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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折戏 逆光者

城市依旧歌舞升平,有人荣耀加身,有人在无声的暗处沉沦。

甄真开不进窄小弄堂,直接把车撂在路口,跳下来往里跑。高跟鞋早被踢掉,光脚踩在地面,触感冰冷粗粝。招展的酒红裙角在小腿上拍得劈啪作响,飞溅起连串泥点。雪化后污水里混着冰渣,刺痛很快变麻木,什么知觉都没有了。

她以前不知道,雪后冬夜会有这么明亮的月色,照得人心如盲。足踝已冻成青苍色,犹不敢耽搁。伊人夜奔寒江雪,是孤勇的凄惶。

夜色无边浩瀚,连绵万重的灯火远远近近,如群山起伏。废墟最深处,她看见蓝绍纶,像拔掉电池的玩偶,倒在一堆废旧家具里。

到处是斗殴过后的痕迹,皮沙发几乎只剩个空架子。温热的血粘稠腥艳,漫入她脚趾的缝隙。浑身一哆嗦,甄真猛地捂住嘴。

轻微的动静令蓝绍纶清醒过来。他很冷,冻到不能做出表情。冷到极致,快死的人,又会觉得热,于是扯开皮夹克上的拉链,让呼吸跟顺畅点,露出深插进腹部的半截刀柄。

看见她,努力咧开嘴笑一下,“你看,我又把自己搞得多么糟。”

这么糟糕的自己,烂泥一样的自己,怎么配得上追逐你的脚步呢。

甄真晃了晃,蹲下来握住他的手,像重新握住某年某月,曾竭尽全力去温热的冰。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好,想打电话叫救护车,手机已经在低温里关机无法开启。暗巷空无一人,所有喊声都被吞没在冷风里。

“没用了。”蓝绍纶止住她,动一下便牵动伤口,接连咳出好几口血。

“那些人……以后……不会再、再打扰你。”顿了顿,又道:“你今天,很好看。”仍旧笑嘻嘻的,表情玩世浪荡。

蓝绍纶很放心,保护她是种活着的本能,也是他这一生做过最好的事。

甄真愣愣地没有反应,目光僵直,紧盯着他嘴角的笑。看一眼,少一眼。从来没见过比他更颓废厌世的脸。一种缺乏信仰的空白,只有对幻术的迷恋,对真实的世界完全漠不关心,也没有向往。所以他的怀抱常打开,谁都可以,来去都行。因唯一最想要的,注定无法拥有。

这一生在阴影里爬行,奔走过无数寂寞的城,辗转于世界与自身的囚笼,总是事故多过故事。也没什么值得回望,烂桃花无数,赌运不佳,落魄难以腾达。但如果能跟生活妥协,活到须发苍苍,大概还能做一个冬天戴贝雷帽抽雪茄,夏天穿夏威夷花衬衫的老混蛋。

这混蛋如今快要死了。她没机会看见他老了以后是什么样子。

甄真不停发抖,把外套扯下来盖住他,又试图用手去按住鲜血冒涌的伤口。太多的血,带着他生命的热气流泻。那把刀捅得太深太狠,直吞没柄,又横着转了三转。

真的,除了被斩倒街头,他也想不出自己还能有什么更好的下场。泥足深陷的人,旧日圈子总是难以摆脱。他其实怎么样无所谓,可那些道上的混混看准了甄真这棵冉冉升起的摇钱树。不能再拖累下去,天长日久终究不是了局,总要有个决断。

也曾自私地以为,不断亏欠下去,就好像不会在时间的荒崖里丢失了她。一切都是因他而起,那么,也在他身上结束吧。

只是遗憾,没来得及亲口和解。

蓝绍纶抬起软塌塌的胳膊,替她揩掉脸上的泪水,于是用光了最后的力气,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甄真凑上前,从口型里分辨出那最后的几个字,是:“不用记得我。”

只能陪你到这里。方向不同,就不必相送了。他的魂魄卸去牵挂,飞去天涯海角,今生无法靠岸。

鹅黄路灯昏昏照上他血色尽失的脸,轮廓很瘦很劲,眉宇舒展开。一瞬之间,恢复了纯白与宁静,脆弱如婴孩。

迟来的回答空空响起,她说:“好的。我答应你。”

