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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折戏 有所敬畏,才会无畏

原定一周的西北之行,因为连越和绿萝的加入,又延长了三天。

连越租了辆旧吉普,载着她俩从西宁出发,沿丝绸之路开往敦煌。这年天凉得早,有过好几次反常天气,据说海拔高的地方已经落过雪,昼夜温差极大。

茫茫戈壁飞沙走石,风刮起来遮天蔽日。沿途景色疏阔壮美,看久了也觉得单调。信号时有时无,在不能确定方向的时候,只能放慢速度停在国道边等风势减弱。路上遇到挥手求助的当地妇女,面容黝黑,常年被风沙侵蚀的皮肤沟壑纵横,头上裹着旧布巾。欢喜让她上来搭一程顺风车,彼此交流起来很费劲,要连说带比划。

鸡同鸭讲了差不多半个多小时才弄明白,原来对方想要表达是,方向完全走错了,和他们的目的地几乎是背道而驰。

事后人人惊出一身冷汗。如果没有遇到这个妇人,会沿着错误的方向越开越远,一旦把油耗光,后果不堪设想。

蛮荒之地,也有不成文的秩序需要遵守。公路上无论遇到抛锚的车还是迷路的行人,必须主动停下,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这样自己的车万一出了问题,也会获得来自陌生人的善意。

西北地广人稀,乡镇之间路途遥远,每天赶路的时间平均不少于八个小时。食宿自然因陋就简,一路上吃又干又硬的馍,就着凉水咽下去,简直能硌得胃出血。风力站附近有棚子搭出来的简陋小摊,物资十分紧缺,一碗清水煮手擀面要卖到近五十元。

连越是最辛苦的,两个女孩子不会开车,全程只能靠他驾驶,连个换把手的人都找不到。但谁也没叫过一句累。

夜来端起大碗喝酒,甚是放诞豪情。连越学当地人用刀子把羊肉切成块,刀尖挑了送到嘴里,还得意地发自拍给甄真显摆。浓香膏腴最能御寒扛饿,醉了倒头便睡,阴霾心事都散尽,什么流言中伤统统不值一提。绿萝是头回壮起胆子闯荡四方,连带着沾染了欢喜身上不羁的习性,笑声也比以往更响亮。

那晚路过风化剥蚀的古城楼,导航地图也没标注叫什么名字,只剩下一截土黄的泥胚兀自伫立的荒野间。连越想停下来看看,叫醒了后座昏睡的欢喜和绿萝。

车里开着空调还不觉得,一推开门就被劈面而来冷风吹得直哆嗦。绿萝下来溜两步就不行了,要缩回去待着。连越坐在土丘上讲电话的声音依稀飘过,喁喁细语,不用猜也知道是在和甄真夜谈。凡心有所念,眼中一草一木,都渴望和对方分享。

欢喜独自走到一处断崖边,还有点惺忪迷离。四野天高地阔,无意仰头一望,冻彻的大漠星空几乎触手可及,银河浩瀚悬垂,有种原始的洁净和壮阔。那个瞬间,感受到的震撼无以言喻。

从未如此清晰地感知并确定,骨血里对动荡和颠沛的好奇与追索。行走在路上,本就是生途的隐喻。她不算恋家的人,有种随意而安的落拓和散淡,也不觉得需要寻找什么倚靠。

观心自守,呵护着一簇莹洁的光,兀自明亮照耀。这份相信,亦是她面对世间所有的勇气和力量来源。

头脑被冻到彻底清醒,再次上路时已困意全无。欢喜拿出随身携带的绘图工具,整晚在稿纸上描来画去。所有创作的灵感,都来自内心深处的感召,自然而然地发生。

张让的第一堂课里说过,“古老的织物里,有时间留下的秘辛。”看到那些敦煌石窟时,欢喜才真正理解了这句话。

峭壁上的洞窟阴静柔凉,一壁的飞天艳影,盛大而孤清。被风化侵蚀的神明面孔,俯瞰沧海桑田多少年。他们是否洞察一切,却始终保持缄默不言。海会枯石会烂,没有任何誓言或恩怨,能抵得过岁月本身。

