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INI
BIEHOU
我重新上班这天天气很好,大清早就显露出清醒的蔚蓝色天空,虽然秋意渐浓,但在外面穿多一件小外套,基本上也没觉得冷。我出门的时候太阳已经升高到看不见的地方,大地一片金光灿灿,新的一天从我脚下迈出的每一步骤然诞生。
如果不是这么手忙脚乱,这个开始会更美好。
但我显然在莫名其妙的紧张,热个牛奶能打翻杯子,穿个外套能忘了系扣子,终于在乱麻一样的琐事中挣扎出门,我在门关上的那一刻突然发现我忘了带钱包和手机。
忽然间没了回去拿的心思,我像下定决心一样跑下楼,在这样的一个上午,看似新生活的开始,除了一鼓作气往前冲,我别无选择。
我刚刚跑到路边,一辆黑色本田就开到我身边,我转头一看,车窗缓缓摇下,露出傅一睿的脸。
“上来。”他简短地说。
我犹豫了一秒钟,随即拉开他的车门坐上副驾驶的位置。他看了看我,忽然俯身过来,温热的呼吸直扑到我脸上,我一愣,本能往边上一躲,他的动作略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替我系了安全带,又伸手解开我外套的扣子,我吓了一跳,结结巴巴说:“你干吗?”
“扣子扣错了,”傅一睿淡淡地瞥了我一眼,“张旭冉,我现在严重赞同你的提议,不公开我们的关系是对的,你这样跑医院去,丢的是我的脸。”
他低下头,一本正经帮我扣好扣子,其神情之严肃仿佛不是在从事扣扣子这么简单的事,倒好像在进行表皮移植的手术般小心翼翼。我有些尴尬,摸摸鼻子说:“谢了啊。”
他扣完最后一个眼,抬起头,伸手随意碰了下我的脸颊,没有说话。
我的脸大概有些后知后觉的红了,因为我感觉到不同寻常的热度。
一种尴尬的气氛弥漫车里,我不知道怎么对他好,拿以前那套对他似乎不成了,但全新的相处模式又未曾建立。
他倒是比我自在多了,至少一张扑克脸上看不到什么情绪起伏。他一边将边上一个纸袋递给我,一边动作娴熟地发动汽车说:“吃吧,豆浆和牛油菠萝包。”
我打开一看,这该是从正宗的港式茶餐厅打包过来的,菠萝包还是热乎乎的,一股浓郁的牛油香味扑鼻而来。我一向认为香港人做西式点心比西方很多国家做得还好,我咬了一口,酥皮香脆,面包松软,牛油渗透入面包肌理,几乎入口即化。
“嗯,好吃。”我点头说,“谢谢啊。”
他没说话,扔过来一包纸巾:“擦嘴。”
也许他一直板着脸让我找到点熟悉感,我边吃边放松了下来,笑着问:“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上班啊?时间掐得正好,我刚刚下楼。”
他淡淡地说:“我没掐时间,我在你楼下等了半个小时。”
我心里咯噔一下,赔笑说:“啊,你不会上来等吗,都是我太久没上班,丢三落四的自己都闹不清,耽搁出门……”
“不用这么见外,”他转头斜觑了我一样,忽然皱眉厌恶地喝道,“张旭冉,你要敢把面包屑吃到我车子里,我饶不了你!”
“哎呀,”我低头惊呼一声,忙抽出纸巾捡面包屑,捡不了的我把它们扫到座椅角落,反正不让傅一睿发现就好。弄完了我抬头讨好地笑了笑,对他说:“嘿嘿,弄干净了傅洁癖大人。”
他无奈地看我,伸手擦擦我的嘴角说:“这里没擦干净。”
“啊,那是意外。”
他眼中带了笑意,探过身来在我脸上亲了一下,又揉揉我的头发,转头继续开车。
我摸着被他亲的脸有些发呆,这就是我们关系跟以前不同的地方?
