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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跟你说话的爸爸,”小孩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振振有词地对他说,“你比舅舅还不乖,在你说对不起之前我不能跟你说话。”

像是为了表明他严肃认真的态度,小孩说完这句话后立即把头低下去,继续装作在白纸上涂蜡笔的动作。

穆昱宇有些头疼地看着眼前的孩子,他发现自己又一次莫名其妙来到那个怪梦中,这次的场景应该是在房屋的客厅,周围静悄悄,只有这个小崽子坐在客厅边角的彩色塑料儿童桌椅前认真地翻看一本带图的幼稚读物。

穆昱宇找了一圈,发现屋里的大人都不在,没有那个聒噪的女人,也没有她同样聒噪的白痴弟弟,屋子里显得分外寂静。穆昱宇只不过没话找话,问了那个孩子一句:“你妈呢?”就换来他这么装模作样的回答。

真是欠管教的小崽子。

穆昱宇已经比前两次相对有经验,知道只要自己入睡就能回到现实,所以他不再慌乱,而是坐下来开始好好打量身处其间的处所。整套房子总体面积目测不超过一百平,但却隔出了三间房,整套房屋是那种方正老旧的格局,有与之搭配的老旧装修和家具。沙发是硬邦邦毫无设计感可言的上漆木头,但搭配柔软的编织靠垫,靠上去也还能接受。墙上挂着他打死也不会往上面贴的恶俗动态瀑布挂画,另一边的墙上则贴着四张红奖状,获奖人是穆婓然,落款是某某幼儿园。

穆昱宇想起那个女人和小白痴都叫小孩婓斐,看来穆斐然是他的大名了。

斐然,这不是个形容词么?拿来做人名不觉得古怪?他的父母在起名上首先就暴露出缺乏慎密的思考。

穆昱宇通过这样的批评,再一次与梦中他莫名其妙必须充当的角色拉开距离,他冷静地想,反正那个男人无论如何也不是自己,他不可能给孩子起这种名字,他不可能年过三十只混到这个阶层,他不可能娶一个恶俗的老婆生一个欠管教的小鬼。

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跟真实的自己没关系。

他随手拿起茶几上的报纸翻阅起来,他随即惊奇地发现,怪梦中的时间跟自己真实世界的时间是一致的,都是201x年,都是G市,发生的国家大事一模一样,地区新闻也相去不远,甚至关于他得知不久的城市改建计划,这里的报纸已经报道。

穆昱宇猛地一下合上报纸,他站起来,走进另一个房间,推开门一看,发现这是一间简陋的书房,沿墙壁放着好几个书柜,他走进去,打开一看,居然都是他有可能会看的财经类和哲学类书籍。书柜的下层整整齐齐码着旧书,他抽出一本,居然是他好多年前,大学时代见过的课本。

扉页上清晰明白地写着:穆昱宇,金融系xx级。

是他的笔迹。书后的出版社也是他当年考上的著名大学。

但现实中的穆昱宇在那所大学只带了一年就申请到普林斯顿攻读其他专业,他在那一直拿到硕士学位,随后回国创业,一直干到今天。

那么这个世界的穆昱宇显然没有出国,因为他的书柜里还有带学士帽在原大学标志性雕塑前照的毕业照。

这个梦真实到连细节处都严丝合缝,毫无破绽,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就如两幅近乎相同的图案,但仔细辨认,却发现笔法触感截然相反。

似乎,在某个地方,名为穆昱宇的个人生活的轨迹在某个时间段上产生了分叉,然后,两种生活背道而驰,各有各的逻辑,各有各的方向。

穆昱宇越想越觉得暗自心惊,他说不清自己的感觉,他只是隐约猜测到,这个梦不是无缘无故,非理性的一种杂乱建构,相反,它太明晰,太清楚,以至于让他产生某种错乱。

似乎,这个世界也言之有物,也顺理成章。

可这怎么可能?关于真实的判断在于真实必须具备唯一性,如果同时具备两种以上的真实,那真实还能是真实吗?

或者说,我们关于真实与否的判断,还能成立吗?

穆昱宇不敢继续思考下去,他觉得背后发冷,他想也许,还是将这里的一切理解为一个具备延续性的,很实在的怪梦比较简单。

虽然迄今为止,他不知道这个梦在昭示什么,它要走向何方。

忽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剥啄声,一转身,却发现那个叫婓斐的小崽子手里拿着一张画,探头探脑地在他身后观察他。

小孩一发现他转身,脸上现出不好意思的红晕,然后嘟嘴把画递给他,哼哼唧唧说:“算了,把爸爸你当成舅舅那样,你不乖的时候不要对你真的生气就好了,喏,给你。”

“嗯?”穆昱宇有些疑惑,看着孩子递过来的画。

“送你的啦。”婓斐不满地扬了扬手里的纸。

穆昱宇沉下脸,不情愿地接过小孩手里的画,发现上面画着四个很抽象的人,依稀看得出一男一女,外带两个小孩。

“这个是舅舅,”小孩热心地挤过来靠着他跟他解说,“这个是我哦。”

穆昱宇不习惯有孩子热乎乎软绵绵的身子挨着自己,他嫌恶地转过头,小孩却固执而任性地嚷开了:“爸爸你看,你看嘛,婓斐画了好久哦,你看看嘛。”

穆昱宇有心想推开他,可手一伸出来,脑子里马上条件反射地响起这小崽子穿透力极强的哭声。他一皱眉,生怕又把这小东西弄哭,只好把手改成搭在孩子肩上。

没想到这一下却让孩子抬起脸,冲他大大地笑了一下,伸出两只肥短胳膊奶声奶气地喊:“爸爸,抱。”

