这位就是我经常给你说的张旭冉医生,这位是小宁……”孟叔叔尴尬地沉默了一下。
我挑起眉毛,瞥了那女人一眼,那女人倒是个知情识趣的,扶着腰笑着说:“早听说你了,你好啊,张医生。”
她没叫我的名字我很满意,我朝她点点头,轻声说:“你好。”
“小冉,今天不忙啊,坐吧,小宁给冉冉倒个水啊,”孟叔叔笑着说。
“不忙了,”我说,“今天来有点事想跟您商量,方便的话能单独说吗?”
孟叔叔收了笑,对那个孕妇使了眼色,那女人忙站起来说:“我出去散步,医生说要对胎儿好,母亲要多散步。”
“好,别走远了,小心点。”孟叔叔嘱咐她。
“哎,知道了。”
我目送她走出病房,转头看向孟叔叔,抿了抿嘴唇,直截了当地说:“孟叔叔,阿姨那边我送她去疗养院了,听说这几天情绪慢慢稳下来,大家都可以放心。”
孟叔叔脸上闪过一丝窘迫,他失血过多的脸如果不笑,看起来格外颓丧老气,他愣了愣,说:“好,谢谢你了。”
我有些恶意地打量他头上斑白的头发,轻声说:“她是我的阿姨,不用您跟我道谢。等她养好了,我打算劝她跟您离婚,您看您这边小家庭也挺齐全的,她留着碍什么事,阿姨还是出来单过,这对大家都好。”
孟叔叔惊诧地抬眼看我,说:“我没想过离婚,这事是我对不住她,我没想抛下她不管。”
我扬了扬眉毛,不置可否地说:“您不怕她再给您一刀?就算您不怕,您那位小宁也不怕?还有将来的孩子呢,听说您想给取名叫孟阳,您就不怕孟阿姨直接去把孩子掐死?”
孟叔叔脸色不好看,沉声说:“冉冉,你这是在怪我吗?”
“怪您说不上,我只是说个事实,阿姨的精神状况很脆弱,留在您身边永远没个心平气和的时候,对她康复不利,您也知道,我从小没妈,她就跟我妈似的,我不能看着她让您和您的新欢逼疯了。”我看着他,加了一句,“如果孟冬还在,他也肯定是我这个意思。”
孟叔叔怒气冲冲地说:“要小冬还在,你当着他的面也敢对我说话这么没规矩?”
我叹了口气,定定地看着他,轻声说:“实话说吧,要孟冬还在,以他的脾气,您以为您还能好好躺这里?”
“你!”孟叔叔猛地拍了下床板,随即颓丧地跌回去,扶着额头说,“你们都不理解我。”
“叔叔,都这时候了,说谁理解谁不理解有什么意思,该说的是事情怎么解决。”我有些不耐烦,飞快地说,“早点解决了大家早点翻篇,过各自的好日子去,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不是因为儿子死了就要抛弃糟糠之妻,我不是那种人!”他抬起头,低吼道,“你们做晚辈的哪里知道我的压力?你阿姨,她几十年如一日天真幼稚,我也会累啊。她每天满脑子不切实际的肥皂剧念头,根本不是会过日子的料,别的不说,就这个城市,我们都住了一辈子了,可她出个门没我看着还是能走丢,去趟商场买根鞋带她都拿不了主意。我出去要管好几百号人的公司,回来我连管道煤气的费用都得亲自过问。她脑子里没有金钱概念,至今不知道股票跌涨要看红线还是绿线,做事又不通人情世故,带出去应酬常常要闹笑话,我都不知道跟在她屁股后面收拾了多少次烂摊子。你也是个大人了冉冉,你说,这么多年了,难道你看不到我有多累吗?”
我抱着手臂看着他,轻声问:“那刚刚出去那位,她比孟阿姨强?她能拿主意,能扛得住事,能带出去应酬不得罪人?”
孟叔叔有些狼狈地掉转视线,像要证明什么似的说:“肖宁是普通了点,但她知暖知热会过日子,又不嫌我年纪大,也不贪求名分……”
“嗯,她真伟大,”我勾起嘴角,无声地笑了一下,“恭喜你了叔叔,老来得子总是件好事,哪怕是为了孩子好,为了孩子忍辱负重的妈好,我也觉得您该跟阿姨离婚。如您所说,孟阿姨真是糟糕,您更应该离开她过上好日子啊。”
他像被人冒犯一样恶声恶气地说:“我不能让人骂我抛弃糟糠没良心,而且她离开我怎么办?她会死的!”
我的手微微颤抖,是被气的,我深吸了一口气,竭力把胸口的怒气咽下,认真地问:“如果她离得开呢?”
“什么?”
