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真顿时明白,这就是来砸场子的。
她也给不出什么好脸,抬眼道:“我不同意。剽窃设计是业内大忌,糟蹋原设计师的心血是败坏道德,用假名牌满足虚荣心,是人品恶劣。”她深吸一口气,“就是因为这些人助长恶劣的风气,原创才得不到应有的尊重。所以,我拒绝接受她们的实习申请。”
连越云淡风轻地说:“你怎么认为是你的事。没了解事情的全貌就妄断人品,我看不出哪里有半点理智和尊重。你不要她,我要,岂不是皆大欢喜——”又对欢喜笑笑:“哎,你名字就叫欢喜对吧?巧了,真应景。”
甄真眼风如刀,冷笑着回敬:“你可以不认同我的看法,但不能阻挠我的决定。在人事任用上,我有绝对的决策权。”
“是吗?我还没听说,明唐几时换了法人来着。要不你现在马上给唐总打个电话,把我开了,看她会不会同意。”
有恃无恐的挑衅,让甄真乍然竖起浑身尖刺。
“你是觉得公司缺了你不行?地球没谁都照样转,太把自己当回事是病,得治。”
“哦,医药费你给报销吗?不报我就放弃治疗了。”连越轻抚一下指尖,乘胜追击:“既然开不了,我需要一个设计师助理就是正当要求。没哪条规章制度上写着,我不能招助理协助工作吧。”
甄真停了一下,从办公桌后面大步走出来,却被江知白一把拉住,“Jenny,别冲动。”
然后去倒了杯给她,低低道:“这人摆明了来挑刺,犯不着跟他对吵。”
连越嘴角浮上来一抹笑:“这就对了,和气生财嘛。既然都没意见,人我就带走了。”对欢喜道:“拿上你的简历,跟我去办入职手续。”
欢喜和绿萝对视一眼,感觉脑子终于开始转动,忙低着头跟在连越后面。短短几步路,饱受各种不可描述的眼神洗刷,刺得脸上又烫又辣。
甄真冷不丁大喊一声:“站住!”
连越晃晃荡荡地停下步子,刚转过身,一杯冷水猝不及防泼到脸上。
绿萝吃惊地张大嘴。江知白发现情况不对的时候,拨开人群挤上前,已经来不及阻拦。
甄真把手里的空纸杯捏成一团,清清楚楚说,“连越你听好了,我不管你有多大的后台,只要在公司一天就是明唐的员工。你刚才跟我说规章制度,那我告诉你,没有哪一条制度允许员工在上班时间敷面膜。仪容不整会影响公司形象,谁都没资格搞特殊!马上去把脸上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洗干净,否则我不介意再帮你洗一遍。”
整个办公间静得只听见呼吸声。
甄真锐利的眼神在所有人脸上缓缓扫过一遍,“看什么看?都回去工作!”
说完扭头就走,脚步飒飒生风,还带倒了一盆巴西木盆栽。
连越回过神,用力抹一把脸。绿色的海藻泥被泼得斑驳,稀泥似地往下淌,把衣裤染得一片狼藉。
欢喜愣在原地,直到绿萝从包里拿出纸巾递给连越时才反应过来,尴尬得眉毛都皱成一团:“你没事吧?真、真对不起啊……”
“又不是你泼的水,道的哪门子歉?”听语气倒没什么波澜,也难说不是暴风雨前的平静。越没反应,就越让人心里没底。
连越脱下惨不忍睹的外套,边擦头发边说:“我得找个地方收拾一下。你自己先去办入职吧,人事部在二十三层。”说完也走了。
绿萝捂着胸口作晕倒状:“这叫什么事啊!我不行了真的,我还是去楼下大门口等你。”欢喜叹一口气,听话地拿着简历去办手续。
甄真办公室的百叶帘全部刷刷拉上,办公间顿时响起无数窃窃议论。
一个年轻小伙扶了扶眼镜,悄声说:“哇这么劲爆,头一天入职就正面刚!这个连越肯定来头不小,母老虎嘴上也敢拔毛。我看这个新来的助理,以后日子好过不了。”
他的同伴悄声答:“那有什么办法,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咯。我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女汉子,那个甄真啊,简直就是唐总的小翻版。要不是年纪合不上,活脱脱一对亲母女。”
八卦很快变成三人行,另一个头发梳得油亮的小设计凑过来补充:“新官上任三把火呗,可惜烧错了地方。你们都没听说?他是顾秀谦推荐的人,一来就坐上新部门老大的位子,说背后没人站台谁信呢,难怪这么嚣张。”
小伙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怎么没听说,传得可邪乎了,就是不知道真假……”
他的同伴神神秘秘道:“千真万确,上个月我拿合同去找唐总签字,还听见她和顾总为这事儿吵架来着……说吵架可能有点过,反正闹得挺不愉快。唐总根本就不想让连越进公司,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松了口。甄真是唐总的人,你说她能看姓连的顺眼吗?”