有所敬畏的人,才会无畏。

在博物馆里看到古老的出土织料实物,欢喜惊讶于它的质朴和精密,几近浑然天成。

鲜艳的丝绸织品,一旦被挖掘出来,和千年后的空气接触,会迅速褪色,腐朽然后坍塌。整个过程不会超过十分钟,是肉眼可见的幻灭。

幻觉熄灭,真相显现,哪有什么永远呢。这些是时间的债,总要归还。

自汉代以来,桑蚕织造日益成熟,从丝绸之路流入中土,形成最早的缂织技术。“通经断纬”的织造方法,在唐代以前就已经出现,仅见于缂毛。

这种技术更原始古朴,和手望精研的精细富丽的“宋缂”有很大区别。

博物馆里不允许摄像拍照,欢喜边看边用纸笔做记录。绿萝突然灵光乍现:“哎,你说张老让你来看这些,是不是反其道而行的意思?要不……再给他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欢喜吐吐舌头,“别了,咱还是自己琢磨。是有多缺乏生活的毒打,才敢老找上门去被他摁地上摩擦。”

她不愿多加打扰,其实心里已经有了底气。

古早的唐缂,受“织成锦”和“纬锦”的影响,手工一般以齐缂和平缂为主,纹样大多是简单的几何图形。因羊毛比蚕丝粗糙,色块交接处,会形成明显的缝隙,也称“水路”。由于色彩采用大块面的平涂,还没有晕色,层次会显得不够丰富。但这种不足,完全可以采用金线来打底来做弥补,更突出粗犷华丽的视觉效果。

这种毛缂织料质地较厚,多用来制作实用的衣饰物品,是缂丝最返璞归真的展现形式。而手望融合了日本“本缀”的“本缂”,繁复华贵到了极致,意味着它的受众局限性会更大。买件贵得要死的衣服挂在衣橱里供起来,或者走一回红毯就束之高阁,有这种消费能力的人才多少?

这就是欢喜想出的破解之道,以己之长攻彼之短。

三人结束西北之行,带回厚厚一本设计原稿。时间太仓促,图案花纹只是初步成型,配色也做得比较糙。得益于最新的调研数据,已经把市场反应不佳的元素给筛选掉。

唐舜华一页页翻过,细品慢看了将近一个小时,思忖道:“高定款服饰在某种程度上,和礼服有共通之处,最忌‘以色侍人’。跳脱出常规没错,但必须得体。我个人觉得,这些设计更偏民族风,游牧气质过重了,容易流于艳俗。”

欢喜没有气馁,冷静地反问,“那您觉得,究竟该怎么定义艳俗?”

唐舜华不答,两手交叉托着下巴,用眼神示意对方继续。她是老板,没必要在交谈的时候跟员工有问必答,是上位者的态度。甄真稍松口气,这表示她起码愿意听下去。

欢喜当然有所准备。连越也教过她,提出问题的人,就要解决问题。

“艳俗不仅仅是指花哨的颜色,浮夸的装饰,披挂得到处都是流苏。我觉得,那种一望而知的美,就是艳俗。它缺少回味,譬如手望那种全真丝缂织料的娇贵,又让剪裁太过刻意,非特定场合根本不实穿。”

连越表示同意,“人若过分迁就一件衣裳,会显得拘谨,很难展现出灵魂的自由。”

一个人一生中的荣耀恩典时刻,确实需要一件真正的礼服。然而回归到衣服的本质,它是用来穿的,不是作秀的。

“要么大繁,要么极简。”