“您的一切假设,有恃无恐,没底线地伤害结发多年的妻子,说到底,只是因为您笃定这个女人离不开您。可如果她能离开呢?如果她离开您非但不会死,还能活出不一样的人生呢?”我看着他问,“您没想过这个可能性?您没想过。”
孟叔叔反唇相讥:“是你不了解她,她一没谋生能力二没社会经验,为人又懦弱窝囊,你让她离开我,你以为你在救她吗?你这是在害她我告诉你。”
我叹了口气,轻声说:“我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叔叔,我只是不能看着孟阿姨那么继续,离婚了她会不会死我不知道,但不离婚,却肯定会生不如死,继而你死我亡,您愿意看到那样的事吗?”
孟叔叔哑然无语。
“再则说了,您真觉得孟阿姨懦弱窝囊吗?我还以为,您知道那是她爱您的方式呢。”我不想跟他多说下去,“我走了,您好好保重,再见。”
我转身走出病房,不愿再回头看他一眼,迎面遇到肖宁扶着肚子慢慢走来,她怀孕其实不会超过六个月,但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全世界的重心都落在那个肚子上。
我一瞬间有些恍惚,有个新的孩子,姓孟的孩子将要出世了,我原本一直坚信,下一个姓孟的小孩,将由我来诞生。
我还想过给那个孩子穿什么衣服,买什么摇篮,甚至育儿方针要如何中西合璧,一转眼,这些事都遥远得恍如隔世。
孟冬已经死了,他的母亲也到了崩溃的边缘,而他的父亲,却在积极地准备迎接一个新婴儿到来。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吗?
我朝肖宁冷淡地点点头,从她身边走过,她叫住了我:“张医生。”
“有事?”我转身,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看她。
她昂起头,扶着肚子坚定地说:“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但我真的爱他。”
我忽然想笑了,我看着这个女人问:“你说爱?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在为爱情牺牲,只要一想起你在牺牲,你就由然升起受虐的快感?哪怕道德不赞同,哪怕旁人不理解,你也觉得你的爱特牛,特有奉献精神了是吗?”
她昂起头,摆出敌对的姿态说:“你不用夹枪带棒地说话,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他。”
“甚好,希望你能保持。”我说,“要一直坚持到他老年斑遍布肌肉萎缩躺在床上等人伺候的年纪哦。”
我说完转身就走,步子迈得很大,我迎着吹来的晚风,心跳很快,脸上有不正常的热度,我明白我再克制,我还是生气了,生气到我忍不住想去打击肖宁,尽管我知道,在这件事上,她并不是该负最大责任那个。
若爱情恒久,岁月静好,花长开人长聚,一诺即定千山难阻,若世间事只是如此,哪怕单调点,无聊点,也该有多好。
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我一接,是傅一睿的声音。
“晚上想吃什么?”
“不知为何,突然想吃你做的那种放了很多青菜的汤面,做一个好不好?”
“要求很低啊,还要什么?”
“就要那个,”我微笑着说,“当然里面不能一点肉没有啊。”
“知道了,养猪还要讲究荤素搭配。”
“就算我是猪,你也别把自己美化成饲养员,那是多么高尚的职业。”
“嗯,我没那么高志向,我一向只把自己定位为驯兽员。”
“傅一睿!”我叫他的名字。
“在。”
“忽然,好像想你了。”我笑了起来,轻声说。
“嗯?有多想?”他语气中带着笑意。
“没多少,最多,也不过是像隔了一个世纪,不,有好几万年,人类文明颠覆了,地球过了洪水期,冰河纪又来临。”
“打住,”他口气有些急促,“别创世纪了,先回家,我买了菜就过去。”
当天晚上我如愿以偿吃到傅一睿做的青菜面,还有好喝的红酒,他还做了河鲜,奶油鲜菇,蔬菜沙律。我们在我寓所的小餐桌上,尽可能丰盛地吃了一顿以素食为主的晚饭。
我把孟叔叔的事跟他说了,可能因为在信赖的人面前,而这个人又超乎寻常的理性与谅解,我原本携带着的愤怒平息了下来,叙述的语言变得和缓而客观。
最后我说:“整件事就是这样,我不能理解的是,孟叔叔怎么可以这样去为自己出轨辩驳?他将孟阿姨塑造成一个除了他以外找不到其他意义承载体的对象后,却宣告他厌倦了这种塑造。可孟阿姨今天这样是谁造成的?难道不是出于他本心的意愿在几十年的时间里慢慢完成的吗?就如一个雕刻家,他有的是时间慢慢地琢磨这个女人这里该这样,那里该那样,毫无疑问,女人也没有什么独立意识,她乐于接受他所有的指令和要求,可事到如今他怎么可以说这个成品是个失败品呢?谁都有权利这么说,唯独他没有,因为这明明是按照他的选择,他的想法,他的自私和欲望造就的女人,怎么可以由他来宣布这是个失败品?”
“你生气的是这个?”
