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INI
BIEHOU
傅一睿匆匆赶去心脏外科,不让我跟着。我知道他的意思不是不想介绍他的家人给我认识,他是不愿意将我带入那种他自己也无法掌控的漩涡中,说不出为什么,我就是知道在家庭问题上,傅一睿有种无法掌控的脆弱感,尽管他一句话也没说,但我就是知道。
我们在美国那会,有一年过圣诞节,我打工的地方放假,我百无聊赖,看不下书,于是去给孟冬打了个越洋电话。那时候为了省钱也没敢说太久,挂完电话后夜还很长,我便穿了大衣围上围巾出门散步。
路上很多疯狂玩乐的青年男女,有扮成嬉皮士的圣诞老人,也有成群结队去教堂做祈祷的,我跟着人流涌进学校附近的小教堂广场,天气太冷,正好有人发了一根蜡烛给我,我便点燃取暖,跟着周围的人哼圣歌,就在某个瞬间,我忽然一回头,突然就看到傅一睿了。
他穿着单薄的外套,手擦在口袋里,站在教堂外并没有进来。
烛光和灯光映照在他脸上,从青年时代就显得轮廓坚硬的脸此时更显得线条冷硬。他目光直视前方,说不清是在看哪,也许是圣坛上布道的牧师,也许是伸手无法触及的回忆,他没有表情,感觉要通过他的眼睛触及到有关情绪的东西,需要穿越整个银河系那么远。
我当时已经认识他了,但并不是很熟,只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傅一睿,也许跟詹明丽那样的美人有暧昧。大家私下里还传闻他有各种肤色各个年龄段的美人做情人,但这只是传闻,事实上我对他一无所知。
但在那样一个寒冷的圣诞节前夜,在美国那个聚集了棕色黑色黄色白色等各色人种的地方,我看到他忽然有种奇异的亲切。
隔着人墙,隔着攀着蜡烛的祈祷的歌声,我忽然就理解了他,我想他大概是孤独了。人总是有那样的时候,哪怕再粗粝的神经,再出色的交际能力,也会突然之间就短路,一片空白,不知所以,不想按照正常的轨迹做一点自己往常该做的事。就如那一刻的傅一睿一般。
这种感觉是无法诉说,无法分享的,但可以并置,我认真考虑了一下将两个孤独的人并置在一块的可能,得出结论是他大概不会反感。于是我托着蜡烛挤回门边,冲他笑了笑,把蜡烛给他。
傅一睿那时候愣了有足足五秒钟才接过蜡烛,然后,正如我所料到的那样,他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正儿八经地托着那个蜡烛,凝视着烛光摇曳,跟着我一起听牧师布道,差不多四十分钟后,大家一起高声诵读主佑世人,阿门。
那个蜡烛已经烧得差不多了,我想吹熄它,傅一睿制止了我,他郑重地将蜡烛放到门口长桌上,那上面零零散散摆着些相框,是这附近已逝世的信徒。
“信教吗?”他大概无话找话,冒出这么一句。
“不算吧,”我摇头说,“家里信,但没强迫我。”
他点点头,又沉默了。
“你呢?”我反问他。
他没有回答,过了很久,久到我几乎要另找个话题时,他淡淡地说:“母亲,我妈妈,她信。”
“那很好啊,我家里,外公外婆都信,很祥和的状态,真羡慕他们,有宗教信仰的人真幸福。”我大大地叹了口气,笑着问他,“学长,你本人不信教的对吧?”
他看了我一眼,怅然地说:“我不信,绝对相信什么需要一个人将自己完全交付出去,我做不到这一点,我是个怀疑主义者。”
他的这个自我评价从此便存留我心,在过了多年以后,我还是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会令那个少年老成,从未失态的傅一睿在不算熟悉的小学妹跟前说出这句话。
在今天,我重新想起他这句话。突然之间,我意识到那个独自伫立在教堂门口的傅一睿,跟抱着我一言不发的傅一睿,尽管中间隔了那么多岁月的沉积,可是他们很相似,他们都在展现一种原本的脆弱,一种属于一个人内心深处恨不得遗忘了的脆弱。
我没来由地担心起来,我放下手中正在校对的实验数据,匆匆忙忙关了灯离开实验室。我朝住院大楼快步走去,心外科准备手术的病人都在那,我还没到达,却发现那里今天来了格外多的医生,仔细一看,居然都是医院的主要领导和出了名的专家教授,一个个平时都轻易见不着的,突然间都集中在这,到底算怎么回事?