“为什么这两天不给我电话?”他好像不经意一样问。
“啊?”我回过神来,刚想说我们都这么大把年纪了就不用跟小年轻谈恋爱似的每天汇报吧,但一接触到他线条严肃的侧脸,我忽然福如心至地顿悟这种话不能说,于是我示弱一样小声说:“孟阿姨出院了,我忙着陪她。”
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随后匀出一只手搭在我的手背上,简要地说:“以后每天都要打。”
“不用吧,”我脱口而出,他一瞪眼,我立即决定怀柔政策更好点,于是我换了种口气说,“那个,我的意思是,如果都见到你了,像今天这样,就不用打了吧?”
傅一睿没说话,握着我的手却使了劲,说:“你电话呢?”
“忘带了。”
“真是,”他无可奈何地骂,“你还能不能再丢三落四点?”
“能,”我装可怜说,“我还忘记带钱。”
傅一睿摇头叹了口气,他已经不知道对我说什么了。
车开到临近医院的时候我说:“傅一睿,不如我从这里先下,你开进医院好了。”
他拒绝我,说:“我今天跟你一块进去。”
我笑容有点僵硬,说:“我不会偷溜的,你放心……”
“我不是不放心,我只是想跟你一块进去。”他转头看了我一眼说,“就今天,下不为例。”
我有点烦躁,越临近医院越烦躁,我实在不想他陪着,有些关卡,我宁愿一个人面对。但他不容拒绝,我们就这样一起进了医院大门,一起在停车场停了车,再一起从车上下来,一起往门诊大楼走去。
一路上遇到不少熟人,每个人在跟傅一睿打完招呼后都会看向我,无一例外地问一句:“张医生回来上班了?”
我的笑容越来越挂不住,腿在真实地打颤,我看着越来越近的门诊大楼,忽然有种恐惧感涌了上来,似乎那不是我曾经工作战斗过的地方,而是某只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我一进去就会被恐惧吞噬掉,进而尸骨无存。
“别怕,”傅一睿跟着我停下脚步,直视门诊大楼,低声对我说,“别怕,我在这。”
我强笑说:“我没怕。”
他没同意也没反对,只是重复了一遍:“别怕,我跟你一块进去。”
“我今天进去了,是不是意味着,我又是个医生了?”我问他。
“你什么时候不是医生了吗?你的职业是医生,你的专业训练是医生,你的前途除了医生以外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出路。”
“我不知道,我不是很确定……”
“那不重要,”他坚定地说,“事实上你就是个医生,你要去这里,这个地方是你的工作岗位,是你荣耀和梦想的聚居地,不确定的东西会在这里变成确定,是生还是死,是有治疗可能性还是没有,这里是个讲求科学和理性的地方,所有的问题,都会有确定的答案。”
我沉默着,傅一睿陪着我一起沉默,路过的人有向我们投来奇怪的视线,也有见怪不怪,笑呵呵地打了招呼就进去的。
“傅一睿,如果我说,我想明天再来,你会不会对我很失望。”
他沉吟了一会,说:“我大概只会掉头开车送你回去。”
“那样岂不影响你的工作。”
“是啊,但没办法。”他无奈地说,“你比较重要。”
“真的吗?我比较重要?”我偏头问他。
“很重要。”他看向我,淡淡的笑容笼罩了整张脸,竟然使这个男人呈现令人目眩神迷的魅力,他看着我,又确认了一遍,“很重要。”
我沉默了,过了好一会才对他微微一笑,轻声说:“中午过来带我吃饭,别忘了啊,我身上没钱。”
“什么?”他楞了一下。
我没再管他,抬起脚,慢腾腾地走进门诊大楼。
心脏外科万年都在做同样的事,随处可见忙碌的医护人员,我回办公室取出自己的白大褂和听诊器,穿戴完毕后心里仍然有种深深的不安,我按住自己的心脏,深呼吸了好几次,突然在此时办公室门被人推开,邓文杰工作时严肃刻板的音调已经响起:“张旭冉医生,立即马上跟我去巡房!”
我条件反射地跳起来,转身小跑着跟在他身后朝住院楼奔去,在我身边还围着两个住院医和几个实习医,加上护士,一行人浩浩荡荡开始了这一天的工作。我微微发愣,还来不及有任何感觉,边上有人递给我一叠病人资料,我下意识接过去,抬头一看,是邹国涛腼腆的脸。
“这,这是今天要观察的住院病例,两个准备搭桥,一个要做室间隔缺损修补术,三个准备浅低温不停跳心内直视术……”
我接过去边走边翻阅,指着后面一个病例问:“教了怎么有效咳嗽和呼吸排痰了吗?”