“是,我不能原谅,”我端起红酒杯轻啜了一口,点头说,“当然由男人塑造女人这个前提也很荒谬,但比起原因,其结果更令我无法接受。”
傅一睿轻轻一笑,拿大木筷子替我夹了蔬菜沙律放我盘子里,说:“可能你孟叔叔忘记了是他下的订单。”
“嗯?”
“他下的订单,要做一个这样的成品,他忘记了。”傅一睿说,“或许在他下订单之后,他也未必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这只是一个尝试,没人能保证这个尝试就一定合乎心意。你要知道,每个男人都无法一开始就确定自己要的人是什么样的。”
“那行啊,那就等你明白要什么再结婚好了,为什么要将别人拉进你的不确定当中去毁掉她呢?”
傅一睿淡淡地说:“这个过程,大概就如来做整形的女孩们一样,羡慕别人五官中的某个部分,羡慕到朝思暮想,自己的鼻子也好眼睛也罢,当然还有胸部,哪怕借钱也要弄成那个形状,但直到真的拆开纱布消除淤肿那一刻,你永远不会知道这种形状到底适不适合你,因为人的整体协调性是件复杂又微妙的事。”
“哪怕朱莉·安吉丽娜的嘴安在我脸上也未必性感。”
“确实如此。”傅一睿打量我,皱眉说,“你要长一个那样的大嘴,我绝对缺乏亲下去的勇气。”
我笑了,他伸手握住我的手,慢慢凑过来,在我的嘴上吻了一下,哑声说:“幸亏不是,现在这个形状我还蛮喜欢。”
“谢谢你啊。”我瞪他。
“但我们讨论的是婚姻和两个活生生的人,”我说,“这不是一个工艺制作过程,而是两个人的人生。代价太过昂贵了,我虽然跟孟叔叔放话说我阿姨离开他没准能生活得更好,但老实讲我对这件事没把握,她年纪已大,性格早已定型,价值观什么的更加根深蒂固,离开孟叔叔她能不能活下去,这真是个问题。”
“担心了?”
“怎么可能不担心。”我一想起这个就沮丧了,抬头叹了口气说,“怎么办啊傅一睿,万一她要扛不过去,劝她离婚的我岂不是罪大恶极?”
“你现在知道自己越界了?”傅一睿看着我,目光中带了好笑,“我还以为你觉得自己一腔热血要为民除害。”
我怪叫一声,把头靠到他肩膀上一边磨蹭一边哀嚎,他顺手搂住我,亲了亲我的额头说:“好了,尽力了就行,实在有问题,你可以考虑给你阿姨介绍一个新的对象。”
我一下不动了,抬头问他:“你说什么?”
“介绍另一个对象。”他摸摸我的头发,不以为然地说,“她既然习惯了被男人管理,那就找个好人再接手不就成了,好比经营不善的公司再找别的公司或合并或融资或重组,只要不是烂到底,总是有起死回生的办法,更何况你阿姨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她任何时候都不会缺乏追求者的。”
“不合适吧,她可是坚信孟叔叔是她一生真爱的那种。”我皱眉说,“要不也不会那么受伤。
“但真爱不是破灭了吗?”傅一睿轻描淡写地说,“既然破灭了,那还叫真爱?”
我瞪着他那张缺乏表情的脸,扑哧一笑:“傅一睿你总是这么一针见血吗?”
他回头瞥了我一眼,抱住我的手慢慢收紧,凑过来轻轻吻我的脖子耳垂,顺着慢慢往上移动,哑着声说:“我还喜欢开门见山,要不要试试看?”
我被他弄得又是痒又有些发软,微微喘气说:“傅一睿,你,你等等,还没吃完……”
“待会儿再吃。”他一边斩钉截铁地说,一边把鼻子埋进我的衣领,一边解开我的扣子,把手伸进去。
他挑逗的技巧实在高超,不用一会我已经浑身发软,呼吸紧促,在他开始解开我的内衣的时候,门铃忽然响了,我们俩同时一顿,傅一睿抬起头满脸怒气,硬邦邦地说:“不许开门!装不在!”
我笑了,喘气说:“灯,灯开着,装不了……”
他低骂了一句,不甘愿地放开我,我忙坐好,扣好衣服扣子,拢了拢头发,平顺了一下呼吸才起身过去开门,一打开木门却看见邓文杰一脸郁卒地垂着头,手里拎着一瓶酒。
我忙打开铁门放他进来,问:“你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
“无聊,找人喝酒。”他扬了扬手里的酒瓶,“我带了威士忌。”
他自来熟地越过我换鞋进门,一抬头,看见傅一睿抱着臂冷冷打量他,邓文杰愣住了,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儿?”
“这句话该我问你,”傅一睿压抑着怒气说,“你怎么会来找我女朋友喝酒?”
