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这么想,欢喜并不意外。于是偷偷绕到江知白身后,突然抬手在他左肩拍了一下。他下意识回头,她却站在右侧的阴影里,狡黠地望着他。
“你知道吗,动物在受到来自身后突然的攻击,从不回头看究竟是谁打了它。它们会直接往前跑,才能保证最大的逃生几率。不犹豫,不耽搁,不回头,一直向前。那一击已经受过了,是谁干的不重要,如果回头纠缠,很可能错失最佳的时机,最后连命都丢掉。看清楚是谁又怎样?反正对方是要攻击你,转身反而会把身上的要害全部暴露。”
她抿唇笑了笑:“这是刚学空手道时,老师教的防身之道。”
不断前行的勇气,来自于回头就望见深渊的恐惧。别再回头看,就是她的决定。
江知白嗯了声,“你能这么想更好。”又道:“你很爱他。”
这是个陈述句,他似乎不需要她的反驳,只为了跟自己确认。
欢喜从没想过这种苦情桥段会亲身上演。一场错爱,到最后变成猎场。她把无忧抱在怀里,眼神有些惆怅:“百无一用是深情。”不过很快又一笑:“可是,情并不是拿来‘用’的,对吗?这或许是我和他最大的区别,也是这段感情悲剧的根源。”
她现在已经可以用置身事外的客观来评价这一切。命运兜兜转转,最后停在这里,虽遍体鳞伤,也收获良多。欢喜觉得很知足,不愿把剩下的时间浪掷在仇恨和怨怼上。
当务之急,是解决第二场比试的危机。
开局就是惨败,按照赌约,这场比赛她不能使用超过七种颜色的丝线,胜算低到几乎没有。要是连输两场,就等于完败,第三场就算赢了也没用。
这和给Jade做婚纱时的困境相似,又有所不同。最关键的是时间,欢喜来不及用缂丝做出一整件纯白渐变礼服,如果减少面料元素,核心工艺就无法突出。
颜色和技法一样,是缂丝的灵魂。欢喜所学的明缂丝,有沈安南独创的“纹花线线”的染料煮丝秘方,手望则只能用生硬的黑色作出楷书,无法复刻精细的行、草书摹缂,花鸟鱼虫颜色渐变也失去灵魂,这是唯一的机会。当你觉得有些事做起来好难但还要去做的时候,是因为知道,如果现在不做,以后更难。
“那么这次,你打算缂什么呢?”江知白问。
“八个字。”欢喜似乎胸有成竹:“艺不在多而在精,就算只来得及缂完这些,也足够了。”
他终究没有搬到欢喜家同住,奶奶从电视上看到比赛报道,坚持要回来陪孙女一起完成接下来的两场。
欢喜吃过教训,吃饭睡觉都不让作品再离开身边。第二幅缂丝,只用一种黑色染出深浅层次多达百种的丝线。麻烦的是,她的视力一再衰退,光凭肉眼已经很难分辨细微的色泽区别,令操作难度成倍增加。最后连越想了个法子,把用专业软件来对比色卡,借助现代科技来调节颜色偏差。
两个多月后,欢喜的第二件参赛作品完成了。
乍看是幅简净到毫无花哨的卷轴,装裱连半点修饰都没有。素底上挥毫淋漓,只得八个字:“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这段佛偈,出自《大般涅槃经》。
欢喜低下头,抚摸自己僵硬发麻的手,“古建筑每隔一定年限就要重修,木材都是新的。可宫殿还是宫殿,让宫殿成为宫殿的,并不是木头。”
长久困守在阁楼里不见日光,让她的皮肤病态苍白,反而有种古怪的好看,像尖耳的精灵。江知白瞧在眼里只觉心疼,把她冰冷的手指牵过来一根根捋直,合在掌心里呵气握暖,“为什么选这八个字?”
