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多小时后,欢喜在医院醒来,心有余悸里夹杂着难言的自悔和懊恼。反复骂自己心怎么就那么大,居然大黑天随便上了陌生人的贼车。
视力依旧模糊,大概因为头部曾受过剧烈撞击,好在脑子还是清醒的,能完整回忆起全部的经过。
她记得是那个自称赵海波的男人先动的手。
欢喜当时气冲了头,扑上去抢方向盘迫他停车,当场就被一胳膊肘狠狠怼在脑门上,砸得仰倒。
他原本只打算吓唬吓唬欢喜,挑个没摄像头的地方把她扒光了扔路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无所谓了。反正没凭没据,也不至于闹出人命,就当给沈妙吉出口恶气。
沈家财雄势大,给了赵海波莫名膨胀的底气,觉得事后怎么都能摆平。事实上连这辆车也不是他的,只不过从妙吉处借来暂用。至于怎么用,他没明说,存心要准备个惊喜。
可欢喜不知道对方到底要干什么,第一反应这或许是沈望的仇家,她遭遇了强暴。直到赵海波脱口吼出:“就凭你也配拒绝Monice?!”
跑车空间相对狭小,门又落了死锁,怎么都推撞不开。那男人已经狞笑着扑上前。根本来不及打电话,手机刚拿出来就被他扬手拍飞。衬衫脆弱的纽扣不堪一击,费不了多大劲就全部扯脱崩裂开,连带着白净的胸口刮出数道血印。一痕雪脯红白相映,更激发了他恶意的快感,满脑子都是在妙吉面前邀功的兴奋畅想。
四周荒僻宁寂,她强迫自己冷静再冷静。心知叫喊无用,放声大呼反而会分神,不如省点力气跟他拼了。
于是他们谁也没出声,如两匹沉默的兽,困在方寸之间张牙舞爪地肉搏。喘气声粗重沉闷,钻进耳里嘶嘶作响。
这么窄的座椅上,男性有着压倒性的力量优势,欢喜所学的一切防身招术却都施展不开,瞬间沦落下风。论蛮劲,她本就不是赵海波的对手,恰赶上这天身体不太方便,腰疼得像要从中折断。生理的劫难削弱了力气和速度,让抵抗更加衰微。
台风来了。
树枝狂乱摇晃,尘土飞扬。细小的石子撞击在车窗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碎响,很快又被倾盆暴雨盖过。四面八方被雨水包围,视野更加模糊,正发生罪恶的豪车,困成一座无援的孤岛。
哪里都好痛。这种痛是排山倒海的,尖锐席卷又无处不在。赵海波狂扇她耳光,拉开胳膊左右抡刮。欢喜眼睛都睁不开,脑子里嗡嗡一片,鼻血流得到处都是。
绝对的暴力,是一种权力的宣示。他平日里在沈家受到的轻慢,折损的自尊和颜面,仿佛都在此刻找回了场子。赵海波兴致勃然,像在进行一场酣畅淋漓的运动,浑身燥热冒汗。见欢喜兀自挣扎不休,粗暴地张开巴掌盖住她整张脸,死死摁在靠背和车窗的夹缝处,另一只手继续费劲地撕扯衣裤。
牛仔裤很厚实,一时半会扒不下来,反被她揪准空子狠踹了一脚。赵海波恼羞成怒,又揪起欢喜的长发,扯过她的头一下一下用力撞击车门。
痛与痛的间隙,根本无法思考,全凭本能驱使。
腰骶的酸痛直抵小腹,抽搐一阵紧似一阵,浑身毛孔尽数裂开。她咬牙承受,体内外都有怪兽,在与凶残的角斗中,每一次击打都无处闪躲。凉扎扎的汗濡湿一绺头发粘在前额,又或许是血。冷的暖的混作一团,恐惧化作跗骨之蛆袭遍全身。
竭尽全力,她在一轮又一轮的抗争中败下阵来,感觉自己摇身化成一头愤怒母豹,呼吸灼烫,脊背竖了倒刺般弓起。
男人血脉勃发,侧脖颈的血管突突跃动,是近在咫尺的致命罩门,却总差了那么一点点,就一点。她的左臂被卡在座椅缝隙底下,无论如何努力向前倾身都隔着十厘米。
把糖拿在火上烧,也会沸腾起来。心一横,便听到身体内部传来清脆的分裂声。她硬是把整条胳膊从肩胛处扯到关节脱臼,给自己争取到那十厘米的生机。