“你女朋友?”邓文杰呆了几秒钟,回头看我。我耸肩说:“就如你看到的。”
“噢上帝啊,”他怪叫一声,说,“你们俩真有一腿。”
傅一睿大踏步过来,拉我进他怀里说:“没错,所以你赶紧走吧。”
邓文杰像看外星人一样看我们俩,忽然笑了起来,毫不给面子说:“我靠,傅一睿你真是能人所不能啊,张旭冉这种女人你也敢要,小心哪天你偷吃她把你阉了。”
我怒了,过去给了他一下:“邓文杰你不想活了,说什么呢?”
邓文杰被我打了反而哈哈大笑,说:“既然这样更该庆祝一下,我带了酒,咱们不醉不归。”
他径直进了我的屋子,我跟傅一睿对视一眼,只好跟着他关门进屋。那边邓文杰已经坐在我的小餐桌边自己拿了叉子吃傅一睿给我做的蔬菜沙拉了,我拍拍傅一睿的肩膀说:“没事,我跟邓文杰也是很熟的朋友,而且他这样来肯定有什么事,我们陪陪他吧。”
傅一睿冷哼一声,低头问:“那你怎么补偿我?”
“啊?”
“我要在这过夜,就这么定了。”
我脸上一热,捶了他一下,笑骂说:“赶紧给我招待客人去。”
这句话取悦了他,傅一睿过去把桌子上吃完的面碗拿走,又给邓文杰添了个酒杯,替他倒了杯红酒。
邓文杰晃了晃杯子,闻了闻,尝了一口说:“嗯,好东西。你带来的?”
“嗯。”傅一睿哼了一声,在他对面坐下。我笑着去厨房热了点陈阿姨做的肉馅饼,端出来放在他面前说:“肯定没吃晚饭吧?吃这个,我们家阿姨的手艺还是很好的。”
邓文杰抓了一个咬起来,点头说:“中国式汉堡就是好吃。”
“那是,我以前在美国想这个都想疯了。”我笑着也坐下,问,“出什么事了?许麟庐的手术准备有问题?”
邓文杰摇摇头:“那老头有什么问题,我左手就能搞定的手术,不过移植风险向来不低,我今天跟他说了,别以为你是许麟庐你的风险就比别人少,该有的心理准备还是得有。”
我伸出手握住傅一睿的,微笑问:“你直接这么说?”
“意思差不多吧。我看那老头不顺眼很久了,不就是动个移植手术吗?优先给他安排脏器就算了,他还挑挑拣拣,说捐赠者不能超过三十五岁。我当时就想骂娘了,直接想给他一句我倒是能给你安个十八岁的,问题是你能跟十八岁的小伙子那样在床上勇猛无前吗……”
我忙咳嗽一声打断他,尴尬地看了傅一睿一眼,傅一睿朝我轻轻摇头,淡淡地问:“他的情况怎样?”
“七十岁的老人,主要是术后并发症风险高。”他摇头说,“不过他保养得好,各项指标都算不错,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符合标准的,”邓文杰皱眉说,“好像他体内有严格把关数据的中央系统。”
傅一睿冷冷地说:“他吃的喝的都快拿量杯测算了,怎么可能不符合标准。”
“你怎么知道?”邓文杰啃着馅饼问。
我打断他,问:“吃这些够吗?我再给你弄点什么吧。”
“不用了,”邓文杰笑着说,“我觉得你今天特别贤惠啊,看来傅一睿还是有功劳,你成功把一个开胸狂人改造成一个女人,恭喜。”
他举起杯跟傅一睿碰了一下,傅一睿淡淡地说:“谢谢,她还是有些优点的。”
邓文杰挑眉撇嘴,嘲笑说:“你们俩现在是合起来喂我一嘴狗粮是吧?”
我笑了,说:“你要喂别人狗粮还不容易?我听说你最近经常去李少君那,怎么样,她病了你突然迸发爱心了?想通过照顾一个女人而变成一个成熟的男人?”
邓文杰沉默了,他喝了一口酒,低着头,过了一会才说:“张旭冉,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这个时候不管李少君,你会不会觉得我无情无义,很不是个东西?”
