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梦做得很圆满,犹如一出完整的戏剧,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这些要素无一不完整,以至于穆昱宇醒来的时候,有种由衷的“尽兴地完成了一件事”的错觉。
在他的味蕾上似乎还停留着梦中晚餐的味道;他的身体似乎也还能感受到小斐然靠在自己怀里时又软又暖的触感;他闭上眼,同样能清晰无误地呈现倪春燕笑语嫣然的模样;还能准确回忆起小白痴跟小东西两个人一直叽叽喳喳就一些幼稚的细节进行探讨争辩的声音。
但那都不是真的,包括梦中见到的老式唱机,那件过世的母亲遗留下来的绣品,都不是真的。
他对此万分清醒。
可与此同时,他对这种清醒有说不出的感觉,像嗓子眼堵着什么东西,憋闷得慌。
就连公司又成功创下业绩新高也不能令他满意,就连令叶氏股票暴跌,濒临倒闭,也不能令他有成就感。
这些都只是必须完成的事,就像输好公式自动进行高速运算的程序,在没有病毒的滋扰下,毫无意外地计算出他要的结果。
一切都是如此,一切均索然无味。
成功收购叶氏那天,他们公司举行了一个大型酒会,所有人都兴高采烈,就连叶家大少也露出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穆昱宇过去与这位名义上的大舅子握手微笑给媒体拍照,握着大少的手时不禁想起当初险些入赘叶家,大少虽说没给自己难堪,可言语之间也未必有多瞧得起自己。
他甚至公开说过,虽然小妹嫁得有点委屈,但这个时代也不是处处讲门当户对,毕竟小夫妻恩爱幸福才更重要。
叶家大少与叶芷澜一母所生,对小妹的感情比较真诚,他说这句话可能只是表达了一个哥哥对妹妹的关爱,可传到穆昱宇耳朵里,却无异于照他脸上抽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穆昱宇隐忍不动,一直等到叶老爷子病倒,他才慢慢地给这位大舅子施压,让他四面楚歌,焦头烂额,不得不接受条件苛刻的并购方案。
“大少这一向可好?”穆昱宇举着酒杯淡淡地看着他。
“好,都好。”叶大少眼神闪烁,想了想,似乎下定决心,“昱宇,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穆昱宇微微一笑说:“今天的场合,我恐怕不能缺席。”
“我知道,只是,耽误你两分钟。”叶大少急切地说。
穆昱宇抿了抿嘴角,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率先往宴会厅的角落走去。
叶大少紧跟其后,转头四下看看,确定没人了,于是抓紧时间对穆昱宇说:“昱宇,我知道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可我听到些不好的传闻,我很担心我妹妹……”
“传闻?”穆昱宇挑起眉毛,问,“传闻说什么?”
叶大少咽下口唾沫说:“传闻你跟芷澜关系很不好。”
“还有呢?”
叶大少脸上露出尴尬的神情,想了想才说:“据说她做了些事惹得你大怒……”
穆昱宇不动声色地盯着他。
叶大少在妹夫阴沉的视线下渐渐脸上挂不住,他咬牙说:“无论如何,请你让芷澜回叶家一趟,她很久没回去了,家母甚为挂念……”
穆昱宇勾起嘴角,轻声说:“叶大少真是体贴温情的兄长,有你这样的大哥,说起来真是我们夫妻的幸事。”
“不敢。”
“不过有时候传闻也只是传闻,比如传闻我尊敬的岳父与大房太太感情不和,有意愿将名下好些股份地产等物于百年以后交给二太太打理。”
叶大少蓦地变了脸色,直斥说:“简直胡说八道,我叶家最讲长幼尊卑的规矩,家母是家父明媒正娶的太太,跟那些女人怎可相提并论……”
他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时已刹不住,紧紧闭着嘴,怒视穆昱宇。
穆昱宇挑起眉毛,口气平淡地说:“所以传闻只是传闻,大少你说呢?”
叶大少不得不点了点头。
“我不是旧派人士,女人嘛,养几个无所谓,可娶老婆这种事,一个就够够了,不然家里乱糟糟的可没个完。你说,像你我这样的人,还有比扶正姨太太更可笑的吗?”