我退了一步,正要避开他们,却被邓文杰眼尖瞥见,他低头朝身边我们科室另一名主治医生说了几句什么,那个医生点头,离开他们,快步朝我走来说:“张医生,邓副主任请你过去。”
我满心狐疑,却不能问什么,只得跟了过去,邓文杰朝我点点头,指着我说:“李院,这位是我们科的青年骨干张旭冉张医生,也是留美的医学博士,很有能力。”
李院朝我和蔼微笑,我心里惊骇莫名,瞥了邓文杰一眼,堆了笑对院长说:“李院长您好。”
“你好小张,我早就听说过你了,成绩不错,不愧是小邓手下的得力干将。”
“哪里,邓副主任谬赞。”我讪笑了下,看看周围,全是我认识或听说过的医学界前辈,有的甚至是别的医院的,这么多大佬聚在这,这是开学术会议?
我还在胡思乱想,那边李院铿锵有力地握着邓文杰的手说:“那许老的手术就拜托你了,别有压力,我们信得过你。”
邓文杰笑得格外真诚:“领导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尽最大可能让许老康复出院。”
我微微皱眉,许老,那是谁?正想着,李院伸手到我跟前,我吓了一跳,忙同样伸出手握住,李院笑着说:“小张啊,也拜托你了。”
我心想拜托我什么啊?但这话不能当着领导的面问,只好学着邓文杰信誓旦旦地说:“李院请放心,我们心外科保证坚决完成任务。”
我想这句话都是电视上经常说的,信手拈来,不费功夫,可在场的人都笑了,他们一个个用看晚辈的眼神慈爱地巡了我几道,看得我直冒冷汗,终于放过了我。李院说:“那咱们进去,再给许老打打气?”
一群人鱼贯而入了边上一个高级病房,邓文杰也想跟着,我暗自一把拉住他,硬拽着他留在队伍最后。等人都进得差不多了,我才问他:“喂,怎么回事啊?”
邓文杰笑得高深莫测:“咱们扬名立万的机会来了。”
“什么意思?我听着怎么像要给谁动手术?哪号大人物?姓许吗?市长还是省长?”
“政府高官来了,哪可能集齐这帮老家伙?”邓文杰指着其中两个悄声说,“看到没,那些人早功成名就,哪里还需要拍高官的马屁?”
我点点头,这就是学医的好处,再长袖善舞,钻营取巧的人,也无法走关系让别人替自己动手术,医学界腐败混乱,竞争无序是存在事实,但它也是一个确确实实需要靠真本事说话的地方。走到一定境界的名医,确实是有资本不去奉迎拍马,且一个个备受尊重,或多或少都有点怪脾气。
我皱眉问:“那是谁要动手术?”
“姓许,你想想,中国外科医生中几个姓许的?”
我立即恍然大悟:“许麟庐?”
邓文杰不无羡慕地说:“可不就是那个老家伙,做医生得做到他那份上才真叫牛,拿国际奖项给中国人增光,发明的技术载入医学史册,创下的手术记录至今没人能越,还以他个人名义成立医学奖,最重要的,是七十了身边还有个年轻漂亮的小老婆陪着,你还别说,老头挺中用啊。”
我失笑说:“加油吧邓医生,至少最后那条,你努力一把还是有希望实现的。”
邓文杰瞪了我一眼。
“他心脏有什么问题要到咱们这做?”我皱眉问。
“移植。”邓文杰说,“我看了他各项指标,手术难度不高。”
“等等,移植……”我忽然想到什么,一抬头,却看见傅一睿从那个病房慢慢走出来。
我也顾不上邓文杰,三不做两步追上傅一睿,看了看四周,压低嗓门问:“说实话,许麟庐是你什么人?”
傅一睿深深地注视着我,一言不发。
“你爸爸是许麟庐?”我低喊一声,惊骇到张大嘴,随后无可奈何地说,“我的天,你爸爸是许麟庐!你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
傅一睿长长叹了口气,轻声说:“你看,我就怕你这个反应才不说。”
我试图跟他讲道理:“不是,我这个反应很正常吧,这医院里任何一个人,听说你是许麟庐的儿子都该有这种反应好不好?我觉得我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我绝对不会有靠着你或者你爸牟私利的念头,那么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这么多年朋友,你为什么从来不跟我说你爸爸就是大名鼎鼎的许麟庐?”
