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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折戏 高楼起塌如云烟

“他这种怂包,根本舍不得去跳楼。”沈妙吉撇撇嘴,眼神不屑又憎恶。她的傲慢和大意,最终把自己置入绝对险境。

十方风起,地平线隐隐扬起灰黄的尘霾。

江知白第一次见到这个妙吉口里的“怪物”,肢体有惊人的残缺,被烧毁的面目狰狞可怖。他没有完全的行动能力,只能像爬虫一样匍匐在楼台边沿,双臂却强劲蛮横,抄一把水果刀把沈妙吉紧紧钳制住。

活着已没什么意思,所以想拉她一起死。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住院部的这栋建筑年代有些久远,天台没有围栏,消防救援已经在楼底铺设气垫。沈妙吉胆子出乎意料地大,最初的惊惶过后,气愤压倒了恐惧,一边挣扎一边骂:“跳楼要能给钱,他还能爬上来把我给跳破产!”

这节骨眼上还往火里浇油,江知白忍不住吼她:“你把嘴闭上!”

她就是看准赵海波没那个胆,不曾想到底低估了绝望的力量。穷途末路之辈,还有什么干不出来。每一次呼吸都是惩罚,死亡反倒成了终极解脱。

赵海波刀尖下沉几毫米,她雪白的脖颈上立即戳出个血口子。说起死亡,他剩下的半张脸表情充满了亢奋的愉悦和陶醉,“是我自作多情,我咎由自取,那又怎样?你还不是只能陪我一起下地狱!”

风声呼啸猛烈,静一会儿,他又道:“你怕痛吗?我原来也怕的,不过有你陪着,就无所谓了。你知不知道,这些天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折磨?”

刺痛的伤口有点痒,有血蜿蜒流下。妙吉意识到他来真的,赵海波是真是不想活了,还要捎上她在黄泉路上作伴。

生死只在一线之间,她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面孔刹那青灰。

江知白试着往前挪了两步,“你先冷静点。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是解决不了的?”

“别过来!”赵海波神情狂乱,往后又退了少许,“我这一生已经完了……我们只不过想死在一起,想死都不行吗?!”

他断肢的伤口还裹着厚厚纱布,一番折腾又渗出不少血,在身下淌成一滩。妙吉被刀子挟制,不敢再乱动,两手朝后反扭着,死死扣住只有十几厘米高的水泥台,忍不住再骂:“要死就自己去死,谁想陪你了?!你敢动我一下试试,你真让我恶心!”

沈妙吉就是沈妙吉,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肯服软的。她很清楚自己绝对不愿这么窝囊地死去,以这种丑陋的方式,跟这个人渣一道摔成烂泥。

江知白看得触目惊心,觉得这女人简直失去理智,再这么刺激他,下一秒恐怕就会双双殒命。

她的强硬却吸引了赵海波全部的注意力。他被体内的野兽驱使,只要以死相拼。静一会儿,直勾勾盯着她的脸,呼吸像黑雾一样淹到耳边,带着险恶的诚实:“跳楼呢,有个好处,高度只要超过十八层,神经会麻木,接触地面的那一瞬间也不会疼。脑浆爆开,还来不及感受就结束了。”

身不由己翻出楼台的刹那,沈妙吉脑海里一片空明。隐约听到熟悉的声音,焦灼大呼她的名字,“Monice!”最后的念头竟是,他来得迟了。呵,无所不能的沈望,终究还是有办不到的事啊。

一切结束得很快。电光石火之间,江知白箭步冲上前,扑过去死命拉住她的脚踝。

坠楼的只有赵海波。风把他的身体吹得偏离,又被外挂空调机挡了一下,摔在气垫外三米左右的水泥空地上。失去知觉的躯壳摔得血肉模糊,断裂的白骨茬戳破皮肤,手指崩断了几根,在血泊里弹跳。贪婪、欲望、虚荣、嫉妒、毁灭……他结束了他的七宗罪。

用焦渴和执念堆砌起来的炉子,试图用沈妙吉来作燃料,最终把自己烧成灰飞。现在灰烬熄灭了,彻底空无所有。

怎么会因为莫须有的理由恨一个女人到如此地步,也许他真的有点儿爱她。

沈妙吉稍缓过神,扒着楼边朝下看。奇形怪状的残躯映入眼底,已经身首分离。

她信教,自杀而死的人被主唾弃,死后灵魂永失天堂。在遥远黑暗的中世纪,自杀身亡的异教徒,会被十字剑割下头颅不得安葬。

沈望扳过妹妹的脸,嗓音有点发颤:“你是有多蠢,跑过来见他干什么?!他要闹由他去闹,用不着你拿自己冒险!”