她把卷轴锁进木匣,合抱在胸前,那么用力,如拥抱永不可得的情人,然后给他讲了个故事。
某天,雪山童子在山中修行时,听闻天外传来阵阵吟诵声。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
罗刹鬼在山中吟唱诗句,空灵之声诵出了天地万物的迤移流转,凡有生者,必有寂灭,是人世间不变的法则。
雪山童子深受震动,心被启悟,犹如渐开的莲花,遂立即求问下半句,“大士如能为我解惑,我愿终生为汝弟子。”
罗刹鬼却说:“你智慧太过,所以爱惜自身,无法寻到正念。我腹中饥渴难耐,实在无力吟诵后半偈,除非能让我食人肉,饮人血。”
“那么,我愿献出自己的肉身,奉施供养。”童子这样回答。
罗刹鬼不为所动:“谁能相信你今日所言?肯为八个字,放弃爱惜的肉身。”
雪山童子则道:“舍不坚身,得金刚身,诸天神佛皆为我作证,我今为八字故,舍去肉身,如弃草木。”
“生灭灭已,寂灭为乐。”鬼罗刹终于念出后半句。
它的意思是说,若能摆脱有生必有灭的无常痛苦,消除为此而迷茫的欲念,便能获得内的心圆满清静,才是真正安乐。
童子欣喜万分,立刻将这句偈刻在四周的道路、树木石头上。他遵守信诺,做完这些,立即从山崖上毫不犹豫跳进罗刹鬼的血盆大口。
在那一瞬间,帝释天化成的罗刹鬼现出真身,携童子飞升而上,在半空飞舞盘桓吟诵祝词。
清净雪山中,花香礼乐四起。佛祖舍身证道,是为“雪山童子舍身偈”。
这就是卷幅上八个字的由来,也是她正在做的事情。为不可动摇的决心,宁可舍弃生命,以血肉供奉。
爱别离,求不得,都是迷惑人心的幻念,所以会有忧惧。念而不舍,痛苦由此而生。在爱欲里煎熬的心,像水中的月亮,随波逐流不能长久,就算光彩照人也只是暂时的。
江知白听完,沉吟良久,“我从不知道,你还对佛经感兴趣。”
“我原来也不知道。”欢喜笑一笑,没再继续说下去。
某种意义上,这也是沈望的人生哲学:只要肯付出代价,没有什么不能实现。
直到生命如流沙逝去,她终于理解了自己曾向往拥有的,妙德女的智慧。去爱,不问结果,不怕坎坷,即使分离也坦然无惧,不活在悲伤怨恨里。是真的真的很用力爱过。恐怕终此一生,都无法把他留下的回忆赶尽杀绝。
短短两行草书,欢喜把毕生所学都融入其中,铁画银钩挥洒肆意,渡色晕染尤为精绝。一撇一捺里的凛冽和优柔似有剑气,几欲破绢而出。
这幅仅有八个字的缂丝卷轴,让欢喜赢下第二场比赛,战绩跟沈妙吉打平。她胜得当之无愧,真的只用一种颜色的丝线,缂出了大乘佛法中的万千色相。
她真的像自己说过的那样,即使输了也会重新站起来。面对破碎和失去,崩溃哭闹很容易,大吼大叫出手伤人也不难,可稳稳地踩在烧红的炭火上,笑着踏过,就真的太难了。
沈望没有亲身到现场,在电视上全程看完直播。他让画面定格,长久凝望欢喜的脸。镜头里的女孩肤如百合,双眸淡静万千,孤独灿烂。她不笑,也没有多余的动作,更没有信誓旦旦展示夺冠的决心,浑身自然而然散发出的气韵,仍是动人心魄。
只有在黑暗中独自摸索过的灵魂,才有这样的眼睛。他实在没办法令自己不去爱她。
“我曾经问过一个生命里很重要的人,‘你怕不怕输’?”她说,“如今才真正找到这个答案。会让人觉得恐惧的,往往不是某样东西本身,而是心底原本就有的恐惧的延伸。”
她细数手中剩余不多的时间,每分每秒都不愿浪费。至于那个必将到来的结果,已经能够不再畏惧。血肉终将衰老腐朽,化为尘土,死亡是回到众人之中去,如投身永夜。
因沈妙吉在第一场比赛胜出后太过张扬,甚至主动提出增加难度的赌约,记者为了娱乐效果,特意问:“作为最有希望夺冠的参赛者之一,有什么话想和你的对手说?”
“没有。”欢喜简短答。她甚至不屑跟沈妙吉对话。
记者面露几许尴尬,再问:“那……有没有什么想对支持你的人说?”
她想了几秒,爽然道:“手艺就是追求极致。我不是那种会去练一万种招式的聪明人,只会把一种招式练一万遍。谢谢你们喜欢我的作品。”
沈望把有她的画面不停回放。欢喜可能是太累了,说话时能明显感觉到中气不足,句子的尾音拖得有点长,像一只刚从晨曦中醒来,在树林里悄悄行走的老虎。
明唐的官宣团队有意打造“年轻的平民守艺人”,以此为卖点,跟缂丝的华贵形成鲜明对比,和劲敌沈妙吉的千金人设也能产生剧烈反差。于是不曾刻意打扮,只让欢喜用平时的状态上镜就好。不施脂粉,不戴首饰,也没有大牌衫裙,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一种从容剔透的光,无畏就是最坚韧的铠甲。唯一能伤损她的爱,却不知被藏到哪里去了。
赞誉和荣光,这一切都是她应得的。然而此时此刻,陪在她身边的却不是他。怪谁呢?沈望用手盖住前额,胸口空荡荡的地方揪然作痛。他算错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如今只能自食其果。身边所有得到,都是预料中的发生。但他心里清楚,那些都不是真正想要。
第三场比赛变得至关重要,是胜负的关键。
在这之前,沈望决定带一样东西去找她。