“我不知道……”邹国涛低声说,“不是我照顾的病人。”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有种奇怪的熟悉感重回体内,我不觉停下脚步,邹国涛不明所以地看着我,眼神中流露出不解和担忧,我笑了,再次快步走上队伍,把手里的东西还给邹国涛,轻声而认真地说:“谢谢。”
他的脸立即涨红了,垂下头,不好意思地说:“不,不客气……”
邓文杰此时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说:“工作时间别在我背后开小会!”
我扑哧一笑,真正地感觉自己回来了,这样臭脾气的邓文杰副主任,这样闻到鼻端的消毒水味,这样的白大褂,这样近乎本能的专业知识反应。
我真真切切地知道,我回来了。
上午就在这样的忙忙碌碌中度过,邓文杰不耐烦带那几个实习医,索性都扔给我,我领着他们帮等着动手术的病人做常规检查,再时不时考一下他们的专业知识,一上午也就这么过去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傅一睿准时出现在我们科室门口,面无表情地伫立,远看着气势骇人,仿佛不是来邀我吃饭,倒是代表整形外科来心外科这谈判一般。几个小护士看见他不自觉地贴着墙根绕道走,我不觉好笑,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再等一会。傅一睿点点头,转身看我们科室墙上的心脏健康科普宣传画。
我把还没做完的工作快手做完了,赶紧回办公室换了衣服,正要出去,却碰见邓文杰过来,朝我昂了下巴说:“下午我给个小孩子做室间隔缺损修补术,你来帮忙体外循环。”
我心里咯噔一下,摇头说:“我暂时不适合进手术室。”
“我主刀,病患又是学龄前儿童,这么典型的手术你不来看?”邓文杰惊奇地反问,“你上回只是胸口挨了一刀,没伤到脑子啊。”
我淡淡一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确定它没有心理性颤抖,抬头对他说:“抱歉。”
邓文杰皱了眉头,走过来骂我说:“你没毛病吧?你知不知道下面多少小医生等着这样的机会?”
“我知道,”我点头说,“我知道你为我好,一场朋友,你做到这一点我真的很感谢你,但我目前,现在,真的无法进手术室,我怕到时候给你出状况连累你。”
“我主刀的手术你能出什么状况?”他带了怒气,“张旭冉,你别给自己找借口。”
“好吧,是我自己过不了心理那关,”我坦白说,“我直到现在,有时候闭上眼还会梦见上回死在我手里的孩子。你把这理解成心理阴影也行,理解成冤魂不散也行,反正现在我没法进手术室。”
“旭冉,外科医生这一行就是个战场,就算你负伤,敌人也不可能等着你痊愈再朝你拼杀,我再问一次,你真的确定不要参加这个手术?”
“她暂时不参加。”一个男声插了进来,我们回头一看,傅一睿悄悄地走过来站在我身边,斩钉截铁地说,“状态不对,不适合上手术台。”
邓文杰怒瞪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顶回去:“我们心外科的工作安排,傅主任越权了吧。”
“我现在只是以张旭冉学长的身份跟你商量,邓副主任,希望你能通融下。”
邓文杰不理会他,却调转视线,直直盯着我:“你真不来?”
我点头,低声说:“对不起,不如你让邹国涛顶替我的位置,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邓文杰像看外星人一样惊奇地看我,他眸子里有些意思似乎呼之欲出,但终究还是沉下去,他摇头无奈地对傅一睿说:“喂,有空说说你学妹,这样子真像从火星上来的。”
傅一睿淡淡地说:“火星比地球安全。”
邓文杰轻笑了下,对我说:“行吧,你爱怎样就怎样,我不管你,但丑话说在前头,我这里不留没用的人,你最好赶紧调整你的状态,不然你没法待。我不需要一个带实习生的保姆,我需要的是一个优秀的主刀医生。”
我点点头,哑声说:“知道,谢啦。”
邓文杰摇头晃脑嘀咕着转身要走,傅一睿叫住他:“邓副主任。”
“嗯?”
