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肯拼命的人,内心都接受了失败的可能性。真正的勇敢,从来都不是盲目无知的狂妄,而是明知道面对着什么,在深思熟虑过后,作出“不退”的决定。
这个湿重的黄昏,大朵晦暗云压在青灰瓦檐上,看久了变成一片黑。暮色合拢得这样猝不及防,欢喜摸索着去把台灯拧亮,也不过从玻璃倒影里分辨出一丁点细小如火柴的黄色光晕。晃来晃去,像河面上渔船的灯火。
她怔忡片刻,在床沿坐下,假装一切如常,对着连越的方向郑重道:“我一定会去参加。”
他于是放心了,“你肯定行。”
连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脸,那真是双非常美丽的眼睛。鹿一般清澈敏感,瞳如点墨,在灯下透出温和坚定的光华。
欢喜垂下头,旋即莞尔笑了,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不过,我身上发生了些事情,一个人恐怕完不成。我需要你的帮助。”
“唔?发生什么事……你到底怎么了?”连越表情疑惑,揣摩着欢喜今日的举动,终于发现她有点不对劲。
欢喜把毛线帽从脑袋上拿下来,捋一把乱糟糟的头发,说:“师父,我给你讲个笑话,你可别哭啊。”
复刻一把精益求精的缂丝古扇,并不是只有面料就行。准备工作繁琐庞杂,光是各种原材料采集就绝非易事。沈妙吉有手望集团做倚仗,身后是整个庞大且运作成熟的团队,自然没有后顾之忧。欢喜想要参加,必须获得更多来自身边人的支持,病情也无法一直隐瞒下去。
她没得选,只能把一切和盘托出给连越知悉。她的良师益友,最好兄弟。
说到第一次发病,就不得不提起赵海波。在确诊之前,欢喜一直以为间歇性失明是由于头部受到大力撞击导致。直到现在,医生也没法给出论断,很难说外部创伤会对颅内的肿瘤起到什么刺激,让病情突然爆发得来势汹汹。
“不过……万幸他没有得逞。”她刻意强调一遍,显然还是对这件事很在意。
连越的呼吸因愤怒而变得粗重,手指紧紧扣在膝上,把中线笔直的裤子抓出大团褶皱。原来绿萝告诉他的那些远非全部真相,背后的龃龉,比他所知的还要黑暗扭曲。沈家兄妹简直毫无下限,为了从这对孤弱无依的祖孙俩手里抢夺一本古书,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到如此地步。
他苦涩地抽动嘴角,半晌,才从牙缝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原来沈望突然对……对那个人赶尽杀绝,是因为……”连越用手捂住眼睛,嗓音颤抖难以为继。他连生父的名字都不愿提起。
“这些都不重要了。”欢喜转过来面朝着他,说:“你来。我现在看什么都很模糊,要过一阵才能好。”
至于这“一阵”是多久,她其实毫无把握。连越忙站起身走到她身前蹲下,欢喜摸索着拉过他的手,掌心的一小片皮肤温暖而柔软。
“这种状况时不时就会发生,我自己也控制不了。所以,你要帮我。我是个没什么本事的人,心无大志得过且过,稀里糊涂活了二十几年也没长出息。缂丝是我唯一会做,也最想做好的一件事。如果能完成心愿——”她的手紧了紧,终于说出那个彼此都不愿面对的字眼,“死而无憾。”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的。在生死面前,梦想两个字太轻浮了。这是场无可回避的较量,虽万千人吾往矣,一去不回也行。
离初赛还有两个多月,没时间让她浪费在多愁善感上。欢喜全力以赴,全部精力都用来完成扇面的缂丝面料。至于天然染丝的原料和寻找扇骨工匠,就交给连越去搞定。