妙吉看起来是吓坏了,表情木木地没什么反应,被他厉声教训也不像以往那样辩驳。

江知白撑着水泥台站起身,手掌还沾染着尚未干涸的血迹。沈望原本侧身向他,片刻之后察觉到冰冷的注视,也转头望住他。

两人用目光对峙了十几秒,江知白突然大力揪起沈望的衣领,“你过来。”

沈望是聪明人,立即知道对方为什么发难,瞬间冷了眉眼,强硬掰开他的手指,在角力中保持着一贯的镇定:“沈家的事,与你无关。”

江知白握紧拳头,浑身被一种凛然的气势笼罩,只问他一句:“她在哪儿?”

沈望整了整揉皱的外套,半张脸都掩在竖起的领口里,语气仍旧平平:“沈欢喜的事,也与你无关。”他向来不对口舌挑衅作出回应,也不觉得自己欠江知白什么解释。

锐利之极的寒风拥着簇簇银花打着旋儿飞落,似又细又密的下沙,很快在地面积了薄白的一层。

被晕眩捕捉的前一刻,妙吉看到两个挥拳相向的身影,低低叫了声:“哥……”

冬天真正来了。

艰难的事还远未结束,又或者,刚刚开始。

这年初冬气候反常,冷气云团席卷长江以南,温度降得很快。时装周圆满落幕的当晚,上海的第一场雪还没化尽。

欢喜为此倾注了全部心血,亲手织造主打款礼服上的重工毛缂,走秀成衣终于赶在期限内全部制作完成。劳累过度让脆弱的免疫系统溃不成军,很容易就染上风寒,低烧持续不褪。

然而一切都是值得。明唐以敦煌飞天壁画为主题的婀娜王朝系列在首秀上大放异彩,这匹横空出世的黑马,风评甚至比手望很早就开始造势宣传的耶路撒冷系列更胜一筹,被媒体称为“穿在身上的费洛蒙”,年度最精彩展示。

欢喜第一次以主设计的身份站上T台,名字排位仅次于甄真。她的设计才华展露无遗,作为实力强劲的新人,吸引业界无数关注目光。

盼望已久的高光时刻在严寒最深处降临,步步都走得好艰辛。这一天对甄真来说,也是毋庸置疑的新台阶。团队里的每一份子,今晚互为见证。

欢喜有点紧张,离上场还有不到三分钟,已经连着喝了好几杯热水。她朝化妆镜旁的连越比了个“胜利”的手势,笑容温柔漾开。今晚真正的重头戏,是他精心筹备已久的求婚。戒指早在半个月前就选好,五克拉左右,完美方形切割。款式是甄真会喜欢的那种,素铂金圈大气硬净。

然而人生的意外总是比幸福来得快,完满或残缺,都无法被安排。临上台前,甄真的手机嗡嗡响,她接完电话,脸色倏然惨变。来不及换衣服,裸背长裙外披件大衣就往外走。

会是怎样重要的人或事,值得她立马决定放弃首秀登台的荣光,连半丝犹豫也无。

甄真低着头步子匆忙,突然顿住了,一抬眼却见连越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来挡在身前,神色错综复杂:“你……”