“多谢你一直以来对她的照应。”
邓文杰意味不明地坏笑了,说:“不客气,我向来对女性向来格外有耐心。”
傅一睿脸脸拉了下来,邓文杰哈哈大笑,对他说:“希望别照应出个白痴来。”
傅一睿冷冰冰地说:“不牢你忧心,她还是有点智商。”
邓文杰耸耸肩,再嘲讽地笑瞥了我一眼,转身快步走开。
我有些不懂他们话里真正的意思,我迟疑着问:“那个,你们刚刚,是在讽刺我吗?”
傅一睿不置可否,淡淡地说:“听得出了?那你还不算笨。走吧,就算再笨,也有吃饱饭的权利。”
他说着抬脚就走,我冲他嚷:“傅一睿,你给我站住,刚刚话里什么意思?”
傅一睿的声音传过来:“跟上,再不走,你连饱饭都捞不着。”
我跟着他出了大楼,拐向后门,穿过一条小窄巷,进到一家干净的私房菜菜馆。这家菜馆以屏风为间隔,我们在靠墙的座位上坐了,傅一睿略看了看菜单,便飞快地点了几样,点完命服务员赶紧上菜。他跟我口味接近,又常在一起吃饭,往往不用询问我的意见即能点到我心中喜欢的菜色。我一听他点的东西就笑了,傅一睿看了我一眼,拿过茶壶给我倒了一杯热茶,说:“笑得像个傻大姐,怎么啦?”
“跟你在一块真省心,”我笑嘻嘻地讨好他,“连考虑吃什么的麻烦都省下,好方便啊。”
傅一睿虽然听了面无表情,可我知道他眼眸中已经带了笑意,我趁热打铁说:“傅一睿,你简直上得手术台下得挂号处,真是居家旅行的必备良品。”
傅一睿好笑地瞥了我一眼,问:“嘴这么甜,想干吗直说吧。”
“我就是有感而发。”
“看来今天上班情况不错,”傅一睿点头说,“我还担心你不适应。”
“还好,”我笑了,“我在想你刚刚为什么支持我不上手术台,好像不符合你向来对我的严格要求。”
傅一睿板了脸说:“别得寸进尺,我偏袒你偷懒也就这回,下不为例。”
“可是我怎么觉得你偶尔人性化这么让我高兴呢?”我笑嘻嘻地说,“傅学长,对学妹就该无原则地支持嘛。”
傅一睿瞪了我一眼:“对学妹没什么好无条件支持,对女朋友才要这样。”
我愣住,尴尬地笑。
傅一睿伸出手,轻轻握住我的,他掌心温暖,每根手指都要比我大上一个半指节,足以整个包裹住我的手。他的手就这么覆在我的手上,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却开始莫名其妙地感到脸上温度升高了,尴尬地想抽回手,他用力按住,我为难地低声说:“这来往的都是咱们医院的人。”
他叹了口气松开,我立即缩回手,讪笑说:“好饿啊,菜怎么还不上。”
正说着,菜就一道道上来了。这家私房菜是江南菜,河鲜做得尤其好,傅一睿知道我爱吃,特地点了两道,我看见了就觉得肚子饿,也不跟他客气,抓起筷子就夹。我从小跟着外婆吃饭,习惯用勺子,长大后又出国留学,用的都是刀叉,导致我使筷子的功夫还不如一般外国人,尤其是夹清蒸鱼这种东西的时候。
我正在跟那条鱼搏斗,傅一睿按住我的手,举起筷子将鱼一块块灵巧分好,蘸好酱汁放到我碗里,我猛然警醒到他的洁癖,忙怏怏地说:“对不起,我忘记用公筷。”
傅一睿递给我勺子,这边却拿起我的筷子若无其事地夹其他菜吃,我用堪称惊奇的目光看他,结结巴巴说:“傅一睿,那,那个是我用过的……”
“闭嘴吧,你这个笨蛋。”他似乎忍无可忍地低喝了一句,“快吃,不然连你的吃饭权我都剥夺了。”
我嘀咕一声:“专制主义。”
“什么?”