小设计听得咋舌,说:“我的天,你意思是老顾跟唐总关系恶化了,所以才开始着手栽培自己的亲信?不过话说回来,公司现在没几个说话有分量的,也不能光让甄真独大。一个是创始人一个是大股东,旗鼓相当嘛,怎么都得互相给个面子。”
三人打了一会儿眉眼官司,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满脸都写着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
欢喜听得头大,在心里连蒙带猜把那几个重要人物的关系捋了一下,预感到未来的日子将注定充满艰难。
公司高层内部派系分明,远没有表面看来那么平静,意味着选择立场很重要。就算完全没有站队的想法,闹过这一出,所有人都会顺理成章把她划归到连越的阵营。否则萍水相逢都谈不上的连越,为什么要帮自己强出头?或许真像他们说的那样,只是为了找个理由给甄真下马威。
莫名其妙被搅进一滩浑水,实在让人无言以对。可不管怎么说,今天的事还是要感谢他。天要下雨神仙要斗法,她管不了那么多,家里日子越发拮据,赶紧找到一份专业对口的工作才是当务之急。
欢喜百感交集地走到电梯口,正遇上带着三个保安救驾来迟的林佩。
林佩倒是聪明,早就知道连越来头不小,懒得上赶着当炮灰。恰到好处地迟一步,把该瞧的热闹都瞧个遍,还不落埋怨。
她三言两语打发走保安,又主动替欢喜按下电梯,说:“恭喜啊,咱俩以后就是同事了。我正好有事要去二十三层,一起吧。”
说话间电梯到了,林佩客气地比了比手,“你先。”
欢喜觉得她突然的热情有点反常,和先前的绝代风华人设不搭。果然刚踏进电梯,就听林佩说:“你和连越是不是认识?刚来头一天,就有人为你跟甄总大闹一场,感觉很爽吧。配合真默契,不知道的还以为事先商量好了呢。”
这人说话可真有意思,欢喜用余光扫她一眼,没吱声。
林佩不甘心,继续打听:“他是顾总的什么人啊,亲戚?”
欢喜就心平气和地告诉她:“不清楚呢。你那么感兴趣的话,可以自己去问他。”
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林佩红白分明的小脸刷地掉下来:“我可是好心提醒你,出多大风头就得背多大的锅。真以为外来的和尚更好念经?连越自己都未必站得稳呢,白给人当枪使还拎不清!”
气氛顿时变得不是很友好,不过欢喜对这种不友好习以为常。大学时托赖张让的偏爱,天天生活在花样百出的不友好里,练出百毒不侵的厚脸皮。
既然林佩这么不客气,她便也做出个夸张的惊讶表情:“你管这叫出风头?实不相瞒,这种价值观还挺清奇的,我头回听说。”
电梯叮一声,停在二十三层。林佩没往外走,傲慢地下了战帖:“有本事咱俩打个赌,你要能在这儿待满一个月,算我输!”
欢喜走出电梯,回头沉着地说:“我没本事,您随意。”
这回林佩没跟着,好像全忘了要去办事这个借口,愤愤地重新按下二十七层。
暮秋的黄昏依旧燥热,白昼还是一天比一天更短了。
那天晚上很晴朗,通街的霓虹闪闪烁烁。明唐总部那五层灯火通明,看来加班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只有一间办公室黑漆漆,像坏掉的按钮,显得突兀。
绿萝觉得这很好理解:“设计师好歹也算半个艺术家嘛,搞艺术的都喜欢黑白颠倒。”
欢喜修正道:“什么好歹也算,就是好不好。”
“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对,未来的大艺术家。”绿萝吧唧在欢喜脸上亲一大口:“走呗,今天我请客,找个地方庆祝一下。”
欢喜难过地垂下眼睛:“还是我请吧。今天这事儿闹的……连累你了。”
“没事吧你,跟我还用说这个。本来就没抱多大指望,我再去试试别的公司。这结果挺好的,咱也不算全军覆没。”
绿萝的学历是专升本,本来找工作就不容易。业内知名的大公司门槛都很高,欢喜顿时对好姐妹的前途充满担忧:“那你打算去哪儿呢?”
地库里缓缓驶出一辆车,雪亮的车前灯照在绿萝脸上,表情有一瞬落寞。她很快又振奋起来,转移话题问:“哎,说点开心的,拿到第一个月实习工资怎么花?”