叶大少脸色变了几变,半天才憋出一句说:“对不起昱宇,我看到那边有熟人,先过去打个招呼,咱们改日再聊。”
“哦,请便。”穆昱宇朝他再度举杯。
他盯着叶大少离开的背影冷笑一下,仰头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随后将杯子交给上前的侍应生。
叶大少懦弱无能,骨子里跟叶芷澜一样保持着对叶家大房血统的自以为是,生命中全部的智力大概都用来跟异母兄弟争宠争家产,将他称为对手,实在是对自己的侮辱。
穆昱宇环视四周,在他的角度可以将整个辉煌华丽的宴会厅尽收眼底,他知道今晚之后,自己领导的公司会攀上一个里程碑,他的名字将与这个商界传奇一样被人们所称颂流传。
只要他能保持着不阴沟里翻船。
可谁知道呢?昔日叶老爷子也曾经叱咤风云,不可一世,过分膨胀的权力欲令他几十年不肯放权,哪怕是对自己的亲儿子。所以他一倒下,整个叶氏无人能与穆昱宇匹敌。
那么几十年后,今天躺在医院里那个老东西会不会换成自己?明明还苟延残喘,可周围的人,不管亲朋还是好友,都如一群饿疯了的鬣狗,就等着他一咽气好一拥而上,将他撕开嚼碎。
穆昱宇眉心跳了跳,他觉得自己该去看看那个老头。
尤其是今晚。
他悄悄从边门溜走,连林助理也没带,只是招呼了自己的司机老陈。为了知己知彼,叶老爷子住院后的一应消息他都了如指掌,详细到叶家大太太请了两个和尚来给老爷子诵经驱邪,二太太每天给老爷子送什么汤,三太太每隔几天就去老爷子床头哀叹哭穷。
穆昱宇想,如果自己是叶老爷子,大概这时候会为力不从心感到愤怒吧,威风了一辈子,谁也不成想真要面对英雄末路,会这么凄惶。
他让老陈往医院开去,正巧叶老爷子跟穆珏住同一家医院,但两人因为病情不同,病房分别是住院区一东一西两栋楼,穆昱宇整天跑养母那,却一次也没想过去看叶老头。
他跟叶家的缘分已经稀薄到这种程度,哪怕三天两头赶去穆珏那,他也一次都没遇见过叶家的人。
过了今晚,大概叶家人也不愿遇见他。
穆昱宇问老陈:“去探病,对象是我老丈人,该送点什么?”
老陈呵呵笑道:“那可送的多了,蛋白粉,营养品,什么人参燕窝,您想送啥送啥呗。”
穆昱宇淡淡地说:“老头不缺这些。”
“不是缺不缺的问题,多少是个心意,您不知道,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就好个面子,拿出来高档营养品跟人显摆,嘿我姑爷送的,多体面。”
穆昱宇微微笑了,不再说话。
他让老陈把车停在医院门口,真在边上的高档药材专门店买了两盒参茸,拎了上医院。
时间不晚,他们还能探望病人,穿过漫长的过道来到里头的高级病房,却发现那边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穆昱宇不动声色地皱了眉,他让老陈过去敲了敲门,一个护士探头看见他们,扬声说:“干嘛的?”
“哦,探病。”老陈忙笑着说,“这位是家属。”
护士打量了穆昱宇两眼,口气好转说:“别呆太久,病人刚吃过药,要休息了。”
“那当然,我们就看一眼,不耽误事。”
穆昱宇不理会他们,推门进去,这间病房跟穆珏住的那间格局一样,只是穆珏那他安排了护工定时过来,且晚上必须要有保姆守夜。穆珏又喜欢热闹,经常有病友过来串门,那个小白痴也时不时去陪她玩,因此桌上堆满了各种招待人的东西。可这一间若不是里头有人躺着,完全整洁安静到过分。
叶老爷子半躺着,精神还算好,带着老花镜看着一本什么东西,见有人进来,抬起头微眯双目,待看清来人,目光骤然凌厉,放下书一言不发。
“我记得以前见你一定要经过别人的通报,”穆昱宇轻声说,“有时候是你的秘书,有时候是你的女人。”
“我记得以前见你,都能听你懂规矩地喊一声叶先生。”叶老爷子盯着他,淡淡地说。
“现在也很多人喊我穆先生。”穆昱宇说。
“你看起来已经习惯了,”叶老爷子嘲讽地说,“怎么样,被人称呼先生感觉不错吧。”
“还成,”穆昱宇点点头,“总比叫别人先生强。”
“所以你来这嘲笑一个生病的老人?”叶老爷子冷笑问,“你这会不该开庆功宴么?怎么,跟属下的人庆祝还不够,还要来这把敌人彻底踩到脚下才过瘾?”