“没什么,”我立即抬起头,笑得格外灿烂,“这鱼真好吃,谢谢傅学长。”
就在此时,饭店里进来一群热闹的年轻人,我坐在里间没法看见是谁,只听见其中几个声音有点熟悉,等他们嚷嚷“国涛请客”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来这群年轻人原来就是我们科几个实习医和住院医。他们大多就读于同一所医科大学,或者在进医院之前就彼此认识,所以感情要好一点。
我对傅一睿小声说:“可能是我们科那几个孩子,别让他们发现了,省得还得客气。”
傅一睿点点头,给我舀了碗汤递过来说:“喝汤,别光顾着吃鱼。”
我乖乖点头,接过来喝了一口,正要说谢谢,忽然间听见他们当中一个声音犹如公鸭嗓子,大概变声期没过好的男孩大声说:“国涛,你上回不是说追张旭冉吗,有戏了对吧,我看她今天早上对你特别好。”
我心里咯噔一下,喝汤的碗渐渐放下,这时听见邹国涛的声音,完全不是在我面前那样腼腆温柔:“追什么追,我说追你们还真信啊?她不是住院吗,我出于人道主义送点花慰问下,如此而已,想什么呢。”
“如此而已?那我怎么听说她推荐你给邓主任做助手?”
邹国涛笑声中带着得意:“可能我的花比较能打动她吧。”
他一说完,周围的男孩哈哈大笑,有起哄的,有表示羡慕的,那个公鸭嗓男孩又说:“张旭冉比我们也大不了几岁,为什么她在咱们科好像挺牛的样子?听说她还是住院医的时候就能主刀了,跟院里那些年轻一代的主任们关系都很铁,她什么背景啊?”
“不知道,”邹国涛说,“海归吧?我看她有些技术也未必比我们强,邓文杰那么风流,你们懂的。”
另一个说:“我看她跟整形外那位傅主任也很熟,听说两人在美国就是师兄妹。”
“我听护士说,原来她有个未婚夫,可惜死了,没准现在正处于寂寞空虚冷的时候。”
“哈哈,国涛兄,那你可得发挥友爱,去温暖人家的心了,”那个公鸭嗓男孩装着尖尖的女声说,“国涛……”
男孩们一阵肆无忌惮的哄笑。
我当然也生气。
估计没有一个女性在听到自己被一群无知的年轻人这么污蔑毁谤后会不生气,但那种情绪也不是非常强烈,对我而言,自从孟冬失去后,所有感觉中最强烈只余下恐惧,对失眠夜晚的恐惧,对梦魇中布满鲜血的手术台的恐惧,对不知走向和未来的生活的恐惧。除此之外,其他的情绪都仿佛忘了放盐的菜肴,也不是没有,只是寡淡得多,平缓得多。
但比起生气,我更诧异于傅一睿的反应,向来冷静自持的他脸上已遍布寒霜,似乎下一刻就会冲出去揍人。我把手放在他手上,发现那双向来稳重厚实的手握成拳头,我不得不一遍遍抚摸它,让它软和下来,我知道这个男人在替我愤怒,那帮男孩们嘲笑我比嘲笑他自己更令他愤怒。
那一瞬间,说不清的感觉涌上喉咙,我抿了抿嘴唇,知道我必须出面,不然等傅一睿出手就未必是能控制得了的场面了。
我微笑对傅一睿说:“别生气,看我怎么整这帮小王八蛋。”
傅一睿抬起眼看我,我又冲他一笑,拍拍他的手背,站了起来,抖抖身上的外套,学着詹明丽的姿态挺直脊梁,款款朝那一桌走去。
最先看到我的那几个男孩登时僵住笑容,背对着我那个公鸭嗓的男孩和邹国涛却还在玩,一个细声细气叫:“国涛哥,人家很冷很寂寞,快来抚慰人家嘛。”邹国涛则哈哈笑着掐他的肩膀摇晃说:“行啊,咱们相互慰藉慰藉……”
那几个变了脸的男孩已经频频使眼色,还重重咳嗽,但背着我玩的那两个却总也没发现。我抱着手臂淡淡一笑,说:“呦,说什么呢怎么热闹,不介意我加入吧?”