平庸和独特的界线在哪里?没人说得清。但极端的东西一向更容易被记得。

他们最终说服了唐舜华。她决定赌一把新人眼光,把最新的设计主题定为织毛缂。相对厚实的面料,也比真丝缂更适合秋冬。

更重要的一点是,距离时装周满打满算也只剩一个多月,缂毛织料的生产,比经纬纯蚕丝要容易操作,能很大程度地省下时间和人工成本。

看起来是个险中求胜的圆满结果。但生意场自有规矩,不是讲人情论交道的地方。为参与时装周新品研发,欢喜作为原创主设计,需要签署极严苛的保密协议,条款细致到但凡稍越雷池都会万劫不复。

她把繁复的合同从头到尾扫一遍,提笔写下自己的名字。既问心无愧,根本不必犹豫。

这次远赴西北参与原创调研,绿萝也功不可没,就在她的职场之路曙光初现时,弟弟袁宝晟却一天比一天陷入困顿。

海澜服装厂被沈妙吉举报后,停业整顿一蹶不振,再也接不到像样的订单。偶尔求爷爷告奶奶谈过来一些零散的电商小活,根本维持不了成本运转。就连这种合作,还经常是预付款形式,想要收回尾款又得拖上一段日子。更有无良店家,收了预售订金后卷包跑路,留下坏账一箩筐,打官司都找不到人。

宝晟实在走投无路,只得再开口向姐姐求助,让绿萝想想办法,好歹先帮全家渡过难关。

市面上有点资历的公司,基本都不屑跟这种做山寨起家的小厂子合作。绿萝自知人微言轻,哪有这个本事去解决?坐视不管又不忍心,急得刚长出来没多久的头发一把把地掉。

办法不会凭空掉下来,宇凡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见她死活不肯再给好姐妹添麻烦,便瞒着绿萝偷偷跟欢喜提了一嘴。原想着碰碰运气,都走不通也就只能干瞪眼。

欢喜有点懵,实在是爱莫能助。她现在扛着军令状,时装周的结果悬而未决,等于自身都难保,这件事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

绿萝心事重重,上班时状态一落千丈,很简单的事也屡出纰漏,被唐舜华训了好几次。这种反常的表现,引起了连越的注意。

也是袁宝晟运气好,明唐自有的服装厂没有开设缂织生产线,上海时装周的订单还不曾及敲定最终合作方。这趟西北之行,连越对绿萝印象不错,是个性格温柔踏实的女孩子,胞弟既然也是干服装厂的,想必差不到哪去。

他主动跟袁宝晟面谈过几次,回来考虑再三,便从中搭把手,以低于市场价百分之三十的价格促成跟海澜服装厂的合作。对明唐来说,大大节约了成本,于私也顺道拉了绿萝一把。

袁宝晟的厂子自然也没有缂织班子,还得向外再寻求合作,也就是外包形式,他无非从中赚取一点差价。至于多还是少,就看他跟缂丝厂家怎么谈了,连越不管这些。

欢喜则趁机提出,要达成这次合作,先决条件是袁宝晟必须把彩礼造成的剩余高利贷全部还清,不能继续赖在绿萝身上。袁宝晟满口答应,还郑重其事地写了份协议。

合作最终达成,海澜负责制作时装周展示的设计款成衣。若这一步顺利,以后品牌副线的成衣也可以外包由海澜生产。这是条稳固的长线,不出意外的话,足够让宝晟的小厂子好几年不用为订单发愁。

所有人都已经尽力。以后究竟怎样,谁都打不了包票。

“每一颗棋子,都有合适的位置。要在最恰当的时间,让它出现在最应该出现的地方。走一步想三步是正常,算到十步是高手中的高手。想一百步么,反而容易举棋不定不敢落子。那是废物。”沈望如是说。

坐在他对面的孙维光放下围棋子,笑着摆手表示不再继续,“年纪上来啦,记不住那么多路数。这就是我总输给你的原因?哈,后生可畏。”