“男孩子怎么动不动就要抱。”穆昱宇不耐地转身坐下,小孩却毫不气馁,跑过来顺着他的腿就要往上爬,固执地嚷嚷:“要抱,婓斐要抱,爸爸你都好久没抱婓斐了,爸爸抱抱嘛。”

婓斐未经过穆昱宇的同意就摇摇摆摆往他身上爬,这令他很不满,他甚至在认真考虑要不要不顾这孩子尖利的哭嚎声把他直接拽下来。但在这个时候,小孩已经爬到他膝盖上,没坐稳,却要从一旁跌下去,穆昱宇伸出手本能地搂住他,孩子更得意了,在他怀里牢牢霸占住好位置,抬头,又冲他大大笑了一个。

笑得像一朵花绽放一般炫灿。

穆昱宇突然就推不下手了,他也说不出什么原因,他想原来这小兔崽子长得跟自己挺像的,突然看见自己的五官缩小体现在一个小孩的脸上,这对他而言无疑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的体验。

“爸爸,你看这个是你,这个是妈妈,像不像?”

像个屁,穆昱宇盯着那张扭曲的抽象画腹诽了一句,他想直接说臭小子你一点绘画的天赋都没有,别再这上面浪费时间了。可听着小孩软软的声调,抱着的感觉也很暖很软,穆昱宇莫名其妙觉得这句话说不出口。

“像不像嘛?”婓斐扭动小身体问。

“嗯。”穆昱宇不置可否地冷哼了一声。

“我们老师说画一个东西要先观察,婓斐画爸爸之前有看过爸爸好多好多的照片哦。”小孩一本正经地向他说,“妈妈说爸爸是世界上最帅的男人,我觉得妈妈说话太夸张,不靠谱。”

“不靠谱?”穆昱宇忍不住问,“怎么我不帅吗?”

“是很帅,但是老师说,世界上漂亮的东西有很多,美的东西有很多,嗯,我们要那个,”小孩皱着眉头苦思冥想了一会,学着老师的口气说,“那个,要有发现美的眼睛!”

穆昱宇勾起了嘴角,说:“你们老师放屁呢。”

小孩惊诧地回头看他。

“我告诉你小东西,我还就是世界上最帅的男人,你妈没说错,记住了啊,懂吗?”穆昱宇冲他扬起下巴,说,“记不住不给你饭吃。”

“可是婓斐不喜欢吃饭,”小孩认真告诉他,“小舅舅也不喜欢。”

“那你们喜欢吃什么?”

“婓斐要吃可乐鸡翅!”小孩高兴地大声说。

“得,可乐鸡翅是吧,记不住我刚刚教你的,鸡翅你往后就别想了。”穆先生摆出谈判桌上抛出底牌的表情,斜觑了小孩子一眼,淡淡地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小孩脸上露出明明白白的为难,他盯着穆昱宇看了一会,然后拿着画从他膝盖上溜下来,皱着小眉头对他说:“爸爸,我觉得你这样不好。”

穆昱宇多少年没被人当面指责过有错,还是被个小不点指责,听到这话简直惊奇了,他故意沉下脸,低声喝道:“你个小东西懂什么好赖,嗯?不听话啦?”

婓斐显然犹豫了,在做乖孩子和讲实话之间挣扎了一会,抬头跟他说:“可是婓斐不能因此可乐鸡翅而撒谎,撒谎才是坏孩子。”

穆昱宇感兴趣地扬起眉毛,问:“那如果你要不撒谎,就永远见不到你妈,见不到你那个傻舅舅,也,见不到我,你还坚持不撒谎?”

“爸爸你说什么,婓斐听不懂,”小孩困惑地看着他,“我,我不要那样……”

“可你要撒谎。”

“我也不想撒谎。”

“必须选一样呢?”

“我不要!”小孩扁嘴扑过来抱住他的膝盖,“婓斐才不要离开爸爸妈妈,永远都不要。”

穆昱宇愣住了,他脑子里在这一刻忽然想起自己的童年,被迫离开自己的家前往一个陌生的地方,把着门把手不肯放,一根筋地以为喊妈妈救我就能唤起那个名为父亲的男人恻隐之心。那个时候自己在想什么,七八岁,比眼前这个小崽子大一点,可已经懂得许多不该这个年龄懂得的残酷。但在那之前,在母亲在世的年月,依稀仿佛也有这样的时候,抱着大人的腿扭着身子撒娇,以为只需要一直说一直说,就能达成愿望。

这么想他内心产生了些许混乱,这种混乱冲淡了他逗这个小孩玩的心思,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穆昱宇发现自己把手又搭到孩童的背上,无师自通地一下一下,轻轻地抚摩。

“爸爸,你不会不要婓斐的,对不对?”小孩突然问他。

穆昱宇的手顿住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这种问题,他做穆先生的经验中从没有过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就在此时,小孩又加了一句:“你不会不爱婓斐的,对不对?”

穆昱宇没办法了,他佯装咳嗽了一下,沉声说:“说什么呢,谁教你这些乱七八糟的。”

婓斐抬头冲他咧嘴笑了一下,得意而又害羞地说:“电视上,电视里的哥哥姐姐都这么说。”

穆昱宇哑然失笑,教训了孩子一句:“以后不准看这种无聊的电视。”

“那喜羊羊可以看吗?”

“也给我少看点,太傻了。”

“我也觉得是,但小舅舅喜欢,”小孩不无担忧地叹了口气说,“爸爸,你说小舅舅都这么大了,还看这些可怎么办呀。” xmfWCcpk6yRaOcIceAJn63D8PYQypI02+xTVJD9N/2iI53Ohm/e4TdPtkBYtUrw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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