我有些诧异,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试过了,”邓文杰抬起头,迷惘地说,“没错,我对你那位朋友是有超出一般情人的好感,相处的几次也很愉快,她生病了我也很遗憾,我也愿意照顾她,给她帮助或支持,我也想像你所说的,通过照顾一个女人让自己的内心安定下来,但是,”他摇摇头,又喝了一口酒说,“但是不行。我没到那个阶段,我没办法为一个女人负责任,哪怕她病成这样,出于人道主义我也该管管,但我真的,不想对她负责。”
我一下哑住了。
傅一睿冷静地说:“你不需要对她负责。”
“我知道,”邓文杰点头,“但我很厌倦自己这种状态,永远在从一个女人到另一个女人之间,我想也许我该成熟了,不能再玩,找个固定的女朋友,也许还能结婚。李少君生病这个事我以为是个契机……”
“邓文杰,你让我说你什么好?”我有点无语地看着他,“她生了癌症反倒成为你成长的机会了?你当你是谁?爱情故事的男主角?你这种想法本身就很幼稚好不好。”
我早已知道邓文杰很幼稚,没想到他风流成性,却在情感态度上堪称简单朴素。
邓文杰,他是真正的享乐主义者,我一直以为他会秉承这种享乐主义一直到死。可这样的人,有一天他居然会说想安定,想过回正常而庸碌的男女平凡琐碎的生活。
我怀疑他不是很明白自己在说什么,或许他只是被刺激到了,也许只是因为孤独。
但孤独这种事,跟找不找伴侣没太大关系。
那天晚上我们喝高了,邓文杰后来拍着桌子胡言乱语,吹嘘自己从初中开始就辉煌无比的情史,我有些头晕,托着脑袋跟傅一睿絮絮叨叨我还留在外婆家的中学日记。后来的事我已经记不大清,但我脑子里却清晰地记得邓文杰跟我们说了他睡过的第一个女孩的事。
两人是初中同学,在情窦初开的年纪互有好感,于是尝试着在一起交往。女孩住的地方离他家很近,于是两人常常在父母外出的星期六下午一起偷偷躲在房间里约会。他们尝试了接吻,拥抱,后来就脱了衣服互相触碰身体——这样的事真是刺激又趣味,于是他们尝试了一次又一次。在许多个周末的下午,女孩和他躲在房间里一边紧张地接吻,拥抱和相互抚慰,一边倾听外面的动静,就如一起做某个危险而新奇的游戏,他们乐此不疲。
终于有一次,也不知道谁先开始,少年与少女渴望进一步接触,于是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少年试图分开少女的腿将自己挤进去,一开始不顺利,好几次没找对地方,找对了却让女孩疼得哭起来,男孩也不好受。
但这两个人学习和摸索的能力都很高,都能在观察和模仿中迅速掌握这门技能。于是,男孩最后得以进入女孩柔软的身体,但他并不觉得有多好,他以为自己在充当撬开蚌壳的铁锥,过程没有多少快感可言。他只是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敦促他完成这一切,像是一个仪式,他用进入一个女孩身体的形式完成了自己内在某部分的成长,仿佛前方有一个闪光的门户,进去了,于是从此会有不一样的世界就此打开。
只是想象中的美妙世界并未到来。事后女孩哭得一片狼藉,男孩更是而狼狈不堪,最终两人决定扮酷,装作若无其事。他们发现,在两人发生了关系后,反倒找不回最初停留在身体接触阶段的悸动和激情,于是莫名其妙地,他们无法找到一块分享一个秘密游戏的快乐。
渐渐地,少年开始想也许该把目光转向其他的女孩儿。毕竟他俊朗无双,又头脑聪明,家境宽裕,颇受女孩们欢迎。他初次接触的少女虽然也不错,但在十来岁的年纪,哪怕手边已有的东西再好,也总会莫名其妙地自信前面会有更好的等着自己。
于是他决定把女孩约出来,将分手的话说一遍。可惜他的话永远也没机会说出口,少女抢先哭着说自己怀孕了。对十来岁的少年来说,让一个女孩怀孕是件可怕的,令他无法承担的事,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那么害怕,恨不得转身拔腿就跑,他全是靠着意志才拼命压抑住心里的恐惧而留了下来。
然后他们开始商量怎么处置肚子里的孩子,肯定是不能出生的,两个人都来自条件优渥的家庭,他们都有各自的野心和对未来朦胧的憧憬,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个孩子生出来,不能让这个不存在的孩子毁掉他们各自的生活。
他们决定杀死这个孩子。
他们想到了堕胎。
钱不是问题,虽然未成年,但两个人都有一定的存款,这些年双方的父母亲戚对成绩好的孩子都很慷慨。问题是去哪做这个手术,一般的大医院是未知而令人畏惧的地方,两个人这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孩子,恐怕正规的医院没有一个医生会在没有家长签字的情况下为未成年孩子动这种手术。
邓文杰心慌意乱,他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种事,以往的经验和知识完全不足以应付这个情况,他怕得睡不着,神情恍惚,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他甚至想过一个人逃跑,丢下那个麻烦女孩,什么也不管就这么跑掉算了。
事到临头,少年才发现自己连逃跑去哪个地方都不知道,他像等待刑罚降临一样挨着日子,度过了生平最漫长的一周。
一周后,女孩却有办法了,她找到一家小诊所广告,用公用电话打过去咨询,得知对方只在乎手术费,并不在乎动手术的人是谁。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少年,两人高兴得差点要抱头痛哭。
去到诊所他们才发现事情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简单,首先是那里的医生开了很多所谓的附加药,将诊金提高了一半以上,而对方态度很随便,根本不像可以信赖的专业样子。少年想打退堂鼓,反倒是女孩坚持了,她含着眼泪问男孩:“这件事今天不解决,难道要继续拖吗?拖得起吗?”
