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生气,只是寥落地笑笑,眯起狭长眸子。在这沉默的几秒钟里,江知白想了很多。
如果当初从凤凰湖边走到她面前的是自己,如果他能在沈望出现之前就带走她,追求她,一些是不是会有所不同?如果在那个情不自禁的吻发生之后,他能再勇敢一点,再坚定一点,结局一定不是现在这样。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淡静的声音重新响在耳畔,理智得像在分析一个数学方程式,提出各种公式来试图验证提出的预设。
“可是欢喜,你有没有想过,你和他的相识,一开始就建立在欺骗的基础上?也许他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接近你只是有所图谋。也许他猎艳无数,感情生活毫无约束,是个以收集各式女友为乐趣的花花公子。如果有一天他辜负了你的感情,伤害了你……”
沈妙吉对兄长的评价,并不足以成为真凭实据的指控。一步错步步错,现在说这些其实没什么意义,也无法改变她的决定。说不定还会让她误以为自己心有不甘,所以才对沈望刻意中伤。于是他忽然闭上嘴,不想让她觉得他是个用心卑鄙的失败者。
“那是我的事。”欢喜轻轻地说:“我知道你现在可能有点难以接受。但请尊重我的决定,除了工作以外的任何时间里,我不想面对你。”
她努力装得很平静了,声音却因为心中的决定而有点异样的激动。四周寂静得能听见尘埃在光线中飞舞,江知白错开她的目光,望向一面雪白的墙壁,说:“这样,我懂了。”
欢喜的态度表达得很明确,她更希望和沈望在一起,他已失去了爱她的资格。
这次匆促复出,他确实在找机会再次和她相对。像一个浑身湿冷的落水之人,会不由自主想要靠近温暖明亮的火焰。但是,不能打扰,也不能让她为难。阴影的笼罩会让那束光飘摇黯淡,失去热度,这绝非他所愿。
一件事发生,总有它的道理。即便如此,江知白仍然不认为沈望是个值得托付的良人。
沈妙吉种种匪夷所思的举动和有意无意透露出的信息,都指向一个并不单纯的因由。虽然他现在还弄不明白那究竟意味着什么,却对欢喜有一百二十个不放心。他决定留在一个离她不是太远的地方,观察一切可能出现的危险,哪怕只是旁观她的幸福。
如果这是惩罚的一部分,那么他甘愿领受。
从来都是单独入镜的河神伊西斯,以全新的形象,再次出现在各大时尚论坛上。他大胆尝试前所未有的风格,身边第一次有了搭档女伴,这个女伴就是欢喜。
她穿上自己亲手设计的衣服,和他在镜头里同框。女款主攻旗袍和汉服,奶奶传授的传统旗袍剪裁精髓,被发挥得淋漓尽致。男款则在改良唐装的基础上设计成国潮风,缂丝面料被巧妙地融入,基本只在领口、袖口等地方出现,当成装饰性元素来重点突出。既起到点睛效果,也能提升整件衣服的格调,成本却比大面积拼接要低很多。
“师兄,换个姿势,头再低一点,身体不要正对镜头。”叶逸把机位放低,沿着轨道环形推动,咔咔拍了几张,“欢喜,上半身稍微侧一下,脚尖点地,眼睛看着师兄……”
忙活一阵,停下来看几眼正片,笑道:“怎么跟刚吵过架一样,人都快站在取景框外面了,中间空那么大块地方是给我留的吗?”
男女模特搭配,最重要的就是突出默契感,他们这种形同陌路的疏离肯定不行。欢喜整个人束手束脚,四肢规矩到僵硬的地步,身体跟搭档保持了起码半米的距离。拆开来看,就是两组单人照被后期合在同一个画面里。
她偏头观察了一下,说:“要不,把七喜拉过来站中间?”