她知道他想问什么,嘴唇轻颤却只吐出沉默叹息。

于是聚光灯煌煌亮起的那刻,只有欢喜一人领着模特返场。

她今晚上了妆,穿剪裁精致的真丝缎小礼服裙,夜幕中最纯粹的那种黑,薄薄贴住肌骨,有种嶙峋而幽美的纤细。站在一众身高拔群的模特中间,依旧是耀眼的存在。

角落里的江知白到得很早,此刻在如潮的掌声里凝望T台。这女孩清瘦的小身板里,蕴藏着多么让人惊叹的能量,不卑不亢,举手投足间自流露一段风清月朗。

沈望当然也在场,前后左右都有安保。不接受任何采访,不让记者拍照,十足低调却摆明了生人勿近的架势。

他的目光一直紧紧跟随那道窈窕身影。灯火如银,落在浓黑盘发上,闪出泛蓝的亮泽。今晚过后,沈欢喜这个名字将成为时尚界炙手可热的新秀,是个小有名气资历也可圈可点的正牌设计师了。再没有比看着自己的女人惊艳全场更有成就感的事。即便此刻,他依然坚定不移地认为,她是属于他的,只要他不放弃。

欢喜站在T台正中,开始介绍毛缂技艺和这次首秀的设计理念。她还是有些不适应,会出现紧张的小动作,说话吐息却很均匀。

压轴模特身上的华服的花纹很的独特,是用毛缂织出是一种形状罕见的飞鸟,名叫鹡鸰。

欢喜握着话筒,脸微微仰起:“鹡鸰在鸟类中的地位,是微不足道的存在,也是最勇敢的一种。它体型最小,重量甚至压不弯一棵芦苇,却能飞过大西洋。”

跟她一样,发肤有灵光内心有温暖。从来天真明朗,直率而坦荡,带着不顾一切的决心和勇气。沈望默默地想。即使没有他,她也一定会用柔弱的翅膀,飞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很想看着她如何成功,这是沈望今天来的唯一目的。就像在会场外遇到从另一架车里款步而出的妙吉,她回美国的行程已定,却还不忘特意来对他说:“我来看你怎么输。”

也只有输给她,才能让他甘愿。这是世上可以占据他冷静头脑的唯一一种软弱。从不被期待,甚至不被允许,却势不可挡地出现。

巡场间隙,欢喜在追光晃过的一瞬雪亮里看到沈望的脸。容色丝毫未变,鼻梁上架一副无框方片眼镜,交架着腿静静端坐在最前,挺拔身姿像一尊无可挑剔的雕塑。

她肩膀僵了僵,刹那之后,久久无法回神。

他还是他,众星拱月般高高在上的沈望,随便一个眼神亦有令人无法逼视的锋芒。曾经在一个月色很好的夜晚,欢喜是真的相信,等这场秀结束,她会放下一切回到他身边。

那么就这样。尘世因缘错落,以后各自生长,各自发光,互不相干。爱也只是爱,能改变的东西太有限,挽回不了发生过的伤害。

时尚男女逐对成双,空气里弥漫脂粉香水味道,女宾身上的奢华饰品映着光一闪一闪,看久了竟觉刺目。数十支皇家礼炮轰然开启,琥珀泡沫沿酒杯塔顶淋漓浇下,周遭欢呼四起。

欢喜是今晚备受瞩目的主角,不能提早离场。跟着连越应对几个来回,喝得太阳穴突突乱跳。他明显状态不佳,依然能站在人丛中言笑自若,豪饮只当等闲。各自心事沉沦,只好拿声色当遮掩,不留深究的余暇。

会场暖气十足,她只觉身上阵阵发冷,心知再耗下去怕是要撑不住,便借口去洗手间,试着给甄真拨电话。一连打了十几次,总是无人接听。

通往化妆间的走廊狭长幽暗,抬头便看见尽头站了个人。单薄又冷峭的侧颜,胭脂色里颓唐客,繁华中一道落寞剪影。

他在等她。

狭路那么窄,根本无处可躲,只能径直朝沈望走过去。九厘米细跟鞋如踩在云端,腰肢轻微折晃一下,样子不知多妩媚,自己却不晓得。

二十几米的长廊,她走得很慢,像误入迷宫的小兽。站在他面前时,抬手轻轻抚上胸口,摁住不肯平复的潮汐。

“你赢了。”

“是,我赢了。”她坦然对上他的眼睛。

厅内响起靡靡之音,悠扬的调子流水一样淌过寂静空间。

沈望挽起嘴角,微微躬身,一只手伸到她身前。是个流畅的邀请姿势,倜傥而分寸十足。

“……还能陪我跳支舞吗?”