“不是,”穆昱宇笑了笑,说,“我只是觉得那种酒会没意思,而且令郎看起来也没令人有多少交流的欲望,我忽然想起您,于是就过来了。”
“过来看我死了没有?”
“过来告诉您一声,叶氏从此不存在了,我觉得发生了这种事,无论如何,都该跟掌管那个公司四十年的人说一声。”
叶老爷子盯着穆昱宇的脸,过了半响,才闷闷地说了一句:“四十二年。”
“嗯?”
“我管了四十二年。”叶老爷子用缺乏起伏的声音说,“从我父亲手里接过来时,它还只是一间小作坊。八十年代初,我还倒卖过钢材,跟南美人做过贸易,骗过俄罗斯人,我经历过这个国家经济改革之后所有惊心动魄,乱来乱撞的时候。我本想给儿孙挣分产业,怎奈娶了三个老婆都生不出个好儿子,后继无人,没啥好说。”他抬头瞥了穆昱宇一眼,说,“不管你信不信,我招你做女婿,是想过把叶氏交给你打理。”
穆昱宇淡淡一笑,说:“谢谢。”
“可现在想起来一件件都是因果,只是苦了我女儿。”叶老爷子叹了口气,抬头看他,“穆昱宇,你是个男人,做男人不要为难女人,尤其是自己的女人,你明白吗?”
穆昱宇勾起嘴角,说:“今晚我才发现,原来叶芷澜还挺招人疼,她的父亲,她的大哥,都没忘了她。”
叶老爷子摇摇头,叹息说:“我向来看重儿子,对女儿从小没怎么在意,可现在回想起来,所有的人中,我最对不住她。当初她明明乐器学得不错,可我还是让她辍学结婚,我连问都没问过她一句。”
“后悔吗?”
叶老爷子没回答,却反问他:“你呢,后悔吗?”
穆昱宇沉默了。
“回去吧。”叶老爷子挥挥手,重新戴上眼镜看书,“别跟芷澜说你来看我。”
穆昱宇看了他半响,冲他点点头,转身离开。
他这个时候突然有些明白了这个老头,他一定也觉得累了,累到一个极致的程度,原来看得比命还重的那些东西,莫名其妙的就如失去地心引力一样,全都飘了起来。
哪怕是目睹它们一一飘远,他也丧失了重新追求的欲望。
“先生,去看夫人么?”老陈在他身后问。
穆昱宇点点头,转了方向,朝养母所在的住院楼走过去。
还没进病房,却听见那里飘出一阵歌声,唱歌的是个少年,声音清澈透明,夜晚听起来格外动人,犹如夜莺啼叫,美不可言。
他在唱一首家喻户晓的流行歌曲,准确的说是跨越流行音乐的古典乐曲,穆昱宇知道这首歌,名为《time to say good bye》,九十年代由盲人歌手波切利演唱后一炮而红,迄今已成为经典的唱段。
这个少年的声音听得出没过任何训练,可难得的是,他毫无雕琢过的嗓音空灵婉转,轻而易举地攀上高峰,就如冰山高峰最透明的冰雪,在阳关下熠熠生辉。
Time to say goodbye
Places that I've never seen or
experienced with you
now I shall
I'll sail with you
upon ships across the seas
seas that exist no more
I'll revive them with you
歌声美到极致,反而透露出不祥的信息,穆昱宇知道这是养母喜欢的歌曲,但是作为音乐学院的声乐讲师,她会的唱段太多,为什么要选这一段?为什么要将它教给别人?穆昱宇忍不住加快脚步,走到门边,一下推开门。
歌声戛然而止,屋子里的人都吃惊地看着他,穆昱宇一一扫过他们的脸,有常来的两名病友,有养母的两三个老同事,站在中间的少年俨然是倪春燕的白痴弟弟,他从来没想过,那个小白痴居然能记住这么繁复的歌词和旋律,居然还拥有一个好嗓子。
那倪春燕呢?穆昱宇下意识寻找她,就在一转头,他看见倪春燕捧着洗好的水果从外面走进来,脸上带着笑,可那个笑容在接触到他的第一秒就消散了。
“那什么,小超,想穆老师了,我就带他来看看,我没想在这撞见您……”倪春燕局促地说,“我,我们马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