张口咬住赵海波耳朵的时候,欢喜知道这是唯一也是最后的机会了。她打不过他,猎豹失去了利爪,只剩下并不锋锐的齿牙。
赵海波失声尖叫,胳膊肘愈发落力捶打她的头。到底是痛不可忍,猛地弹缩回身子,欢喜下巴上鲜血淋漓,唇齿间还叼着一小片撕咬下来的耳垂。
两人对面僵持,咻咻喘着粗气。看着她被愤怒烧灼的一张脸,目光里迸射出失去理智的凶狠和不驯,赵海波终于意识到,这对他不过是场恶作剧,对她而言是拼命。
再后来,欢喜就被一脚踹出了车外。
她从来没像此刻般若软,毫无力量,试了好几次都站不起来,直接摔进满地泥水里。肩关节分离的剧痛难以挨忍,衣服被扯得乱七八糟,冷雨从裸露的胸口灌进身体,头发也凌乱打结。
耳边响起车子绝尘而去的咆哮。就是从那时候起,欢喜第一次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了。
声与光彻底远去,化作轰鸣的潮水奔向渺远。视网膜脱落?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她分不清。原来骤然陷入盲,是这样。
世界变成子虚乌有的谎言,只剩痛是唯一的真实。因此它不断扩大,从头顶急急流泻,混着雨水灌入脊椎,冲抵四肢百骸。摧枯拉朽的席卷和损毁,强大到无法抵抗。她不敢乱动,掌心触到冰冷潮湿的地面,粗粝却毫无真实感,四面八方都有可能是万丈深渊。只有黑暗在愈合,浓稠似岩浆,凝固成狰狞形状。
这比被绑缚手脚恐怖何止万倍。
重叠的雨反复冲刷,把残余体温一并带走。求生欲让她开始深一脚浅一脚地爬行。辨不清方向,大部分时间都在原地转圈。好不容易摸到泥土,就知道离开了公路中间。然而不存在什么安全之地,甚至再没有车经过的动静。她不懂得该如何求救,呼喊都没淹没在雷雨声里。只能以一种自我保护的姿势紧紧蜷缩起来,喉咙深处发出喑哑呻吟。
身负重伤的兽,会对任何试图靠近的人发起最猛烈的攻击。因为她看不见,对万事万物只有防备和恐惧。
沈望找到她的时候,欢喜浑身湿透,脖子连着胸口都是被冲淡的血污,半躺在公路旁的土坡沟底。用力大睁着的眼睛里毫无内容,映出失坏和虚空。她只剩下一条胳膊能动,像被抠掉电池的玩偶,抓住一块不知从哪里摸到的石头,兀自徒劳挥打,气势汹汹又全无章法。
欢喜当时的状态和疯了差不多,从头到脚都不对劲,是以他尚未察觉她的失明。趋近的过程很艰难,身上挨了好几脚,脑袋也被石块刮伤,才终于把她整个人捉牢在怀里。
“是我……欢喜,我是沈望。我在。”他不断在耳边重复自己的名字,试图让她放弃挣扎。
后来她就变得很安静,双眸紧闭,血色尽失的面庞苍白不染尘。
欢喜是怎么被折腾成这个样子,那台豪车里的行车记录仪拍下了全过程。
四个小时前,沈望还在康桥工业园区主持公司会议。三小时前,沈妙吉的莲花跑车在高速公路上发生严重事故,现场照片被传到第一时间知讯的左一鸣手机里。他出去接了个电话,脸色骤变。
左一鸣用最快的速度地恢复镇定,把屏幕打开,沉默地伸到沈望面前。
熟悉的蓝色超跑此刻面目全非。照片像素很高,能看见车头被撞得爆裂翻翘,金属锋利的边沿卷起,从中拦腰嵌进高速路的红白水泥墩子中间。车灯碎成千百片,车门掉落在数十米开外,驾驶室里耷拉出半边身子,头皮撕开,露出白森森的骨。胸前还系着安全带,未在撞击过程中摔出车外。
说不上幸运还是不幸,这男人的下半身因此被卷压在车里,像一个被顽童随手抛掷得支离破碎的玩具,生死不明。
沈望难得露出震惊表情,诧异地张了张口。左一鸣便俯下身,在他耳边低低耳语几句。
那是妙吉最常开的座驾之一,而她此刻正好端端坐在长桌尽头。
车牌号没有遮挡,高速公路上监控探头亦很充足。沈二小姐出事,消息当然传得很快。会议还在进行,兄妹俩的手机全程静音,越洋电话已经追来。