摊开手掌心握不住虚空,他们还没有过好好的告别。欢喜想了想,点头,抬手搭上他的肩。

爱也深深爱过,放开的那刻,熄灭要有尊严。

踩着二十世纪末的颓靡节奏,他带她跳一支布鲁斯,惊觉她的舞步那样熟练轻灵。谁都没说话,仿佛可以就这样跳到地老天荒去。高跟鞋尖很硬,她脚有点疼,不自觉把重心靠在他胸前。细腻的驼绒呢在脸颊摩挲,泪水渗入也毫无痕迹。偷来的片刻温存,只那么一丁点,已足够无憾。

“沈望……”

“嗯?”

“我不恨你了。”

他脚步一顿,放在她腰后的胳膊骤然收紧。

欢喜也跟着停下,驰然放空了视线,微微偏转过脸。消瘦的面庞冰静剔透,皮肤苍白似一小块柔凉的绸。良久,缓缓道:“愿你后来得到的一切,值得你当日放弃我。”

人太容易高估放弃的价值,仿佛主动选择失去就一定能换回什么。事实往往不是这样。有些东西回不来的。在她心里,欺骗等同于放弃。取与舍之间,从来没有中间道路可走。

但是没有恨了。

他的余生还很长,不必多背负一些贪嗔。当一个人知道自己手中光阴有限,很多东西都变得不再重要。最好是空空净净,白茫茫一片大地。她亦只愿记得他的好。记得片时今朝,以后无论多少遍想起,一样动魄如初。可惜不能,只如初相见。

如果回忆注定有限,那么要好好记住这张脸。他的眉眼,他的体温,他的气息,完完整整不容一丝遗漏,她爱过的沈望。

离十二点钟声响起还有一分钟,音乐停止,魔法消失,马车变回南瓜,仙德瑞拉将要丢下她的水晶鞋。

欢喜轻轻推开他,头也不回地完成这场告别。

从后台的消防门跑出去,乘观景电梯直接下到一层。路边残白堆积,似一个个隆起的坟包。红毯铺开很长,华灯璀璨处,举目香车遍地,盛光云集。

她裹紧了肩上的云狐披肩,踩着冰屑泥泞去找停车场。身后脚步杂沓,沈望很快便追上来。楼里紧跟着涌出大堆陌生面孔,背向他们围成一圈,横张双臂挡在各种镜头中间。

可他什么也不顾了,眼眸里的痛意无从遮掩,只抓住她细伶伶胳膊固执不肯松开:“我不明白……”

明明不再恨,何以不能原谅。

犬牙交错的明暗光影,齿轮般把她吞噬,绞紧。欢喜不能动弹,双足似陷进沼泽深处,再也没力气逃开。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周围聚集越来越多的记者,夜拍闪光灯此起彼伏。

她终于狠心抽回手,任心底细雪翻涌,风暴席卷五脏,开口却很静:“可是我没有时间了。”

一阵惊叫混乱,眼前闪过高大黑影,把视线全遮挡住。排气管轰鸣声噪起。欢喜后退两步,像从一场荒唐梦中惊醒。回过神,直接跨坐在机车上,抱住骑手的腰:“我们走吧。”

油门拧紧,江知白载着她飞快消失在夜幕尽头。

沈望原地站了片刻,方反应过来抬手挡住脸,在拥簇中钻进车里。他当时以为,都是因为江知白趁虚而入,欢喜不愿再同他纠缠,却不知她口中所言,是生命的倒计时,真的已经没有时间。

纷乱被隔绝在外,耳边一霎静下来,心却很空。司机迟迟未开动,回过头小心道:“二小姐的车在地库给人拦了,那女人疯了似的直接往轮子底下钻……”

沈望仰在靠背上揉一揉眉心,面色冷得像结了霜,语气透出倦怠:“她又怎么了?谁还能拦得住她?”

大厦安保严密,所有来宾入场都需要手环扫码,基本杜绝了闲杂人等混进去滋事的可能。没听说沈妙吉又招惹了什么开罪不起的角儿,他疑惑顿生,又不能不管,忍着不耐吩咐道:“去看一眼。” uHXFnPVfQif3hJ0EjDcKkXtNiMu/ffVG0fp2xRrsV6yOt+pTUztpPFL9zMKlhAq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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