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砸出钝钝的痛。她并不清楚沈望究竟是怎么跟唐舜华谈的,也想象不出这其中还有什么别的交易。总之他办到了,算是了却连越一桩长久以来的心结。
这就是她提出的要求。如果沈家希望她对莲花跑车事件保持沉默,不牵连到手望集团和沈妙吉,就要设法解决掉孙维光对唐舜华的威胁,并始终保守秘密。
孙维光再无筹码可以拿来威胁,明唐也不会因此放弃任何机会。
大厂合作之路断绝,并不意味着彻底无人可用。
甄真连国外的厂家都试着联系过了,奈何缂丝本就是华夏国粹,舍近求远机会更加渺茫,偶有几家技术过得去的,多少都跟手望有瓜葛。困顿到走投无路之际,希望的曙光却近在眼前。
王玉良此次苏州之行,除了陪伴奶奶给沈安南扫墓,也联系到许多当年同辈的缂丝老艺人。都这把年纪了,身边俱是亲朋凋零,再相见好不唏嘘。
听闻欢喜工作受挫,原是遇上这桩麻烦,良爷爷怎会袖手旁观。他费尽周折,又亲自往苏州跑了数趟,好不容易找到寥寥三十几个后辈年轻弟子,要以最原始的手工作坊模式,帮助明唐度过这次难关。
就算有了这些经验丰富放缂丝艺人,仍面临严重的人手不足,后续量产想都不要想,能先把时装周所需的成衣赶制出来就算险胜了。欢喜提交的那本Collection里,十八套秀场款被砍掉足足一半。连越的意见是在精不在多,一定要把最经得起推敲的设计留下,做到极致。
日子看起来风平浪静,紧张也是悄无声息。她话变得很少,忙忙碌碌间缺乏表情。连越看在眼里,心情十分复杂。他是从绿萝处知道些始末的,未必多详细,毕竟事关欢喜的清白声誉。不能问,最好当什么都没发生,以免触碰她心底的伤疤。
加班到半夜,他总是软磨硬泡拉着她去那间老店吃拉面。要一小壶清酒,冬夜里对饮,是无言的陪伴和安慰。
次数多了,欢喜也看出不对劲。连越到底是怕寂寞的人,跟甄真在一起以后就很少落单。
“你俩到底怎么了,真有事儿啊?”她晃一晃酒瓶,给自己斟满杯。两个指头拈起来闻一下,十足酒鬼架势,其实量浅得很,脸颊已经醉得通红。
连越见她存心要把自己灌醉,不动声色拿过酒瓶,又要一碟盐烤银杏放在面前,闷头剥了好几颗,缓声道:“……其实没什么。”
话音落,有少刻沉默。太多无可言说,只能一口口啜饮。
孙维光失势,连越终于为母亲松口气,却无论如何开心不起来。他们母子的关系从来缺乏亲近,他总认为是母亲深深憎恨父亲的缘故。而他身上带着另一半洗刷不掉的骨血,等同原罪,势必被她滔天的恨意牵累。年少时与唐舜华口角,总是意态决然地一再撇清,冷言道:你和他的事你们自己解决,跟我没关系,我也不想听。
连越拒绝了解,不愿为自己划归一个阵营,变成怨恨本身。然而真的能毫不在乎吗?
自幼的经历,让他对唐舜华那种精悍刚强的女性难以亲近,更希望自己的恋人能把精力多放在经营彼此的亲密关系上,弥补长久以来的情感缺失。然而一心在职场开疆扩土的甄真,简直就是唐舜华的小翻版。
甄真的往事同样带给她强烈的不安全感,而她的弥补方式就是对事业全力以赴,除了自己,不把任何人当做人生的依靠。
这种骨子里的固执和强硬,为他们的感情埋下隐患。彼此走到一起非常不易,没想到相处更不简单。她常因为难以两头兼顾而忽略了连越,难免让他倍觉失落,偶尔会有争执,吵闹过后又很快地和好,令人疲惫。
“人生得意须尽欢。”欢喜用手撑住半边脸,面孔熏然如蔷薇,说:“这道理不是你告诉我的吗?在最好的年纪里,能够遇见并彼此相爱,已经是难得的福气。甄真很好,别让她寒了心。”她的嗓音模糊渐低,“弄丢了,就回不来了……”
期待过也好,痛恨过也罢,那些辜负与否,收回或给予,再也不会出现在“以后”。一旦真的错过,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要想起。失去比拥有踏实多了,欢喜这么对自己说。
连越无声点点头,眼底有洞悉的心疼。思量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那你呢?如果你真的很爱那个人……”
她仰头又喝光一杯,神色不忧不喜,“兄弟,看破不说破,日子都好过。”
情根一旦种下,天荒地老也轮回不灭。短暂的慰藉过后,是更深重的沉沦。心里是埋了一个连喝醉都不肯提的名字吧。她喝酒的姿势变得这样爽朗,熟练地扬手起落,杯底便涓滴不剩。
每时每刻都有灵魂在尘世苍老,因爱,因罪,势不可挡地仓促发生。
夜阑酒尽,欢喜回家的脚步沉重了许多。醉过以后睡不长,中间醒了就很难再继续。她披着外衫起来倒水,站在窗前慢慢喝,满嘴都在发苦。忽然发现巷子尽头连着街口处有一星火光闪闪烁烁,红色的,忽明忽灭不太真切。