江知白问她:“我身上是有刺吗?”他看起来事重重,又有点心不在焉的矛盾。
叶逸苦笑摇头,“你俩挨近点,眼神要有交流。来,再试一次。开始酝酿情绪,一、二、三……”
话还没落地,江知白突然拉住她的胳膊往怀里一带,欢喜猝不及防被他拦腰揽在怀里。她惊得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失去重心的所有支撑都挂在他的臂弯。懵懂仰起脸的角度,距他的鼻尖不过只有两厘米。
江知白嘴角含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稍微低头就能恰好吻到她的额角。然而他没有继续深入这个动作,只轻道:“保持住,专业一点。”
于是她没有将他推开。
叶逸不再说话,手指飞快地连续掀动快门。
江知白身上的古典气质跟这些设计互为衬托,效果相得益彰。背脊挺直,腰线细窄,猎豹一样流畅优美的身形,定格在一帧帧镜头里。
任何领域的成功,必有其独特过人之处。看得出他提前做过不少功课,冷静、精准,把艺术摄影和商业摄影这两种完全不同的体系平衡得很好。甚至亲手示范,提出自降格调,不再沿用时尚大片的拍摄技巧。一旦拍出来像杂志硬照,就是不接地气,衣服的接受度反而会变小。
他并不在乎这种成片效果跟自己的审美南辕北辙,认真地一点点作出调整。怎么让细节道具入镜,削弱对模特本身的关注度,把重点放在突出衣服上。同时大量加入后期滤镜,用鼓风机带动衣袂飘飘的效果,简而言之一句话,就是要“好看”。让普通人一眼就能相信,自己穿上也会有同样效果。
这些照片被分期贴在各大时尚论坛,拍摄花絮也经过剪辑,放上各种潮人聚集的直播APP。以缂丝为主题的“丝路山河”秀,掀起一轮中国风热潮。
秀衣服的UP主在网络上多如繁星,每天都持续更新,然而大量的仿货和尾单雷同到令人审美疲劳。欢喜的独特设计,很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很多人是从她的主题秀里,才第一次听到关于“缂丝”的概念,有了初步的了解,开始感兴趣。
甄真的助力如虎添翼,公司调拨资源,给他们提供了一定程度的支持,让这些帖子的热度一涨再涨,始终占据热门。
谁也没想到,这种半私人性质的尝试性合作,竟把欢喜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伊西斯数量庞大的粉丝群,多数都是女生。出于某种类似追星的微妙心理,其中一部分非常反感这种CP组合,对欢喜的厌恶和攻击愈演愈烈。她们没办法接受,一向以遗世独立形象出现的伊西斯就这么被拉进红尘,身边突兀地出现另一个女孩,简直玷污了他身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与此同时,也有相当数量的粉丝很心水他俩的颜值搭配,几波人掐得昏天暗地,谁也说服不了谁。喜恶本来就是很主观的判断,完全没有道理可讲。谁也搞不清这对横空出世的组合之间到底有什么私人关系,只能凭借符合自己审美的想象去附会,分析他们的眼神,肢体动作,编排出各种段子增加娱乐谈资。
事实证明了,但凡和江知白有所交集,必然会演变成一段闲话而不是佳话。
那天傍晚五点,他们刚结束拍摄,从工作室里出来。白日的热度还没消退,空气里刮过一阵凉风,很快下起噼里啪啦的雨点。雨水落入滚烫地面,蒸起看不见的热气往上扑,闷得人心情烦乱。
欢喜站在屋檐下望着白茫茫雨幕,眼皮猛地一跳。灰色墙壁拐角突然钻出个矮小的身影,步伐匆促像在赶路。
那人穿黑色长袖恤衫,戴口罩和棒球帽,天色那么暗还用墨镜挡着眼睛,看不清长什么模样。在这个崇尚中性风潮的年代,连是男是女都很难说。
或许出于天性里的警觉,在蒙面人越来越近的瞬间,欢喜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于是对方手里迅速扔出的不明物体便砸偏了一点。“啪”地一声,袋子迸裂在她脑后不到半尺的墙上,腥臭液体四溅,从她半边肩膀浇下,淋得满身都是。
黑衣人冲着她高声咒骂几句,在大雨里飞快地逃窜,很快消失踪影。
她听在耳里,心头骤然凉透。
这次攻击显然是早有预谋,从开始到结束,不超过三秒。江知白当时站在离她五米开外的机车旁,等察觉情况有异,已经来不及阻止。
再镇定的人遇到这种突发状况,也会惊慌失措。欢喜尖叫一声冲进雨里,赶紧把外套脱下来扔在地上。江知白飞奔向前,扳住她的肩膀让她不要乱动,然后直接用手去抹欢喜脸颊、脖子上溅到的浓稠汁液。
黑乎乎的,有点黏。凑近鼻端闻了闻,并不像化学制剂的刺鼻气味,悬着的心才稍放下。
检查过后发现,那个塑料袋里装的只是一些混合不明污秽的墨汁,如果是什么危险的腐蚀性液体,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折回去拿伞的叶逸刚推开门就撞见这一幕,骇异地盯着昏暗墙角,半晌说不出话。
“师兄……你那些粉丝也太猛了,这谁消受得起啊!”