“因为我不喜欢当他的儿子。”傅一睿淡淡地说,“我连姓都改了,除去生物特征上的父子关系,我恨不得跟里面那个人不认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口气很平淡,像在诉说不相干的人和事。
但我却分明感到满心苍凉,心脏的位置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扯得生疼。我想一个儿子要到什么程度才说跟父亲除了生物特征这样无法剔除的关联外,无论是道德还是情感,他不愿承认与那个人血脉相连。
我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刹那之间,我想起他跟我说过目睹自己母亲自杀,那时候他才十岁,想必是一个人目睹了整个过程吧?一个孩子,单独一人,无可依靠,眼睁睁看着自己母亲发疯,去死。这个经验,想必不仅令他感觉被母亲抛弃,而且可能还被父亲抛弃,他们都出于不明晰的原因推开了男孩,让他独自一人。
我张开嘴,我觉得我该说点什么,但我说不出来,我被傅一睿身上笼罩着的坚不可摧的冷漠拒之门外,我知道打开那扇门,其实看得到里头的浓厚的悲哀,但我徘徊在门外,不得其门而入。
我第一次痛恨自己为什么不是詹明丽那样循循善诱的女人,我笨嘴拙舌,心理阴暗,我甚至都不相信人的伤痛是能够被他人抚慰的,更加不相信积极乐观就能改变命运之类。
但在这一刻,对着这个我从未见过的傅一睿,我忽然很迫切地想找哪句鸡汤安慰他。
傅一睿定定看了我超过一分钟,然后面无表情从我身边走过,我的心刺痛起来,不知为何,我觉得他像在被看不见的黑色漩涡吞噬掉一般,如果不这时候拉他一把,就此失去他也不一定。
我被这种认知切切实实惊骇到了,在他越过我,走了差不多五分钟后,我猛地转身冲他走远的方向拔腿追去。我追得那么急切,一路差点撞翻好几个人。很多同事都以为我遇到什么急诊,纷纷给我让道,有一个甚至好心提醒我:“张医生当心点,别摔了。”
我来不及对别人做出反应,因为我到处没看到傅一睿。我气喘吁吁冲进整形外科的时候,赵大姐告诉我,傅一睿根本没回来过,我又跑去门诊大楼,护士说没见到傅一睿到这。我莫名其妙开始恐慌,怎么找也找不到一个人,就像在梦魇中一般,仿佛一闭上眼还能感觉他就待在你熟悉的位置里,但等你跑过去,却发现他根本不在那。
而这种时候我才发现,我习惯了傅一睿在一抬头就能看到的地方,很多年了他一直在那,我从没想过他会不在,他就像一个导航定点,突然失去了,整个航线都陷入混乱当中。
我跑得满身大汗,才醒悟该给他直接拨个电话看人在哪,摸到口袋时,却发现手机我根本没带在身上。
只剩下最后一个地方,我抬头看向门诊大厅漂亮的巨大椭圆形玻璃屋顶,握紧了拳头,进了电梯,按了通往最高层的数字。
这所医院有个地方对我跟他都很特殊,那就是门诊大楼顶层天台的侧面水箱外凸出的一处小平台,那里一般没有人去,站在上面俯视整座医院,会有种奇异的减压效果。
地方是我先发现的,后来他进了这家医院对我多方照顾,我无以为报,就带他去了那一块,看日落的太阳犹如咸蛋黄一样晕染着橘红的光。
在那个男孩因我而死的夜晚,我心神不宁站在上面吹了很久的夜风,那也是孟冬下葬的夜晚,我独自一人回溯了有关这个男人的吉光片羽。那是个非常适合体验什么叫独自一人的地方,人的孤独和渺小在高空中突然就现了原形,而罩着这身白大褂太久,我们都很容易遗忘那才是最根源的东西。
电梯到了顶层,我走出去,找到消防门顺着楼梯爬上天台,推开门后我向孤零零的水箱走去,拐了个弯,就看到那块凸起的平台,也看到坐在上面吹风的傅一睿。
我松了口气,走了过去,小心爬上水箱,再跳到平台上。他没有回头看我,只是保持同一个姿势,沉寂得犹如雕像。我走到他身边,正想一屁股坐下,他忽然说:“等等。”
“啊?”