沈望毫无表情,面孔像蒙上一层冰静的雾,偏过头朝外面看了一眼。楼宇被夜色和暴雨围困着,水珠在玻璃上凝结又滑落。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左一鸣替沈望宣布散会,唯独请二小姐暂且留步。
直到人都走干净,沈望才接起电话,嗓音是一贯的沉稳:“是我。她没事,不是她开的,让爷爷不要担心。”
边说边走到满脸不明所以的妙吉身旁,停了停,把手机放在距离她脸颊两三厘米处,命令道:“跟爸说两句话。”
妙吉蹙眉瞪他,完全莫名其妙:“爸?怎么了……什么车祸?我在康桥这儿,下午还——”
没等她说完,沈望已经挂掉电话,随手把手机扔出去,在桌面滑出好远。
左一鸣来不及阻止,沈望运足力气一耳光刮在妹妹脸上,清脆声响在寂静里嗡然回荡。
妙吉被扇得半个身子歪倒,险些跌在地上。长这么大,这是沈望第一次对她动手。她下意识捂着脸,似乎不能相信刚才所发生的。连愤怒都忘记了,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你……你敢打我?沈望你居然打我?”
天空呈现出一种沉郁的深岫蓝。
雨不知何时停了,又或者从未下过。除了身上的疼痛,不断提醒她遭遇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存在,并非噩梦或幻觉。
欢喜睁大双眼,瞳孔是夜幕最深处的颜色。屏吸凝视窗口,努力适应恢复中的视觉,如此陌生又新奇。像焦距混乱的镜头,线条时而清晰时而扭曲。
空气里有消毒水和很淡的熏香味道。从云朵渡色的明暗判断,时间摸约是午后。远处有人工湖,水面波光粼粼。楼外是植物葱郁的园林,油彩画般涂满大块浓绿浅青。
微微转过脸,还带着重影的轮廓依次呈现,墙灯的暖光源均匀铺洒。不远处的沙发上坐了个人,身姿清俊挺拔。病房十分宽阔整洁,设施应有尽有,布置得也很素雅,可惜细节看不大清。
这是沈家的云容山庄,沈老爷子回国时住的地方。清一色江南园林建筑,主体庭院坐落在,纯中式装修,陈设皆为厚重的明清风格。最难得是此处医疗设施齐全,也有专业医生常驻,规模和一个小型私人医院相差无几。沈顾北毕竟年纪大了,总有不时之需。
沈望陪她在此处待了七天。
欢喜没问他是怎么找到她,也没问自己为什么会被带来这里,而不是医院。事实上当她在急救操作室醒来,骤然发生的失明已经恢复了大半。
很长一段时间里,欢喜都以为自己身在医院。后来知道不是。护士每隔一小时来巡视一次,换吊瓶测体温,护理得细心周到。脱臼的左肩被接驳回原位,吊绷带固定住。脑袋上也缠了纱布,走路颠着都会牵痛不已。沈望留在她身边,几乎足不出户,所有工作都通过电话处理。这对他来说是从未有过的任性举动,但完全没受到沈家长辈的指摘。其中缘由,自然有许多不可说之处。欢喜就这么住进云容山庄,和外界失去一切联系。鼻青脸肿的淤痕未消,她也并不愿见人。
不用想都知道,以沈望的周全缜密,必定处理得滴水不漏。他先是找到绿萝,编个理由替欢喜在公司请假,又让绿萝联系奶奶,说欢喜临时外派出国,要过阵子才能回去。奶奶和良爷爷还在苏州,隔那么远,怀疑便无从谈起。
唯一追根究底的是绿萝,她直觉欢喜出了事,而且一定不是好事。奈何沈望口风甚紧,一句“她和我在一起,还有什么好不放心?”就堵得她哑口无言。
绿萝心乱如麻。沈望不是等闲之辈,他话就算不是威胁,分量也足够重。既然让她守口如瓶,这事就不能贸然和宇凡商量。几次三番打电话过去,对方执意坚持己见:“她不会有事,你要真想帮忙,就别让老人家着急。合适的时候,我会安排你俩见面。”
欢喜身体恢复得很快,第三天已经能下地走动。医生建议可以适当出门散步,多呼吸新鲜空气,对病人有好处。园灯亮起时分,庭院深处薄雾朦胧,让刚刚恢复的视力变得不大灵光。但她自始至终隐瞒了这件事,跟谁也没提。这是否意味着,她潜意识深处对他的失去信任?
