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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在自己的房间里,他不是在任何一个他熟悉的房间,他身下压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他明明分别了很多年,他发誓,自己尽管入睡前还念叨过她的名字,但他根本没想跟这种女人进一步接触,他是穆昱宇。

偶尔念叨一下往事,不露面帮人一把,这已经是意志软弱的极致表现,名为穆昱宇的这个男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自己跟倪春燕这样的女人纠缠不清。

可谁来告诉他这是哪?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在这里?

在穆昱宇发愣的时候,那个女人伸手在他腰间狠命一掐,又疼又痒之下,穆昱宇不由松了手。女人一把推开他,手劲还挺大,坐起来一边揉脖子一边又快又急地说:“死老公,就算我不对,不该趁你没睡醒碰你,你也不能真掐我呀。他妈的不疼啊,再敢这样,老娘掐断你的腰!”

穆昱宇活了三十年,头一回目瞪口呆,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揉了揉被倪春燕掐过的腰际软肉,这是他不为人知的弱点,谁也不会想到,平时冷酷无情,手段厉害的穆昱宇,居然怕被人掐腰,因为他怕痒。

但倪春燕怎么会知道这个?而且她刚刚称呼自己什么来着?老公?

老公?穆昱宇不由悚然一惊。

“别一脸傻样了啊,大清早的要我说肉麻话我也说了,你还想怎么样啊你。”倪春燕飞快溜下床,边穿拖鞋边说:“乖啊,衬衫给你熨好了,领带也给你找出来,不许嫌那个领带不好看啊,妈的不用钱买啊,就那条破领带值老娘我卖十好几碗牛杂汤呢。行了我知道我品味没你好,都是我错了好不好?可你好歹就将就戴一次吧?去喝喜酒总该正式点不然丢谁的脸呀。好了好了,我家老公最帅,穿什么都好看,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形容人一到哪让整个屋子都发光的?”

穆昱宇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接嘴,仿佛这种事已经干过无数多次那么自然而然:“蓬荜生辉。”

“对,就是蓬什么生辉。”女人高兴地笑了,凑上来在他没来得及反应前已经在他脸上亲了一大口,穆昱宇还没来得及推开她,她已迅速转身,一边翻箱倒柜一边毫无诚意地说:“我老公果然最厉害了,哎呦好了不起懂好多东西,对了我的丝袜放哪去了,哎你记不记得我刚买的玻璃丝袜给塞哪了……”

穆昱宇盯着这个女人背对自己弓下去的腰臀,看着她手忙脚乱地埋头打开衣柜一通乱翻,然后突然回头,冲他扬起雪白的胳膊,尖声嚷嚷说:“老公你看,咱们结婚时你给我买的睡裙,原来在这哦,我还以为丢了呢,哎呦可把我心疼坏了。”

她手里瞬间抖开一条款式庸俗的大红底印花吊带睡裙,质地一眼看过去就是低档的纺绸货,连真丝都不是,除了令穿着的人尽可能暴露之外简直看不出它有任何特色。

可是女人满脸喜色,甚至脸颊飞上一抹嫣红,笑嘻嘻地说:“讨厌,一看到这个就让我想起你有多坏。”

这句话中的暗示已经不是用暧昧来形容的,它也许适合于任何一对夫妻或性伴侣之间,但穆昱宇用堪比扫描仪的精准仔细扫描了自己的记忆,再次确定这件事在自己的行为范畴之外,他对这一年发生过的事情都记忆犹新,记忆没有纰漏,记忆显示,他没有做出送女人一条地摊上捡来的恶俗睡裙这种事来。

他不可能跟倪春燕有任何瓜葛,他更加不可能身处这样一间陌生的房间,这样一张陌生的床上。

穆昱宇突然就想通了,他一定是在做梦。

只有做梦,才会跟现实相反,他不是在不久之前重遇了倪春燕么,于是,他便做了一个有倪春燕出现的梦。

但这个梦未免有点太过真实,因为手上触到的每件东西都有它们相应的质感:床单一摸,是普通细棉布那种浆硬中带了柔然的感觉;毛毯盖在腿上,还能察觉到它与皮肤摩擦的松软;枕头靠上去,发出一阵沙沙细想,可想而知里面填了某种谷壳;大开的衣柜里传出防蛀香包的味道;窗台上有一排拿喝过的牛奶玻璃瓶装水种上的水生植物,绿绿的,每一片叶子映着透进来的阳光,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同样能被看清楚的,还有倪春燕妙曼的腰线身段,她此时穿着睡衣裤,长长的直发垂到几乎腰际,发丝飘荡,穆昱宇莫名其妙地伸出手,轻轻一触,乌发从手指间泻下,亮泽柔凉。

从没有一个梦能真实到如此纤毫毕现的地步,穆昱宇闭上眼,使劲掐了自己的胳膊一下,他闷哼一声骤然睁开眼。

很疼。

很实打实的疼痛。

这是梦么?哪种梦能有这样身临其境的效果?

穆昱宇心脏收缩,猛然从床上跳下,他有些发慌,这是梦与这不是梦两种可能在他脑子里纠缠不清,弄得他烦躁不安,如果是前者,他还能自欺欺人,但如果是后者呢?如果这一切确实就是真实的,他陷入一个自己不知道的世界里,他成为一个自己不知道的穆昱宇呢?