制作一把异形团扇,扇骨也是决定品质的关键。材质通常分竹、木、骨三类,竹有湘妃、梅鹿、紫竹、玉竹;木则首选紫檀、沉香、金丝楠;更名贵的象牙、玳瑁和兽骨并不常见。
弄到这些东西,对连越来说当然不是问题。以欢喜对沈家人的了解,沈妙吉所采用的,可想而知不会出其左右,务必要华贵到极致才符合她一贯堂皇张扬的作风。
中国传统文化里,向来以竹为雅,视作能展现志节风骨的上品,于是他们决定舍弃奢华路线,选择竹制扇骨。
越是寻常可见的东西,想出彩就越见功夫。达到收藏品级别的团扇,做工一毫一厘都极考究。竹料选生长在向阳面无污染的竹子,竹龄不少于五年。除了天然植物本身的颜色,表皮不能有伤和杂色暗斑。最最重要的一点是,需在冬天砍伐。
这些劈好的生竹,要去青、熬煮、晒干和通风,存放2年以上,才能达到弹性和柔韧度最佳的状态。现代有各种规格的砂纸,而古法是用木绒草加水打磨,手工的质感会更光润富有灵性。
已经很少有工匠愿意耗时耗力完全遵循古法制造,一旦出现半点瑕疵,整块料子只能报废,成品率太低。耗损原料还是小事,他们给的时间又很紧,这是连越必须设法解决的第一个问题。
经过这些劈、刮、削、磨、烘、烤等多种工艺,造型的时候还得掌握扇骨的头、腰、肩、弧度和均匀受力等技术。想复刻出古扇的底蕴、灵气和内涵,需要制作者长年累月的磨砺积累。一把小小的掌中扇,体现的不仅劳作心血、更是工匠精神、艺术修养以及人文理念的审美结合。
手艺足够成熟精湛,又愿意合作的工匠师可遇不可求。这不是花钱就能办到的事。名匠爱惜羽毛,无论书画也好,织造也罢,制作扇面的艺人究竟有多少实力和名声,也是他们考量的重要因素。沈氏明缂丝闻名遐迩,沈欢喜这个名字知道的人却不多。其次工期方面,实在排不出空档也无可奈何。
欢喜不管这些。事情既然交给了连越,她很放心。夜以继日埋头缂丝,对每一处细节精益求精,真正做到“一丝不苟”。因她懂得,再大的心愿,也要从做好本分开始。
江知白徒劳而返,来不及卸下风尘仆仆的行囊就直奔小阁楼。那样争分夺秒,担心再迟一点,她会突然消失不见。
欢喜当然还在。日夜固守着六尺见方的战场,以梭为剑,分寸不让。他咚咚咚跑上楼梯,响动丝毫没有引起注意。她只是像往常那样,端坐在木织机前,熟练地梭织经纬。每踩动一下脚踏板,会发出细微的吱呀声。节奏均匀缓慢,听在耳里让心也平静。时光被沉淀深远,仿佛可以就这样下去,没有尽头。
人在很用力的时候,会自然保持低着头的姿势,沉默且谦卑。阳光从窗口透进来,明亮柔和的光辉洒遍,她整个人就笼罩在那一片虚白的朦胧里。
连越在打电话沟通扇骨的图纸尺寸,一抬头看见他,交换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欢喜若有所觉,温柔缓慢地放下木梭,然后向自己身后招了招手,“你回来啦?看,我已经织了这么多。”
很随意的招呼,好像他只是去附近公园逛了逛。连越放下电话过来扶她起身,又给江知白倒了杯茶。
江知白于是看出来,端茶递水这么简单的事,她已经很难办到。欢喜的病情时好时坏,劳累会加重肢体的麻木,坐久了自己站起来都费劲,要缓上一刻多钟才能勉强恢复。
他拍拍连越的肩,两人默默下了楼,在院子里用耳语似的声音低低交谈:“她最近情况怎样?”
连越看一眼阁楼窗户,低着头道:“说不上来,她总是要强,难受也不肯让人知道。为了瞒着奶奶,已经找个借口把人送到王老先生家去暂住一阵子。”
所有电话里,欢喜总是一成不变地说:“挺好的呀。”又或者,“昨晚睡得早,头也不怎么疼了。”诸如此类的报喜不报忧。
江知白皱眉,“我看她精神越来越差,脸白得像纸一样。非得参加那个什么比赛吗?”