是拖不起,他只能送女孩进了简陋的手术室,许久以后,女孩一脸惨白地出来,裤子却被血染红了。
“自己不知道带卫生巾来啊!”护士训斥她。
他们怎么知道做人流手术还要带卫生巾?男孩只好跑出去咬牙买了需要的东西,又在地摊上随便挑了条裙子回来让女孩换了。那条染血的肮脏的裤子由他拎着拿去垃圾箱那丢掉。
他从此一辈子记住了那种情况下流出的血有多令人恐慌。
他们如愿以偿地扼杀了那个孩子的降生,只是从此以往,两个人都像在心里某个角落硬是塞进了那条染血的肮脏的裤子。从小诊所回来后他们默默地远离对方,不再来往,彼此都无法接受对方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们分享的这个秘密太过令人厌恶,厌恶到多年以后想起来,都恨不得直接将记忆删除掉。
“不是我不想对李少君负责,真的,我知道我还算喜欢她,我也有能力照顾她,但我一靠近她,一看到她那种生了病苍白的脸,我就想转身跑掉,我克制着想跑掉的欲望在她身边待着,可是不行,我还是想逃。”邓文杰带着醉意趴在桌子上问,“你会不会觉得我是懦夫?”
我不记得我后来回了他什么。
三人一块喝酒的结果就是第二天大家都迟到,我跟傅一睿还算好,毕竟我们睡床上。邓文杰在我家沙发上屈就了一夜,起来时眼圈乌黑,脸色苍白如鬼,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冲我发脾气:“这么丑我今天怎么出门啊?!”
我匆匆忙忙地给他们做早饭,把牛奶面包丢他前面说:“赶紧给我吃了滚去上班,少废话啊。”
他嘀嘀咕咕地咬着面包,忽然说:“我不能跟你们一块去医院。”
“你又想整什么幺蛾子?”我不耐烦了,冲他嚷嚷,“别说我没提醒你,许麟庐今天有个重要检查,这种时候你不去,你是不是想混个副主任就到头了?”
邓文杰堵住耳朵对傅一睿抱怨说:“你真行,我现在万分敬佩你。”
“换成嫉妒我会更高兴。”傅一睿面无表情,拿起面包抹了黄油递给我,“白吃白住这种事,以后没有。”
邓文杰做了鬼脸,对我说:“我是为你好,你想我们仨一块进医院,别人看了得怎么说?你们昨晚玩3p啊?我是无所谓,坏你们俩的名声就不好了。”
我啐他:“就你这样还真敢想啊,傅一睿,给我揍他!”
傅一睿真的冷冷瞥了邓文杰一眼,邓文杰无奈地坐正了,好好吃了他面前那份东西,又冲进浴室梳头弄了半天,出来沮丧地说:“衣服都没换,我必须回去一趟,你先去科里,要有人找就说我有事晚点去。”
他话没说完,就转身去开门走出去。
我无奈地说:“这家伙爱美爱到骨子里了。”
话音未落,门铃又响起,我跑过去一开,邓文杰垂着头,我问:“落下什么东西了?”
“就说句话,”他抬起头,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复杂,“我昨晚上说的事,希望你们都忘了。”
我一愣,随即笑了说:“我昨晚上说的话,希望你也忘了。”
他看了我一会,笑了起来,说:“谢谢你,旭冉。”
“行了,该干吗干吗去吧,开车小心点。”我笑着推他。
邓文杰一笑,这才真的转身走了。
我目送他进电梯,一回头,却发现傅一睿抱着手臂脸色不豫地看着我。
“怎么啦?东西吃完了?碗筷放着,我下班回来再洗。”我随口跟他说着,关了门跑进去浴室梳了头,又跑回卧室换衣服。
扣子还没解开,他却推门进来,从背后抱住了我,下巴埋在我的颈项处深深呼吸着。
我反手拍拍他的臂膀说:“乖,快放开,我已经迟到了。”
“抱着你睡真好,”他闷声说,“只是抱着,醒来看到你在我怀里,感觉真好。”
我一愣,随即笑了笑说:“好了我知道了,快放开我。”
“搬来跟我住。”
“傅一睿,我真的赶时间。”
“不然我搬来跟你住。”
“以后再说好吗?”我拉开他的手臂,从衣橱里抓出一套衣服,转头对傅一睿说,“你不出去我怎么换?”
傅一睿深深地看着我,问:“你不愿意吗?”
我手一顿,随即笑了说:“不是,我只是没准备好,给我点时间好吗?”