明着是褒扬,客气里难免探出几根刺,不露声色把辈分摆出来亮一亮。就算没什么用,毕竟岁数摆在那里。沈望年纪轻轻,在他面前说话却总是那么不留情面,终归让人别扭。

想得太多做得太少,话里的意思孙维光是听明白了,沈望对他这段时日以来的作为很不满意。

他拈起陶杯抿一口茶,没品出什么滋味,“除了那张离婚协议,我手上实在也没什么东西能绊住她。”

沈望挑眉笑笑,聚精会神摆弄手里的茶具。表情十分轻松,似老友清谈,完全无干公事的样子:“该放的没放下,想留的又怎么留得住。往后日子还长,怎见得铁树不开花?老拖着也不是事。那位顾先生,怕是也不愿再等”

“……容我再考虑看看。”

“倒也不急在一时。”

响鼓不用重锤,谈到此处就差不多了。沈望换过器皿新沏一杯,朝对面比比手,“尝尝这茶叶怎么样,新拍下来的太平猴魁,市面上寻不着。”

孙维光不谙此道,听在耳里也难免吃惊。太平猴魁是顶级名茶,原产地安徽,采自母树的年产量极为稀少,一公斤能卖出至少两百万天价。这么落力下本,用来招待一窍不通的孙维光,是诚意也是压力,可见沈望势在必行的决心。

自从唐舜华带着儿子逃离出国,两人的婚姻名存实亡,就差着一纸手续。事后多年未曾见面,怎知她又搭上顾秀谦,改头换面一番回来,混得风生水起,还把连越的身世隐藏至滴水不漏。

虽然对外都称彼此婚姻关系已结束,事实上他始终不曾签字落定。

早年连越还小,唐舜华又要养儿子又要创业,完全无法跟孙维光抗衡,贸然起诉很可能会失去儿子的抚养权。多年后双双功成名就后的今天,他还是不放她自由。

唐舜华早就想解开这个桎梏,奈何孙维光一直死不松口。若坚持闹上法院,丑闻不仅对公司造成影响,还意味着会把连越牵扯进来。顾及儿子,如鲠在喉的恶性关系像一枚隐形炸弹,钳制着她无法开始新的生活,怨恨也越积越深。

以孙维光对发妻的了解,这已经是他手里唯一的筹码。维持现状,尚可勉强相安无事。一旦打破平衡,那个女人的报复,势必来得比任何时候都猛烈,想想都头大。

这叫人如何决断?沈望也不是善与之辈,话相当于挑明了,不容孙维光装聋作哑。得不到他想要的结果,前景同样堪忧。

正犹豫,左秘书忽大步走近,低声在沈望耳边说了句什么。

左一鸣是沈立手底下的老人了,公司最早的开山元老之一,在手望的地位和威信不言而喻。如今挂职集团秘书长兼公关部长,被沈立安排在儿子身边,是辅佐提点之意。他年纪比沈望大将近两轮,算是父辈,私下里沈望要敬称一声左叔叔。放眼整个集团,也只有他敢不敲门就在少董办公室随意出入。

其人寡言谨慎,缜密而沉稳,很少发表言辞激烈的意见。倚老卖老推门而入当然不是他的惯常作风,想必有了突发状况。沈望听完,初时不以为意,甚至觉得有点可笑,只道:“怎么找到公司来折腾?说我不在。”

左一鸣朝孙维光的方向看一眼,表情无甚变化:“她之前去过康桥工业研发区,那边也是同样回复,才硬闯总部。说非见你一面不可,要是不行,恐怕会去找‘那位’沈小姐。”

一番对答滴水不露,没透露半个字多余的信息。“那位”沈小姐是哪位?这么大张旗鼓找上门来的又是谁?这哑谜只有他俩心知肚明。

孙维光会意,立即找个借口告辞。 oWHtA4bqVgZBbHM1dfUQmDTpwoi23iDhv/aQ6CNvMBamegvCu/qQeALUU4UCNa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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