以前沈望送她回家,总是要把车停在路边待一会儿。熄了车前灯,靠在门边抽支烟,等到她爬上阁楼推开窗,就能互相看见。
欢喜的视力还是恢复得不太好,很难判断那片黑乎乎的地方是不是真的有人,心却幽幽一颤。
来不及多想,她蹑手蹑脚溜出门。步子不快也不慢,眼睛一直盯着那处微光,时有时无,疑幻疑真。走近了,才发现空无一物。巷口什么也没有,欢喜醒过神,笑自己稀里糊涂又犯傻,冷不丁踩着什么。蹲下来看,地上凌乱散落着十几支熄灭的烟头,是种很细的俄罗斯烟,她认得出来。
思念太煎熬,像沼泽一样能把人困住,越挣扎陷落得越厉害。什么都不做,也无非是让痛苦的过程变得更漫长。她以前不懂这些情情爱爱,做喜欢的事,赚的钱够生活,能照顾好奶奶,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很满足。现在却变得不像自己了,心上拴了根看不见摸不着的线,走到哪里都有个牵扯。
第二天顶着黑眼圈去上班,明唐的工厂里临时组建了手工团队,良爷爷带着后辈徒孙试着做毛织缂。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刚开始进展很缓慢,有点什么问题欢喜就得两头跑。
回公司还有琐碎的事要处理,熬到半夜才想起来给自己订份外卖,没吃几口放旁边开始接电话。等把事儿说明白,重新拿起来扒进嘴里是一口凉透了的饭。那一瞬间冰凉的感觉,真难受,眼泪突然就开始打转儿。
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饭凉了拿去微波炉热一下就好。反应那么夸张,显得有点做作,她自己也知道,可就是忍不住。很多人都有过这样崩溃的瞬间吧,往往不是发生了惊天动地的遭遇。比如好不容易放假,突然接到临时加班的任务,跑得喘过气还是错过最后一班地铁……人生已经够苦了,却连一点微小的挫折都不曾放过。
欢喜蹲在茶水间的角落,抱着饭盒哭得那么伤心,不发出声音,眼泪却不停地掉。绿萝在旁看着难过,只好沉默地抱紧她。
半个多小时以后,欢喜渐渐平静下来,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凑到绿萝耳边问:“宇凡是不是准备求婚了?他上礼拜还偷偷给我打电话,问你中意什么款式的戒指。”
绿萝把凉透的盒饭拿过来扔进垃圾桶,揽过欢喜的腰,“走吧,收工了。附近新开了家麻辣烤鱼,味道好得不得了,我陪你去吃。”
见她避而不谈,欢喜却有点惴惴,生怕绿萝和周宇凡之间又有问题,非问出个究竟来不可。她自己情路不顺,更加盼望他们都能过得幸福。
“多吃点,看你瘦的,抱起来都硌手。”绿萝挟一筷子鱼肉放进她碗里,一面道:“你还孤单单一个人,我不会撇下你先结婚的。”
“这话从何说起啊姐妹?”欢喜哭笑不得,“你又不是我妈。”
绿萝神色淡然:“在我心里,你比亲人还亲。我是认真的,不想和你分开。在上海结婚,我们买不起房子,以后会有很多麻烦。想安稳过日子,可能还得换个城市。宇凡那个工作,勉强有余地可以腾挪,你做缂丝的话,就离不开上海。”
欢喜低头想了想,说也是:“不过——”她抿了抿唇,“我也不是非留在上海。最近一直在想,等过完今年,或许会陪奶奶回苏州,离沈爷爷的坟近一点,免得老人家年年奔波。换个地方生活,开个手工店安顿下来,还是可以继续做缂丝。你别犯傻,宇凡是个很好的男孩子,你有了归宿我也放心。”
绿萝仍旧摇头,怅然道:“那你怎么办呢,以后遇上什么烦心事,连个能陪着说说话的人都没有。”
欢喜很感动,同时也犯了愁,“那我要是找个伴,你就肯答应嫁人?”
绿萝眼睛里闪出希望的光,“还记得我上次跟你提过的青年才俊吗?”
事不宜迟,说办就办,相亲很快提上日程。
连越的情圣守则第一条,对着掉在地上的冰激凌哭是最没意义的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要敞开心怀拥抱明天。欢喜人生里仅有的两段感情,除了被拒绝就是被欺骗,充满了捏造出来的谎言。如今一切都水落石出了,自己还陷在里面出不来,这感觉很糟糕。
她觉得累且厌倦,想换个环境换个心情,开始试着跟绿萝安排的各路人马见面。绿萝很体谅,一再保证也不是非让她马上谈恋爱,就当多认识些新的朋友,感觉合适再慢慢发展。
赶场子似的,每个周末起码要见两个人,高矮胖瘦走马观花,她一个也记不住。这次的地方约在一家台湾果茶店,是新近红火起来的下午茶打卡胜地,格局很敞阔,二楼四壁都是玻璃,光线通透明亮。
欢喜到得很准时,要进去时却犹豫了,抱着胳膊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茫然站着。绿萝一通电话打过来;“你们怎么还没见上,堵车了?”