这天晚饭后,护士小宁把药拿进来,欢喜突然开口问她:“除了视网膜脱落,还有什么原因会造成间歇性的失明?”
大概是这几天她都像个哑巴似的,从没说过一个字,让小宁很有点意外,“原因太多了,比如器质性病变啦,过度疲劳啦,急性炎症什么的……心脏病也会引起中央动脉栓塞,还有可能受视觉神经影响。”说着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笑,关切道:“我是学护理专业的,眼科真的不太懂。沈小姐是眼睛不舒服吗,有视力突然减退的症状?”
欢喜尽量放松表情,又想起自己现在五官变形的模样,大概什么表情也做不出来,便摇头否认,“没有,就随便问问。”顺便换了话题,指一指吊瓶:“医生说我还要输几天液?打完总是嘴里发苦。”
小宁护士善意地安慰她:“良药苦口嘛,这药主要是化瘀消肿的,效果很好。”
把确认过剂量的药片连同一大杯温水递到欢喜手里,小宁护士尽职尽责地看着她服下,刚要离开,欢喜说:“我想出去转转。”
小宁护士吓一跳,想也没想便拒绝:“现在已经很晚了,您身体还在观察期,不好随便走动的。”
欢喜已经弯腰穿上一只鞋,“可我记得医生说过,多出门呼吸新鲜空气更有利于恢复。”
小宁护士不敢硬拦,手足无措地杵在门口,“我想医生的意思是,如果有沈先生陪着的话……”
“那这到底是医生的意思,还是沈望的意思?”
小宁护士快哭出来了,“沈小姐您别难为我行吗?我我我就一小护士,沈先生他交待过——”
“他交待过,不许我独自走动?”欢喜走到窗前拉开帘子,雨丝霡霂挥洒,氤起一层云雾般的水气。伸手去接,又什么都感觉不到。过了半晌,就在小宁护士以为她已经打消这冲动念头的时候,她自嘲地笑一声:“那我到底是得了绝症还是严重传染病?”
小宁护士无言以对,门外响起熟悉的脚步,紧接着是沈望那一把清淡低沉嗓音:“你先回去。”
沈望带来厚实的外套,然后把她裹得严严实实,带到附近的憺忘亭。
年代感十足的古式暖阁,建在湖心,八面有雕花窗阑,合上便可挡风。题联是沈顾北亲笔所写,“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出自《楚辞》,也是云容山庄名字的由来。
从昏迷里醒转,欢喜变得很自闭,一直不曾开口说话。不管面对沈望还是医生,都是一副魂游天外的恍惚神情,拒绝眼神交流。吃得少,又很容易困倦,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不肯与人亲近,也没表现出明显的排斥,只是沉默并驯顺。接驳关节无法使用麻醉,她全过程没吭一声,这份坚忍令人惊叹。心理医生说,如果病人主观上拒绝接受治疗,再高超的沟通技巧也帮不了她。女孩子遭遇这样的经历,带来强烈的屈辱感和自我厌弃,情绪失常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浅表症状,或许会持续很久。
沈望照顾她的情绪,怕她再受刺激,不敢有什么太过亲密的举动。有时拉拉她的手,她就让他握着,既不回应也不拒绝。他喂她吃药,让她靠在怀里,她也由着他。沈望不清楚她对整件事到底知道多少,如果因为他的妹妹牵涉其中而对他有怨,也在情理之中。
直到听见欢喜和小宁护士的对话,他才发现,她其实一直很清醒。其实她根本也不需要有人在旁反复提醒:你很勇敢也很坚强,已经做得很好,你保护了自己,发生这些都不是你的错……之类。
两人沿着九曲桥往东走,脚步声引得池里的锦鲤活泼跃动,纷纷凑到跟前。观景台的灯照亮斑斓鳞片,泼烂颜色煞是漂亮。沈望试着问:“想喂它们吗?”
欢喜停下来看了会儿,很慢地摇头,说:“不想。我以前从来没发现,原来锦鲤张着嘴抢食的样子,那么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