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迟迟不能作出回应,却见沈望倾身过来,柔暖唇瓣俯在耳畔:“这种盲目和想要把一个人留在身边的自私和占有欲,本就是爱情的一部分不是吗?它野蛮又不讲道理,根本没有固定的公式遵循,就这么不可理喻地发生了。所以你刚才说的那些,都不重要。沈欢喜不需要努力变成任何人的样子,也不需要变成所有人喜欢的样子。你就是我喜欢的样子。”
平静让诱惑更诱惑。他明明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偏对她耐心十足,“是你问我,难道就从来没想过去尝试一次,跟财富、名利、地位、道德和虚荣统统无关的感情?那么我现在可以回答你,我想。我怕它是真的,但我却没有当真,才最可怕。”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没有人比他运用得更加出神入化。跟这样的男子相恋,必然要接纳他理所当然的强势,承受他性情里的桀骜和雷霆,确实需要极大胆色。
一阵安静过后,欢喜本能地反驳,“我、我都不记得……什么时候跟你说过这么多奇怪的话……”
他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可我记得。”
呼吸那么近,温柔勾连,她甚至能看清他浓密的睫毛在不断轻颤,“第一次见你就觉得好面熟,好像早在哪里认识过的。”
欢喜悄然抿嘴,想起这话也似曾相识。
当年思卓堂哥追她,也不知是贾宝玉附体还是脑子抽抽了,老神在在地用了这么个开场白:“这个妹妹啊,真像是哪里见过的。”纯属没话找话,硬往缘分上附会。
欢喜小小年纪很难解开这种高难度的风情,敞着嗓门认真分析:“你这记性也太差了,咱俩从小玩到大,每次你挨揍了我都帮你打回去来着,什么叫真像?做人不能这么没良心哒说忘就忘。”
后来这事儿说给导师张让知道了,他捧腹大笑了起码十几分钟,从书柜上抽出本《阅微草堂笔记》递给她,指着目录上其中一篇说:“你就跟这个脑瓜不开窍的书生一样,又傻又较真。”
故事里的书生雨夜独坐,忽有一美貌女子出现,自称住在隔壁,对君子思慕已久,特地前来相会。书生打眼一看,觉得不对,就问她,外面雨那么大,为什么你的衣裙一点儿都不湿?
女子词穷,只好承认自己是狐狸化成的人身。书生说,此间少年何其多,为什么偏偏看中了我?狐女这时候彻底懵了,只好抛出个放之四海皆准的答案,我俩前缘早定。
书生又问,那这前缘是怎么定的,哪位神仙管的?你前生是谁,我前生又是什么人,哪朝哪代哪一年,因为什么事结的缘?麻烦说详细点。
狐女嗫嚅许久,动情曰:“我见千百人不相悦,独见君相悦。”一般人听到这话,只要不是铁石心肠,想必都感动得潸然泪下了。可书生不为所动啊,他还真就不是一般人,说我既然没有心动,便算不得两情相悦,前缘又从何谈起?你还是走吧。
狐女的婢女都听不下去了,隔着窗户召唤自家小姐,说奴婢我真想不明白,世上好儿郎多了去了,干嘛非要找这么个铁石心肠木头人?
张让把这篇文言文翻译给欢喜听,担忧道:“你这心眼缺的,以后可怎么办呢?”