也没力气哭,整个人紧紧蜷缩起来靠在蓝绍纶胸前,追逐着那点逐渐散尽的余温。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站起身,仿佛无知无觉地朝着来时路离开。脚步极轻,飘起来似的。红裙子拖过血泊,在地面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远远地走吧,不要回头,也不要记得。如果这是他最后的嘱托。

连越拎一杯马天尼去露台透气。他有点醉了,并不知道同一时刻,同一座城市里正发生着什么。准备好的戒指没机会拿出来,黑色丝绒盒子打开,孤零零放在雕花石栏上,钻石的光芒清透一闪,如流星。

日子重新回到正轨。时装周结束得异乎寻常地完满,后续订货会和投入生产开始紧锣密鼓筹备起来,寻找合作厂家也不再是问题。

连越主动揽过大任,一出差就是半个多月没露面。关于那场被错过的求婚,除了欢喜也没人知道,她答应不对任何人包括甄真提起。

有得到,有失去,人生就是这样,悲欣交集。

跟沈望在大楼前片刻纠缠,被无孔不入的记者抓拍到几张模糊照片,捕风捉影的传言从未停歇。欢喜成了公司里一个突兀存在,跟同事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面上都客客气气,私下无话可说。

过了没多久,她在八卦闲谈里听到熟悉的名字,才知道那晚另有好戏连台,在地库硬拦沈二小姐座驾的“疯女人”是林佩。

美丽跟浅薄都不是罪过,但混在一起就可能引发难看的化学效果。

这件事被庄采采添油加醋地描述,精彩不亚于连续剧。至于她是怎么把所有细节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略想想也就了然,若不是庄采采帮忙,林佩哪来的能耐混进会场。

穷人乍富是祸不是福,偏财过手往往留不住。林家好不容易盼到拆迁,钱还没捂暖就急着继续生钱,在离上海附近的偏远地方买了很多房子。没想到几个月过后,楼盘烂尾开发商跑路,大笔投资直接打了水漂,连个响都听不着。

林佩情场失意内心苦闷,被那个叫黄甜甜的小姐妹拉去澳门散心,又深陷赌桌无法自拔,很快便把沈望兄妹给两笔钱输个精光。她急于翻本,竟以沈公子女友的名义从威尼斯人借下数额不菲的高利贷。

一旦上了赌桌,十个里面九个输,还有一个连命都赔掉,她自然不会是例外。

输红了眼,脑子早就不清醒。反正窟窿越扯越大,搏一把翻本成了唯一指望。偶尔赢几把,又嫌不够快,彩头少了不刺激。小姐妹便给她支招,“托底”加赌。台面上的输赢金额,台底下的托底甚至能翻出五、六倍之高。这种豪赌,即便在赌城也不受法律保护。

林佩很快输到山穷水尽,那些金额累加起来,她就是拆骨扒皮都还不起。

小姐妹拿到大笔抽水,早就消失无踪,彻底弃她于不顾。林家一夜之间债台高筑,仅剩的一点家底都被追债的给搬空。林佩实在走投无路,才豁出去拦沈妙吉,指望最后的救命稻草能捞自己一把。

在对这兄妹眼里,她不过是滩毫无价值的烂泥。

登高跌重,顺风顺水时有多炫耀张狂,如今就有多不堪。庄采采肯这样不遗余力地“帮忙”,难道真念着当初鞍前马后给她拎购物袋的那点交情?无非是为了制造谈资看笑话。女人的嫉妒心,真是可怕。

欢喜懒得听下去,转身走开了。

林佩求救的结果不难预料。她是自作孽不可活,以沈望的性子,肯定不会插手。沈妙吉也不傻,马上就要离开是非之地,又何必沾惹些没用的瓜葛。她当初看走眼,让林佩去跟欢喜谈条件,已经彻底惹火了大哥,这笔账早晚要算清。至于会是何时何地,想想都头疼。