那两人明显顿住,公鸭嗓男孩慢慢转着脖子看向我,张着嘴巴尴尬地说不出话来,邹国涛反应快,忙站起来,堆了笑,眼神闪烁说:“张,张医生,您,您也来这吃饭啊。”
“是啊,不来这就不能巧遇你们了,”我笑了笑,视线慢慢转到他们在座的五个男孩身上,看到谁,谁都不自觉露出尴尬的表情。我掉转视线,看向邹国涛,偏头笑说,“刚刚玩得挺好的啊,怎么不继续,继续啊。”
邹国涛脸上涨红,呐呐地说不出话来,我走上一步,看他们桌子上摆着可乐,不觉笑说:“口渴了,借你们一杯饮料喝喝。”
公鸭嗓男孩立即拿起一边的一次性杯子给我倒了,恭敬地递过来说:“张,张医生您请……”
我接过,朝他笑笑,说:“谢谢。”
然后我举起杯,说:“来,你们到心外科实习,我这个前辈也没什么好说的,借个可乐,祝各位前程似锦。”
在场的几个男孩显然不知道我想干什么,都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我把杯子举到邹国涛这边,手慢慢松开,整杯可乐立即倒到他身上。
邹国涛惊跳起来,忙不迭地抖水,我笑了笑,丢起桌上的纸巾到他身上轻声说:“对不起啊小邹,刚出院,手抖,你担待点。”
然后我又看向那个公鸭嗓男孩,他就是今天跟着我的实习医之一,我直直看着他,看到他眼神不敢与我对视,然后我淡淡地说:“做了手术那两个老人不能有效排痰,你想办法帮他吸吧,仪器吸不出来,你就用嘴,每个伟大的外科医生都是这么训练出来,想来你也不会有意见。”
他脸上露出恼怒的神色,却不敢反驳。我又看向在座另外三个人,点了点头,说:“你们几个,这次病历做得不规范,重抄。抄完后就去采集一下病患的粪便,送去化验,明天下午以前把结果摆到我办公桌,没问题吧?”
他们垂头丧气地摇了摇头。
我转身又看向邹国涛,他衣服上大片可乐渍,这样穿回科室注定要出丑了。我满意地点点头,问他:“你今年几岁了?”
邹国涛敢怒不敢言地闭嘴不答。
“我没记错的话,你有二十六了吧,你知道我二十六的时候在干吗?”我淡淡地说,“我在教授监督下独立完成一台难度中等的手术,而你花这么多心思只不过为了做个体外循环。”
我说完,转身就走,忽然听见那个公鸭嗓男孩在背后嘀咕了一句:“什么嘛,公报私仇。”
我转过头对他一笑,点头说:“你说对了,我还就爱公报私仇。”
他脸色一白,在看到傅一睿从里间阴沉着脸走出来时,脸上不自觉露出害怕的神情。傅一睿什么也没说,直直往前走,他在路过邹国涛身边时停了下,掏出钱包,抽出两张一百块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冷声说:“花的钱。”
“傅,傅主任……”
“比你优秀的女医生多的是。如果你都对她们的优秀视而不见,非要自欺欺人认为她们是靠脸靠交情吃饭,那我建议你先去查查脑子。”他冷冷地说,“同时诽谤他人是可以报警的,我不希望再听到第二次。”
“对不起……”
“我早想给张医生送花,刚好你替我送了,这是你的辛苦钱。”
邹国涛脸色变白,傅一睿冷冰冰地说:“送花这种事,最好由合适的人送才有价值,不然一束花递出去,不过徒增尴尬,她没当场扔掉是她有教养,可不是因为喜欢。明白?”
他在邹国涛没反应过来之时,朝我走了过来,我冲他摇头笑了笑,他面无表情地说:“走吧。”
我点点头,跟在他身后,又一前一后地回医院。
进了门诊大楼,他朝整形外科走去,我得回心外科,他低头看了看表说:“时间还早,你下午什么工作?”
“估计做点实验,看病人化验检查的结果……”
“门诊那边没排你?”
“还没有。”
他看着我,有些吞吐地说:“去,去我办公室休息下?”
“啊?”
傅一睿立即硬邦邦地说:“不乐意就算了。”
我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温言说:“我去了,你上哪休息去?”