欢喜笑眯眯说:“有其师必有其徒啊。”
这次她没有再追问“真的吗?”、“为什么?”、“到底在哪里见过?”……无师自通地就明白了,沈望的意思是,第一次见面就很留意她,他很喜欢她。
生命中总会有这么一轮遇见,就像该发生的总会发生,而注定碎裂的必不能长久保全。
此时窗外隔一条街的小教堂恰响起钟声,远远传来,听得人心头一片安宁。沈望也静下来,目光铺天盖地把她笼罩。
听完打钟,他的鼻尖已经贴住她的,轻声道:“现在,把眼睛闭上。”
她突然就很紧张,反而瞪得更圆些。
沈望仰唇笑了,“怕什么,担心被强吻?”挑达自信的神态,含着几丝逗弄。仿佛他真的这么做了,她也不舍得拿他怎样。
欢喜不轻不重瞪他一记,觉得两颊简直要红到脖子根。又过了几秒,才迟疑地闭上双眼。感觉右手被沈望合握在掌心,温柔地把手指一根根摊开,放入狭长物事。分量很轻,触感细腻温润。
凝目看时,发现这是枚旧木梭子。做缂丝用的那种,她再熟悉不过。
紫檀在年深日久的抚摸中变得光润,被丝线勒出深浅不一的凹槽。形状狭长两头尖,像小船,中间横着梭芯,拨起来能转动,用来缠绕纬丝。
缂丝是以梭代笔,用梭子像刀一样在丝线上刻出美丽的图案,因此那些大大小小的木梭,可以说是每个缂丝匠人最密不可分的一部分。用顺手的旧物,通常不会轻易更换。年年岁岁磨合,物也被渡染了性灵,甚至比自己的身体还要熟悉。
这枚梭子长约六寸,算尺寸很大的那种。缂丝在局部挖花织造的时候,需要各种型号的梭子交替使用,最小的甚至不超过五厘米。而用来压紧丝线的竹拨子,又跟古时候用来梳头的梳篦很像。
沈望说:“这是我太爷爷年轻时用过的,后来留给爷爷,爷爷又给了我。现在,我把它送给你。”
欢喜把眼睛睁得溜圆,“这么有纪念意义的东西,我不能……”
话没说完,他已经竖起食指轻轻压在她唇间,“很多缂丝名作都是用这把梭子织出来的。爷爷说,只有最好的手艺人才配得上它。我的选择不会错。”
虽然只是块木头,但时间所赋予的价值已经不能用金钱来衡量。这把古旧的紫檀木梭,沈望将之纳入囊中也并非轻而易举。
在沈家,它近乎一种象征,一种独此无二的认可和传承。
妙吉自幼聪颖美丽,天资亦卓尔不群,很得沈顾北偏宠。有一个这样在青眼与荣耀之下长大的妹妹,注定他要付出比旁人更多十倍、百倍的不懈努力,才不至沦为陪衬。
沈望一身桀骜不逊其妹,从来如此逞强。很早便懂得如何向命运邀宠,也明白一切的得到都要靠孜孜以求斩夺来。对世界野心勃勃,总有索要更多的决心和霸道。
成年之际,沈顾北终于将这把象征着宋缂丝之祖的梭子郑重交予长孙。妙吉愤愤哭泣,大声质问是否因为自己是女孩?她不肯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始终认为长辈顽固偏心,赌气在冬夜庭院光脚站了一整晚,不肯进到房子里去。任凭母亲如何安慰哄劝,软硬兼施,妙吉依旧不依不饶,大声宣布从此与哥哥决裂。
这枚梭子如今就静静躺在欢喜手里,隔着尚未分明的前尘,第一次真正把他们的未来紧密交织。此后无论多少次忆起,总有柔肠牵扯。
会爱上什么样的人,又被什么样的人爱过,真是世上最费解又折磨的谜题。就像千变万化的丝线,不是只有黑白两种颜色。真的有可能慢慢变成假的,又或者从未真过……但无论如何,要记得自己最初相信的是什么。
病房门口传来脚步声,迟疑了好久,终究不曾叩门而入。欢喜忽有所觉,伸长脖子张望好几次,什么都没看见,以为是幻听。她的头部受创,又溺了水,耳朵里还时不时响起嘈杂嗡鸣。
亲身尝试的线下意向采集,再次以失败告终,却把彼此的关系拉近了一大步。欢喜在感到挫败的同时,也开始认真考虑沈望的建议——他希望她能脱离明唐加入手望。
签约五年,入职便可正式带领专业团队。手望本就是做缂丝起家,一切资源都是现成的,他自然会不遗余力提供持,让她最大限度地去实现自己的想法。
这意味着更好的发展机会。从目前的情况看,想要在明唐成立缂丝团队都困难重重,即使最后官方调研数据结果尚可,也很难说这种尝试会获得坚定长期的支持。缂丝毕竟不是明唐的主要盈利点,重视程度必然无法和现代时装相比拟。如果市场遇冷,公司是否会持续为此投入成本?