傅一睿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巾,展开后铺在他身边,这才说:“坐吧。”
我不敢表示异议,乖乖在他旁边坐下,伸出手说:“哎,给拉一下手吧。”
他淡淡瞥了我一眼,说:“洗手了吗?”
“让你拉手就拉手,废话干吗?”我一把拽过他的胳膊,紧紧跟他的手掌紧紧握在一块,十指相扣,我满意地吁出一口气说,“好了,就这样吧。”
傅一睿平淡地说:“别那么矫情,我只是想一个人静静,那种小姐妹情谊的话别对我说,一个字都别说。”
我握紧他的手说:“你想太多了,我突然想试试咱们俩手谁大谁小而已。”
“你真没话对我说?”
“没,”我诚实地摇摇头,“刚找你太累了,跑遍整个医院,就算有什么话也忘了。”
他勾起唇角:“所以,你只是过来握一下我的手?”
“是啊,”我点头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特别想这么干,见到你就要紧紧拉着你的手,脑子里一直冒出这样的念头。你想笑就笑吧。”
他真的笑了,虽然只是微微一笑,然后,他反手握紧我的,哑声说:“你想好了?这样把手牵在一块,就最好不要有分开的打算。”
“那很不方便吧,”我真诚地建议,“咱们毕竟要各自干活,而且上厕所什么的也不能一块啊。”
“张旭冉,这只是个比喻!”
我哈哈大笑,把头歪在他肩膀上,蹭了蹭,微微眯眼说:“傅一睿,我跑得累死了,让我靠会。”
他没说话,只是直起背脊,让我靠的更舒服点。
我们一块待了一会,然后我问他:“傅一睿,好受点了吗?”
“嗯。
“那我们下去吧,我可是半道上撇下邓文杰,照那个家伙的小肚鸡肠,再不回去我可得被他骂死了。”
傅一睿点点头,先站起来,再把我拉起,我捡起他铺在地上的手帕还给他,他仔仔细细叠好收了,这才跟我爬上水箱,又顺着防火梯从另一侧爬下。我们俩穿过天台,正要进门时,傅一睿突然拉住我,趁我不备将我牢牢抱住。
我微微一愣,随即笑了,拍拍他的后背柔声说:“好了,天大的事我都挺你,一切反对你的我都坚决反对,一切支持你的我都坚决支持,放心吧啊。”
傅一睿拥着我轻轻晃了两下,然后松开,看向我时目光温柔,他说:“那个人,我父亲,可能要拜托你多费心了。”
“我会的。”
他沉吟了一会,终于说:“走吧。”
我们下了门诊大楼就各忙各的,事实证明,我这次突然跑开让邓文杰丢了面子,他足足有三天不肯给我好脸色,还故意给我穿小鞋,扔给我一大堆国外心脏移植资料命我翻译,又不知从哪搞来加起来超过二十小时的手术影像限我两天内看完。我们院做心脏移植术早已是种成熟技术,根本不需这么大费周章,邓文杰这么做,除了公报私仇外,还因为他也紧张。
因为此次开刀对象是医学界泰斗许麟庐。
许麟庐此次的主治大夫安排的是我们科经验老道、为人谦和且长袖善舞的李鼎良医生,李医生年近五十,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由他来充当邓文杰和许麟庐之间的缓冲带最合适不过。邓文杰向来有点不着调,他也怕自己脾气一上来,没准就把这位医学泰斗给得罪了,所以他只负责手术,其他琐碎事务李医生尽数包揽。
我跟在李鼎良医生的背后,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医学巨擘。
坦白说,这个人长相上跟傅一睿并不相似,他比傅一睿更符合一般意义上的美男子概念,即便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导管,脸上带着病气,但丝毫无损他气质上的儒雅自得。