那是一幅双面缂丝,几经辗转才落到他手里。丝丝缕缕,都是欢喜亲手所缂——神秘消失的《山茶蛱蝶图》,她第一场比赛真正的作品。
丝巾当然不会凭空消失,偷走它的是袁宝晟。
宝晟被免于起诉后,道歉表现得十分诚恳,又送给欢喜一只秋田幼崽,成功取得了信任。数额巨大的赔偿款逼得他焦头烂额,想来想去无计可施,只好铤而走险。不管怎么说他也是绿萝的弟弟,谁都不好当面为难,竟被轻易得手。他这次没有鲁莽行事,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直等到比赛结果公布,才主动去找沈妙吉。
丝巾在袁宝晟手里,他大摇大摆带着这东西出入手望大楼,要求跟沈妙吉见面,故意当着人多眼杂把水搅浑,这事就很难说得清了。
他没跟沈家人打过交道,也摸不准沈妙吉是什么脾气,只知道她跟欢喜之间一山不容二虎,所以不敢贸然在首场比赛开始前把东西拿出来卖。手望集团家大业大,又是专业做缂丝起家,不见得需要他来画蛇添足地“帮衬”。这种跟敲诈没什么区别的交易,当然很可能被拒绝。
事后要价就不一样,大局定了一半,若被曝光第一场就赢得不光彩,会给手望集团造成严重的舆论危机。沈妙吉如果不肯买账,他会在所有媒体面前宣扬,是她花钱收买自己给对手的参赛作品掉包。
妙吉长这么大,一直被保护得很好,从没被真正下过脏手。面对这种无耻的要求,万分气恼然而无可奈何。不接受袁宝晟的条件,他所有的威胁都将变成现实。开弓没有回头箭,她现在退无可退。私心里,也很想在剩下的两场比赛里跟沈欢喜真正分出高下。
这个关键时刻,出不得一点岔子。给他钱,息事宁人成了最优选。
是沈欢喜识人不明,和袁宝晟姐弟这样上不得台盘小人打交道,到头来害人又害己。她也是受害者,事先毫不知情,还损失掉一大笔莫名其妙的封口费,妙吉是这样安慰自己。
她不像沈望,毕竟缺乏处理这种事的经验,不可能瞒得滴水不漏。
袁宝晟只为求财,也不想招惹太多麻烦,钱既已落袋为安,《山茶蛱蝶图》自然要按约定留下。就在妙吉打算把它付诸一炬时,被沈望及时拦下,内中曲折才得以重见天日。
他展开丝巾,不急不慢看了足有半个多小时,一言不发。
妙吉猜不透他对这件事的态度,决定继续保持沉默,就当什么都没发过。期间一直风平浪静。她甚至有几分侥幸和得意,这是兄妹俩第一次对某件事达成共识。直到第二场比赛尘埃落定,沈望才重新打开封存这幅作品的盒子,对妹妹说:“第三场参不参加都不重要,你已经输了。”
“你没资格给我下定论!”妙吉愤然瞪他,上来就要抢。
沈望一抬手便轻松挡开,淡淡道:“你一向自诩光明正大,不屑用宵小手段。真要自信赢得过,何必急着毁灭证据?”
“这不是证据,只是卑鄙的威胁。你明知道我没让姓袁的去偷它!”她冷笑一声,“眼里不揉沙子只能痛快一时。想得到好的结果,就得学会把沙子揉碎在眼里——不是你教的吗?我也是被陷害被勒索的受害者!你以为你帮她打压我,就能把之前做过的事一笔勾销?第一场沈欢喜已经输了,她不会再相信你的话,只会更恨你。”
妙吉沉浸在怒意磅礴的指控里,突然顿住,露出恍然表情,“你从来都是这样……呵,正好一箭双雕不是吗?其实你并不在乎她怎么想,只不过想利用这个把柄让我丢脸让我输!”
“能让你输的,永远只有你自己。手上学艺不精,反而怨天怪地是什么道理?”
“沈望你鬼迷心窍!”妙吉讨厌他这种语气,狠狠质问:“你到底想干什么,要拿集团名誉去讨女人欢心?是打算气死爷爷吗,你怎么敢?!”
他也不做任何辩解,只道:“我不会让你毁掉它。”
“这么做根本毫无意义。”妙吉看向他的目光里,有种难以形容的,带着玩味的怜悯,“看样子你还蒙在鼓里,沈欢喜她——”
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她强迫自己在焦躁和愤怒中恢复冷静,袁宝晟所说的绝症,到底有几分可信还不一定。就算是真的,这个节骨眼上让沈望知道,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他果然心生疑窦,锐利的目光逼视过来,“她怎么?”
“她和江知白在一起了啊。我以为是个人都能看明白,只有你在自欺。说真的,你俩没戏,趁早死了这条心,爷爷也不会同意的。”妙吉若无其事地耸耸肩,语气像平常斗嘴那样轻松。
张口闭口都不忘提及祖父,只有尚且不能自立的孩子,才会奢望长辈的庇护能长长久久,约束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保护。妙吉正是这样的人,却用表面的听话和孝顺迷惑了太多人,以致忽略她真正的能力。被高估,永远比被低估危险多了。
沈望拿眼睨她:“这不是你该操心的范围。”
“我只关心最终的结果,并且认为,你也应当如此。”妙吉微哂道:“你喜欢她,才觉得她做什么都出色。输一场不代表什么,猎豹也不是每次都能扑到羚羊。可能在猎豹眼里,那只是一次捕猎游戏,对羚羊来说,却是逃命。”
“最可笑的是——”他分秒不差地接道:“一只羚羊,却误以为自己是猎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