欢喜答:“先换台冰箱吧。要不明年夏天可怎么过,用爱不能发电。”
“是啊,用爱不能发电。”绿萝怅然道:“要是我爸我妈和我弟都能明白这个道理就好了。还没毕业呢就整天惦记着让贴补家里,当我是阿拉丁神灯一样有求必应。说出去都好笑,我又不跟他们姓袁,要钱的时候才想起来生过一个女儿。”
想到那一家子生旦净末丑,欢喜头皮都发麻。绿萝的家庭情况比较复杂,才造成这种不是孤儿胜似孤儿的的假象。委屈的时候嘴硬得要死,末了还是不忍心袖手不管。可毕竟,她也只有一副单薄的肩膀。
欢喜心疼她,学着《喜剧之王》里周星驰的样子,把手拢在嘴边圈成个喇叭,高声喊:“我养你啊!”
绿萝马上心领神会,夸张地撩一撩头发:“先养好你自己吧,傻瓜!”
欢喜笑着往她背上扑,嘻嘻哈哈闹成一团,不料撞到一个匆匆从大楼里走出的人。
两边都趔趄一下,欢喜抬头,发现好死不死撞到的是甄真。
冤家路窄到这份上,不得不说狗屁的命运从不发挥失常。
甄真一手扶着蓝牙耳机,看样子正在打电话。欢喜刚要道歉,被她冷冰冰一记眼神杀瞪回去。
甄真收回眼神,几步路走得衣袖带风杀气腾腾。晚风把她的声音隐约传来:“我要的是结果,不用跟我解释过程!具体怎么操作,那是你要考虑的问题不是我的……学习?公司付你工资是让你来上学的吗?那你上学的时候都干什么去了?”
绿萝冲她的背影吐了吐舌头,“又是那个冷面罗刹女,一看就不好惹的样子。还瞪眼呢,瞪什么瞪?俩眼珠子瞪通红,怎么没掉出来。”
欢喜说,“不是瞪红的,我觉得她好像刚哭过。白天张牙舞爪泼连越一脸水,不也没吃亏嘛,难道关在办公室里哭一下午?”
绿萝“嘁”一声:“可能更年期提前了。”摆摆手道:“不提这个。做人呐,开心最重要。宝宝你肚子饿不饿?”
欢喜哭丧脸说:“饿死了,你要下面给我吃?”
绿萝神秘兮兮凑过来:“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就在附近。”
这个附近果然很近,连天生路痴的绿萝都没来得及迷路,实属难能可贵。两人手拉着手在高楼间穿梭,穿过两条窄静的弄堂,走到一家Public House。
Pub的名字叫“Bule”,位置闹中取静,附近办公楼的白领下了班后常来坐坐,是商圈内的非正式交际场所。复古的红砖墙上爬满绿幽幽藤蔓,像蛰伏在钢铁城市里的一片秘密森林。
欢喜仰头看了看妖冶的蓝灯招牌,有点犹豫:“酒吧?奶奶不让我去这种地方。”
绿萝循循善诱:“这儿有我认识的人,吃吃喝喝都能打折嘛。偶尔去一次没关系的,你又不是没成年。”
欢喜被“打折”两个字打动,瞬间放弃抵抗,豪情万丈地拍胸脯说:“那必须的,仙女永远十八。”
酒吧很大,里面别有洞天。半透明的苏绣屏风和水晶帘子隔出好几个区域,比想象中安静。碎金的灯影乱转,慢爵士在昏暗中流淌。她俩像无意闯进森林的一双迷途菜鸟,跌跌撞撞被侍应生领到吧台落座。
绿萝爬上高脚凳,报出蓝绍纶的名字,立马获赠鲜果一盘。调酒师说:“今天礼拜一,绍伦没来。想点什么告诉我就行,给你俩折上加折,大不了从他工资里慢慢扣。”
又问欢喜:“这位仙女喝什么?”
欢喜说:“牛奶。凉的热的都行,我不讲究。”
调酒师:“……”
绿萝一口苏打水喷出:“你不是吧?这也太不讲究了,你见过哪个酒吧卖牛奶的。来都来了,正经点。”
欢喜于是正经又点了一个:“酸奶。”
调酒师举手做个投降的姿势,说:“没有牛奶,没有羊奶,没有酸奶,没有豆奶,也没有椰奶。给你们调两杯大江户酸奶酒怎么样?酒精度很低,跟喝水差不多。”
欢喜端起杯子抿一小口,果然酸酸甜甜口感清凉。开心道:“现代社会就是好,良爷爷说以前谁家卖酒掺水是要挨揍的,现在往酒里掺水还能卖钱。”
绿萝又点了两份日式烤肉和若干小吃零食,心满意足地合上酒单:“我请客,绍伦买单。”
欢喜端起酒杯跟她碰了个Cheers,问:“你什么时候认识这儿的老板?我都不知道。”
“你说蓝绍纶?他不是老板,就是在这儿调酒兼卖艺来着。门口的海报看见没?魔术表演。”
绿萝用手背抹掉嘴角的奶渍,继续回忆:“我那会儿周末都在超市做促销,他呢好像是惹了什么麻烦,被一群纹身大汉追着打了好几条街,就躲进我放洗衣液的桌子底下。那帮人追过来,问我有没有看见一个贼眉鼠眼面目可憎的骗子。”
欢喜激灵了一下:“古惑风云?你长几个胆啊姐妹?”