这是一个长年累月站在众人瞩目位置上的男人,他早已在岁月的历练中知道怎么展现自己的个人魅力,他绝对不会不谦逊,绝对不会不和蔼可亲,越是后辈中的无名小卒,他越是会在细节中体现对这些小人物的关爱,绝对不会因为自己的地位表现出愚蠢的趾高气扬和无意义的气势凌人。
但你千万不要以为这样就拉近了跟他的距离。
这种男人的谦和是上位者的谦和,永远跟我这等小医生的平庸隔着千山万水,他的关怀也是不痛不痒,点到为止,初时令人激动,过后荡然无存。我看着态度亲和,魅力无限的许麟庐,不知怎的,总是想起孟叔叔。在某种程度上而言,他们有共同的一些特质:他们都是成功的男人,他们都睿智、幽默,不端架子,观之可亲,但只有跟他们一起共同生活的人才明白这种人本质上的高高在上,他们对待自己的亲人,能有多残酷。
我不可抑制地想起傅一睿,多年前那个目睹母亲失去求助无门的孩子;那个于圣诞节前夜孤独一人伫立在教堂门口的青年;那个年过三十,被我牵着手,竟然会微微颤抖的男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永远慷慨无私给我援助的人,却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不知道被这位父亲损害到什么程度。
我一想到这个就无法克制地对这个老男人产生反感,哪怕他魅力无限,哪怕他是医学界无人能望其颈项的里程碑。
“小李啊,你们医院医生真是年轻有为,而且个个长相不俗,看起来都可以去参加选美,昨天那位主刀的邓医生已经够让我吃惊的了,今天你又带个这么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来,居然也是要参与我的手术的医生,真是后生可畏啊。”许麟庐笑呵呵地对李鼎良医生说。
我勉强朝他笑了笑,李鼎良在一旁打趣说:“许老放心,这几位虽然看着年轻,可经验很老道,都是我们院心外科的主干。”
“哦?不是拿帅哥美女糊弄我?”
“当然不是。”李鼎良哈哈大笑,我也跟着干笑了两下。
这时病房门推开,一个委婉动人的女声响起:“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我们转头过去,门口站着的正是那天我在整形外科见到找傅一睿的美女。我微微吃了一惊,再看她落落大方的样子,登时明白了她的身份,果然李鼎良下一句就说:“说我们院这次为了许老高兴,特别调了帅哥美女们来给他动手术。”
“那敢情好,我们家老许最喜欢看到朝气蓬勃的年轻后辈了。”她不动声色地笑了笑,眼波流转看向我,娇声说,“这位是?”
“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心外科的张旭冉医生,也是参与许老手术的,这位是许老的太太。”
我微微眯了眼,朝她礼貌点头说:“您好,许太太。”
她笑了笑,凑近来端详我:“果然是个美女医生啊,但看着很眼熟,张医生,我们是不是之前见过?”
我不知为何,这时总觉得她在故意问我这个问题,我瞥了躺在病床上的许麟庐一眼,微笑说:“您记性真好,前几天在我们院的整形外科咱们见过。”
许麟庐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许太太却旁若无人地笑了,对我说:“我还以为你是整形外科的大夫。”
“我那天只是去办事。”我笑了笑。
气氛骤然有点怪异,过了片刻,许麟庐直截了当地说:“我觉得有点累了,年纪大了就这样,不如你们先忙你们的事吧,有需要我会按铃。”
“好的,那我跟小张先走。”李鼎良忙带着我,一起弯腰跟他道别,又朝许太太打了招呼,这才两人一块出了病房。
走的时候李鼎良细心关上房门,大踏步离开,我跟着他背后,忍不住轻声问:“怎么感觉许麟庐跟他老婆之间怪怪的?”