几天后迎来了许麟庐移植手术的日期。我还不想进手术室,但还是参与了专家组的会议。由于许麟庐身份特殊,这次医院大概动用了包括麻醉科在内的各科精锐,李院亲自坐镇,邓文杰主持,与会领导就差明着说不管如何,手术一定要成功,我们医院不能承担医死许麟庐的恶名。
手术方案最后确定为双腔静脉吻合法心脏移植,这样不仅完整地保存了右心房,而且还保持了较正常的三尖瓣功能和术后心脏传导系统的完整性。比较适合许麟庐现在的身体状况,毕竟,他已经是七十岁的老人了。
应许麟庐本人要求,会后李鼎良医生要去向他报备手术方案,且要通过他本人的首肯才能执行。我本来要走,却被李医生叫住:“小张,要没什么事,一会跟我一块去许老那。”
我不是很愿意,于是说:“邓副主任好像还有些资料要我翻译。”
“耽误不了你工夫,”李医生笑着说,“许老那天还问起我那个美女医生为什么不来了。”
“不要吧,”我皱眉说,“李医生,你知道我不擅长应对那种场面……”
“没事,有我呢,你就跟着我去好了。”李医生话没说完,已经带头往前走,他见我不动,回头笑了下说,“快跟上。”
我没办法,只好捧着资料跟着他去了许麟庐的病房,还没进去,却听见许麟庐在里面厉声道:“我没这么丢人的儿子,你再啰嗦就跟着他一块滚!”
另一个女人的哭声传来:“你看我们娘俩不顺眼很久了是不是?儿子出了事你就只想你自己丢不丢脸,麟庐,你以为你还有几个儿子?你就只剩下一个了啊,再赶出去,你真想孤家寡人躺医院里没人管吗?”
“我这辈子行的端做得正,不敢叫没出息的子孙拖累我的名声!”许麟庐喘着气,“你给我出去,立即,马上!”
“你这人心肠怎么这么硬啊?啊?你心里除了你的名声还有什么?难道鹏鹏不是你的亲生儿子吗?难道他是我偷人生下来的?”
“住口!”屋里传来一阵哐当声,夹杂着女人的尖叫。李鼎良医生面露难色,跟我对视一眼,低声说:“等会咱们再进去,这种事能不沾惹最好……”
我深以为然,可不到一分钟,病房里传来警报,我们俩心里一惊,顾不得什么马上冲了进去。地板上一个玻璃杯被砸得四分五裂,许麟庐躺床上脸色灰白,张着嘴就如离开水的鱼那样艰难地喘气,他那个漂亮的小妻子在一旁哭得肿了眼睛。
我跟李鼎良立即冲上去将许太太挤开,迅速解开许麟庐的衣服做急救,经过连续按压和除颤之后,他的心跳总算回复,但还是很疲软,这颗心脏功能大概已经走到末端。
我跟李鼎良都松了口气,如果他这时候突然不行,而捐献者的心脏尚未到达,情况将是危急万分。幸好许麟庐自己就是医生,他很清楚如何监控住自己的病情,肺、肝脏等器官很健康,而本人也没有罹患胰岛素依赖型糖尿病,正如邓文杰所说,许麟庐大概是我们见过的,最适合做心脏移植手术的七十岁老人。
目前的情况大概是没办法跟许麟庐交谈了,李鼎良医生留下来照看他,我抱着资料退了出来,忽然身后有人叫住我:“张医生,请等一下。”
我回头,叫住我的是傅一睿的年轻继母。她脸上已经擦干眼泪,礼貌地微笑着,眼角处已有细纹,但这无损她浑然天成的优雅气质,我微微眯了眼,有点明白如果我是许麟庐那种自诩风流的男人,在这个女人年轻时与之相遇,大概我也不会白白放过她。
“有事吗?”
“那个,能到一边说说话吗?”她问我,“毕竟你也算一睿的女朋友,我怎么说也是他的家里人,我想我们应该彼此熟悉下,你说呢?”