他该怎么办?

不,绝对不可能是后者,他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情节荒诞的小说中荒诞的主人公。他是穆昱宇,他有一间大公司要负责,他的人生规划已经将后面二十年要走的路设计得笔直漂亮,他的身份就是N市呼风唤雨,几可只手遮天的穆先生,他为锻造这个身份付出太多心力脑力,除了穆先生,他从来没准备,也不打算做其他什么人。

所以,他不能呆在这个鬼地方,他不能跟这个鬼女人继续呆一块。

“老公,哎,你去哪啊,老公,老公……”

穆昱宇充耳不闻,有些慌不择路地扭开房门冲了出去,这是一套不大的住宅,家具陈旧,装潢老式,墙角居然还耸立一个点着红灯泡的神龛,玄关处竟然是用一块带立柜的玻璃隔开,那块玻璃上土里土气刻着一株竹子,上面还有“竹报平安“四个大字,整间房子处处散发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平民气息。

穆昱宇再次确定,这样的房子,绝对不曾存在过他的记忆里。

然后,身后急匆匆追过来的女人一把拽住他的胳膊问:“老公,你去哪啊,一大早你发什么脾气啊?我做错什么了?啊,刚刚掐你你不高兴了?好好好,是我的错,给你赔礼道歉行不?乖,赶紧地漱口洗脸去,早上我煮了你爱吃的紫菜粥,还有你爱吃的街口那家灌汤包。好啦,别发驴脾气了,来,回去回去,你看看你,都没穿鞋想上哪呀你。”

穆昱宇一把甩开她,正要开门,门突然一下从外面打开,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带着与年龄不同的幼稚表情,他拉着一个同样漂亮的小男孩,那孩子脸上也带着与年龄不符的严肃表情,两人相映得彰从外面进来。

看见他们,年轻人立即高兴得眉眼都笑弯了,大声说:“姐姐,宇哥,看,我去买的灌汤包哦,小超自己去买的哦,零钱也有找回来哦。”

“哇,我们小超这么厉害啊,”倪春燕在一旁用夸张的升调说,“好棒,中午姐姐奖励你一个大鸡腿。”

“妈妈你别听舅舅瞎吹,那是我带他去的包子铺,我帮他算的找零,要没我跟着,舅舅非让人骗不可呢……”小男孩偏过脑袋,抬头瞥了年轻人一眼毫不客气地说。

“婓斐。”倪春燕不赞同地低声叫了他一句。

小男孩嘟起嘴,看向穆昱宇这边,甩开年轻人的手,张大胳膊对他奶声奶气地说:“爸爸,抱。”

穆昱宇还没反应过来,小男孩已经跑过来一把抱住他的大腿。

穆昱宇瞬间脑子里空白了几秒钟。

他是干过不少缺德事,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人,但他再鲜廉寡耻,也干不出一脚踹开一个小孩,推倒一个女人,再一拳狠揍一个白痴让他滚开别挡道,然后夺门而出。

可他妈的这孩子叫他爸爸。

穆昱宇活了三十年,有过不少称呼,最初苛待他的人骂他讨债鬼,扫把星,后来追他打他的人骂他王八羔子,小兔崽子,再后来人们称呼他穆先生,穆总,背地里骂他穆阎王,穆扒皮,吸血鬼,早晚得短命的夭寿鬼。但这些称呼,加起来都比不上爸爸两个字让他震撼。

他不是没想过自己可能会有的后代,但叶芷澜不配当他孩子的母亲,他曾经养过的情人也不配,那些或真或假有过露水姻缘的女人更加不作此想。

他总觉得该有个特别的女人来为他生孩子,但那个女人具体是谁,他没想过,孩子怎样,他也没想过。

突然之间,有个小男孩就这么直直扑过来,抱住他的大腿脆生生喊他爸爸。

穆昱宇有些呆滞地缓缓打量过围着他的三张脸:倪春燕的笑容中带着毋庸置疑的包容和宠溺,小白痴的脸上带着同样毋庸置疑的单纯的洋洋得意,小孩的脸上则是带了撒娇的委屈,这里每个人的情感都很真挚,真挚得无懈可击。

穆昱宇阅人无数,能轻易判断这些人并没对他保留和隐瞒。他们如此真实,他们的情绪如此真实,他们所在的环境如此真实,想必打开门,外面的世界同样真实。

可这不是他熟知的那个世界。

发生错乱了,一定有哪个地方发生了错乱,可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他想不明白。

穆昱宇的脑袋突然发生剧烈的疼痛,他觉得心脏似乎喘不过气来般,不得不大口呼吸,他听见身边的三个人焦急的叫嚷呼唤声,小白痴甚至放声大哭起来,尖利的声波仿佛将目之所及的一切再度扭曲,整个空间都被扭曲。

他大喊一声,被一股看不见的推力恶狠狠丢了出去。

似乎有扇隐形的门哐当一声,紧紧闭上。 0rQxLpFwr3hwTAhYurPylhzN5RmVb76aRNItKxHRPiaYlpah7EV5sTQzagwx7dx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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