“老夫少妻,能不怪才奇怪。”李鼎良笑着看我,“小张,你往后见到他老婆,能赶紧撤就赶紧撤,别人家的事咱们知道得越少越好,不然惹恼了老头子可就麻烦了。”
我笑着说:“知道,谢谢你啊。”
“客气。”
我们一道回了科室,正要找邓文杰汇报情况,却发现哪也没他踪影,问了其他人才知道邓主任被临时调去妇科支援手术,有个动卵巢切除的病人在手术过程中突然心跳停止,邓文杰责无旁贷地奔了过去。
我手头还有一堆资料要翻译,就坐下来好好看,掐着重点给邓文杰翻译出来,这时办公室门突然敲了敲,我喊了声:“请进。”
门应声而推,我抬起头,竟然看到邹国涛期期艾艾地站在门口,踌躇着看我。
“怎么有空来围观我工作?”我笑着看他。
他脸上一阵红白不定,最后咬牙说:“张医生,我就是想来说句对不起。”
我双手抱臂,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在我的观念中,其实从未存有你对人好对方也得对你好的期盼,我对邹国涛他们这帮年轻人好,纯粹是因为外科这一行竞争已经够残酷的了,我没必要再当恶人。
这么多年,无论国外国内,同门间为一台手术一个名额一次机会可以争到头破血流你死我活,过后又互相猜忌恪守防备的多不胜数。当初我在美国,就因为抢不过别人,实习医的前半年都只能在急诊帮忙抬担架接输液管,干最没技术含量的活。
那时候我因为工作太辛苦,又学不到东西而熬不住一个人躲在洗手间里哭,可哭完了,擦干眼泪走出来,该怎么样还是得继续。
尽管世界上到处是外科医生,多一个或者少一个不会对整体的医疗结构产生任何变化,但就个人而言,还是尽最大努力去完成一件事,看看自己能走到何处,能走多远还是一件非比寻常的事。
我的转机来得也很偶然,那位百般刁难我的主治医生犯了一个严重错误,我怀疑着不敢说,直到有一天病人情况危急,连主任都惊动了,狠狠质问那位主治医生,我才迟疑着提出我的问题。
事实证明,一个跟病人每天待在一块的时间超过二十小时的实习医生能观察到的东西,未必比不上那位凭自负和经验就下判断的主治医生。我运气很好,我的质疑是对的,而倾听我的,是一位正直且慷慨的医学前辈。通过那件事,他让我跟在他身边由他亲自指导了两年。之后他退休,我也回国,来到这所医院才真正开始独立主刀。
所以今天成为张旭冉的这个女人,没有一步走得容易,她可能有运气,但她也有毋庸置疑的辛劳。
邹国涛们令我生气的地方并不在于他散播谣言攻击我,而是他们太轻易去否定别人的努力,太轻易以为人家的成功只归于运气,进而为自己的窝囊找各种看似清高实质无能的借口。
他们明明都很年轻,却早早学会了将别人的努力视为无物,我不喜欢的地方是在这里。
邹国涛在我的视线下渐渐不安,硬着头皮硬邦邦地说:“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道个歉,要不要接受,你看着办吧。”
他转身要走,我有点想笑了,叫住他:“等等。”
他停下看我。
我直接说:“小邹,你如果是怕我公报私仇,那么这么几天下来你也该看出,不该你们做的事我没吩咐多一件,该学的你们也一样不落,往后也如此,所以你不用费这个劲。”
他脸色难看:“张医生,你是怀疑我的诚意吗?”
“我是怀疑你的动机。”我问他,“小邹,我以前还以为咱们相处得不错,但那天的事让我发现,我其实并不算认识你。能跟我说句实话吗,你今天到底因为什么要来道歉?”
他咬着下唇,垂下头一言不发。
我忽然没了兴趣,挥挥手说:“不想说就算了,你道歉我接受,没事了,回去吧。”
他还是不动。
“我没怎么怪你,你和你的朋友们到底还年轻,所以回吧,没事了。”我不耐烦起来,转头继续盯着我桌子上的资料。
“你不会明白的。”他忽然轻声说。
我抬起头,皱眉问:“不明白什么?”
“我并不觉得自己有错。”他抬起头看我,目光炯炯,有恼怒和豁出去的狠,“我不觉得在那件事上有对错这种东西,医院里哪一个实习医不是在削减脑袋往上钻?我一个出身农村,没背景没钱的小医生,至今还欠着读书时借下的债,我不想方设法他妈的连站在邓文杰边上看一个手术的机会都没有,你明白吗?像你这种留过洋年纪轻轻拿了博士学位一来就当主治医生的人,有个什么事动动嘴皮子就有主任级别的朋友替你去张罗……”
“所以你不觉得自己有错?”我点点头,平淡地说,“买个花送女上司讨她欢心,如果有必要跟她暧昧一场或真刀实枪也无所谓,大家都这样,到你这怎么会算错?你错的,只是不该得意忘形,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这个事,如此而已,对吗?”