生意场上,每个角色都有价码,任何风险都有止损底线。决策方对寂寂无名的新人小设计有多大信心?单丝不成线,纵然倾注全部的心力去做,她也是孤掌难鸣。甄真那晚在医院指出的问题依然存在,每一样都尚待解决,但这些顾虑在手望,就容易化解得多。
青云之巅的助力,多少小设计苦熬到白头也未必能挨着一点边。若欢喜足够争气,三年内在国内顶级设计师里占据一席不成问题。这也是沈望的承诺,言辞间相当胸有成竹。
他同时提出,希望欢喜能说服奶奶拿出《绫锦集》,以公司名义申请技术专利,并把上面所记载的古方秘术用于海外集团总部的缂丝研发。
这是个至关重要的决定。
她思来想去,认为要让现存于世的缂丝技术更上层楼,得到背景雄厚的资本助力当然会事半功倍。现代化的国际公司,让产业规模扩大,从研发、设计到生产乃至推广,都早已形成相当成熟完善的体系,这是明唐暂时还无法比拟的优势。
即使从传艺的角度考虑,缂丝行里代代相传的规矩壁垒森严,即使师出同门都很难互相融合。故步自封则无法长远传承,更遑论走出国门扬名世界。缂丝在国内市场这些年来的江河日下,让大小流派之间的矛盾突出日益尖锐,已经到了不能再闭目塞听的危急关头。
门户之见顽固千年,总要有人先开个头,去走出第一步。
沈望既然下了这么大决心,非促成此事不可,他也确实有这个实力,说来是件好事。然而让欢喜感到犹疑的是,何以沈望忧心忡忡,仿佛预料到奶奶必然会坚持反对。
她默默给自己鼓劲,一定要说服奶奶,为这门日渐式微的手艺寻到一条更光明平顺的坦途。三天后,却作出连自己也难以置信的决定,对沈望说抱歉:“我想,我暂时还不能离开明唐。”
这件事,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对奶奶提起。意料之外的变故,像晴天落白雨,总让人猝不及防。
回公司后,欢喜在公司遇到过江知白。然这决定并非因他而起,出事的是连越。
10月的上海时装周开幕在即,这是中国原创设计发展推广所能接触到的,最优化的交流平台,历年都能吸引众多国内优秀的自主品牌参与角逐。尤其是时装周主秀场的首场秀演,都由本土知名原创品牌担纲。
为争夺首秀机会,全公司都在紧锣密鼓做准备。倒计时还有不到五十天,终稿定版的新品画册却无故丢失。最糟糕的是,这些汇聚了核心团队大半年心血的设计,无一幸免全部外泄,被各种小公司仿得到处都是,衍生出各种低劣版本。
这种行业乱象由来已久,源头千丝万缕难以追究,一旦遇上只能认栽。
山寨工厂的量产的速度快如蝗虫,主打网店销售。很可能模特图都还没出炉,只把样衣套在人台上远拍,甚至把设计图稍作改动直接放在网页上,就可以贴牌开始预售。这些衣服乍一看都差不多,实际上衣片剪裁的版型都是对着图粗扒下来,最终呈现的效果和正版千差万别。即便如此,因价格过分低廉,一样拥有庞大的市场。
绝大多数消费者根本无法甄别,也缺乏渠道去了解这其中的龃龉。跑量的成衣快销模式,本就是为了提供廉价商品,只要满足新鲜感和性价比,自然有人愿意买单。花红柳绿的衣饰鞋帽如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还是9.9包邮外送一根皮筋那种,买错也不吃亏。
绝不可能是意外,明唐藏有内奸。
这个结论明眼人都能推断。设计图只对本公司意义重大,就算掉在大街上被路人捡到也没什么用,何至于短时间内流入十数家中低端厂牌,直接被复制出来,还以最快的速度流入市场。