连越懊恼地叹气:“我当时还不知道她得了这么严重的病。现在她非参加不可,谁能拦得住?上个月我带她去看朋友介绍的医生,换几副中药先喝着,也是治标不治本。你那边……”
江知白愣一下,无言地摇头。生死悬命,他不明白她怎么能面对得如此洒脱轻松。
欢喜安静地注视着手里的丝线,像是在对他俩说话,也像是在勉励自己:“这时候再不打起精神,才真的要被人瞧不起啦。”
扇面织成的次日,欢喜早早起来洗漱,刚换好衣服,连越的车已经停在巷口。
这是她病后第一次出远门,江知白骑机车跟在后面,后视镜里可以看到公路骑士般矫健的身影,须臾不离。
南京市博物馆在秦淮区,离上海将近三百公里,开车走高速顺利的话也要四个多小时。
行走在巍峨的古建筑群里,有种时空交错的恍惚感。特展馆在三楼,主要展示来自北京故宫清代宫廷的珍藏文物。
展厅空旷宁寂,脚步声幽幽回荡。欢喜的目光流连在其中一件缂丝挂屏“百子图”上,久久不舍离去。
“它们真美。”她两手不自觉合握在胸前,满足地轻叹:“缂丝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好最好的一件事。”
主体建筑门厅处喧哗四起,声浪一波波传来。许多记者扛着摄像机把几个人围在中间,像是在办什么活动。立即有西装笔挺的工作人员走近,礼貌地请他们从侧门离开。一问才知,原来今天举办的文化交流活动上还有个捐赠仪式,规格不小,当地媒体和文化部相关领导都陆续到场。
连越随口道:“私人捐赠?是什么东西,文物吗?”
工作人员给他们引路,边走边说:“算是文物吧。一幅失传很久的缂丝孤品,以公司名义捐赠,手望集团是这次比赛的最大冠名赞助方。”
“手望集团”四个字让心跳欢喜猛地停住步子,定定望住他:“……《梅鹊图》?”
对方明显很意外,抬了抬眼镜笑道:“看来这位小姐对我们的藏品很有研究,感兴趣的话,可以多关注一下后续报道。”
她猜得没错,当年沈顾北偷着带走的家传缂丝孤品,存世仅此一件。
说话间手台响了,他抬手示意楼梯的位置然后匆忙离去,语气略有歉意:“不打扰几位,请到其他展厅慢慢观赏。”
“捐什么是他的事,跟咱们没关系。”欢喜见连越神色不快,笑着低低劝道:“学缂丝之前,良爷爷教给我一句话,‘有道无术,术尚可求也;有术无道,止于术。’我那时候还小,听不大明白里面的意思,现在懂了。可惜那些太聪明的人,反而容易忘记这个最简单的道理。”
江知白郁愤难平,嗓音不觉拔高了些:“开赛之前参赛方冠名赞助,简直闻所未闻。这就是所谓的公平公正,跟内定有什么区别?”
连越各种给他递眼色,完全不被care,正打算直接拉欢喜下楼,身后突然响起鞋跟叩击大理石地面的咔哒声,铿锵清脆。
“怕输的话,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沈妙吉这日穿了中规中矩的杂花灰色香奈儿套装,一头卷曲长发高高盘起,波斯猫般的眸子里透出慵懒傲慢。
欢喜的眼睛离开地面,轻轻扫了来人一眼,转头对连越道:“我们走吧,这里好吵。”
室内温度那么暖和,她还是穿着厚重的羽绒服,围巾堆积在脖子上埋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清炯炯的大眼睛。层层包裹下的身体消瘦如刀片,骨头都支棱出来,仍旧站得笔直。动作慢一点稳一点,看不出任何异样。
沈妙吉再次扬声,却是叫住了江知白:“喂,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君子一诺,不能反悔的。”
连越和欢喜都诧异地看着他,江知白面上浮出尴尬之色,刚要解释,沈望拨开人群大步走来,沉着脸呵斥妹妹:“你又要干什么!”