欢喜为难地挠挠头:“上午那位,于什么先生你还记得吧?你知道他坐下来以后第一句话是什么?
绿萝纳闷:“是什么?”
“他说他家祖上出过状元。”
那头沉默了五秒,问:“跟他谈恋爱万一分手了,要被推出午门斩首吗?”
“还没聊到这么深入的程度——”欢喜咽一下,“他只是保证,谁要是有幸能跟他结婚,以后死了能埋进他家祖坟。”
绿萝当场心态炸了:“我去,他脑子有病呢吧!那你……”
“看在他是宇凡上司的表弟的份上,我说我赞成国家提倡火葬。”
两人对认祖归宗究竟是不是值得遵守的传统这个引人深思的问题讨论了十几分钟,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江湖儿女千千万万,这个不行咱再换。”绿萝拍拍胸脯,“这个邵先生一定没问题,是个正常人来的。”
挂了电话,欢喜自嘲地笑笑,几时沦落到是个正常人就行的地步了,真是世事难料。可绿萝不这么想,体健貌端的男青年本来就是稀缺资源,得碰运气。凡事看概率,遇上奇葩的可能性当然有,但不能因噎废食。十个里头有一个能看对眼,就不算白忙。她给介绍的人,和背景辉煌的沈大少虽然没有可比性,也都是家世清白工作靠谱的有为青年。就算不太懂得讨女孩子欢心,胜在踏实可靠,不会用层出不穷的手段去算计欢喜。
做了会儿心理建设,欢喜还是决定去看一眼。这辈子亲缘和爱情都寡薄,唯独结交了绿萝这个么情深义重的姐妹,无论什么时候都陪在身边,为她的终身幸福费心费力张罗,不领情实在说不过去。
这么想着走上了二楼,抬眼看见角落里端端正正坐了个穿海魂蓝毛衣的青年。和照片里长得大差不差,眉毛很浓,就只皮肤略黑一点儿,想必就是那位邵先生。
茶座的席位之间用竹帘隔开,既保证了私密性,也不至于狭窄到让人透不过气。欢喜走上前,邵先生礼貌而不失热情地站起来相迎,她这才看出来两人个子差不多高。欢喜光脚一米六九,女孩子显个儿,视觉效果上几乎要比对方高出小半头。
这都是小事儿,她打过招呼,坐在对面要了杯柠檬薄荷水,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邵先生不善言谈,语速很慢,就显得态度尤其郑重,一句是一句,每个断句之间起码有三秒钟停顿。往往在欢喜打算接茬的时候,尴尬地发现他其实还没说完。
邵先生做园林景观设计,在松江区开了家小公司,是个白手起家的黄金单身汉。据说前些年工作太忙顾不上谈恋爱,一晃眼便耽搁至今。
欢喜如今是明唐的部门主设计师,论事业也还般配,他对此表示满意,主动夸了好几次,言必称“沈小姐还这么年轻……”,一副前辈口气。
其实两人年纪差距没多大,共同语言却少得可怜。隔行如隔山,欢喜对景观设计一窍不通,也没多大兴趣,就不再费心找话题,由他兴致勃勃地畅聊园林布置和山水格局。
说了足足半个多钟头,邵先生有点口干舌燥,却发现之前点的茶连个影子都找不见。叫来服务员催单,被告知他要的石榴乌龙已售罄,奇怪的是迟迟无人告知。
当着欢喜的面,也不便发作,又点了个胖大海泡罗汉果,同样没有。
他脸色有点难看了,“蔓越莓红茶呢?”
接着换了五、六种,服务员都是同样答复:“先生真对不起,这些都卖完了……”
邵先生气结,“要什么没什么,连白开水都卖光了?”
服务员没再吱声,朝竹篾挂帘后头看了一眼,这下连欢喜也感到诧异,没见过这么做生意的,故意给人难堪是几个意思。
店堂突然变得很安静,他们成了唯一的客人,这就更奇怪了。欢喜心里突然生起不好的预感,站起来顺着服务员的视线朝挂帘后头探去。
一个颀长清俊的身影在她惊讶的目光里款款走近,脚步从容安闲。来人穿黑色高领毛衫,风衣搭在臂弯里,除了沈望还能是谁。
他自顾自走到欢喜身旁,细长眼尾流露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抬手自自然然揽住她的肩。
欢喜第一反应不是生气,而是尴尬,还有点莫名其妙的心虚,一时忘了挣开。果然听见他说:“吵几句嘴发发脾气也还罢了,瞒着未婚夫出来相亲,是不是玩得有点过?”
邵先生惊得目瞪口呆,“你们……你有未婚夫?”
这个无耻之徒!欢喜欲哭无泪,拧过肩膀想甩开,慌张地解释:“我不是,我没有,不要听他乱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