他愣住。
我笑了,摊手说:“你说的有道理,我同意。”
这下邹国涛彻底惊奇了,瞪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继续说:“我不能同意的只有一点,你凭什么觉得我就过得很顺利?不仅我,这里每一个医生,包括躺着等换心脏的那位医学巨擘许麟庐,大家都有一段不足道哉的奋斗史,都背着数不尽的麻烦,即便成功,他身后也有你看不见料不到的焦头烂额。我活到这么大,唯一看到的一件真正公平的事是这个。
“我对每个人的奋斗方式不做道德评价,甚至你对女性的不尊重,我也不想多说一句。不过小邹,如果你真认为张旭冉是个草包我无话可说,如果你觉得我不是,那么我倒想提醒你一句,再怎么能钻营,你也不能让别人替你上手术台。”
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被我截住:“行了,回去吧,你今天说的我都会忘掉,当然道歉那句我会留下。”
我不再理会他,重新把精神集中在我要翻译的资料上,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走了,他忽然轻声说:“那天的话,我不是出于本意。”
“什么?”
“男生跟男生在一起,有时候必须那样说,为了让自己显得有面子,反正有时候会说一些自己也未必同意的话。”他看着我,终于正式地说,“我知道自己很蠢,对不起。”
我点头:“嗯,我接受。”
“那我走了。”他朝我微微弯了头,转身走出我的办公室。
我支着下巴拿食指敲着桌面,想了想,还是决定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年轻人驱逐出我的大脑。
我看了看表,想起好几天没去看孟阿姨了,也不知道她怎么样,蔡婶没给我电话,那天我吩咐她带孟阿姨去看詹明丽,也不知道结果如何。
这么想着我忙给孟家打过去,电话通了,是孟阿姨接的,她细声细气地告诉我家里新买了个大鱼缸,养了好多小金鱼,还请了个钟馗像,现在摆在玄关那可威风了。
我笑着哄她高兴了,才让她把电话给蔡婶,蔡婶过来接了,我问她:“这几天情况还好吗?你忙得过来不?”
她笑着说:“太太很乖,先生又请了个人帮着做家务,我现在不那么忙,可以多点时间照看太太。”
“带去詹明丽医生那了吗?”
“去了,詹医生人很好,知道太太怕吃药,就不给她开药,只让她每周过去聊天,一次聊两个小时。”
我稍稍放了心,又问:“孟叔叔知道了吗?他怎么说?”
“他说你做得对,早该送去给医生看,”蔡婶迟疑了一下说,“先生跟太太说好了,每周回来三天……”
“他倒一三五二四六分得很清楚啊,”我冷哼,“什么叫早该送医生,这不是精神科医生,是心理医生!对了,你别忘了让他付账,这钱不能我阿姨掏,詹明丽看诊可不便宜。”
“嗯,小冉你就放心吧。”
我们又说了几句孟阿姨吃饭休息的琐事,聊着聊着,我随口问:“为什么弄金鱼啊?不过养宠物也好。”
“那是风水鱼,”蔡婶哭笑不得地说,“太太说家运流年不利,改运的。”
“钟馗呢?”
“镇压小鬼,”蔡婶叹气说,“小鬼都进门要做大了,这时候才镇有什么用?”
我愣住了,就在此时,我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邓文杰黑着脸走进来,我忙对蔡婶说:“先这样啊,我还有事,辛苦你了蔡婶,挂了啊。”
“忙你的吧,再见。”
我放下电话,对邓文杰说:“哦,邓副主任啊,你来得正好,你让我翻译的东西我快弄完了,你过来看一眼。”
邓文杰不耐烦地坐在我办公桌对面,解开顶上的扣子,皱着眉说:“我现在没兴趣看那个。”
“怎么啦?”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说:“李少君住院了,这事你知道吗?”
“什么?!”我吓了一跳,急忙问,“怎么回事?我完全不知道啊。”
“我从妇科病房那看个病人,回来时碰到了,开始还以为认错人,走近了才发现没认错。”他心烦意乱地说,“这才多久,我明明记得两周前还跟她约会过……”
“什么病啊?”我站起来问,“你在哪遇见人的?不行我马上过去看看……”
“你等等,我估摸着她不乐意见咱们。”邓文杰皱眉说,“刚刚她还叫我滚,说不认识我。”
我心里极度不安,说:“不对劲,她得了什么病?”
邓文杰看了我一会,才轻声说:“宫颈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