上海连着下了两场雪,温度有所回升。

欢喜每天都穿很多,还是常常觉得冷。她另换了几家医院做复查,得出一样结果,于是不再抱什么侥幸。

不能开刀手术,连住院也没必要,只好喝中药保守治疗,无非是顺其自然罢了。她的手足麻痹加重,有时清晨醒来,会发现整个左侧身体僵直麻木。试着从小手指开始一点点动弹,要过将近半小时才能恢复。记忆力也日渐下降,时有剧烈头痛和呕吐。

去机场接连越的那天,刚推开车门就直接晕倒在地。醒过来只说最近太累,打算请几天假。她想她是该休息一阵了。

脑瘤复发的事,欢喜自始至终瞒着所有人,更不知道该怎么跟奶奶提起。

除了江知白。他是唯一的知情者,却必须守口如瓶。

欢喜不再上班,在家休息的一个多月里,他隔三差五就来探望。她以前没有歇中觉的习惯,现在一过十二点就犯困,不小睡一会儿就整个人发焉儿。江知白通常晌午到,搬个凳子在院里帮奶奶一起摘菜,聊几句家长里短。奶奶很喜欢这个温和俊秀的年轻人,吃完了饭总让欢喜陪他去附近走走逛逛。

小公园面积不大,只有一个人工湖,四周围绕着假山和一座汉白玉石拱桥。冬日满目萧索,沙坑里有被遗落的玩具,彩色的秋千架上落满了灰。

欢喜特别爱荡秋千,每次都要走到这个地方。江知白在身后推秋千绳子,她在每一次无限接近飞翔的瞬间发出清脆笑声,双眸净透倒映着天穹,嘴角弯弯,有孩童般的天真爽然。

她只是表面看起来无恙,其实身体已很虚弱,不能做剧烈运动,几分钟后就开始喘气。江知白压根无法想象,她是用怎样的决心和意志控制着自己的一言一行,在同个屋檐下把老人家瞒得滴水不漏。

心口像被什么狠狠抓了一下,他解下围巾,包住欢喜的半个脑袋,说:“你穿得太少。”那围巾很长,绕了那么多圈还能在末端系出一个漂亮的团锦结。

她低头看一眼裹成球状的自己,笑了,“你总是把围巾系得很好看。可惜我笨,一直学不会。”

“我教你。”江知白脱口而出:“如果你愿意,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们……”

“可你知道,我是活不久的。”欢喜轻声打断他,表情没什么变化。她已经接受这个事实,言语间不再刻意避讳。真正的悲伤,从来不需要眼泪装点。

胸腔有刺,荆棘丛生。他和她,他们原本可以在一起的。

江知白垂下头,明明有很多话,此刻却不知道该从哪一句讲起。半晌,低低问:“这就是你故意在沈望面前跟我走的原因?”

“不。”她平静地说,“你很好,是我没福气。我离开他,和不能接受你,完全是两回事。”

欢喜从秋千上站起来,微微眯起眼睛看他。江知白的头发重又留得有点长,一半扎起在脑后,像极了他们第一天相遇时的样子。在她印象里,他是风姿俊雅无可挑剔的翩翩君子。不管台上台下,举手投足都光芒四射,比古画里的精魂还美。现在却找不出半点当初的感觉了,时过境迁,再强烈的感情都会淡去。他变成最熟悉的朋友,一起疯过闹过,哭过笑过,有误会也有无数温情。还是觉得,这样就很好,对大家都比较好。

或许这就是成长吧,不会再为好看的容貌而草率心动,鲁莽又笨拙地追求。那是肤浅的执着,给彼此带来过困扰。他究竟是更爱他的过去还是她,欢喜认为,今时今日的自己,不该太计较这个答案。

他仍不肯放弃,“之前是我不好,犹豫不决伤害了你,这次不会了。”

她能听出他话音里的懊悔和悲伤,无奈地叹口气,说:“我想过,如果这是我们之间唯一的遗憾,那么我也可以答应,就当用最后的日子满足你一个心愿。”