时尚界丛林法则之残酷,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发生就是既成事实,连补救的余地都没有。来不及了,沉没成本必须全部舍弃。
更令人百思不解的是,作为商业机密的新品画册,居然是从一向办事稳妥的甄真手里丢失。这东西只此一份绝无副本,成稿到印制全程保密。实物由唐舜华从米兰带回,一下飞机就亲手交接给甄真,分秒不曾离开视线范围。
唐舜华脸色雪青,悠悠众口之下,即使想要回护爱将,也很难找出合适理由。但更让她失望的并不是眼前危机压顶,而是这群人开始借题发挥互相指摘。几个主要团队之间毕竟存在竞争关系,略一挑拨无异火上泼油。
甄真是第一责任人,无论如何都洗不脱。庄采采不知着了什么魔,身在曹营心在汉,有意无意地把矛头指向连越。
在众人眼里,连越和甄真不睦已久,更是恃才傲物隔三差五就和唐舜华发生冲突。首秀设计的大任被交到甄真手里,意味着唐舜华一心要把她推上明唐首席设计的位置,这样的偏爱当然容易引起不满。
嫉妒是很微妙的东西,凡人皆不可免。越是等级分明的环境,嫉妒越有用武之地。把打破平衡的石块投进水面,就能让一个原本缄默和气的人瞬间失去慎重,变得盲目而残酷。
这种隐蔽的恶意,远比一般人所想象的要泛滥。
但甄真认了。
她很明白,一着不慎被打回原地,就只能从头再来。必须马上终止这种毫无意义的攀咬。互不信任的团队,像失去水分的土壤,没有了凝聚力,最终会变成一盘散沙。
“东西是从我手里丢的,我负全责,跟其他人没有关系。”
空气静止了一霎,这等于直接承认自己是内奸。至于究竟被哪家对头公司所收买,还有待查证,继续往下追究是免不了的。
甄真的属下炸了锅。有人为她叫屈,也有有人唯恐受到牵连,纷纷提出质疑,“时装周一直是甄总在挑大梁,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有目共睹,她付出得比谁都多!谁会故意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明摆着是构陷,是栽赃!”
连越的左膀右臂立马反驳:“这可不好说,有人图名,有人图利。只要价码开得足够高,没什么不可能。”
立马有人附和:“对对对,前阵子还全公司募捐呢,谁知道她究竟欠了多少外债?要真是为了钱,也太对不起唐总了。白眼狼啊这是!”
“谁开的价,开了多少,你哪只眼睛看见了?!什么证据都没有就敢信口开河?我还说是你偷的呢!”
双方各执一词,场面乱成麻线团。
僵持良久,忽有熟悉的声音自甄真身后响起,几乎被淹没在刺耳的嘈杂里:“事情没弄白之前,谁都撇不开干系。你也是受害者,为什么要把责任全往自己身上揽?”
始终沉默的欢喜听到了,才发现江知白也在场。他和甄真多年交情人尽皆知,作为毫无利益牵扯的朋友,站出来为她发声也理所当然。可自从宣布退圈,他连跟明唐的合作关系也已经不存在。这些话,显然没什么分量。
甄真回头看他一眼,嘴唇动了动,低低说:“我的事,你别管。”
“报警。”江知白态度坚决:“把大楼监控全调出来,就从她拿到新品画册的那天开始查。”
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处理方式,没人反对。
甄真面孔刹那雪白,激动道:“不行!”
奇怪的是,连越几乎是和她异口同声地说出这两个字。众人震惊不已,视线纷纷在他俩身上打转,闪烁间含义莫名。
原本是个绝好的澄清机会,可连越的态度却明摆着告诉所有人,这事跟他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