江知白竭力压抑着心头的怒气,“我的粉丝?我养的猪都干不出这种事!”
叶逸缩了缩脖子,“要、要不要马上报警?”
欢喜站在雨里,脸色很苍白,已经恢复了理智,抬手拉住他:“算了,反正也没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张扬出去不太好。就算找到这个人曝光又怎样——”欢喜看了江知白一眼,“他也会跟着丑闻受影响,不如当没发生过。”
此时此刻,她最担心的不是自身安危,反而更在意他的职业名誉,这让江知白更加愧疚难安。大约感觉到她注视的目光,他苦恼地抬手遮住了眼睛,不知道还可以为她做些什么。
雨下得更大,水珠不断滑过欢喜的脸颊,汇入下巴,她自己拭去了,说:“我没事,回去洗洗就行。”
最终她也没让叶逸报警,不想分出精力再去应付这种很可能徒劳无果的事。那些人不过是在江知白身上投射了太多幻想,便尤其难以忍受破灭,才会做出些过激举动。就像当初的自己。
名气是一把双刃剑。缂丝服饰的关注度,随着对他俩的热议不断水涨船高。粉丝们的骂战也愈演愈烈,开始往奇怪的方向发展,局面很快便濒临失控。
她有种糟糕的直觉,迟早还会再发生什么。
隔天清晨,欢喜在睡梦中被手机锲而不舍的铃声吵醒。她闭着眼喂一声,就听到绿萝在那头强自镇定的声音,有点抖:“江知白是不是有个因为潜水拍摄死掉的前女友?”
她还是有点没醒透,含糊道:“是啊……不是,你怎么知道?我好像没跟你说过这些……”
这是江知白最不可触碰的秘密,欢喜从来守口如瓶,对谁都没提过半个字。绿萝的呼吸很紧张,“你还睡?!赶紧起来打开电脑看看,大概……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
欢喜连滚带爬滑下床,抓过笔记本刷新页面。那些花花绿绿的页面争先恐后跳出来,整个人瞬间清醒,脑袋传来针扎似的疼。
她甩甩头,情愿这是个噩梦,可惜不是。
一夜之间,主贴下的评论暴涨到超过半个多月以来的总和。手指飞快滑动鼠标,不敢细看那些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字符。一目十行地翻过去,全身都开始发冷。
江知白的过去,终于在头顶汇聚成巨大的阴影追踪而至。内心有城国塌陷,地裂天崩,引起的震荡又何止于此。
网上有人爆出江知白和楚光云的往事,细节虽然含混不清,但大体符合事实经过。更直指沈欢喜亲口透露这段凄惨虐恋,并自信取而代之云云。又开始有粉丝心疼伊西斯不过是被利用,一时舆论大哗。
不知道从何处冒出来的大波水军刻意带节奏,把这个群体对欢喜个人的不满放大,上升到版型改良是否是对传统文化的颠覆和不尊重,进而引发“山与正”之争,以江知白粉丝为代表的COS圈和汉服党撕得不可开交。
手机又叮铃叮铃响个不停,八点半左右,叶逸打来电话,“我看还是暂停一阵,先不要接着拍了。还有……你这几天多注意安全,最好别出现在工作室附近。”
炎炎盛夏,欢喜手指好凉。握紧了电话,好半天才问出:“江……他在哪儿?”
叶逸沉默几秒,“我联系不上他。”又安慰她道:“你也别太着急,我们都知道这事肯定跟你没关系,其实……”
叶逸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她没听清。颓然垂下胳膊,脑力里乱糟糟全是刚才看见的那些污言秽语。最恶毒的揣测和攻击汇聚成无形的河流,摧枯拉朽横扫而过。
四周安静得不像话。她关掉笔记本,有时真恨这世界这么荒诞又无动于衷。不管某个人的心在经受怎样的摧折煎熬,时间照样运转,天依旧亮了再黑,人们忙忙碌碌,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舆论风波还在持续发酵,导致了大规模网络暴力。欢喜的个人信息遭到人肉,工作地址、手机座机号、曾经就读的学校、甚至孤儿身世……统统曝光无一幸免。这给她的生活带来巨大困扰,几乎每天都能接到陌生的谩骂电话,而江知白始终杳无音讯。
再又一周之后,传出最新消息,河神伊西正式斯宣布永久退圈。告别辞言简意赅,只在最末留下一句:“过去的事已经过去,请不要再继续伤害无辜的人。”
欢喜大部分时间被迫关机,陌生来电一概拉黑。那天深夜,江知白终于拨通她的号码。嗓音是喑哑的,语气却很温静,低低说:“对不起,这次没有帮到你。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了。”
欢喜便懵懂点头,问:“去哪里?”