“我下午没门诊。”
“算了,被人看见要说我跟你眉来眼去,占你便宜。”
“张旭冉!”他提高嗓门,“你以前占了多少便宜,现在倒卖乖了?别废话了,立即马上跟我走!”
他转身抬脚就走,我不得已小跑跟上,笑嘻嘻地哄他:“生气了?真生气啊,我还不是为你好……”
“你,”他停下来,忍着气问,“你有一点做人女朋友的自觉吗?”
“啊?”
“算了,”他叹了口气,揉揉太阳穴说,“走吧。”
“哦。”我不敢再多说,跟在他屁股后面去了整形外科。
一进去又看到赵大姐值班,她瞥了眼傅一睿黑沉的脸色,也不敢跟我大声打招呼,悄声叫我:“小张,来挨批啊?”
我点点头,她无限同情地看了我一眼,立即拦住朝这边探头的另一个护士:“别看,主任正要抓着张医生批评。”
“张医生真可怜,明明不归我们科管嘛。”
“可不是,谁让她是主任的学妹,辈份矮了一截,听说打做学生起就经常挨主任训呢。”
我满头黑线跟着傅一睿溜进他办公室,连忙轻轻合上门,吁出一口气叹道:“这乌龙摆的……”
我一句话没说完,只觉腰上一紧,已经被他顶在门上,随即唇被他堵了去,他扣住我的后脑勺,尽情地撬开我的唇齿,激烈地攻城掠池,仿佛要把我口腔中的一切都吸吮干净一般,我与其说是被亲得浑身发软,不如说被吓的,这么热切焦灼的渴望,这么直白深厚的情感,我从来没想过,会属于傅一睿这个人。
等他亲够我已经快要窒息,迷迷瞪瞪地靠在他肩膀上喘着气,他似乎轻笑了一下,又“啵”的一声,响亮地亲了一下我的额头,摸着我的头发,满足地喟叹一声。
“下回吻你时麻烦闭上眼。”
我没好气地瞪他:“这也是所谓的女朋友自觉?”
傅一睿带着笑意,说:“还算你不太笨。”
“我说,你别老想些有的没的,我不是十八岁初次恋爱,你不能要求我跟你玩娇羞二字吧?”
“放松点,好不好?”他低头看向我的眼睛,“放松点,我们以前相处得多好,以后也差不多那样,只是我忍不住跟你亲热,如此而已。”
我看着他,扑哧一笑问:“哎,你其实也紧张的,对吧?”
傅一睿避开我的眼睛。
“你觉得别扭对不对?”我用胳膊捅捅他,笑了说,“万能的傅医生,原来你也有困窘的时候,喜闻乐见啊。”
傅一睿不说话,伸手过来牢牢抱住我,把我拥到沙发那边坐下,紧紧锁在他的臂膀之间。
“别抱那么用力,还说你不紧张,你看都要勒死我了。”
“我是紧张,但不是因为不知道怎么跟你相处,而是因为我有点怕。”他淡淡地说,“有点怕,是的,我承认,万能的傅医生也会怕,而你绝对想不到我怕什么。”
我愣住了,轻声问:“你怕什么?”
“怕这一切不是真的,怕过了这么多年突然夙愿得偿不知要付出什么代价,怕老天爷从来不曾对我慷慨过,这次突然对我这么好,是不是有什么跟头等着要我栽……”
“傅一睿……”我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反手抱紧他,就在此时,他办公桌上的电话铃突然响起,傅一睿不得不松开我,过去接了电话。
我看他听着电话,突然脸色变得很差,抬头看着我,目光幽深,欲言又止,然后,我听见他冷冷地对电话那边的人说:“等着,我现在过去。”
他放下电话,手竟然在微微颤抖,我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抱住他的胳膊问:“怎么啦?”
他看着我,表情很古怪,似乎想笑,但又像想哭,过了好一会,他才伸手哆哆嗦嗦地抱紧我,我乖乖让他抱着,抬头小心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爸,心脏不行了,要做移植。”
我立即说:“有合适的脏器吗?”
“有,”他看着我,咬牙说,“但是他坚持来这家医院做。他是故意的,他就是要在离我最近的地方给我添堵,让我不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