我扬起眉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点头说:“好。”
她笑了,带头往一边的花圃走去。我跟在她身后,观察她苗头的腰身,窈窕的行走方式,更深地感觉到这个女人大概曾经下了苦功纠正过自己的举止,大概有长年累月待在舞蹈练功房里凝视自己的身姿,不然很难像她这样举手投足尽是恰到好处的弧线和韵味。
“您练过舞蹈?”我问她。
“被你看出来了,”她仿佛很高兴,“小时候学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梦想能成为优秀的舞蹈家,就如芳廷那样,为此还没日没夜地练过。可惜呀,后来就没再继续学了。”
“为什么不继续学?”我有点好奇,“您看起来直到今天都体态优美。”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说:“因为家里发生了点事,家境方面一下子差了,我不得不中断学业,然后遇到许麟庐,就跟了他。”
我点点头:“许先生是个有魅力的美男子,您眼光不错。”
“是吗?”她嘲讽地笑了,“不过他那些魅力,对于年轻的女孩子来说足够吸引人了,即便是今天,他要想勾搭哪个小姑娘怕也是手到擒来。”
我有些尴尬,轻咳一声说:“这些事,您不该跟我说。”
“我把你当一家人,”她靠近我,义愤填膺地说,“只有跟许麟庐生活在一起的人才明白他有多自私冷酷,当初一睿就是被他不分青红皂白赶出家门,他那种人残忍起来,一点夫妻父子情分都不会讲。一睿当时才十八岁,天哪,我一想起来就觉得难过。”
她的声音略有些哽咽,低头擦擦眼泪,说:“我今天叫你过来,不是想跟你抱怨我的丈夫,只是跟着那样一个男人生活久了,压力很大,又不知道跟谁说,你别见怪。”
我摇头,有礼貌地说:“您客气了。”
“可怜的一睿,这么多年靠着自己读书生活,该过得有多不容易?父子都在医学界,以许麟庐的名望,如果有心要帮他,只不过一句话的事,可他就是能硬着心肠当没一睿这个儿子。”她悲切地说,“这些年我不知道劝了多少次,但每次一提起就被他骂,我也不敢多说,只能托人逢年过节给一睿寄点东西,唉……”
“他过得很好。”
“怎么可能很好?”她睁大眼嗔怪地看着我,“怎么可能一个人会好?他要是很好,现在就该是著名的学者,率领研究队伍专门攻克医学上哪种不治之症,或者成为外科医生中名副其实的佼佼者,就像你们那位邓主任一样,年轻有为,前途无量。要是一直有许麟庐照看,现在肯定成就斐然,说不定过两天就跟他父亲一样拿国际大奖,改写医学新篇章……”
我有点不耐烦,打断她问:“您觉得一睿当整形外科医生很丢脸?”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急急忙忙否定,“但一睿完全有可能走得更好更远……”
“然后呢?”
“什么然后?”她愣了愣,说,“然后当然是闻名世界……”
“许太太,”我微微吁出一口气,对她说,“您还是直说吧,叫我过来到底有什么事?”
她眼中掠过恼羞成怒的神色,但也只是一闪而过,继续悲悲戚戚地说:“现在一睿的悲剧就要发生在他弟弟身上了,我也是没办法,我知道一睿这么多年都还是怪我,怪他爸爸,但鹏鹏是无辜的啊,他只是一个任性的小孩,现在只因为做错一点点事就被所有人遗弃,不肯给他机会改过自新。许麟庐只知道嫌他丢了自己的老脸,对他的困难完全袖手旁观。一睿,一睿这么多年在医学界也算小有成就,你能不能帮我求求他,求他帮帮自己的弟弟,毕竟血缘亲情是割不断的啊……”
我皱眉,想了想问:“这个做错了一点点事指的是什么?”
许太太涨红了脸,轻声说:“就是,就是鹏鹏动手术出了点小问题。”
我问她:“您的儿子也是医生?他不是比傅一睿小很多吗?”
“他,他现在还没毕业……”
“还没毕业怎么可能自己去动手术?”我提高了声音,“您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
“可是鹏鹏很聪明,他所学的早已超过同龄人,他是个天才,他……”
“天才的话怎么会出事故?”我冷冷地打断她。
“不出点岔子他又怎么去进步?”这女人理直气壮地反驳我,“你难道不是从失败中吸取教训继续前进吗?为什么对我儿子就那么苛刻?”
“胡扯什么呀你!”我再也按捺不住怒气,大声打断她,“一个不遵守规则,不把病人生命当回事的人,就算是天才也没做医生的资格!很抱歉,我绝对不会替你说这个情!”
我说完转身就走,她在我后面怒气冲冲地喊:“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儿子?你有医德,你敢拍胸脯说一句你从没失手从没出过事故吗?”
我猛然转身,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当然也有失误的时候,但我从没因为自己的才华而漠视别人的生命,我从没觉得我因为会治病救人就是病人的神,我就能自大到藐视别人生存权的地步!许太太,人最基本的权力,就是活下来的权力,这种权力任何天才也不能漠视!许麟庐不能,他的儿子更加不能!”
她愣了愣,呆呆地看着我,嘴唇神经质地颤抖,随后,她哆哆嗦嗦地冷笑着:“你很得意是吧?你以为现在你事业有成,找了个有背景的男朋友就自以为有资格批评我了是吧?”
“抱歉,我只是实话实说,”我缓和了口吻,淡淡地说,“刚刚有冒犯您的地方,请别介意。”
她一直在冷笑,突然问:“你笃信一睿是爱你的?”
我耸肩:“反正他不爱你。”
她脸色一变,讥讽地说:“奉劝你别得意得太早,我告诉你,你那个男朋友可不是什么善茬,等你能被他利用的东西利用完了,担心他一脚踹了你!”
我哑然失笑,决定不再刺激她,朝她抱歉地点点头,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