绿萝拿块火龙果喂她压惊,温和说:“我寻思桌子底下那人长得挺俊啊,脸上也没写着骗子两个字,就说没看见。他好险躲过一劫,就这么认识了呗,你那张假证还是托他找人给办的。说起这事我就——”
侍应生把烤肉端上来,绿萝立马两眼放光,忘了要说啥。
欢喜接着补充:“你就被魔术师的美色给迷惑了,彻底丧失一个小仙女对陌生人该有的警惕、原则和立场。”
“没迷惑,他好看是好看,可惜是个浪子型,不是我的菜。唔,还是肉好吃。”
侍应生看起来跟绿萝很熟,贴心地又拿过来一叠纸巾,搭讪着问:“最近都没见你来,今天还带了朋友?”
绿萝塞得俩腮帮子鼓囊囊,一把搂过欢喜:“你什么眼神啊,这我姐妹,亲的。”
侍应生笑呵呵:“一看就是亲的,连发型都一模一样。对了,你要能联系上绍伦,让他赶紧回来上班啊。再动不动玩消失,那点工资还不够填你挂的账。”
绿萝满不在乎地甩甩头:“联系不上。各人吃饭各人饱,各人生死各人了。”
她的酒量其实很糟糕,连喝了两杯酸乳酒,已经有点晕。乌曈曈的大眼睛里水光潋滟,拉着欢喜的袖子说:“这句话,我从小听到大。我妈的至理名言啊!你说他们既然不喜欢女儿,怎么没把我生下来就丢了呢,像你一样多好……奶奶那么疼你。”
欢喜用胳膊托着她的脑袋:“你喝醉了。”
“才、才没醉。”绿萝晃着手里的酒瓶,“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然后自顾自说起来:“咱俩这长发及腰,看着特像亲姐妹对吧。你不染不烫不剪头是为了省钱,我不是的。我就是……特害怕进理发店。念小学那会儿,校运会要出集体操,买统一队服,女生队服比男生的贵八十块。我妈就为了省这八十块钱,硬拉我去剪头,好买一身男队服混在男生堆里。”
欢喜轻轻拍她的背,安抚道:“以后我保护你啊萝卜。谁敢弄掉你一根头发,我把他薅成全秃。”
绿萝打个嗝,眼角弯弯笑出泪花,“结果你猜怎么着?到了理发店,又听人家说长头发能卖钱……可把她高兴坏了。她就摁着我的脑袋,让人活活给推成了板寸。我哭得好惨啊,可她笑得特别开心,因为可以拿钱去给我弟买最新版的游戏机。这个故事好不好玩?别处你都听不到哈哈哈。”
欢喜把她的脑袋搂在怀里,用手指把揉乱的长发一点点捋顺,说:“你已经长大了,离他们很远……乖啊,不哭。”
这是个爹不疼妈不爱的倒霉孩子,从小到大,连买饮料都没中过“再来一瓶”。
据说还在亲妈宋彩萍肚子里时,绿萝就展示了这种缺乏运气的天赋。照B超时怎么都不肯转身,导致信息有误,亲爸老袁以为怀的是儿子,结果生下来却是女孩。两口子失望至极,还没满月就把她过继到乡下舅舅家让姓宋。到了要上户口的时候,老袁一眼瞥见柜台窗口摆着盆绿萝,随口给取了个名儿叫宋绿萝。
绿萝人如其名,就像绿萝一样普通又顽强,只需要浇一点点水就能活,光长叶子不开花。快念小学的时候,才被接回陌生的“家”,帮着照顾弟弟袁宝晟。她就这么在爸妈的忽视下,度过了黯淡的童年和自卑的少女时期。
她对欢喜说:“认识你,是我这二十多年最好最好的幸运。”
悲伤无处发泄,只能化为食欲。绿萝缓过劲来,埋头开始吃第二轮。
欢喜喝完杯子里剩下的酒,去找洗手间。稀里糊涂绕半天,不出所料地迷了路。隔着疏疏密密的光影,赫然瞥见一张熟悉面孔——是和白天截然不同的罗刹女。
她有点吃惊,像无意中发现了什么不该撞破的秘密,又忍不住好奇。