欢喜温柔地望定他的眼睛,忽然上前轻轻环住他的腰,将头埋在他胸口,静了一会儿才松开,继续道:“可是,这样不是太自私了吗?我不能自欺欺人,哪怕是善意的谎言。得了这种病,我不是一点都不害怕的。晚上根本不敢睡觉,生怕睡着了再也醒不过来。每次犯病,都担心会不会从这次开始就彻底失明……我就想啊,如果这时候能有个人在身边陪着我多好。”

他捧住她的脸,目光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深情:“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我可以陪你一起承担,我们一起想办法,不管发生什么,都不放弃。”

“那么一年以后呢?”欢喜摇摇头,“医生说,最乐观的估计,我这种状况还能坚持一年。就算骨髓问题解决了,能顺利进行手术,也有很大的概率活不到三十岁。要你看着我一天天地衰弱,被疾病折磨得不成人形,直到死去……”

她嗓子发哽,神色间有难掩的悲悯,是对他,也是对自己。

“为了短暂的安慰和陪伴,带给你这样残酷的经历,抱歉我真的做不到。我是个没有未来的人。如果你爱我,那么请你,替我活在那个我到不了的未来,不要留在悲伤的过去。”

这些话里的每个字,他都找不出反驳理由。她是真的把身前身后事都想通透了,什么爱不爱的恩怨牵扯统统放下,要像以前一样,活得潇潇洒洒没有牵挂——即使这段时间不会太长。

“生病之前,我从来都没想过,如果剩下的光阴屈指可数,要怎么度过这些日子。如果是你,会用来干什么?”

等不到他的回答,欢喜重新坐回秋千上,脚尖伸直了踩住地面,慢悠悠地晃荡,自顾自说:“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很多地方没去过。没结过婚,也没有过孩子……就连织机上的那幅图都还没缂完。如果还来得及,我真想织出一幅从来没有过的作品,让它长长久久留在世上。”

“你有你的理由,我也有我的坚持。”良久,江知白绕过秋千架,从身后用力抱住她,一字字清楚地说:“我会留在你身边,你要做什么都陪着你,你什么都不用考虑,更用不着给这种陪伴下定义。让我看见你就好——我只想照顾你,你可以不必爱我。你不可能再爱上我这件事,我一早知道,但我受得了。”

这束光即使行将熄灭,也会在眼底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不管她还能活多久,注定是他心上的一道疤。

心与心之间的陪伴,并不会因距离而改变。如果短暂的分离是为了更长久的留住,无论多微小的机会也要放手一搏。江知白把欢喜的核磁拍片和诊断资料全部整理好,向旧日同学朋友求助,寻找有名的专家和医生。江寄余听说这事,为他俩阴错阳差唏嘘不已,也费心费力帮了不少忙,联系到国外几家专攻脑瘤方面的权威医院。

第二天江知白就订好机票启程,临行前特意来道别,“等我好消息。”

欢喜从木织机上抬起头,揉一揉酸痛的脖子,说好的,“我们都要加油。”。还不到十二月,她已经在阁楼燃起炭盆。白雾朦朦的玻璃上,画出一张灿烂笑脸,把冬日阴湿的空气都冲淡了。

江知白奔波在外,总是算好时差跟她保持联系,跟治疗有关的事却片字不提。或许是没什么进展,又不愿让她灰心。欢喜很体谅,也不追问,只是饶有兴致地和他讨论异国风土人情,末了忍不住感叹:“我从来没去过那么美的地方,只能在电视上看看。”

他听得心里难受,“等你病好了,我会带你去看纳沙泰尔湖。每年秋天,都有瑞士最大的葡萄酒节和鲜花游行。”

欢喜笑嘻嘻说好啊,“那就,一言为定。”努力让嗓音听起来轻松愉快。放下电话,继续专心致志做她的缂丝,仿佛天地间再没有比这更值得背负的事。

靠与生俱来的天赋和力量支撑,对抗生之寂灭的恐惧。疾病是一剂醒世的清凉猛药,宁愿在尽情时放手,也不与虚度同流合污。 kX0QaupRbUfO63QaJsPFdR0iLoNm79P64AgbX6vvF8fC43QJNYvfl9PFr5GtMD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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