“……不知道。你保重。”
然后是漫长的沉默。那头传来清浅的呼吸声,两人都没有说话,也不肯挂断。直到收了线,她打开通话记录,显示呼叫时长共一分三十七秒。
欢喜生平最讨厌听到“对不起”。这三个字的出现,意味着她必定又失去了些什么。事到如今,到底谁对不起谁呢,也不好说得清。
后来听甄真说,他回了江氏酒业。
放任事态发展下去,只会对明唐的品牌名誉造成恶劣影响。唐舜华决定立即终止这种尝试,用快的速度删帖,好的坏的一概不留。在言论平息之前,欢喜不能再以明唐设计师的名义参与任何相关事宜。
拿到一纸纹花线配方的那天,沈顾北整晚都没有睡着。
虽然只有短短八十六个字,仅记载了《群仙献寿图》中海浪波纹颜色的染制方法,也足够让他心潮跌宕。
那是一种在数千年前被称之为“绀瑠璃”的色泽。
古人把色彩分为“正色”和“间色”,视正色为尊,间色为卑,两者不能混淆。故当时的王公贵族对服饰颜色十分讲究,非正色不穿。这些用矿石和植物色素提纯,手法上又分“套染”和“媒染”,就算在地下埋葬千年,色泽依旧鲜艳如新,现代工业染料完全无法复制。即便原料都配备齐全,染丝、麻、棉等不同面料,工艺上又有区别,差之毫厘则谬以千里。
欢喜写给沈望的这份配方,足以证明《绫锦集》确实存在,还在郭碧漪手里妥善保存着,并不像沈安南当年所说的那样被付诸一炬。
唯一失谐音符,是妙吉冰锥般尖锐眼神,和嘴角挥之不去的轻蔑嘲讽。待人都散去,方施然起身走近,一手撑住桌面,艳丽面孔慵懒倾斜。
“不过一种颜色的配方,竟也用得着沈大公子牺牲色相才堪堪求来,当真可敬可叹。我在想啊,当那位欢喜小姐知道这一切都是你在背后推波助澜的结果,不晓得会是什么表情。”
沈望半抬起头,目光里含一抹兴味,打量他同父异母的亲妹妹:“这算是威胁?”
“我从来不威胁人,要做便做了,何必提前打商量?你可以当成一种警告,小心玩火自焚。”在沈望面前,妙吉从来都很少笑,要么就是冷笑,媚气里带着凌厉。
结果沈望倒真的笑了,眉带春风,狡黠地闪一闪眼睛:“你确定,如果非要在我和你之间做个选择,她会比较愿意相信你?”
妙吉挑起眼梢,毫不掩饰鄙夷:“沈望,你简直毫无心肝。”
他却不恼,似乎对这种评价习以为常。良久,说:“不见得每单生意都要赔上一场情动。你说的这个东西,我不大感兴趣,有或没有,都没什么区别。”
他或许不晓得怎样去爱,但一向很懂如何去吸引。
妙吉冷着脸,压低声音轻哼一记,跳下沙地光着脚往外走,手里还拎一双晃晃荡荡的细带凉鞋。刚扔掉手杖,就迫不及待穿上细高跟,乍一看浑身都是锋芒。
竹筒蓄满了水,咚一声敲在青石上,如更漏。
沈望在日本求学多年,将彼处的生活习惯也一并带回,充斥身边角角落落。庭院旷寂,形影峻峭的枯山水造景,乱石横斜,中间填满白沙。霜薄月光下,似一片静谧危险的流沙沼泽。
物哀之美,极致、决绝,又有种骨子里的悲凉。喜散不喜聚,因聚了终要散。不忍见樱花凋零,干脆连盛开也不要了。
暗沉沉天底下,沈望挽起袖口给自己重新煎一炉茶。微弱火光映照侧脸,俊逸里带着阴鸷。他淡然地自言自语,也不在乎有没有被晚风偷听到。
“因为,我已经不想再对任何人道歉了。现在不想,以后也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