妙吉无辜地耸耸肩,调侃道:“别那么紧张,我只是来跟朋友打声招呼。不管怎么说,沈小姐也算是我半个大嫂。”
这句带刺的玩笑,让欢喜肩头一僵。站定了,回过身望定他的脸,淡淡道:“说句不好听的,你也不过是我手下败将。”眼角一瞥沈妙吉,“更何况她。”
如果你的世界,只能以胜负来定义。
她执意撇清,摆明了与往事抽刀两断,前尘统统不肯相认。
沈望不言,当身边几个人全不存在似的,只静定面向她,心头涌起复杂难明的况味。数月未见,他脑子里依旧可以无比清楚地描绘出欢喜的模样,笑容生动鲜活,连梨涡的深浅和眉毛里那一星小小的墨点都栩栩如在眼前。
两情相悦时,她看向他的眼睛里都会发光,顾盼柔情,自有一派天地无欺的纯真爽然。她不会撒娇,爱起来只有不加掩饰的赤子之勇。现在真相水落石出,成了横亘在中间难以消弭的隔阂,她的态度逆转,彻底收回了曾经的信任和依赖,清泉映月般净透的眼神变得咄咄逼人。
是谁让她原本柔软的心底遍生荆棘,是他。
世间情爱,能全身而退者有几人?爱后余生,多少要带着无法复原如初的残缺。沈望就站在那里,风姿倜傥如旧,眉峰冷如万山载雪,依旧是令人不能忽视的存在。可她如今已毫无感觉,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现在说这些,有点言之过早吧?”妙吉昂扬向前一步,“就算是看在大哥的面子,我也不会手下留情。”言辞间很笃定,听起来胜券在握。
参加这个比赛,并非一时心血来潮的冲动。之前受赵海波牵连不轻,她被沈立勒令回美国闭门思过,不得不放弃之前做的所有努力,反而便宜了沈望,怎么能甘心。
沈妙吉必须重新证明自己,国家级别的传统手工艺赛事是个好机会。从长远战略考虑,也对集团开拓大陆市场有好处。
“够了。”沈望再次止住她。语调不高不低,却足以震慑该听到的人。
欢喜戒备地看着这对兄妹俩,嗓音如冰似雪,静且寒。
“爱捐什么只管捐,自己做得出的东西才见分晓。到底是谁在怕,还不够明显吗?搞这些花里胡哨的手段,真的让你看起来很不自信。”她从来不是温温弱弱的人,话怼到面前,没有一再退让的道理,也用不着旁人插手相帮。毕竟那么多明枪暗箭,都生受过,何况几句挑衅。
情绪一激动,血气就翻涌到胸口,欢喜脑袋直发晕,脚下也禁不住打了个晃。江知白不动声色搀过去,顺势牵起她一条胳膊挽在臂弯里,是亲密的依偎姿势。
欢喜实在站不住了,烦恶欲呕,冷汗一阵阵往外渗,里衣湿乎乎贴在背上更难受。可当着沈望的面,她不能倒下,更不能显露任何异常。于是她把头靠在江知白肩头,几乎所有重量都集中在一侧。他心领神会,稳稳地支撑着。
她的健康每况愈下,再怎么掩饰也恢复不了之前生龙活虎的朝气。呼吸的浅促还是让沈望瞧出几许端倪,下意识想要靠近,脚步刚跨出一半却生生止住,“你……是生病了吗?”
连越立即跻身挡在中间,沉声道:“沈先生请自重。”
不能再耽搁,欢喜强定了定神,“我们走。”
沈望眼眸微垂,看着三个人的身影转身慢慢往楼下走。连越和江知白一左一右把欢喜护在中间,谁也不能靠近她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